袁永蘋,1983年生,現(xiàn)居北京。
東海那日
多年以后第一次去東海
我們已經(jīng)從兩個變成了三個。
第一次看見大海并沒有想象中的激越。
幾乎是恐懼,與想象中完全相反。
春海的寒冷,沙子潮濕冰冷而且骯臟。
云朵巨大,低低地壓下來。
帆船與電影廣告里不同。
哦,我多么笨拙,第一次看見大海,
在三十五歲——
你消瘦了,為了生活。
也褪去了若干年前的棱角。
以前從沒有錢包的你,
開始使用雙手挖掘飼養(yǎng)
我們這虛空小家的金子。
我們激烈的愛欲和憤怒也被遮掩。
我們的女兒想挖掘小蝦,
在潮濕發(fā)臟的沙子里,
海浪像人們洗過手的肥皂泡沫,
地衣一樣覆蓋著沙地邊緣,
有些惡心。
泡沫,泡沫
她后退,幼小的恐懼,但是
泡沫,泡沫——
好奇推動著她向前探索。
大海神秘,我們
已經(jīng)從兩個變?yōu)槿齻€。
天空的云朵也突然變?yōu)榉倍唷?/p>
我們經(jīng)歷過激烈的愛恨
如今我們兩個依然在海浪中置身。
用多年學(xué)會,如今仍然在學(xué)。
你的上帝隱形,我們共同的上帝
——歸來。
我們棲身郊區(qū)的小家,另外一種生活,
在幻想中,將我們各自的大海
封存。
晚 禱
今天,我看見你以你父親的姿態(tài)晚禱。
蜷縮在床上,彎曲。
而我們游戲時,我掀起你的小衣服
看見你珍珠粒般的肋骨,彎曲,
沿著你的頭顱走向一種蒼白的排列。
你的哭泣隨時到來。那是夜晚的儀式。
月亮高懸。剛才還沒入云層,
此刻它在藍(lán)色的工廠頂端灑下金色
粼粼閃動,如大海的波濤。
萬物靜默,與我們一同等待蒞臨的睡眠。
小老鼠
它從老式樓房門斗下面
那龜裂的水泥板里
緩慢地輕松地,爬出來了。
絲毫不帶有恐懼地
那小玩意兒爬將出來,
未經(jīng)世事,只顧玩耍。
它是一只初長成的幼鼠
光亮、靈活,此刻正背對著我,
嗅聞炎熱潮濕的水泥地板。
晚餐前,安升街燥熱而混亂
這個時候,我就站在它后面
等待我母親和我丈夫下樓來。
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鐘里
先后有三個人沖過來
試圖踩死它:糧店的胖大爺,
我母親和賣包子的女人。
他們中我母親最想這么干,
因為她怕這小東西
嚇到懷孕六個月
正在待產(chǎn)的我。
他們用腳狠狠地踏向它,
而那小畜生卻根本不自知
它極其緩慢地躲藏著,
愚蠢到根本沒有顯示出慌張。
這個七月,懷孕令我困倦,
北方的天氣已經(jīng)要進(jìn)入最熱的季節(jié)。
街上到處是發(fā)黑的雨后臟水
地下水道泛著惡臭。
每日,我揣著大肚子
躺在床上,撫摸
我腹中的胎兒,
它總是用腳丫試探我的肚皮
像是企圖掀起皮肉跑將出來。
它在我腹中的黑暗里
勇敢而無聊
建造涌動的丘陵和溝壑。
它反復(fù)將自己蜷縮又放松
不斷鍛煉著那些每天新長出的骨肉。
我忽然想起了那只小幼鼠
看見它那肥胖的小肚子
匍匐在那個冰涼的水泥臺階上
它小小的軀體荒唐極了!
你看見它被跺腳聲嚇跑,
笨拙而緩慢地移動身體,
那蠢態(tài)讓人發(fā)笑。
那蠢貨以為人在跟它開玩笑
開著那種他們常跟新生嬰兒開的
逗嬰孩咯咯笑的小玩笑。
小 事
幾年間,她換掉了這間屋子里的許多東西:
新的窗簾,新的被褥,客廳里新的飯桌,新的餐具,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說明她是這間屋子的女主人。
四年時間,一切都變了。
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了洗手間墻壁上的幾條卡通魚
它們吐著泡泡,高高低低,顏色鮮艷。
她猜想那一定是他們新婚的日子貼上去的
她猜想他們兩個一邊談笑一邊貼它們上去,
是的,就在那一年,新婚妻子貼一些小魚
在洗手間的墻壁上,她企圖偽裝這里
成為一個水族館或者一小塊兒海洋上的陸地。
這些小魚在他們新婚的大海里游來游去。
如今,四年過去了,他們分開的日子
已不會被誰提起,新的洗手間里
有新的女主人,她在一天夜里
發(fā)現(xiàn)這些小卡通魚。四年讓你們的一切
化為烏有,只剩下這些小小的卡通魚
連同那些不愿給帶走的,
等待著某一天被一雙眼睛注視和喚醒
等著重新再活一次。
哦,難道這些小小的悲傷的卡通魚身上的
舊時光還少嗎?
爭 吵
陰天,鴿子從一座樓宇飛向另一座。
它們擁有一種痛苦的巧合,
就像秋季的枯樹枝在水泥臺階上的倒影那樣,
吵鬧而且糾纏——
降落。
她拖著行李,在幽暗的樓道,
聽到一些奇怪的雜音,
回想數(shù)分鐘前的可怕和歇斯底里,
在頭腦中演奏一小段兒賦格
并企圖等待黎明。
看此時鴿子們舒展這一整夜,
室外冬季消失,但,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