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新春一到,那些充滿歸鄉(xiāng)濃情的文章也鋪天蓋地奔來,述說著北上廣打拼游子的思鄉(xiāng)熱,用老家的饅頭湯圓吊足胃口。
在隨著字里行間吃了一把甜蜜餞后,微博上卻又彌漫開一股青年人的節(jié)前惶恐,無外乎對七大姑八大姨的一致討伐。
這兩種現(xiàn)象奇妙共存,揭露著現(xiàn)代社會反傳統(tǒng)的快意與無奈。
對于以內心那一絲封閉的獨我而自豪的獨生子女來說,新年這七日更像是一個數(shù)著指頭過階梯的流程。在疲累的上班以后能夠得到數(shù)日休憩,沾沾長輩享受天倫的福氣——這種傳統(tǒng)加諸的浪漫想象漸漸在年復一年中得以平息,于是新年的流程和上班的流程,更像是流水線上兩條不同的分支。
除夕賀歲,春節(jié)團圓,各種飯局,跟在父母身邊接受至親以外、血緣以內的聲聲問詢,初四祭奠先人……也終于留下兩日清閑拽在新春的尾巴上,隨后出現(xiàn)了節(jié)后上班第一日集體請假的后遺癥。
我的一個年輕朋友告訴我,她總是和母親在對待親友問題上有爭論。
母親一邊為團圓飯燒著老家的鴨腿煲湯,油燙蒸煮全部來一遍,一邊對她語重心長地教育:“一年就這么一天,你為什么要覺得心累?來的都是你的親戚,你的姨媽、姑父、舅舅……瞧你平時對朋友的熱乎勁兒,朋友跟你有血緣么?親戚才跟你有血緣,血緣是哪里都割不斷的東西?!?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9/26/qkimagesdvsddvsd201802dvsd20180219-1-l.jpg"/>
這時,她就會高談闊論一番讓母親想將鍋里的鏟子敲在她頭上的言論:“如果我的朋友和親戚同時掉在水里,我會救我的朋友;這就像假如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你親生的,我還是愛你,而不是跟我有血緣關系卻沒見過面的親生父母,我們不以血緣論親疏?!?/p>
于是春節(jié)帶上了一點惶惑的味道,反倒“不孝子”這樣的詞匯在這個時期從父母帶著寵溺編織的無奈中蹦出。
在此類新思潮下,就產(chǎn)生了新一批“不回家的人”。他們并非因為工作原因不能回家。他們要么不呆在家鄉(xiāng),要么身體回了家,心卻未歸。
狗年春節(jié),恰逢在情人節(jié)之后,比起情人節(jié)得在家中過,部分青年用香檳敲開鋪著散發(fā)玫瑰香桌布的西餐廳房門,在午夜打著三十元不找零的的士直奔賓館。他們的年味,沾著新床單上洗衣粉若有似無的淡,和啤酒泡沫炸裂下晨昏難醒的濃。
一些曾被青年們嘲笑古板的父母,受到新潮思想影響,也發(fā)出“不想在家用牌九打完年”的吶喊。于是,從三亞、西藏,到新馬泰,再到歐洲,遍布了一圈中年人的奔放足跡。直到自駕游的車隊塞在天橋下,塞在高速通道間,他們又哭笑不得地感慨一聲呆在家中才是明智之舉。狗年春節(jié)中,上海人出游最多,北京人排第三。他們的年味,沾上了離家不遠萬里別人門坎子上的風塵。
這種當代的文化現(xiàn)象上,怎能分辨哪種年味好,哪種不好?
偏偏在這喜慶的傳統(tǒng)里,有些地域要追憶那些再也不能回家的人,向他們拜年。
大年三十到初四,每天上午先人墓碑旁都佇立著手捧香燭的男女老少。他們鞠躬三拜,眼睛不由地飄向遠處。恰好這時,正是與八九十歲高齡老人吃過團圓飯后的日子。中年人或者說,或者不說;少年人也明白,他們心中激起了對生死存亡的感慨。忌諱在佳節(jié)談及死亡的中國人,也要在心里念及死亡了,也要數(shù)一數(shù)自己不能回家的日子,也要忐忑一番這些不重視傳統(tǒng)的后輩是否能記得在故人碑前,捧上一束雛菊?
當代這批新興不回家的人,不是肉體受了理想的蠱惑,行動受了經(jīng)濟的挾制。而是靈魂游離在外,心思飄蕩如絮。人們強調有根、尋根,在未來,卻會浮現(xiàn)一座無根的世界。當然,這也未必是壞事。
就像家鄉(xiāng)的橘樹,落下來的陳年橘子皮,也是一樣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