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搬 家

2018-09-22 09:01陳天佑
飛天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壇子媳婦母親

陳天佑

霍全給母親打電話,讓她準(zhǔn)備一下,下午他開車上去接她,這次是讓母親到城里住,不再回去了。他在電話里特意交代,那些破被爛襪的東西,能不拿的就別拿了,拿來沒用,倒還占地兒?;羧赣H囁嚅著說,也沒啥拿的。她的語氣幽幽的,帶著點(diǎn)怯意,似乎還想說什么,那邊就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霍全母親呆坐在那里,目光就落在了對面的炕上,炕墻那兒圍著粉紅碎花的圍墻??簧席B著兩床被子,一床摞在另一床上面,用一個被單苫著,那被單有些舊了,但上面繡的牡丹仍然鮮艷,像幾團(tuán)熊熊燃燒的烈火。想到要告別住了幾十年的地方,霍全母親生出不舍來,這種不舍隨著霍全母親目光的游走,潮水般一層更比一層洶涌地漫上來??簧系臍謼l、被窩,炕下的柜里柜外、壇壇罐罐,哪一樣不是費(fèi)心費(fèi)力置辦的、說不要就不要了?

炕沿邊上的柜子是霍全出生的那年做的,她記得很清楚。那年大豐收,糧食一袋一袋扛進(jìn)來,滿屋子就彌漫著糧食的香味,有點(diǎn)甜,似乎還有點(diǎn)泥土的味道。剛好村里來了個河南木匠,小塔一樣壯壯實(shí)實(shí)的一個小伙子,姓劉還是姓李,記不太清了,只記得說話大朗朗的。柜子做好后,廢料又做了幾把小凳子,她屁股下面坐的就是。她還記得,她在坐月子,歡心地感受那豐收的喜悅??茨枪褡雍图Z食袋子,覺得就像是一個母親領(lǐng)著一群孩子,這個印象她一直留在腦海里。

再過來,窗子下是一張賬桌,那是公公當(dāng)了文書留下的,是公家的東西,倒也結(jié)實(shí)。幾十年了,上面的紫色油漆上又混合了黑色的油漬,拐角處的油漆磨掉了,但木頭好好的,一點(diǎn)都沒松動,那時候的東西就是結(jié)實(shí)。山墻那邊是個衣柜,是她嫁過來時娘家陪的,那時候的新鮮貨,中間一面鏡子,兩邊是兩扇門,上面印著梅花,兩只喜鵲在那兒嬉戲,是“喜上眉梢”的意思。門背后那兒是案板,鄉(xiāng)里的案板又厚又大,像門扇那樣大,鄉(xiāng)下家口動不動就是十幾人,做飯呢做饃呢,揉面的戰(zhàn)場都很大,小了咋施展開手腳呢?那是鄉(xiāng)下女人的戰(zhàn)場。案板本來是兩個土泥的臺子支著,霍全嫌不好看,后來拆了,換成了一副三角鐵焊成的架子,里邊放著油罐子醋壇子米箱子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房子的中間是一個沙發(fā),是霍全媳婦生霍小全那年做的,她記得很清楚,那年莊稼賣了好價(jià)錢,霍全爸一高興,置辦了一大兩小三個沙發(fā)。那沙發(fā)是個浙江木匠做的,霍全爸說浙江人手藝好,活做得細(xì)法。那沙發(fā)真能塞東西啊,破棉襖、爛棉絮什么的塞進(jìn)去了不知多少,就像坐月子的女人,特別能吃。那樣的東西也結(jié)實(shí),坐了六七年了還好好的。

她的目光又移到了那條被單上,那是她繡的。這樣的被單她繡了多少個,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粗粏紊系哪档せê蜕厦骘w舞的兩只蝴蝶,她搓了搓手指,手突然覺得有些癢了。她有多長時間沒有繡過被單子了?仿佛已經(jīng)很久了。她站起來打開那個放衣服的柜子,從最里面撈出一個藍(lán)布包袱來,打開里面疊著的一個同樣的被單,只不過這是一條從來沒有用過的被單,但可以看出這被單存了很長時間了,白布已略略發(fā)黃,上面繡的牡丹也不是那么鮮艷了,仿佛顏色失去了水分,顯得有些干、有些呆。她用手摩挲了一陣,疊好,放進(jìn)了包袱,又從下面拿出來一摞鞋墊。她小心地打開鞋墊,她的手微微有些抖。那些鞋墊都是一雙一雙用線連在一起的,像一扇扇彩色的門,做得真好看,有的繡著花,有的繡著草,有的是兩只蝴蝶,有的是一雙鴛鴦,都是一針一線繡出來的?;羧赣H一雙一雙仔細(xì)瞅過后,用手悉心撫摸著,發(fā)出哧啦啦的聲音,像時光劃過的聲響。

霍全母親的腦海里于是就跳躍出一個畫面,貨郎擔(dān)搖著撥浪鼓游街串巷,在巷口的某個地方卸下?lián)觼恚粫褐車蛧鷿M了大姑娘小媳婦,她們都挑選著自己喜愛的線,那些花花綠綠的線,不久以后就會密密匝匝地縫在她們的日子里,把日子繡得五彩繽紛,綿綿長長。秋日里陽光很燦爛,螞蚱的叫聲此起彼伏,鄉(xiāng)間的麥穗黃了,風(fēng)兒卷著塵土刮過來,遠(yuǎn)遠(yuǎn)的山道上走過來一個人兒,這邊窗口上一雙眼睛就盯著那個人影兒一點(diǎn)一點(diǎn)移動。她的手里正在繡著一面被單,針突然間重了幾次,正繡著的鴛鴦嘴角起了一個小小的棱。晚上她總做著夢,夢到的又總是貓兒狗兒。

也是秋天,那人上大學(xué)走的時候,霍全母親給他繡了一個被單,是一幅鴛鴦荷花圖。她照著一張畫繡的,繡了很長時間才繡好。她記得繡那兩只鴛鴦時,好幾次扎破手指,鉆心的疼到了心里,變成了一股股暖流,變成了瓊漿。那兩只鴛鴦一只回頭,一只相隨,下面蕩漾著微微的波紋。她對他說,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好,這個不算土,到哪兒也用得著。同時給他的還有兩雙鞋墊,一雙繡的是一枝牽?;?。他笑笑,高高興興地帶走了。

假期回來的時候,她早早又為他繡了一條被單、兩雙鞋墊。她問他,好看嗎?他卻有些心不在焉,淡淡地說,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土。他走了以后,她悵然若失。她悄悄地問過一個鄰居朋友,你說啥是土、啥是洋?朋友被問得愣愣的,問不會是人家嫌你土了吧?我早就說過,吃上幾年城里飯就會變心,你還不信!她慌忙說,沒有、沒!你就說啥算土,啥算洋就行了。朋友想了想,說,這個我也不好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比如說,你扎這樣兩條辮子就是土,人家城里人的剪發(fā)頭就是洋;你穿著布鞋就是土,人家穿的高跟鞋就是洋;我們叫爹媽就是土,人家叫爸媽就是洋。反正就是鄉(xiāng)里傳下來的就是土,城里流行的就是洋,明白了嗎?她摸著自己的兩條辮子,說,我覺得很好看??!又卷著自己的衣角說,這素格子的衣服我也挺喜歡的呀!朋友說,所以說你土嘛。

霍全母親收拾好包袱,沒有放回柜子,而是放在炕沿邊。往常這個時候,她是要打掃屋子的。她拿起了笤帚,向四下望了望,想了想又放下,然后從屋里出來,太陽明晃晃的,她覺得太陽今天格外亮?;ǔ乩锏膸字宦槿笓淅饫怙w起來,又落在不遠(yuǎn)處,幾只鴿子在屋檐上咕咕咕地叫著,仿佛知道她將要離開似的。她走進(jìn)了上房,自從霍全爸沒了后,上房屋里就不住人了,但一切陳設(shè)都沒有動,正面是兩個小沙發(fā),四周家具支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也都是一件一件置辦的。她在上房屋里站了一陣,進(jìn)了側(cè)面的里屋,那里面放著一張寫字臺、一個書柜,書柜里面歪歪斜斜地放著幾本書,都是霍全爸看過的。再里面是一面小炕,霍全母親盯著看了一會兒這屋里的光景,她突然覺得寫字臺上有些亂,隨手把早已不亮的臺燈、幾年前的臺歷什么的往整齊里放了下,心里也敞亮了些。她又打開了書柜,手不知往哪兒放,就又關(guān)上了。她走過去把炕上的床單往平整里拉了拉,不知再做什么了,就出來了。出來后剛要鎖門呢,又進(jìn)去,把沙發(fā)間茶幾上放著的霍全爸的遺像拿了出來。

她鎖了門,然后到后院,那兒是一排圈和棚,馬圈羊圈早就空了,馬是早不養(yǎng)了,土地轉(zhuǎn)包給別人后馬就賣掉了。一圈羊最多的時候有二十多只哩,賣的時候只有八只了,一共賣了六千四百塊錢。圈里沒有了牲畜,就黑洞洞空寂寂的,仿佛張著大嘴的怪獸。后院散發(fā)著牲口糞的味道,是一種腐草氣味中夾雜著一絲尿騷的味。棚子是放農(nóng)具和雜物的,架子車放在棚子下面,頭仰著,兩條長轅條向前伸著,像一個做體操的女運(yùn)動員。兩邊墻上掛著馬鞍、扎鞭、壅子等物,都整整齊齊。霍全爸是個細(xì)法人,啥是啥樣子,啥是啥的地方,從不亂扔。旁邊也是一個棚子,堆放著煤炭,先用大塊煤圍了一個圈兒,里面小山似的堆放著細(xì)的和小的,墻角那兒碼著脫好的煤磚。墻上也掛滿了物件,鐮刀是一把把插在墻縫里的,一把快要掉下來了,她重新插好。她把旁邊的一把拔出來,拿在手里握了握,手握的地方弧度剛剛好,很熨帖很舒服。這鐮刀把是霍全爸削的,她依稀記得他削把的時候,她在旁邊給他縫手套。她夸他的把,他夸她的手套,兩人對視一笑。耙、耱是放在架子上的,霍全母親的眼睛停留在墻角那兒,那兒掛著的鐵環(huán)和鉤是霍全小時候玩過的,霍全爸都沒舍得扔。鐵環(huán)上了銹,本來是銀色的,現(xiàn)在完全成了銹色了。

霍全母親像檢閱兵營的將軍一樣,把屋里屋外、房前院后統(tǒng)統(tǒng)看了一遍,這期間,她把一張鐵锨放進(jìn)了車棚里,先是頭朝下放,想了想,又頭朝上立在墻根。又把一個芨芨草編的筐扣在了架上,把一把掃帚放在棚子里,剛看到幾個空啤酒瓶,想碼在一起呢,卻沒有動,難不成還要回來么?到死總要回來吧——而死的事誰知道呢?霍全二爸是全村第一個進(jìn)城的,臨走時對誰都說,房子要保存好,死了還要讓兒子拉回來發(fā)送呢,他可不在城里發(fā)送,一定要回鄉(xiāng)里來!但誰又能說上呢?他終究沒有回來,他死時已說不出話來,兒女們也不打算回來,在城里的喪葬公司“最后一站”把他發(fā)送了。死掉了,咋了咋去?;钊说氖露颊f不上,死了的事誰能說上呢?

霍全母親走出院門,朝外面望了望,對面不遠(yuǎn)處,河流嘩啦啦地響,再遠(yuǎn)外就是那條她熟悉的彎彎曲曲的山道,幾十年了,那山道從沒變過。她的娘家也有這樣一條山道,那條山道曾給她帶來無限喜悅和希望,曾經(jīng)留下過一個人影兒。那年后,那人就再也沒有回來,她聽說他攀上了一個高干的女兒,兩人結(jié)婚了,留在了大城市。她把目光收回來,看著眼下的路,路是水泥路,前年才修的,以前都是土路,如今路修好了,人卻不住了。再跟前就是人家了,前面的人家墻面那兒本來有一副老犁的,長長的臂,像耍劍的女子伸出的長腿,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

想起來,霍全母親覺得就像做夢一樣,哪兒想過要離開生死相依的地方呢?一輩接一輩人都過來了,從沒有想離開過。她記得,村子上的人三年前開始時興進(jìn)城的,村里的學(xué)校撤了,先是有學(xué)生娃的家想方設(shè)法進(jìn)城,照顧娃娃上學(xué)。再后來是城里有工作的人,在城里買了房子接老人去養(yǎng)老。再后來是外面掙了錢的人在城里買了房子搬走了。再往后,不往城里搬不行了,這么偏僻的地方,不進(jìn)城找媳婦都難?,F(xiàn)在找媳婦的條件是城里有房、有車、有存款,沒有房子門都沒有。多數(shù)人家搬到城里,男人出門打工掙錢,女人在家照看孩子上學(xué)。幾年間,七八成人家都搬進(jìn)了城,有些人只在春種秋收時才回來住一下,多數(shù)人再也沒有回來過。

霍全兩口子在青海打工已經(jīng)多年了,前些年就是掙個過日子的錢,這兩年承包了修路的一段工程,才算掙了點(diǎn)錢,有能力在城里買樓房。從開始謀劃進(jìn)城,霍全媽的心里就一直有兩個野獸在打斗,一方面,村里的人一家家搬進(jìn)城里了,左鄰右舍空無一人,她一個人確實(shí)也孤單得很,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在她心里,鄉(xiāng)里人最好的就是親,男人們有喧謊的白話臺,中國的外國的張家的貓兒李家的狗兒一喧大半天,幾個女人站在一起也是一臺戲。鄉(xiāng)里放個屁也是寬敞的,不會有人說你影響了人家。另一方面,城里畢竟有城里的誘惑,生活方便,玩有玩的,游有游處。想到不用生火填炕了、不用土上土下的,她也是歡心的。

沒有打算搬的時候,霍全母親最喜歡聽人說城里的這不是那不是了,往往是,她還要憑借自己的理解和想像再渲染一番,講給別人聽。聽人這么說的時候,她的笑聲不斷,兩只眼睛里也有了光。她說,我就說城里有啥好的,還是我們鄉(xiāng)里寬敞、空氣好,人也實(shí)誠。有人給她說,鄉(xiāng)里人進(jìn)了城,像棉絮里摻上了羊毛。這是說城市的味道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當(dāng)然體現(xiàn)在過馬路時突然間擁擠無序的行人上,當(dāng)然體現(xiàn)在餐館里吆五喝六、高談闊論的土音上,最明顯的則體現(xiàn)在廣場舞上。鄉(xiāng)里女人們進(jìn)了城,不久就心里癢癢地學(xué)會了廣場舞,慢慢地又有了固定的舞伴,這舞跳著跳著就跳亂了心,本來是伺候孩子上學(xué)的,但孩子放學(xué)回來卻常常見不到媽媽。桌子上放著錢,那意思很明顯,是讓他自己買著吃。孩子沒人管束,也樂得自在,逃學(xué)的逃學(xué),玩游戲的玩游戲。有人給霍全母親說過這樣一個新流行的段子,“孩子變成文盲了,媽媽變成流氓了”,霍全母親聽得嘎嘎嘎地笑。

霍全母親對搬家這樣的事一直是一種恍惚的感覺,仿佛身陷激流被裹挾而去,完全如夢境一樣。她遇到的第一次搬家,能不能算上搬家呢?她從娘家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家,她用過的東西,那些繡花用的繃子啦、鉤針啦、鞋樣啦、皮箱啦,全都拉了過來,那時候,她的腦子里塞的東西很多,有點(diǎn)迫不及待,有點(diǎn)流連不舍;有點(diǎn)期盼向往,也有點(diǎn)怯生生,這種感覺,隨著時間的迫近愈發(fā)強(qiáng)烈,到了最后,竟有逃避的念頭。畢竟,要和陌生的一大家子生活呢。后來,她想明白了,女人注定沒有自己的家,就得不停地搬家,在娘家的時候,女大不中留,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管你生活了多么久,不管你多么熟悉周圍的環(huán)境,也不管你多么留戀那兒的一草一木,你都得從那兒搬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山生水生人也生。到了婆家,你又得跟著男人的腳步走。現(xiàn)在,她得隨著兒子再搬家。搬家到底是為啥呢,為什么不斷地奔向一個新家呢?仿佛都是為了自己,但又覺得都是身不由己。

她自己一直是稀里糊涂的。

霍全母親回到自己的睡屋里,把包袱往緊里扎了一下。她開始準(zhǔn)備收拾要帶走的東西,先拿自己穿的衣裳,從衣柜里一件一件取出來,竟然裝了一提包。有幾件舊的,取出來又放回去,最后還是將一件棉罩衣硬塞進(jìn)了提包。提包的拉鎖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拉上的,像塞滿了食物的腮幫子。她喘了一口氣,坐在沙發(fā)上,喝了幾口茶,她才想起,今天她東轉(zhuǎn)西轉(zhuǎn)的,一直沒有吃東西,倒也不覺得餓,還覺得飽飽的。待氣兒喘勻了,她又開始騰倒油罐子。家里的油是放在一個小口粗肚的黃釉瓷罐子里的,這樣放得久,久了也不會辣,放塑料桶里時間長了就有一股辣味。她把瓷罐子挪出來,然后找抹布擦干凈。她想,就是到城里生活,腌菜總少不了吧?腌東西,她是有一手的。人總是忘不了自己的長處,當(dāng)然更不會隨意舍去展現(xiàn)的機(jī)會。同是腌,她腌出來的總與別家的不同,亮凈、味正、好吃。常有人家請她腌,腌了別人就稱贊不已,都驚奇是一樣的腌法,到了她的手,咋就不一樣了呢?霍全小時候最愛吃她腌的菜,常常嘩啦嘩啦滾著鐵環(huán)回來,一進(jìn)門就扔掉手里的鐵環(huán),就著腌菜吃饃,一吃一個肚兒圓?;羧忠埠媚且豢?,到山里放牲口時要拿,秋天收莊稼,有時不回來,就帶上饃和西瓜,腌辣椒、腌茄子、酸白菜就涼面,一吃三大碗。腌菜的壇子不能沒有吧?她備了三個,都是那種闊口黃釉的壇子。

霍全母親真是能人哩,鍋灶上、針線上都是一把好手。年輕時家戶家來人,縣上或公社領(lǐng)導(dǎo)下來,都少不了由她掌勺,做一桌菜三下五除二,葷是葷、素是素,要顏色有顏色,要味道有味道。說到鍋,她就來到了灶房,先搬出來一個大鋼鍋,這鍋有些年成了,一邊的耳都掉了,用一根鐵絲代替,鍋上黑一塊白一塊,像唱戲的花臉。這個鍋用處大哩,霍全媽的手藝沒少在它身上展示,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這鍋里出了多少讓人稱羨的花樣,做得最多的當(dāng)然是千層餅,那餅黃一層、綠一層、紫一層、黑一層,油汪汪的,沒有人不說好吃。然后她又拿了兩個燒殼子鍋,一想到城里又沒炕,沒地方燒,就又放下了。然后,她奓著手,看著那像賬房先生圓頂帽的燒殼子鍋,就覺得鍋灶急切地喊著要帶上它,可帶了它們又有什么用呢?難不成在城里某個地方燒一堆麥草,把你放在里面燒,那不叫人笑掉大牙嗎?笑她是小事,難道讓兒子為母親的土再丟人現(xiàn)眼嗎?霍全母親輕輕搖搖頭,站在那兒發(fā)了一會呆?;羧類鄢詿龤ぷ恿耍铣踔心菚?,每月回來前,她都要算計(jì)好給他燒好兩個帶走,就能吃一月,每次走的時候,她都會叮嚀,讓他藏在自己的箱子里。就這,經(jīng)常有讓同學(xué)搶著吃光的時候。同學(xué)們都饞,說那東西太脆,太好吃了,還有蜂窩一樣的空隙。孩子們都猜著霍全有個手巧的嫂子呢,要不,這么好的東西誰做得出來?

忙了一早晨,快到中午了,霍全母親算算時間,開始做飯。霍全他們上來總要吃飯的,還有些菜、肉,正好把它吃完。她開始行面,面行好,一條一條放進(jìn)一個瓷盆子里,扣了一個碟子在上面,那一條條行面就像聽話的孩子一樣,躺在盆子里睡覺。她又開始洗菜,之后,她打了霍全的手機(jī),霍全說他們已經(jīng)在路上了,半小時就到。她開始動手炒菜,炒了一碟白菜粉條肉,一碟香菇油菜,一碟醋溜洋芋絲,還有霍全上次拿回來的半塊鹵豬肘子,也切了,放鍋里蒸了一下,拌了蒜末,又撈了半碟腌辣椒,都是霍全喜歡吃的菜。一樣一樣端到桌子上,用報(bào)紙蓋好,燒好了開水,只等他們進(jìn)門就下面。

在此之前,本來,霍全母親和霍全說過,要搬走了,應(yīng)當(dāng)請本家戶族的吃頓飯,幾個主菜她腦子里都有了,一個酸辣草魚,切成塊先用油過一下,兩邊略有油黃即可,這樣吃起來格外有味,是她的發(fā)明。一個手抓羊肉,將羊肉剁成塊,下鍋煮開后將水倒掉,再用水煮開,撇掉沫子,放入花椒、鮮生姜和鹽即可,也是格外的香,別的人放的調(diào)料多,反倒沖了味道,這也是她幾十年總結(jié)出來的做法。再炒個雞肉,她做的要領(lǐng)是要多放油,反復(fù)炒,待油基本炒干滲入肉后,再放入花椒、生姜、丁香、大蔥、肉桂皮等幾樣調(diào)料,出鍋后,油汪汪的,看著都香。都計(jì)劃好了,但霍全說算了,別人家搬的時候也都沒有請人,我們請了人說閑話哩,算了吧,不找那個麻煩了。他這么一說,她就搓搓手不說什么了,心里隱隱地有點(diǎn)遺憾,覺得自己自此再無用武之地了,以后人家有事了,不知道還能想起她不?想那時候逢村上過婚喪嫁娶的事,必是由她掌勺,手底下必有兩三個年輕媳婦當(dāng)下手,她們從不敢自作主張,放什么調(diào)料、什么時候放,得處處請教她,仿佛一不小心就會壞了一鍋菜。

霍全和他媳婦連同兒子霍小全一起來的,一進(jìn)門,看到了門口那些壇子罐子,霍全皺了下眉頭,說這些破玩意拿過去干啥?他媳婦兒也說沒地兒放?;粜∪∑孢@些東西,一件一件看,看油罐時,他試圖把自己的頭伸進(jìn)去,讓他媽攔住了,最后他把一個菜壇子扣在了頭上,像戴了一頂黃色翻皮帽子。他覺得像個鋼盔,用一只手撐著,一只手做著打槍的樣子,丟丟丟,向他媽媽打槍。

霍全說,媽,城里誰要這些東西?土不拉嘰的!他媳婦也說,土不土先不說,沒地方放。鄉(xiāng)里屋大,城里就這么屁大點(diǎn)地方,哪里放得下這些東西呢?母親說占不了多少地方,我去找地方好了,你們別管了。光嫌占地方呢,使的時候又要買別的東西,家有千金,也還有個一時不備呢,盛油啦,腌菜啦,哪一樣少了都不行?;羧眿D一聽,道,不拿,沒地方放!

聽見媳婦這么說,霍全母親就生氣了?;羧趺凑f她都能忍受,兒媳婦說她就生氣了,她在心里看不慣的就是她當(dāng)家奶奶的作派。

下了一碗面,霍全先吃,霍全母親在兒子吃飯時是不會讓兒子生氣的,她隱忍著沒有發(fā)火。等到兒媳婦要吃了,鍋里的水正滾得歡,霍全母親說,這鍋里的水今兒咋的啦?翻天了似的,好像這鍋里都盛不下了!她用涼水減了,慢慢開始下餳面。她把面拉開后,啪啪啪地彈在盆子邊上,面在她手里像皮筋一樣跳躍著。她把面狠狠地丟在翻騰的鍋里,濺起的幾滴水落在了爐盤上,滋滋滋地響著,升起了一縷白煙。他們吃過后,霍全對他媳婦說,你下面讓媽吃吧。他媳婦就起身下面?;羧赣H淡淡地說,我不吃了,我飽了!然后就開始收拾東西?;羧眿D試著要幫忙,卻覺得處處無法下手,她手伸哪,霍全母親就把手伸哪兒,要么就把身子別過去。

收拾完畢,霍全說,媽,我回去還有事,準(zhǔn)備走吧!霍全母親看了看那些壇子罐子,她卻只管拿她的包袱和旁邊霍全爸的遺像?;羧珕枺瑡?,包袱里是什么?霍全母親說,是我穿過的衣服。霍全拿過來打開,看見了里面的幾條被單和一摞鞋底,霍小全也跑過來好奇地拿出來一件件看,覺得很是好玩,便問,都是奶奶做的嗎,奶奶是給誰做的?奶奶摸摸孫兒的頭,說,給誰做的?給你呀,將來你有媳婦了,奶奶送她呢。孫子紅了臉,說,我才不要媳婦。她媽卻撇撇嘴,悄聲說了句,現(xiàn)在誰還要這東西?還嫌土呢!霍全媽卻聽得真真切切,她說,喲喲喲,現(xiàn)在人就光腳呢!霍全趕忙過來,說,媽,衣服拿上就行了,這被單沒處用了,城里被子是不用被單苫的?;羧赣H說,別人家想用怕也沒有,這些東西可都是繡的,現(xiàn)在再上哪兒尋這些東西去?霍全笑了笑說,媽,我知道你繡得好,這些被單也確實(shí)好看。只是,只是,現(xiàn)在這東西已經(jīng)沒啥用處了,媽,世上再好的東西都是有壽命的,這些東西就這么個壽命了?;羧赣H擠出一絲笑,這些被單都是我繡了很長時間才繡好的,今后怕也再繡不出了,你們不用就算了,拿去你們存著,我死了就當(dāng)個念想吧?;羧悴辉僬f什么了,他媳婦撇撇嘴,一副不屑的神情。

霍全動手將水缸里的水潑在外面,又將窗戶一一關(guān)上,閂了栓,再斷了電。隨后,霍全母親、霍全和霍小全來到了后院,霍全和霍小全又一一看過了后院的各棚各圈,架子車、鏤叉刀具、鞍轡繩索,這些,霍全既熟悉又陌生?;羧m說干過農(nóng)活,但時間并不長,他對這些物件的印象就如小學(xué)生對童年校園的印象,在時間的隔膜中慢慢消去了點(diǎn)滴的親切?;羧赣H指著鐵環(huán)說,那還是你小時候玩過的鐵環(huán),都銹成那樣了!霍全說,還放那東西干啥?都銹成那樣,沒啥用處了!邊說邊用一個竿子挑下來,拿在手里看了看,用手指摳上面的銹,又掂了掂,然后用力一擲,一個圈像碟子一樣劃一道弧線飛到了院外?;羧赣H趕緊攔,卻已來不及了。

霍全母親又將棚內(nèi)的東西扶的扶、摞的摞、苫的苫,逐個用手過了一遍?;羧πφf,媽,你苫那么好,難不成還準(zhǔn)備回來?他母親說,苫住吧,風(fēng)吹日曬的,怪可惜!回到前院,霍全母親用手遮住半邊臉,往窗里看了看,又將窗臺上放的一個鎖子拿到手上,放在她住的屋里,然后環(huán)視了一遍屋里的角角落落,這才夾了包袱,慢慢退出屋來。

霍全母親側(cè)面看了看那幾個壇子,慢慢移步向前?;羧纯此眿D,他媳婦掃一眼,別過頭去?;羧缓谜f,媽,這些壇子確實(shí)也沒有地方放,不然就拿一個吧?把那個油罐子拿上就行了,其余的就不要拿了。

霍全母親看看霍全媳婦不屑的表情,不知怎么的,就突然生出些拗勁來,你不讓拿,今天就是你教唆的結(jié)果,我偏要拿,偏要拗一拗當(dāng)家奶的勁!霍全母親說,你們年輕人光圖好看、洋氣,好看洋氣能當(dāng)飯吃么?過得還是實(shí)在些好,東西置辦起來不容易,破敗起來可是一會會兒的事。這些東西都是我和你老子一件一件置辦的!提起這些,霍全母親有些傷感,她說,你老子是個沒福氣的,他要活著,我和他守著這院就行了,我們過我們的土日子,你們過你們的洋日子!

霍全看看母親,又看看他媳婦,撓了撓頭,說,那就拿上吧,拿上吧,媽舍不得她的寶貝哩。他笑笑,說著就伸手去提旁邊的壇子。這當(dāng)兒,霍全媳婦向霍小全使了一個眼色,突然,冷不防地,霍小全沖了過來,我就不讓拿,我就不讓拿!他拉了一把霍全的胳膊,嘩啦一聲,霍全提在手里的壇子掉在地上打碎了,滿地碎片,在霍全母親的眼里像一張張嘲笑的小臉兒。大家愣住了?;羧^去要打霍小全,他媳婦跑去攔,霍全哪兒能打上?霍小全轉(zhuǎn)身又提起一個粗腰闊口的壇子扔在地上,嘩啦——這回摔得更碎了。這樣,這場戲演變成了霍全在院子里追打霍小全,霍全媳婦伸開胳膊像老母雞護(hù)小雞一樣攔著霍全,霍小全轉(zhuǎn)過來提起一個壇子扔在地上,轉(zhuǎn)過去再提起一個扔地上,嘩啦——嘩啦——一會兒幾個壇子全報(bào)銷了,院子里是一地碎壇子的瓷片,像開了一地土黃色的花。

戰(zhàn)爭是在霍全母親的哭聲中停止的?;羧赣H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我咋這么倒霉?。∝i嫌狗不愛的,我進(jìn)什么城??!我土了一輩子了、土了一輩子了,都嫌我土,我土了有土的要我,你過你的洋日子去!她拍一下大腿,又哭道,你那個死鬼,你咋就丟下我一個人搶天摸地地走了!丟下我一個人……嗚嗚——嗚嗚嗚——霍全母親哭著又打開她的包袱,取出一個被單來,用牙咬著,從中間“嗤啦”一聲撕成兩半,那是一個大紅大紫的牡丹圖,攔腰撕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是怒放的花朵,一部分是纖細(xì)的根,她把那團(tuán)燃燒的花朵扔在了面前的地上,把繡著根的那一半死死攥在手里?;羧赣H哭著,你們嫌它土,丟你們的人,全撕了你們總行了吧?她還要撕,動作卻有些遲疑,把其中的一件翻過來翻過去找下手的口子?;羧s忙過去,從母親懷里搶過她的包袱來,媽,你別這樣了,我們也是為你的安生著想,那瞎我回去再收拾他,這么不懂事!你別這樣了,你這樣子讓旁人知道了還不傳出閑話?胳膊折了還要藏在袖筒里呢?;羧赣H停止了手里的動作,坐在那兒抽搐著?;羧眿D站在院門口,一邊把門關(guān)上,一邊慌亂地望著外面。

起身時,已經(jīng)是黃昏了,落日的余暉照在這個小院的半邊,投下了濃濃的影子。那幾只鴿子撲棱棱飛走了,一片羽毛慢慢地從空中飄下來。一群麻雀也忒棱棱從樹枝上飛起來,飛到外面給別的鳥兒講看到的可笑情景去了。一股旋風(fēng)旋進(jìn)了院子,旋過了那些碎壇片,把正拾碎片的霍全刮得睜不開眼睛,然后又旋進(jìn)后院去了。霍全媳婦臉色頓時慘白,她悄悄拉了一下霍全的胳膊,霍全也有些驚悚,瞪大了眼睛望著?;羧珡男【吐犂先藗冋f,旋風(fēng)是鬼魂。難道今天他老子知道他們要搬家了,過來看來了?霍全向后面望去,旋風(fēng)在后院旋起了一片紙,輕飄飄地飛在空中,久久不能落下。

霍全母親像大病了一場,彎了腰在那兒拍打身上的土,臉色黃得像金紙。她氣若游絲地對霍全說,你到灶房里把那個鋼鍋拿上,還要做饃哩。

霍全訥訥地提了鋼鍋出來,看見母親手里又多了一個兩邊有耳的腌菜用的壇子?;羧?,那個壇子有一個土得掉渣的名字——狗頭缸子。

猜你喜歡
壇子媳婦母親
賣壇子
媳婦強(qiáng)大
兩個字
給母親的信
盲人買壇子
壇子菜
一直未變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