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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卡點

2018-09-21 02:20張弛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9期

作者簡介:張弛,新疆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至今已在《十月》《當(dāng)代》《花城》《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萬字,作品曾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雜志選載。出版長篇小說《群氓》、中短篇小說集《改造城市的一個女人》《沉重的肉身》。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畢業(yè),新疆簽約作家,全國公安文聯(lián)首屆簽約作家。

1

賀崇武看到前方那個卡點,看到那個像鬼魅一般在暗藍夜色和濃重霧氣之中揮舞著“停”字牌的警察時,他的心一下抽緊了。一股冰涼絕望的感覺瞬間貫注全身,好像掉進了冰窟窿里。他本能地松開了油門,任車子憑著慣性慢慢向那個警察滑過去?;靵y的頭腦里浮起了一個念頭,事不過三,他的報應(yīng)日到了!

他是在車子過黑水河的時候第一次浮起這個念頭的。當(dāng)時他硬著頭皮,帶著一股咬牙搏命的心理,小心翼翼地,勻速地把車開上冰面。車至河心時,他隱約聽見外面?zhèn)鱽磉青暌宦?,似乎是冰面開裂的聲響。那一瞬間他心一哆嗦,本能地點了一腳剎車。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如果驟然停車,整個車體的重量瞬間壓在一塊局部冰面,只能加大那開裂。他的腳顫顫地、懸浮著踏在油門上,使之保持適當(dāng)?shù)慕o油力度。車子略慢一瞬,又開始勻速前進。那是他第一次浮出這個念頭,報應(yīng)日到了!他在內(nèi)心盲目地祈禱著。兩手緊握著方向盤,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河岸,岸邊那鵝卵石密布的坡地和枯瑟瑟的樹木越來越近……

車子上岸后,他略略松了一口氣。他沒敢停車向來路看一看,看一看河心的冰面上到底起沒起裂紋,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祈禱真的起了作用。他就這么駕著這輛破車,做著心驚膽戰(zhàn)的白日噩夢從冰河上蹚過來了。難道神靈真的在保佑著他?難道他捅那狗日的捅得沒錯?噩夢又開始在頭腦中翻涌,有幾刀是噗噗地捅進去,沒有什么阻力就沒到了刀把。但有一刀,也許捅在了肋骨上,他感到堅硬的一頂,刀尖就滑向一側(cè),又是噗地一下進去了。他想不明白,那一瞬間他咋就那么瘋狂,狗日的再壞,也不能下這么狠的手……現(xiàn)在全完了,時間是無法倒流的……他用力地晃著腦袋,把各種絕望恐怖的念頭像鴨子抖水似的從腦袋里抖出去,沒有意識到高度的神經(jīng)緊張已經(jīng)蔓延到身體的每個角落,他的腳板已經(jīng)不知不覺踩緊了油門。

突然,一個毛團從車前的雪地中一晃而過,他本能地一腳剎車。山嶺溝壑瞬間旋轉(zhuǎn)起來,車子劇烈地晃動著,等他醒過神來,車頭已經(jīng)調(diào)過180度,朝著來路了。車輪子就壓在崖邊上。他驚出一身冷汗,那個報應(yīng)日的念頭又一次浮上心頭,他眼神空茫地盯著蹲在樹林里的那個長耳毛團,半天才意識到那是只野兔。

此刻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又到命懸一線的關(guān)鍵時刻了。他眼睛朝遮陽板上骨碌了一下,就恐懼地轉(zhuǎn)去盯著那個越來越近的警察。他盯著他的警察棉襖右胯側(cè)那個部位。盡管御冬棉襖鼓鼓囊囊,但那個部位細看仍凸起一物,這和他預(yù)料的一樣。他內(nèi)心不由一陣絕望。遮陽板后面的那把刀子,盡管有20厘米,也不是那個東西的對手。在車停下的一瞬間,他閉了一下眼睛,一切都聽天由命了。

“篤篤篤”的敲玻璃聲迫使他睜開眼,他看到右側(cè)車窗玻璃上緊貼著的那張臉。那張臉完全裹在一頂棉帽里,兩片毛茸茸的大耳扇緊貼著臉頰一直裹到下巴,并用兩根細棉繩緊緊地捆在一起。毛茸茸的耳扇包裹之中,那張臉孔顯得異常狹小。但這一圈毛茸茸并不能帶來暖和的感覺,警察哈出的熱氣在一圈茸毛上結(jié)了一層疙疙瘩瘩的霜球,連他那幾天沒刮的胡子以及眉毛上,都掛滿了白霜。

開門!快開門!凍死我啦!警察在窗玻璃上篤篤地敲個不停。兩只眼睛活像黑人的白眼珠,骨碌骨碌地轉(zhuǎn)動著打量著駕駛室里的角角落落,閃動著亢奮的光芒。那種古怪的笑容,仿佛對他的到來既興奮又好奇,像個第一次見到汽車的原始人。

他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遮陽板那里,估了估距離,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放他進來。一旦有變,就撲過去把他抵死在右車門上, 使 他右胯側(cè)的槍拔不出來,而他的左手卻能摸著那把刀……

凍死我啦!他媽的零下35攝氏度,你知道嗎?我在雪地里等了你整整半個小時……

他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兒,渾身肌肉繃緊,準備好那致命一撲。同時眼睛緊盯著已經(jīng)坐在副駕駛的警察,看他有什么動作。

然而,警察的動作出人意料,十分松弛。只見他把兩只手伸到暖風(fēng)出口那里正面反面地來回烘烤著,烤熱了就伸到臉上干搓著,黑臉上眼睛半瞇著,顯然十分享受。

半天了才享受地長吐一口氣,道:你還在老鷹嘴爬坡時我就聽見了,就跑出來接了。我還以為是老李上來了,他媽的,咋連著三天不見一輛車上來?!

他盯著警察,對方絲毫沒有采取行動的征兆。對方不動,他更不敢輕舉妄動,畢竟敵強我弱,不逼到絕路上……但是,老李是誰?路都斷了他上來干什么?他弱弱地嘀咕了一句:你在等誰?路都斷了……

路斷啦?咋斷的?警察停止搓臉,睜圓眼睛詫異地問道。

百尺崖雪崩,把路埋了。他弱弱地答道,內(nèi)心里期待著關(guān)于老李的下文。

那你咋上來的?警察笑臉沒了,兩個眼珠子略略鼓出來盯在他臉上,血絲像細小的網(wǎng)兜兜住那兩顆眼珠,卻兜不住從幽深處透射出的疑惑光芒。

他一下慌了,謊話沒顧上編,實話就哆嗦出來了:我是……我是走的……走的戰(zhàn)備公路。

戰(zhàn)備公路?黑水橋十年前就沖垮了,你咋過的河?

河上結(jié)冰了。

好家伙,你膽子不??!老天有眼沒把你沉到河底,讓嗍骨魚把你嗍干凈!警察臉上又浮起了笑意,捏出一支煙讓他,他慌忙擺手,堆出一臉受寵若驚的諂笑。

警察兀自點上煙,深吸一大口,問道:命都不要了,急著干啥去?

我爸病了。

你爸在哪?在德青鎮(zhèn)?

警察顯然已經(jīng)放松了懷疑,居然幫他打起草稿,他趕緊順桿爬:是的,在德青鎮(zhèn)做邊貿(mào)生意。

嗯。吁——警察又長長地吁出一口煙氣。接著長嘆一聲道:還是兒子親啊,提著腦袋來看爹。老李是絕對不會冒這個風(fēng)險來接我的。他媽的,只有等路通了。

他把煙蒂扔底板上抬腳狠狠地碾碎。

你沒帶違禁品吧?警察本來朝擋風(fēng)玻璃外凝望著,忽然想起什么,扭過臉問道。

他一愣,一時竟嚇蒙了,眼珠子管不住地朝遮陽板一瞟。

黃羊皮?獵隼?雪蓮?警察提醒著,略有些不耐煩。

他一下明白過來,松了口氣,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有沒有!

警察扭過身子朝后窗張望一番,皮卡車廂里空空蕩蕩。轉(zhuǎn)過身來道:下車吧。

下車?他又愣住了,心虛氣短地問了句:下車干嗎?

天黑了,你不住下你咋辦?

我跑長途的,常開夜車。

那是在別處,這條溝里你敢開夜車?你知道這叫啥溝嗎?

不是……不是叫怪石溝嗎?

那是三年前開發(fā)旅游時才改的。原來叫死人溝,叫幾百年了。

他腦子里迅速閃回了來時那條路,那條路像飄帶似的,在群山萬壑之間盤繞拂動……黑水河上來之后車子打的那個旋,更讓他心中一顫。

哪天雪化了你再來看,溝里的骨頭架子比公里樁還多,馬骨頭、駱駝骨頭、狼骨頭、人骨頭,要啥骨頭有啥骨頭!

警察兩眼緊緊盯著他,眼神里仿佛有所期待。

留不留下?他激烈地盤算了一番,覺得警察現(xiàn)在還沒懷疑到他,如果硬要走……再加上自從出事,他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睡覺,這一路逃亡又太過兇險,他有種身心俱疲,再也爬不動一步的感覺。

他聽著警察的指揮,把車開向卡點的值班房。

2

賀崇武坐在行軍床上,捧著警察泡的一罐頭瓶熱茶,兩眼一直不敢離開警察。警察進來出去,不知在忙些什么。片刻外面就響起“吭哧、吭哧”的掘地聲。他的心又懸起來了。掘地聲一停,警察就從外面走進來。只見他走到擺著桌子,桌下堆著面口袋、油桶等一應(yīng)雜物的那個角落里摸索一陣,轉(zhuǎn)身朝他走來。他的右手里赫然握著一把匕首,匕首借著西窗進來的最后一抹天光,一晃一晃地閃動著寒冷油膩的光澤。他只覺腦中嗡地一響,就啥也聽不見了,眼前只見警察持刀朝他一步步走近,目光交接時,警察臉上綻開古怪一笑……那一刻如此漫長,無法用正常感覺度量,好在警察最后只笑望著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出門到院子里去了。

一身冷汗激出,瞬間遍體發(fā)涼。耳朵恢復(fù)了聽覺,外面響起一陣雜亂的足蹄踏動聲。他放下杯子,輕步朝窗戶挨過去,心提到嗓子眼上。探頭一看,見警察剛把一只黃羊扳倒,單膝跪壓著,把羊頭壓到剛才掘的淺坑里。嘴里叼一捆細繩,兩手撈抓著,就把三條羊腿摟到一起,右手取繩幾個繞旋就把羊蹄捆成一束。接著,警察左手扳住羊角,把羊頭扭向一邊,脖子充分暴露出來。右手握刀,無名指和小指微微翹起,去脖子毛下邊輕輕探摸了一下,然后“撲哧”一下,刀刃就滑進了羊脖子里。那三只捆起來的蹄子拼命要掙,卻又掙不動,只一個勁兒地微微顫動著。唯有那只放開的蹄子使勁痛快地蹬著,但也只是徒勞地在地上刨起一道蹄印……賀崇武再也看不下去,腦子里全是出事那天的場景,他踉蹌到床邊,頹然坐下,沉重的腦袋再也支撐不住,不得不兩手抱頭支在膝蓋上,混亂的念頭像一群馬蜂在腦袋里嗡嗡作響,此起彼伏。

把磨刀棍拿來!

外面?zhèn)鱽砭斓暮敖?。他懵懵懂懂地站起來,在昏暗的屋子里轉(zhuǎn)著圈。腦子里還在響著磨刀棍這個詞,反應(yīng)不過來是什么東西。

就在墻角桌子上!

外面又傳來警察的喊叫。

他懵懵懂懂地到桌邊,拿起那根油膩膩的鐵棍走出門。

他把磨刀棍遞給警察的時候,頭腦漸漸清醒。他察覺到警察的笑容似乎并無惡意,不像剛才看到的那么詭異。難道他只是宰羊招待他嗎?

他看著警察單膝跪地,用刀尖在右后蹄上挑開一個小口,把磨刀棍伸進去攪動一番,待皮肉分離,把嘴對上去,腮幫子鼓圓猛往進吹。十幾個回合,苗條的黃羊頓時四蹄伸直渾身圓胖起來。警察刀尖從肛門處流利地一劃,唰地一下直劃到斷脖茬處,好像拉開外套拉鎖一般輕松流暢。然后肚腹處下刀,刀尖從皮肉之間劃開、擴大,待剝離的皮子足夠大,用手抓住十分得勁了,警察左手抓住皮往起揭,右手握拳從皮肉粘接處一下接一下用力往里搗……片刻工夫,一張羊皮就像脫毛衣似的脫了下來。

至此,他的頭腦徹底清醒過來。忽然意識到,要命的敵人正在熱情好客地宰羊招待自己呢!望著他那副不亦樂乎的架勢,一種熱乎乎的受寵若驚的感覺,從冰冷的敵意、緊張和恐懼的縫隙之間滲了出來,在心中混合成一種從未品嘗過的古怪、別扭的滋味,漸漸幻化為一片疑云,他為什么如此熱情?難道有什么針對他的陰謀詭計在里面?

他試探著道:高警官,您不必這么麻煩,我?guī)У挠谐缘?,夠咱們兩個。

警察奓著兩只血手,掉過臉看著他道:這只羊本來準備宰給老李的。狗日的不來,你來了。那就宰給你!我發(fā)過誓,誰來了宰給誰!

見警察情緒頗佳,他得寸進尺冒險試探:老李,來干啥?

來替我呀!他來了,我就可以下山啦!

他似乎明白了一點什么,心情放松了許多。

3

滿滿一大盤清燉羊肉,一人一海碗油花蕩漾、蔥末漂浮、透明青蘿卜片若隱若現(xiàn)的羊肉湯,一茶碗酒香四溢的伊力特。一切都籠罩在頭頂上那盞牧區(qū)馬燈黃黃的光暈之下。

兄弟!你是我三個月來見到的第一個會說話的活人!這塊好肉給你!

警察抓起一塊肋條肉遞到他面前:嘗一下,一寸肥一寸瘦,最好吃的部位!

賀崇武努力控制著手抖接過那塊肋條肉,那層夾肥夾瘦、脂香四溢、回味甘甜的肋條肉撕進嘴里,稍加咀嚼就不禁一陣迷醉。加之肉湯的濃香隨著熱騰騰的蒸汽撲面而來,鉆入鼻孔,一種眼淚逼眶的沖動忽然襲來。他趕緊假借嗆咳扭臉用手抹去。

在正式端酒碗之前,警察用刀子從那半扇肋條肉上割下一條兩指寬、一巴掌長的肥油。把那條晶瑩透明、宛如白玉的肥油用三根手指撮著,顫顫地遞到他面前,臉上掛著神秘的邀請的笑容。他連忙擺手,堆起一臉抱歉的笑容。

警察一笑:你不懂,這可是好東西。仰起臉,張開嘴,三根手指撮著肥油顫顫地懸吊在嘴巴上空,然后一個美美的吸溜,臉上呈現(xiàn)出無比滿足的神情,神秘地笑望著他說:喝酒之前來上這么一塊,護胃養(yǎng)肝。這還是我老婆傳的秘方!看在咱們有緣的份上傳給你。你怎么樣?結(jié)婚了嗎?

他心尖上一刺,連忙搖頭:沒有沒有!他要堅決避開這個話題,因為這話題會把他拉進那血腥的一幕。

趕快結(jié)婚吧!有個女人真好!警察沖他端起了酒碗。

這正是他想要的。為麻痹一下緊張的神經(jīng),也為了討好警察,他夸張地一口喝下了半茶碗。一道火焰順著嗓子眼一路燒到胃里,一股熱辣的酒氣直沖鼻腔和腦門,那種眼淚逼眶的感覺又一次襲來。不過,這次是一種挺舒服的感覺,像是被什么溫暖了、感動了。那種溫暖和感動就像溫泉,把糾結(jié)在心中的緊張和恐懼給泡軟了,泡化了。

他終于敢放膽直視著警察的眼睛了。酒氣支撐在心里,反而讓他鎮(zhèn)定了,清醒了。聯(lián)想到警察見到他后的種種舉動,以及他的那句“你是我三個月來見到的第一個會說話的活人”,他看出警察對他的到來充滿了驚喜,眼神里對他充滿了熱情,甚至是渴望。

他那盯著警察的眼睛,仿佛專心傾聽的眼神,顯然是鼓勵了警察的傾訴欲。憋了三個月的無數(shù)話語,開始滔滔不絕地從那張嘴里傾瀉出來。

年輕時喝酒經(jīng)常胃疼,自從老婆給我傳了這個秘方,喝酒再也沒疼過。我在家里的時候,只要想喝酒,老婆必給我燉一鍋清燉羊肉。有個女人真好!天天在一起的時候你可能不覺得,甚至起膩發(fā)煩,吵嘴打架??墒且粋€月沒女人,你就會心神不寧,茶飯不香。三個月,你就會坐立不安,睡不著覺。

他裝出一副對男女婚姻一無所知的架勢,好奇地望著警察的眼睛。

其實我早想宰這只黃羊了。一看見它,就想起清燉羊肉。一想起清燉羊肉,就想起了我老婆。我當(dāng)時想,老婆既然來不了,吃個清燉羊肉,也算和老婆見了半個面。可是這只羊燉不了,馬想祿攔著不讓!你知道嗎?這只黃羊是馬想祿養(yǎng)的。年初倒春寒那會,從老鷹嘴下面那條溝里撿回來的,當(dāng)時還是個羊羔,差點凍死。是馬想祿撿回來養(yǎng)大的。所以不算野生動物。馬想祿不讓宰,因為他吃得慣風(fēng)干肉。他也不想老婆,他老婆早跟一個地毯販子跑到烏魯木齊去了。他心死了,把黃羊當(dāng)老婆,吃風(fēng)干肉也無所謂。我可吃不慣風(fēng)干肉!風(fēng)干肉燉洋芋,風(fēng)干肉燉青蘿卜,風(fēng)干肉燉白菜,他媽的天天都是風(fēng)干肉,頓頓都是風(fēng)干肉……

他想不到那個叫馬想祿的警察居然也攤上這種事,居然也拿對方毫無辦法。開始這還讓他心理稍稍平衡一下,但很快就引起一陣讓人精神崩潰的悔恨之情。他眼睛雖然還盯著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可靈魂早已出竅,游蕩到那場血腥事件中去。那一刀一刀撲哧撲哧捅進對方肉體時的感覺,靈魂附體似的重新回到他的身上,對方那張慘白、驚恐、嘴唇哆嗦著的臉,逼真地浮現(xiàn)在眼前……只要再稍稍忍耐一下,甚至只要不喝那場酒……可一切都太晚了,時間是不可能倒流的!今后的命運,要么綁到刑場上讓別人活活弄死,像那只黃羊一樣。要么就這樣永無寧日地東躲西藏下去!他渾身發(fā)涼,有種萬念俱灰,甚至萬劫不復(fù)的感覺……他用力搖了搖頭,強行把絕望恐懼的念頭趕出頭腦之外,端起酒碗把剩下半碗酒倒進嘴里。一股熱辣的酒氣從心底一路升騰,那個一直支撐著他的念頭也跟著酒氣升騰上來,在頭腦中彌散,他的靈魂稍稍安定下來,聽覺又被警察的聒噪聲占據(jù):

那些風(fēng)干肉還是上一輪老戴他們在的時候晾的。你吃過風(fēng)吹了兩年的風(fēng)干肉嗎?紅軍長征吃皮帶都比這個強!吃到最后,我對風(fēng)干肉惡心到家了。有本書上說,一百多年前,埃及的文物走私販子為了把木乃伊走私到西方國家,就把木乃伊藏在風(fēng)干肉里,邊境檢查官根本檢查不出來。大量珍貴的木乃伊就這么和風(fēng)干肉一起出口,按風(fēng)干肉征的稅!想起這件事,我再也吃不下風(fēng)干肉了??吹斤L(fēng)干肉就惡心想吐??神R想祿這老家伙還是天天都是風(fēng)干肉,頓頓都是風(fēng)干肉!不知風(fēng)干肉吃多了還是怎么的,這家伙越長越像木乃伊。一張臉皮皺皺巴巴毫無水分,就像一張揉皺的油紙,簡直嘶啦一下就能揭下來!腦袋呢,禿了一多半,只在耳朵上面還有一小撮干枯的灰毛,額頭上的皺紋一直延伸到頭頂。嘴皮呢,就像兩片藥材公司收購的腸衣,一點水分都沒有!尤其那兩條瘦刮刮的黑腿,簡直跟房梁上掛的風(fēng)干肉沒什么區(qū)別。自從因為宰黃羊的事與我發(fā)生爭執(zhí)之后,他再不跟我說話了。他本來就話少。你有時候看著他吧,就像個粗制濫造皮包骨頭的木偶在你跟前僵硬地走來走去,簡直有種木乃伊復(fù)活的恐怖感覺!有天夜里,我半夜渴醒了找水喝,發(fā)現(xiàn)馬想祿就在做飯的那個角落,他把一條腿搬到案板上,手里提著斧頭。我嚇壞了,跑過去準備問問他干啥。只見他提起斧頭就把案板上那條腿剁下來,我一看,斷茬處毫不流血,毛毛的全是肉絲絲,就跟風(fēng)干肉似的!我嚇蒙了,問他這是干啥。只見他轉(zhuǎn)過臉陰森一笑,說了句,風(fēng)干肉沒了。

賀崇武聽愣了,兩眼直直地盯著警察,一眨不眨,一聲不吭。警察看到故事把他鎮(zhèn)住,洋洋得意,十分暢快,眼含神秘微笑盯著這難得的觀眾,鮮紅的舌苗靈巧地探出來將說干的嘴角舔弄了幾下。也許這故事憋在心里幾個月,守株待兔似的等待著他的聽眾,早已等得望眼欲穿。

警察又舉起酒碗與他對碰一下,將碗中殘酒一飲而盡:你別害怕!只不過是我做的一個夢。這個地方待久了,大白天也會做夢,醫(yī)生叫什么?幻視幻聽?下午的時候,你這輛皮卡車硬是被我當(dāng)成老李的那輛警用桑塔納,一直開到眼前才發(fā)現(xiàn)不對!啥時候變成皮卡的?我真有些恍惚搞不清。

他小心地插了一句:馬想祿呢?

死了。警察說。高原心臟病回去后就發(fā)作了。我真后悔,不該讓他回去。如果不回去說不定現(xiàn)在還活著??墒撬幕糜X很厲害,常把我當(dāng)成黃羊,把黃羊當(dāng)成他老婆。我都不敢穿黃衣服??伤€嫌我,說我有夢游。就這樣,我告他有幻覺,他告我有夢游,我們倆弄不到一塊兒,領(lǐng)導(dǎo)就讓他先下山了。現(xiàn)在我可后悔了!還是馬想祿在的時候好,至少有個活人陪你。只要你說黃羊的好話,那你還有話可跟人說的。不像現(xiàn)在,只好自言自語。如果你聽見我一個人說話,你可別見怪。那不算什么,只是,只是個小毛病。老戴他們說了,下山半年就好了。說到這里,警察仿佛面帶羞赧,望著他淺淺一笑。

聽到這里,短暫的放松悄然退場。隨著警察那喋喋不休的話語,詭異莫測令人恐慌的氛圍不知何時又籠罩了這間小屋。

盤子里的清燉羊肉早都涼了,油脂像蠟似的在肉塊表面凝結(jié)了白白的一層,望之使人頓喪食欲。

高警官,時間不早了。要不,咱們都早點休息吧,明天一大早我還要趕路。

趕路?趕什么路?警察從癡迷的回味中猛醒過來,詫異地瞪大眼珠子望著他,仿佛對這句掃興話十分沮喪,甚至對他這始亂終棄的行為感到氣憤。

你看,羊還剩大半個呢!專門為你宰的!這可是馬想祿的老婆!當(dāng)心馬想祿的在天之靈!你可是在死人溝里開車!

警察盯著他,腔調(diào)嚴厲起來。

他知道警察喝多了,不講理了,先把他哄著睡下再說。

高警官,咱們先睡覺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可警察沒說夠,不愿意。他賠著笑臉低三下四地哄了好幾句,警察才嘟囔著同意睡覺。并且硬把他按在床上睡。自己躺在了沙發(fā)上。

他本來困倦已極,可是心里那件事讓他怎么也睡不著。窗外寒風(fēng)呼號,一想到自己龜縮在這崇山峻嶺之間的漆黑小屋里,身背命案亡命天涯,吉兇未卜前路兇險,后悔和絕望又涌上心頭。這時那個念頭及時地升騰起來,強撐起他疲軟萎靡的精神:他半生都在忍耐,半生都在窩囊,到了這件事,他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去了!姓霍的如果把老婆遠遠地拐走也就罷了,可是,這狗日的偏就這么公然挽著老婆在縣城里四處招搖。小小的安遠縣,低頭不見抬頭見。每次碰見,這狗日的不但臉無愧色,不躲不閃,還趾高氣揚昂首闊步,倒搞得他不得不拐彎躲閃!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再也活不下去了!打架他是打不過的,姓霍的是縣城里有名的強人,周圍有狐朋狗友圍著,要想雪恥,要想活人,唯一的選擇就是干了他!每次想到這里,他的腦子里就一片白熱,仿佛有原子彈在里面爆炸……也許老天爺都是同情他,支持他的,他竟然順利地把車開過黑水河一路逢兇化吉跑到這個卡點。警察居然也對他毫無懷疑。明天就可以逃之夭夭,魚入大海??墒牵煺鏇]懷疑到他嗎?他為啥擋住不讓他走?他為啥熱情得過了頭?他想干什么?他的那種古怪笑容,到底隱藏著什么算計?各種念頭在腦海里此起彼伏,糾結(jié)纏繞,直至后半夜才演變?yōu)槟:幇档闹刂貕艟?。不知過了多少滄桑歲月,黑沉沉的夢境中,如同礦井營救似的,忽然掘開了一絲絲光亮,使他略略清醒過來。那喚醒他的絲絲光亮,是黑暗之中鉆進耳中的一點窸窸窣窣的聲響。他睜開眼,在一片漆黑之中努力捕捉一點輪廓。可在這深山之中,停電的黑房子里,當(dāng)真是一點輪廓都捕捉不到。他只聽到極輕微的腳步聲慢慢向門口移動過去,接著門開了一道縫,透進些微光線,隨即合上。他想,是警察去尿了。門外是寒風(fēng)呼嘯,但忽然,寒風(fēng)的廣大呼嘯之中有個小而尖的類似哨聲一掠而過。又過片刻,門一開一合,隨后一切歸于沉寂。他開始還在想那哨聲是什么,但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忽然想到警察喝酒時所說的,這地方容易起幻覺,或許是幻覺吧。他想,又沉沉睡去。

4

早晨,到值班室外一看,群峰聳立,白雪皚皚。陽光普照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經(jīng)過一夜寒風(fēng)呼嘯,白雪覆蓋的山巒溝壑,仿佛結(jié)上了一層光潔的冰殼。那條盤繞飄拂的山路,也凍得堅硬發(fā)亮。

賀崇武遙望著那條路,愁腸百結(jié)地走向那輛破皮卡。正要打開車門發(fā)動時,忽聽身后傳來一聲大驚小怪的叫喚:哎!你的車咋歪著呢!

他抬頭一看,正是警察,他的手朝車頭部位指了指。他順著方向看過去,果然,車頭看起來不平,略朝右側(cè)傾斜一點。他狐疑地拐到右面向下打量,以為車輪陷在坑里了??裳酃庖唤佑|到車輪,腦子里轟地一下就蒙了。右前輪徹底癟了!他一陣透心涼,想想那條結(jié)滿冰殼的雪路,再加上這癟了一個轱轆,關(guān)鍵時刻連方向盤都把不住的破皮卡,他明白是走不了了。

他腦子里電光石火一般,想起了半夜的那聲哨音。又想起了昨天晚上他說要走時,警察的種種奇怪表現(xiàn)。他有點明白了,但這明白的后面,藏著更大的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去偷窺警察的臉,不料警察的眼睛正望著他。他眼光哆嗦了一下就躲閃到一邊,腦子里回放著剛才一瞬間的印象:警察半張著嘴,一副對此情況毫無準備的無奈模樣。然而,細琢磨,他的眼神深處,卻潛藏著一絲微笑,流露出一種得逞之后的放松和滿足。

難道他已經(jīng)知道他的事情?如果這樣,他早該動手了。他又瞟了一眼他右胯側(cè)的部位,那個東西依舊鼓凸在那里。難道他覺得一個人勢單力薄,要拖到同伙來了再動手?他不禁打了個寒噤。但隨后一個聲音在腦子里響起,不可能不可能!警察說過,三天前(雪崩之后)就停電了,手機是沒有信號的,他不可能得到山下的任何布控信息。他心里漸漸踏實下來。但旋即又想,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久留!

他不想再搭理警察,默默地蹲在癟了的轱轆跟前,愁眉緊鎖。

有備胎嗎?身后傳來警察關(guān)切的問話。

沒有。他幾乎不想搭理,勉強嘟囔了一句。

那咋辦呀?

他不再吭聲,琢磨著警察剛才的話音。因為他從中聽出了一絲心虛。他早知道他沒有備胎,那天檢查時他就看見了,所以他才來了這么一手。他純粹是明知故問。

他默默地吸煙,一聲不吭,間或乜斜著眼看看警察。突然,他狠狠地把煙頭踩滅,咬牙切齒地說:不行!我爸病得厲害!今天說啥都得走!我把方向盤把緊點,開慢點!

哎,兄弟別沖動!別沖動!這可不是別處,這可是趕路客聞風(fēng)喪膽的死人溝??!你爸病得再厲害,你把命填進去也沒用??!要不這樣,我先帶你看看路,你再做決定兄弟!

警察一臉緊張,還帶點乞求地望著他,生怕他耍二桿子硬要走。

其實他并沒有這個決心,只不過發(fā)了惡作劇心理,突然想試探試探他。他冷笑了一下,接著警察話茬道:那我就跟大哥去看看,這路到底怎么個險法?

爬上那座50米高的瞭望塔塔頂,他整個胸腔像個破風(fēng)箱似的“呼哧呼哧”地捯著氣,眼前一片黑暈。墨綠瑩瑩的天空上,太陽黯淡無光。他這才意識到高原缺氧的厲害。如果不是警察架著他,他真想立刻不顧體面地癱在地上。他終于喘過來了。天空漸漸恢復(fù)了明亮的蔚藍色。群山萬壑雄渾開闊地展現(xiàn)在眼前,萬千雪峰如同一座座銀子打造的王冠,在陽光和藍天的映襯之下,反射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多么輝煌燦爛的奇觀!寒風(fēng)射眼,他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感覺,如果不是那件事始終像鉛塊似的墜在心頭,他真想留在這里再也不走了。

看!你要走的路,就在這山溝溝中間,像不像一堆讓狗刨亂的麻繩,東甩一下,西繞一下,彎彎繞繞,沒完沒了……你開下去就知道了!

警察在他耳邊得意地聒噪,用手指點著那條層巒疊嶂之間時隱時現(xiàn)、時斷時續(xù)的飄帶。

看!近處那條溝里,有一匹死馬的骨頭架子!看!那兒還有一匹死駱駝!

警察一邊如數(shù)家珍,一邊興奮地把望遠鏡塞給他,右手急切地給他指點著,就像小孩子向同伴炫耀家中秘藏的寶物。

看!有翻車摔死的,看那個擠扁的駕駛樓!有馱不動貨物,活活累死的!還有餓極了互相吃掉的!看!還有人骨頭,雪埋得看不清了!如果夏天來看,簡直太震撼了!走幾步一副,走幾步一副,比公里樁還多。今年入夏,西星公司想一年5萬塊錢把我的瞭望塔租下來,針對徒步冒險團搞旅游開發(fā)。我沒答應(yīng),萬一死了人,把我扯進去扯不清楚!

他默默地用望遠鏡在警察指點的山溝里搜索著:冰凍不前的河流,高聳危立的巖石,山巒南坡如同萬千軍陣默默肅立的塔松林,銀光閃閃的雪峰,都一刻不停地在鏡頭里晃動著。他的手凍僵了,再也端不穩(wěn)那沉重的望遠鏡。白雪皚皚的溝壑之間,他更是分辨不出白色的動物或人的骨架。

沒看見?警察在一旁不相信地問,臉上有種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你眼睛咋長的?你知道嗎?這里叫望鄉(xiāng)臺,如果天氣晴好的話,用那架老戴他們搞來的、閑得無聊看月亮的天文望遠鏡,一直可以望見安遠縣城。

對此,他從鼻子里哼笑了一聲。

要么這樣!跟我下到溝里去!警察扯住他的袖子,臉上露出抬杠的神情。

我信了你了,高警官,今天不走了,行了吧?他拿開警察的手無可奈何地說。

不是讓你看骨頭架子,是跟我一塊撈魚去!今天晚上吃什么?難道還吃馬想祿的老婆?

警察從值班室提了一把鎬,拿了一把火鉗子。讓他提一條塑料編織袋,里面裝著一條羊腿就出發(fā)了。

他們沿著山坡上由人腳踏出的那條小道,慢慢地往溝里下。警察讓他走在后面,踏著他踩過的腳窩走。不一會兒他的大腿就酸疼難忍,膝蓋彎控制不住地打起戰(zhàn)來。他覺得只要一步不慎就可能滾坡而死,后悔不該答應(yīng)跟警察下來。他老覺得這個警察身上有一股神秘的無形的力量一直在糾纏著他。這股力量看不見摸不著,沒有強制性,但卻像蜘蛛織出的透明、柔軟而輕盈的網(wǎng),把不慎闖入的昆蟲牢牢纏住,使之難以脫身。

他一路上思索著怎么才能給輪胎打上氣,從這個卡點脫身??稍谶@荒無人煙的卡點,硬是想不出一點辦法!想到急眼處,甚至想把車扔下不要了,步行下山。可馬上反應(yīng)過來,那只會引起警察更大的懷疑。況且,想趕到通外山口,路還長著呢。

看!這是駱駝!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jīng)下到了溝底,警察正用腳踢著一排骨架。他哆嗦了一下。目光從那副白森森的骨架上飄忽而過。接下來,隨著警察那不斷地響起的“看!”“看!”的叫喚聲,一副接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在視野中魚貫而入。有一次,警察沒用腳踢,輕聲喊了句“看!”,就慢慢地蹲下來,用手小心翼翼地撥去浮雪。這時,他以為是鵝卵石的那顆骷髏頭就從浮雪下慢慢顯出真容。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與一顆骷髏頭對視,他忽然發(fā)現(xiàn),骷髏那齜著牙的模樣,真像是在嘲笑什么。而且那兩個黑洞洞的眼窩,仿佛無底般深邃,從那深邃中透出的目光,仿佛大有深意。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姓霍的,覺得姓霍的已經(jīng)附體到骷髏頭上,正借著骷髏頭的一對黑眼窩深深地盯著他呢!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警察點燃一根煙嘬了兩口,小心翼翼地插進骷髏頭齜著的那排黃牙的一個豁洞里,然后俯耳低聲說:平常我也不迷信,但是要撈嗍骨魚,還真是心里沒底!不說保佑,起碼讓他別跟咱為難。說實在的,如果不是你有緣人,我是絕對不會耍這個二桿子的!

說話間來到一片寬闊的河面,河面都已結(jié)冰。那冰面有的地方發(fā)白,有的地方發(fā)青。發(fā)青的地方,隱約可見似有水在冰下暗流涌動。警察帶著他小心翼翼盡量挑著白冰處走,慢慢接近中間一大片發(fā)青的冰面,警察用鎬尖使寸勁向冰面上掘去,“吭吭吭”幾下,冰面鑿裂了一個小破口,裂紋向四周略略擴展。警察低聲指揮著他向后略退半步,一邊腳下略略用力踏動,試探冰層的結(jié)實度,一邊用鎬尖小心將洞口擴大。大至臉盆大小,向后伸手,低聲道:羊腿!他懸著心將羊腿遞過去。警察接過羊腿伸進冰窟窿里,半晌不見動靜。他兩眼緊盯著青黑色的、半透明的冰面,忽見有東西在冰面下倏忽往來竄動。抬頭望向警察,警察也正眼珠半凸、全神貫注地盯著冰窟窿。就在他屏息凝神、物我兩忘之際,只聽“嘩啦”一響,警察猛地將羊腿從冰窟窿提起,只見羊腿上密密麻麻叼掛著成串的小魚,像一層銀色的鱗片噼啪閃動。羊腿甩落在冰面上,一地銀片子在冰面上噼啪蹦跳,個別小魚還舍不得撒嘴,叼在羊腿上。警察手忙腳亂地用火鉗子去冰上夾魚,嘴里叫喚著:打開打開!袋子打開!他趕緊撐開袋口迎向警察的火鉗子??匆娪行◆~在腳下蹦跳,他伸手去抓,立刻被魚叼住,驚得一甩,只覺手指上一陣劇痛,仿佛被鋸條拉了一道口子。一線細密的血珠子頓時滲出了皮膚。他去看那魚,只見那魚齜開一小排細密而鋒利的牙齒,一邊在冰面上蹦跶著身子,一邊用一只兇惡的眼睛盯著他。那一眼盯得他不寒而栗。

如此幾個回合,編織袋底就有一層魚在活活地蹦跶著。警察說聲夠了,就帶他上了岸。直到踏上岸,警察才長吁一口氣,在額頭上擦了一把汗,對他說:還好,咱們吃魚!不是魚吃咱們!若不為你這個貴客,我是絕不會冒這個風(fēng)險的!

5

警察一邊掏肚子刮魚鱗,一邊“兄弟”“兄弟”不停嘴地、親熱地使喚他干這干那。一會讓他下菜窖拿蔥拿辣皮子,一會讓他到貯藏室里找姜找蒜,把值班室里忙碌出一家人過年般的氣氛。有那么幾個瞬間,他真的感動了。如果沒有那件事,他真要認下這個兄弟??墒?,他的心思最終總會回到現(xiàn)實,回到如何盡快遠走高飛這個問題上。在捅爐子時,望著熊熊燃起的火苗,他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剛才在貯藏室所見一物。那是一個壓在眾多雜物下的牌子,牌子落滿灰塵,隱約可見上有紅油漆所書二字“便民”。不知為何,此物總在心頭縈繞不去,似有所喻。此刻盯著妖嬈起舞的火苗,腦中忽然靈光一現(xiàn):很多警察卡點都提供些針對性的便民服務(wù)……他心頭升起了一線希望的亮光。他瞟眼警察,他正在專心致志地刮魚鱗,晚上要一魚兩吃,油炸一盤,紅燒一盤。他離開火爐,慢慢踅進貯藏室。打開手機照亮,在雜物堆里緊張地翻騰著。三翻騰兩翻騰,那個圓滾滾的氣泵就映入眼簾,他一陣狂喜,心跳加劇,呼吸急促起來……

他抱著氣泵來到警察面前:哥,有這個,我找到了。他努力壓制住心中的緊張,平息著心跳。

警察從魚堆上抬起臉,詫異地睜大眼睛瞧著他,眼珠子在他的臉和懷里氣泵之間來回轉(zhuǎn)動著,顯然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半天才尷尬地說:噢……那什么,打氣泵,入冬車一少,就收起來了。我都……我都忘了,也不知道好著的沒有。

試試。他堅持地盯著警察。

明天吧,明天一大早就試,天都黑了。警察眼神避開他說。

現(xiàn)在就試試吧,試試心里踏實。他努力堅持著。

你咋就那么著急呢?

我爸病很重,急著要見我。

你爸叫啥名字?我托熟人先照應(yīng)著。

他一下愣住了,磕巴一下,不得不說:賀勁松。

賀勁松?德青鎮(zhèn)做邊貿(mào)?沒聽說過呀。警察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是……他是才來的。他慌亂地圓著謊。忽然意識到對方也在撒謊,電話不通手機沒信號,他咋托人?可他沒敢把事情挑破。好在警察已經(jīng)起身了:小伙子沉不住氣,走吧。

二人把氣泵接到電瓶上,很快那個癟轱轆就打飽了。警察幫著他麻利地把輪胎裝上。其間他一直在想著,他這究竟為了什么?難道在這鬼卡點待得太長,腦子有毛病了?

還是那盞黃暈暈的牧區(qū)馬燈吊在頭頂上,燈光籠罩的還是那張矮腿方桌和兩個人,一人面前還是一茶碗伊力特。唯一不同的是盤子里的清燉羊肉變成了干炸嗍骨魚。昨天本來就喝多了,今天不休息接著喝。二人的眼睛很快都開始發(fā)紅??粗鴮γ驵┼┎恍?,說話的勁頭比之昨天有過之而無不及,似乎一直可以說到時光盡頭的警察,賀崇武腦子漸漸進入恍惚,仿佛不幸掉進了一個時間的死循環(huán)中難以自拔。

他的手機何時落入警察之手,他都未能察覺。只是警察那張話癆嘴突然安靜下來,他才發(fā)覺警察正在調(diào)看他的手機。警察的黑臉上,兩個眼珠緊盯著屏幕,目光炯炯,癡迷專注,手指不時地在屏幕上輕輕劃拉一下。隨著手指的劃拉,嘴角和眼角不時地浮現(xiàn)出一絲親切的笑紋。他本來心已經(jīng)提起來了,生怕警察從手機里嗅出一絲那件事的味道。腦子里緊張地回憶著,有沒有與那件事有關(guān)的任何蛛絲馬跡會保留在手機里:事情是一時沖動做下的,除了酒后的那個聯(lián)系電話,還真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在電話里,而且那個通話記錄他早刪掉了。

警察那親切的、懷舊的笑紋,終于讓他慢慢放下心來。相信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警察突然把手機屏幕伸向他,咧著一嘴刺眼的白牙,笑笑地問道:這是誰?你女朋友啊?

他一看屏幕,愣住了,正是他和她在桑林公園那棵百年老桑王下的合影。圍著桑樹王的鐵鏈子上,成串的同心鎖在陽光下發(fā)出金燦燦的光芒。遠處由縣城書法家題寫的“桑中之樂”金字牌匾也熠熠生輝。

他茫然地點點頭:啊,是的。心中一陣刺痛。

警察收回手機,抿住嘴唇,無限懷戀地望著那張照片咂摸良久,才抬起頭問道:桑林公園你最近去了嗎,有沒有其他的照片?

他愣了一會神才反應(yīng)過來,說:都砍完了。

什么?!桑樹都砍完了?那棵百年老桑也砍啦?

他不知所措地點點頭:是的。開發(fā)商把地皮圈了,要蓋房子。

混他媽的賬!這群婊子養(yǎng)的畜生!給老子一點念想都不留!警察突然惡毒咒罵起來,腮幫子咬肌畢現(xiàn),青胡茬根根直立。想不到一年不在,竟有這么大變故!罵罷,端起茶碗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長長地吁出一口酒氣。兩眼看住他,眼神慢慢柔和起來:知道嗎兄弟?你哥我打出生以來最美好的回憶,都留在這桑林公園了。都留在這棵百年老桑樹上了。來,你也整一個,哥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

看著他將碗里酒喝干,警察伸過臉,面帶神秘微笑低聲說:你哥我,第一次把你嫂子辦了,就是在這棵百年老桑樹上……

在樹上?他吃驚不小,眼神一時集中在警察嘴上,還真走不了了。

那時候,老丈人,尤其丈母娘,堅決不同意你嫂子跟我談戀愛。因為當(dāng)時我還只是個派出所的聯(lián)防隊員。但架不住他們丫頭吃里扒外就喜歡我!為啥?就為我這張稻草變金條的嘴。我這張嘴,生性愛說話。經(jīng)年累月下來,說話技術(shù)一流!丫頭為啥喜歡我?跟我在一塊有說不完的話!兩瓶啤酒一包花生米,我能跟她白話一晚上,讓她笑得比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還多,讓她眼睛都不眨一眨。再加上我這人討喜的手段又多,你看我這做菜的手藝咋樣?你吃!

警察搛給他一筷子干炸魚。他邊嚼邊點頭,不得不承認這干炸魚面漿厚薄掛得正合適,調(diào)料撒得是五味俱全哪味也不過頭,油溫火候也恰到好處,炸出來是外酥里嫩,滋味雋永,齒有余香。

丫頭每次跟我在一塊,別提多舒服了。那時候姑娘不像現(xiàn)在這么現(xiàn)實,一談戀愛就是談房子談車子,跟做買賣似的。那時候姑娘還講究個感覺。那時候我木工活兒又好,幫朋友搞裝修,裝出來的房子都是安遠縣的樣板房!丫頭在茶畜公司當(dāng)會計,常年坐辦公室落下個腰椎病,我就按她腰身的曲線外加合適的角度,反復(fù)試驗給她打了一把椅子,從此她的腰疼病就好了!擱現(xiàn)在,那叫人體工程學(xué)!再加上我給她說了,我已經(jīng)是正式警察了。當(dāng)時派出所警力不足,經(jīng)常讓我穿著警服跟他們一塊辦案。她就信以為真了。我這也不算騙人。因為我相信派出所肯定會把我招成正式警察的。我這人聰明,不管啥事情,看兩眼就會。那時候縣一級公安局辦公經(jīng)費中央財政不管,是由縣里承擔(dān)的??h里就讓罰款解決。那時候的派出所所長不好干,滿腦子都是經(jīng)費問題。誰能搞來錢維持運轉(zhuǎn),誰就當(dāng)所長。滋泥泉派出所又不在交通要道,又不在商業(yè)區(qū),車也好、賭也好、嫖也好,沒一個沾邊的,到哪罰去?所以那時候派出所修電、修車、修家具設(shè)備啥的,全靠我。我又是電工又是木工又是汽車修理工,沒有我,派出所就轉(zhuǎn)不動了!所長答應(yīng)下半年招警無論如何把我招進來。你嫂子家里可沉不住氣了,跟縣里工商局長的兒子掛搭上了,逼著你嫂子跟我攤牌。那天晚上,我們兩個到桑林公園本來是商量辦法的。兩個人是唉聲嘆氣,長吁短嘆,硬是想不出辦法!最后我急了眼了,暗下決心,今晚先把你嫂子辦了!把鴨子煮熟再說!決心剛下,公園門口就響起丈母娘的鬼叫聲,邊叫邊往林子里搜過來了。你嫂子急得六神無主,問我咋辦?當(dāng)時我們正好坐在百年老桑王下面,我一咬牙,上樹!托住你嫂子屁股,砰地一下,就把你嫂子托上了樹。剛好老桑王上有一根U形的樹杈,十分粗壯,橫著長的。我倆一人抱著一根樹杈,觀察丈母娘動靜。丈母娘就跟驢推磨似的,把整個桑園推了好幾圈,就是不知道抬頭往樹上看看。那時候桑園可是安遠縣最著名的男女關(guān)系集散地,丈母娘一邊推磨,一邊鬼叫,一聲遞一聲地,驚擾了十幾對野鴛鴦,招來了十幾雙白眼,有人還對她背影吐唾沫,別提多討嫌了!好不容易把她熬走了,夜也深了,你嫂子這時才發(fā)現(xiàn)騎虎難下,再被我一鼓動,索性不回家了。我下樹撇了一大捆樹枝,又到白天開過的農(nóng)產(chǎn)品展覽會遺址上撿了一大塊苯板,在那個U形樹杈上臨時搭了個安樂窩。我們倆趴在上面聊天,講丈母娘今晚的笑話壯膽。邊講邊看下面桑樹林里的野鴛鴦。路燈光從園子外面斜斜地照進來,成千上萬根桑樹枝重重疊疊,活像森林一樣濃密。透過重重桑枝往下看,桑園里亮一塊黑一塊的,猛一看好像看不見啥,但仔細辨認,就發(fā)現(xiàn)男的女的這一對兒,那一對兒,幾乎每棵樹下都有!每一對兒都閉著眼睛抱成一團,卿卿我我、耳鬢廝磨、親嘴嗍舌,嘰噥有聲。就像夏天池塘里抱對的青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受到這種氛圍的感染,我倆情不自禁,膽大包天,在安樂窩里就安樂上了。這一節(jié)哥就不給你細說了??傊?,在樹杈上辦那個,就像在船甲板上似的,隨風(fēng)起伏,乘風(fēng)破浪,要多愜意有多愜意,要多豪邁,有多豪邁!煩人的丈母娘早被拋到九霄云外,真是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完事之后,只覺得十幾年的積淀,一朝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我倆躺在隨風(fēng)起伏的樹杈上,兩眼透過層層枝葉,望向黑幽幽的夜空。只見夜空中繁星點點,燦爛星光在桑枝桑葉間時隱時現(xiàn),閃爍不已,似對我倆的行為頷首贊許。不一會兒,一輪滿月從桑枝間升起,滿月大如車輪,被枝枝杈杈分割成一汪碎金……多么美好的夏夜,將來臨終之日,回光返照之時,我一定會想起這個永恒的夜晚!

警察的眼神無限懷戀而又空茫無助地凝望著窗外的夜色??醋煨?,他還在嘟嘟囔囔地給自己念叨著什么,因為沒有出聲,具體內(nèi)容不得而知。只見得笑容漸漸褪去,臉皮漸漸板結(jié)。他的注意力回到手機上繼續(xù)刷屏,突然,他猛抬起臉,手指顫顫地指點著屏幕,驚喜地叫道:×××垮臺啦?!

賀崇武朝他舉著的手機略瞟一眼,是那個舉國聞名的大老虎,內(nèi)心不由詫異,這警察不知何年何月發(fā)配到這里,真的與世隔絕啦!于是略點點頭:早垮臺啦!

他媽的!真是惡有惡報!想不到你能給我?guī)磉@天大的喜訊!警察又朝他舉起了碗。半碗酒下肚,抹一把嘴,警察臉伸過來說,你知道嗎?我就是被他坑到這里來的!兩只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什么?!他想不出一個縣里的土鱉警察,怎能和那么大的人物發(fā)生關(guān)系?

是這樣。去年年初,×××到安遠縣視察。安遠縣自打建國沒來過這么大的首長,各級領(lǐng)導(dǎo)戰(zhàn)戰(zhàn)兢兢,壓力很大。省里定了一級警衛(wèi),縣里改成了一級加強警衛(wèi)。凡是×××經(jīng)過的路段,每10米一個警察。本縣警力不夠,就打報告從外縣調(diào)。硬是用警察給×××編了個活籬笆。排到我剛好是守一個地下道口。也是合該有事,車隊快來的時候,我老婆突然情況不好,那時孩子剛懷了三個月。電話里是丈母娘罵老婆哭的,把我腦子哭亂了。我下到地下通道一看,里面空無一人,四個出口只要三個都有人把守,空口袋里諒也變不出個妖孽來。心一橫就趁人不備脫崗跑到醫(yī)院去了。想不到那個上訪老戶提前整整兩天兩夜就帶著干糧藏到環(huán)衛(wèi)工放掃帚的那個小貯藏間里了,門反鎖著,清查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人啊。我一走,就出現(xiàn)了一個漏洞。這狗日的早就精心謀劃好了,車隊一來,同伙把電話一打,這狗日的像條吃了死人肉的野狗,紅著眼鉆出地道,一家伙就撲到車隊跟前攔車喊起冤來!這下不得了!沖撞了北京來的大首長!安保工作出了大事故啊!責(zé)任倒查呀!嚴肅追究呀!一家伙把我和馬想祿給填到這個鬼卡點來了!

這又跟馬想祿有啥相干?他一時迷惑,忍不住插問。

咋不相干?!馬想祿這狗日的當(dāng)時就在離地下道口10米的距離,按說完全可以把上訪戶按住!可是做預(yù)案,搞演練的時候,指揮長反復(fù)強調(diào)守好自己的崗位。大家又都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神經(jīng)太緊張,想得太多。當(dāng)時馬想祿身后也有看熱鬧的群眾,他一下想多了,他想的是,上訪戶是從我的崗位竄出來的,出事責(zé)任也歸我。如果他來撲救,幫我堵住缺口,他身后再有人沖出來,那不成了“種了別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嗎?我們公安戰(zhàn)線可是講究“屬地管轄”??!關(guān)鍵時刻,就那么幾秒鐘!還沒等他算好利弊,上訪戶已經(jīng)沖到車隊跟前了……他就這么莫名其妙地陪我來了這個鬼卡點!所以他對我怨氣很大,處處跟我作對,黃羊堅決不讓我宰!結(jié)果,把自己氣出了高原心臟病。

唉,人的命,天注定……這事雖說我也有責(zé)任,可也屬于世事難料。警察沉痛地低下頭,半晌又抬起臉,神色肅穆地說:馬想祿啊馬想祿,×××垮臺啦,你安息吧,你瞑目吧……

他回想著警察說的話,心里突然一咯噔,脫口問道:難道,你已經(jīng)在這里守了一年啦?

警察詫異地看著他,好像在怨怪他的遲鈍:可不是嘛!已經(jīng)整整一年啦!馬想祿只陪了我9個月。10月份我看他有幻覺,一是覺得不安全,再者他畢竟是受我連累,就打報告讓他先回去了。后面3個月就只剩下我一個。你知道,嘴是我身上最閑不住的器官。對我這號人來說,別的都沒啥,就是沒人說話太難受!4月份我老婆顯肚子的時候住在娘家,因為我從來沒去過她娘家,她挺個肚子怕人說閑話,非讓我回去露個面。當(dāng)時我走不了,就讓她來一趟照個合影在朋友圈里散一下效果也一樣。結(jié)果走到半路上就嚇得轉(zhuǎn)回去了。

那為啥?

他媽的還不是因為車上坐了個不吹牛就要憋死的饒舌鬼!一路上不停地吹呀,什么死人溝啦,嗍骨魚啦,野鬼拉人啦。聽得我老婆毛骨悚然。再加上,溝里確實骨頭多,越往卡點開越多。再加上又有點高原反應(yīng)。唉……

警察說到這里長嘆了一聲,那一聲仿佛把一年的怨氣都嘆了出來。最后總結(jié)道:我對不起老婆的地方太多,欠得太多。上個月無聊上山,在對面山坡上發(fā)現(xiàn)有玉石礦脈,雖說只是青白山料,不過拿回去也算是給老婆有個交代。說到這里,警察抬起眼睛望著他,眼神中仿佛有種期待,有種鼓動的意思在里面。

他想干啥?他又緊張起來,他的計劃是,無論如何明天一早出發(fā),再陷在這里,怕要出事!他早有此不祥的預(yù)感。

兄弟你這次來得太好了!給我?guī)砹诉@么多山外的信息,你簡直就是……寒冬里的一縷春風(fēng)。我該怎么報答你呢?這樣吧,明天跟我上趟山,采玉去。你挑好的大的拿,背到德青鎮(zhèn)換了錢給你爸治病,我估計,換個三五萬元不成問題!

警察終于圖窮匕見,暴露了真實意圖。

他慌忙擺手:哥,錢我不缺!我現(xiàn)在就想趕緊見到我爸!明天一大早我就走!哪里需要什么報答,只要你別攔著我,我就謝謝你了哥!

哈哈哈哈!說哪里話!兄弟,我攔你干什么?!盡孝第一!盡孝第一!警察仰天干笑了幾聲,悠悠地望了他一眼,又舉起碗:來!喝干睡覺!

一夜無話,寒風(fēng)呼嘯。

6

清晨,淡青色的晨光剛剛從窗戶斜射進來,賀崇武就睜開了眼睛。在警察身邊,他是睡不踏實的。但警察睡得很香,嘴半張著,成串的呼嚕從里面均勻發(fā)出。顯然昨夜的傾訴深深地安撫了他孤獨焦灼的神經(jīng)。

賀崇武悄悄地爬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出門外。他想在不驚動警察的情況下,悄悄地開車離開這鬼卡點。他總覺得,一旦把警察弄醒,必然節(jié)外生枝。他輕腳快步地走向皮卡車,邊走邊打量四個轱轆。四個轱轆均飽滿鼓圓。他帶著緊張興奮的心情打開車門,坐進冰冷的駕駛室,把鑰匙抖抖索索插進鎖孔,一擰。同時緊張地扭過臉望著值班室的門,預(yù)備引擎聲把警察吵醒。然而,慢著,奇怪!引擎只發(fā)出短促的“喀啦”一聲,再無動靜。他關(guān)掉,再擰。關(guān)掉,再擰。依舊是“喀啦、喀啦”短促的兩響。他急眼了,再擰,這回連“喀啦”聲也沒了。毫無動靜。

一股極度的煩躁和焦慮涌上心頭,他媽的這是咋回事!這鬼地方!他頹喪地倒在靠背上,手捂著額頭想靜一靜。他想,是不是天太冷打不著火?接著聯(lián)想到的就是得回到值班室里搞熱水澆。他又試了一回,這才注意到儀表盤上的那個蓄電池形狀的警示標(biāo)志:他媽的沒電了!咋會沒電呢?!昨晚打氣的時候還好著!他的眼珠焦躁地在駕駛臺上亂轉(zhuǎn)著,忽然發(fā)現(xiàn)一件隱蔽的怪事:車大燈開關(guān)竟然處在打開狀態(tài)!他媽的車大燈開了一夜,再加上打氣泵用電,把電耗光了!

他盯著那個處于打開狀態(tài)的大燈旋鈕,頓時聯(lián)想到了該死的警察!他捏緊拳頭直著眼死死盯著擋風(fēng)玻璃,仿佛要用目光把那里熔穿一個洞。但腦子里轟響了半天,設(shè)計了數(shù)個兇惡的計劃后,發(fā)現(xiàn)個個都于事無補。要想離開,他還得要靠他,這個穿著警服的怪胎!他到底要把我糾纏到何年何月?!

他咬牙切齒地詛咒了一番,猛地打開車門,噔噔噔地朝值班室跑去,他那狂亂的目光似乎感到窗口有人影一晃。但打開門時,警察正左手端著牙缸,右手捏著牙刷,詫異地望著他。

哥!你就放過我吧!他兩眼帶仇地緊盯著警察。我爸真的不行了,如果見不到我,他老人家死不瞑目啊!算我求求你啦!他說到最后聲嘶力竭,語帶哭音,雙手抱拳恨恨地盯著警察。肚子里不知一股什么氣支撐著,這彌天大謊竟被他撒得是理直氣壯,催人淚下!

警察一下慌了,放下牙缸牙刷掰開他的手:兄弟你坐!兄弟你坐!我咋著你了?我還說早晨把羊肉湯熱了,熱熱地喝上一碗送你走呢!你咋就不見了。你什么意思?誰攔著你了?

車又沒電了,打不著了。大燈開了一晚上。他咬牙盯著警察,想從他臉上看出陰謀詭計的痕跡。

可警察一臉茫然,猶如白云生處:你是說電瓶沒電了?原因是大燈開了一夜?

他不吭聲,擺出一副看拙劣表演的架勢。

可警察毫不怯場,表演得十分自然,叫人難辨真?zhèn)危?/p>

會不會是你昨天試車的時候,忘了關(guān)大燈?酒喝得那么多。

我試車?我啥時候試車了?

哎,昨天喝完,臨睡之前,你不放心你那轱轆,說是動一下車再看看還撒氣不。你忘啦?你去看看車是不是動地方了?

警察笑望著他,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架勢。

他一聽,腦子有點蒙。其實這兩天他腦子基本都或輕或重地蒙著。難道他昨天喝完酒后真動了車?他試著從記憶深處打撈動車的場面,似乎還真撈上來那么一星半點的印象。

他頹喪地垂下頭坐在破沙發(fā)上,干搓著臉。忽然起身走出門外。他來到車前觀察一番,實在想不起皮卡昨晚究竟停在哪里,是不是挪過位置。地上只是一地的亂轍印。

他慢慢地回到值班室,一屁股仰倒在沙發(fā)上,用手捂著臉。

那你咋辦呀?警察小心地問了一句。

見他不吭聲。警察又說,不要緊,路也該通了,有車上來時,給你電瓶充個電就好了。

見他還不吭聲,警察放下他,開始從雜物間進進出出地收拾著什么東西。

一直到東西收拾好,警察忽然拍拍他的肩膀,親切地說:兄弟,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跟我上趟山,把那塊玉石弄下來。到時候挑塊大的給你。

他望著警察,目光茫然,仿佛已無法決斷任何事情。

這樣兄弟。警察壓低聲音,你跟我上山,我保你下午拿著玉石走人!他的眼睛里閃現(xiàn)出神秘的光澤。

不知為何,那光澤再次把他疲軟的意志鼓動起來了。

你咋保證我能走人?

上山就知道了。警察神秘地笑望著他。

警察背著編織袋走在前面,他背著編織袋走在后面。山,越爬越高峻陡峭。不時地要停下來,一邊瞄住遠方的那個目標(biāo)——半山坡上長著一大簇干枯梭梭柴的斷崖,一邊尋找那斷斷續(xù)續(xù)的、人能爬過去的緩坡,從而拼接出一條可行性最好的道路。而一旦走起來,眼睛就得隨時尋找適合攀爬的腳窩和抓手。爬著爬著,他的破風(fēng)箱又開始呼哧呼哧地加班運轉(zhuǎn)起來。眼睛只敢盯著腳下,不敢往山下看,只要看一眼那漫無邊際地傾斜下去,并且積雪一洼一洼的山坡,那漫山遍野的要么粗糲堅硬、要么鋒利如刀的石塊石片,他就頭暈?zāi)垦?,心慌腿軟。警察可不等他,警察把這一切不當(dāng)回事,只管手腳并用地往上爬著。而且他的編織袋里只裝著一盤電線和一根鋼釬,警察的編織袋里裝得可比他多多了。他媽的!真是要錢不要命的貨色!

他們終于爬到那處斷崖跟前,太陽已經(jīng)當(dāng)頂了。整整爬了兩個多小時。警察擦了把汗,從編織袋里摸出一把小鎬頭,就在崖壁上刨挖起來。刨了片刻,指著新刨出來的巖石斷面對他說:看!他看了一眼,倒確實有幾分青白玉的顏色和質(zhì)地。他不懂這個,不知道這算不算礦脈。他也不想要什么玉石。他只想趕快應(yīng)付完這趟差事,就下山,開車離開這個鬼地方。

警察圍著那斷崖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選了幾個點,就拿出鋼釬開始砸炮眼。警察讓他使榔頭,自己扶鋼釬。他說他沒勁兒。警察說我是為你舒服。于是警察掄榔頭,他扶鋼釬。沒幾下他虎口都要震裂了,手掌心連骨頭帶肉疼得鉆心。警察在旁邊恨鐵不成鋼地吼叫,攥緊攥緊!攥得越緊越不疼!可鋼釬震得那個厲害勁兒,他哪敢攥呀!他覺得警察力使得太蠻了!最后,只好換成警察握鋼釬,他來掄榔頭。

終于把炮眼砸好了,剩下的技術(shù)活他搭不上手了,也不需要他了。警察讓他站遠,他從自己背來的編織袋里掏出成捆成捆的牛皮紙筒似的炸藥筒,把電雷管塞進炸藥筒,把炸藥筒雷管朝下地塞進炮眼里。然后就是眼花繚亂、一團亂麻的接線。最后,警察長吁一口氣,擦了把額頭上的汗,說聲好了。把袋子交給他,自己拿著那盤電線一邊布線一邊向遠處撤離。

直到繞過了那塊崖頭,他們才停下來。山上寒風(fēng)凜冽,他覺得耳朵都快凍掉了,他兩手捂著耳朵,瑟縮著腦袋蹲在地上,像猴子似的蜷成一團。警察看了看他,說:再堅持一下,快好了。他仰起臉盤看著警察,問道:為了你老婆的玉石,我跟你吃了這么多辛苦。你咋保證我下午能走?

警察看著他笑了笑,彎下腰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擱在他面前。他一看,是電瓶!他把手從耳朵上拿下來,激動地摩挲著電瓶。突然感到頭上綿綿的暖和,一看,原來警察把自己的棉帽摘下來扣在他頭上了。他有了一絲感動,說,那你咋辦?只見警察把他那兩只太陽光下薄得透明,拉著紅絲的耳朵團弄到一起,用手指頭搗著塞進了耳朵眼里。

禿著耳朵,腦袋怪異的警察蹲在地上,拿過電瓶和一個開關(guān)盒開始接線。大概因為耳朵關(guān)閉了,他顯得異常專注。過了片刻,線接好了。警察仰起臉,望著他大聲說:起爆啦!注意,蹲下!

只見警察將開關(guān)盒上那個T字手柄果斷向下一壓。

“轟”的一聲沉悶巨響,腳底下一陣震顫,遠處斷崖后面,灰土渣石四面迸射。一股煙霧和塵土的云朵冉冉升起。聲波撞向?qū)γ娴纳狡?,撞向更遠處的重重山岡,又紛紛反彈回來,帶來漸遠漸輕漸淡的一波波“轟”“轟”“轟”的回聲。警察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斷崖那里,嘴角上翹隱含笑意,目光充滿了興奮和神往。然而,當(dāng)賀崇武把目光略一上移,移向雪線之上更高邈的山巔時,奇怪的一幕出現(xiàn)了:他看見一線雪潮如波浪翻涌似的,正沿著山巔奔涌而下。這股雪的浪潮一路呼風(fēng)喚雨,不斷裹挾,坐大成勢,終于呈雷霆萬鈞之勢,崩塌下來。一種如遠方雷電一般隱隱的隆隆聲也傳入耳中。再看警察,因耳朵已禿,竟毫無察覺,仍然癡癡地望著斷崖那里。他急忙上前猛搖其肩膀,舉手示意雪線之上。警察只一望,驚呼一聲“雪崩啦!”,一把拉住他就跑。二人在山坡上連滾帶爬,狼狽逃竄。說不清有多少路是用腿跑出來的,有多少路是用身體滾出來的。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跌跌爬爬,整個世界在眼前翻滾旋轉(zhuǎn),柔軟的肉體在堅硬的石礫沙磧之間飽受錘煉磨礪,鮮活的疼痛最后變成鈍重的麻木時,他們終于停下來了。

警察坐在地上,眼睛失神地望著遙遠的、被雪崩半埋住的斷崖,嘴里輕聲念叨著:完啦,全埋了,起碼到7月份才能化開。

他的心早已跌到谷底,渾身的疼痛早已不算什么了,嘴里只喃喃地念叨著:電瓶,應(yīng)該拿上電瓶。

警察看了他一眼,說:你放心!我說了今天讓你上路,就一定讓你上路!

這個路咋上?!電瓶都沒了!

你放心!我辦法多的是!我有種強烈的預(yù)感,今天你必須上路!

7

敲門聲是在他們午睡時響起的。

他看見警察去開門,心提了起來。

老李!你他媽的才來!整整讓我多待了兩天!

路不是斷了嘛,才修通!

好家伙!終于把老子熬到頭了!

他多么希望來的是過路客,但來的恰恰是他最怕見到的那個所謂的老李。

他們熱烈地寒暄著,互相拍拍打打。但他的耳中只剩下“怦怦怦”的心跳聲,滿腦子都是激烈的盤算。

咦?這咋還有個人?誰陪著你呢,哥?

這是另一個年輕人的聲音。

他媽的你們該來的不來,老天爺可憐我安排這個小伙子陪我嘛!你們不來我都急死了!你們是不知道,越到最后越難熬,尤其你知道這是最后幾天了,更難熬!但所有的難熬都比不上這兩天,說好要來又沒來的難熬!你們這是要熬死我呀!小伙子起來!跟兩位哥哥見個面。

他只有閉著眼睛裝睡,心跳到了極點。

哎,起來起來!搞點紫藥水擦擦臉!等會讓李哥給你電瓶充些電,你就可以上路了。警察伸手過來晃他肩膀。再裝不下去了,況且最后一句話又鼓動了他一下。他慢慢爬起來,眼睛略瞟一眼李哥,就低著個頭坐在床沿上,一聲不吭。

警察去老李他們帶來的包里找紫藥水了。他的余光感覺到老李的眼睛沒放過他,一直盯在他臉上。

警察拿著紫藥水來給他搽臉。他只有聽天由命地把臉讓他擺弄著。世界一片寂靜,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怦!怦!怦!

小伙子姓啥呀?他忽然聽到那個姓李的問話,聲調(diào)中似乎有種強壓著的緊張。

他更加緊張,死撐著置之不理。

警察晃了下他的肩膀,李哥跟你說話呢!

聽不見啊!放炮把耳朵震聾啦!電光石火之間,他想出了敷衍的說詞,故意學(xué)著耳背的大聲說話,連說帶比畫,臉上賠著傻笑。

他姓賀!他聽見警察對姓李的解釋道。

姓李的長長地噢了一聲,就不響了。

紫藥水搽完,他對著警察說了句“頭疼”,就又躺下了。耳朵卻支棱著。他聽見姓李的和警察之間似乎窸窸窣窣了些什么。接著,門一響。姓李的和他帶來的年輕人出去了。再片刻,警察也出去了。

他忽地坐起身,奔向窗邊。只見那三人在他們開來的那輛警車跟前,正商量著什么。他們的神情十分緊張,邊說邊往值班室這邊看。連說帶比畫了片刻,他就見老李和那個年輕人從腰間拔出了手槍,拉動槍栓上了膛!

他的心臟快從嘴里跳出來了,他媽的魚死網(wǎng)破的時候到了!他深吸一口氣,強自鎮(zhèn)定了一下。猛地奔向床邊,眼睛狂亂焦躁地四處打量。忽然看見警察換下來的那條臟褲子扔在沙發(fā)上,褲腿下面露出一角牛皮套。他奔過去一把撩開褲子,赫然露出牛皮槍套。他哆嗦著扯開槍套扣帶,拔出手槍。又奔向窗邊,見老李和那個年輕人正慢慢朝值班室踅過來。

門被一腳踹開,跳進來的是那個年輕人,嘴里大喝著:手抱頭蹲下!但沒想到迎面正對著他的是黑洞洞的槍口。年輕人扭頭跳出門外,連滾帶爬地跑到警車后面,嘴里喊著:趴下趴下!有槍有槍!

當(dāng)他跑到窗前時,只見三人都已躲在了警車后面。

他緊握著槍,死盯著那輛警車不敢放松,耳中隱隱約約地聽見警車后面在發(fā)生著激烈而小聲的爭論。過了片刻,他看見警察高舉著雙手從警車后面走了出來,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徑直朝值班室走來。警察的臉上帶著那種特有的、他已經(jīng)熟悉了的古怪而詭異的笑容。他的心一下懸吊起來,萬萬沒有料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局面!他已經(jīng)下定了魚死網(wǎng)破的決心,不過他設(shè)想的始終是跟那兩個來個你死我活,從沒想過這個姓高的。他寧肯那兩個上來,也不愿意面對這個姓高的??善褪沁@個姓高的上來了,高舉著雙手,皮笑肉不笑。他咋辦?緊攥槍把的手心里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槍頭子在輕微地顫動著,食指就扣在扳機上,可看著那張皮笑肉不笑、越來越近的臉,他就是下不了扣動扳機的決心。亂紛紛的頭腦中,除了激烈的盤算,竟然還有這兩天兩夜的場景倏忽閃過:吃肉、喝酒,宰羊、抓魚,喋喋不休的嘴……他竟然就這么放警察進了門!

警察依然高舉著雙手,皮笑肉不笑地望著他:

兄弟,投降吧,沒啥大不了的。霍啟章沒死,正在醫(yī)院搶救呢!

他愣了一下,沒死?不可能!你咋知道?

老李告訴我的。

他死盯著警察的臉,足足盯了10秒鐘:胡說!你耍我!你他媽的一直在耍我,要不我早走了!你們他媽的個個都是騙子手!

我沒耍你!我真沒耍過你!我要是耍你,能讓槍在你手里嗎?警察高舉雙手,狀甚無辜,臉上是跑雪崩時刮出來的血道子。

你不是為這個耍我,你是為別的!要不是你耍我,我早走了!他越說越委屈,話里帶出哭音。

信不信由你吧!反正眼下就這么個形勢,你不是那兩個的對手!如果投降,五年八年的就出來了。要是硬拼,今天你的日子就到頭了!兄弟,我是為你好!

他媽的我有槍!不讓走我就跟你們魚死網(wǎng)破!別以為我不敢打你!他放出一副兇惡的表情,槍頭又哆哆嗦嗦指向了警察的胸口。

這把槍打不響,早壞了。警察語調(diào)低緩,不無慚愧。抓魚的時候掉到水里三次。有一次喝多了,還當(dāng)榔頭釘過釘子。這里條件差,槍油都點燈用了。

胡說!他真的恐慌了。

不信你朝我這兒打。警察收回舉著的手,撕開衣襟,兩眼深深地望著他,臉上笑得有些無賴。

他看著他的表情,徹底蒙了。猶豫半天,把槍口沖著屋頂一扣扳機,只聽咔嗒一聲,機頭合上了。

他不甘心,猛一拉套筒,一顆子彈跳出彈倉,在黑暗的屋子里劃出一道金黃色的弧線。

他又扣扳機,照舊是咔嗒一聲,機頭又合上了。

他還要拉,見警察誠懇地說:再這么拉下去,子彈都拉光了……

他哆嗦著把槍頭又指向警察,淚水無聲地順著臉頰往下淌。

這樣兄弟,你也不必難過??丛谠蹅冃值芤粓龅姆萆?,我跟門外兄弟商量一下,給你算個自首。等會寫個到案經(jīng)過,咱不提拿槍這一節(jié)。這樣算下來,五年八年的你也就出來了。你看咋樣?我跟門外兄弟都沒說這槍打不響的事,我要是說了,他們還肯趴在雪地里等我跟你啰唆?我是為你好,給你個機會兄弟……

他模糊的淚眼漸漸清晰,腦子里一片空茫,眼前只剩下警察那一對大而有神的眼珠子和眼珠子里發(fā)出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極富鼓動性的光澤,以及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警車是在傍晚時分離開鬼卡點的,借著最后一抹夕陽的余暉,駛向飄帶一般蒼茫遠逝的山道。

選自《花城》2018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李倩倩

本刊責(zé)編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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