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洪放,男,1968年生,安徽桐城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任合肥市文研所所長。著有《蒼?!贰睹貢L》等,作品曾獲安徽文學(xué)獎、魯彥周文學(xué)提名獎獎、浩然文學(xué)獎,安徽小說對抗賽金獎等。
農(nóng)歷乙未羊年,十一月十二,冬至。
早晨,淮河邊上起了大霧。
大霧籠罩著北邊的平原,而南邊的丘陵崗地,還處在朦朧晨曦之中?;春觾砂?,靜得如同一只張開的大蚌。河流從蚌的中間流過,而蚌卻因為這條河流,南北呈現(xiàn)出不同的地貌與物候。南邊,是連綿的山地,莊子依著地形,錯落有致。北邊,平原遼闊,莊子都建在臺地之上,因為缺少起伏,所以很多莊子都被掩映在樹木與地平線之下。
唯一相同的,就是淮河,就是淮河水。
淮河流到豫皖交界處,漸漸地開始奔涌浩蕩。河面寬廣,水流湍急。河水也不再像上游那樣清亮,而是變得泛黃、渾濁,并且被無數(shù)的漩渦所裹挾。
作為一個一輩子生長在淮河邊上的人,莊約之自然懂得這些。其實,他就生活在這只巨大的蚌里。此刻,他朝著不遠(yuǎn)處的淮河哈了口氣,氣息里就有淮河的黃土味。
今年冬至,莊約之要辦一件大事。
早在二十四年前,莊約之六十歲時,就在心里許下了這個愿望——他要活到農(nóng)歷乙未的冬至。到時候,他應(yīng)該是八十四歲了。
果然,他就真的活到了八十四歲。
昨天黃昏,莊約之從床上爬了起來。事實上,他現(xiàn)在主要的活動都在床上。自從七十八歲那年摔了一跤后,他就很少再下床。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常年在床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他在床上看電視,聽?wèi)蛭模卜切┧缫芽床磺宄睦瞎艜?/p>
書頁泛黃,猶如淮河的流水。有時,翻著翻著,書頁就碎了,就從床上飄起來。等到他伸出枯瘦的手想去捉住時,書頁早落到了床下,他也不再管。這些泛黃的老古書,命里注定是只能存到他這一代的。這些年,除了他,不曾再有人讀過。
三個兒子,兩個女兒,莊約之是淮河邊上兒孫滿堂的人。
兒孫滿堂,他就有了資本。雖然五個娃當(dāng)中,有三個進了城,不在身邊,但逢上大節(jié),他們都還得乖乖地回到淮河邊上。莊家臺子,埋過他們的胞衣罐,他們敢不回來?
臺子上的人都說莊約之是個有福的人。莊子里這些年人越來越稀了,煙囪里冒出的煙越來越淡。莊約之家卻還是有一兒一女守在莊子里,早有吃的,晚有喝的,碰著月亮上山,還有人陪著說話。日頭好時,兒子女兒會推著他到淮河邊上轉(zhuǎn)轉(zhuǎn)。他看得最多的還是淮河水。他能說出淮河水里哪個漩渦沒了,又新添了哪個漩渦。兒子也是六十歲的人了,白胡子比他的還長。兒子說,爹,你都數(shù)了一輩子漩渦了,數(shù)清一共多少了嗎?
十萬九千九。他答得干脆,不容置疑。
兒子笑著說,反正沒人數(shù)過,就你說的吧!
這些都是今年春上以前的事了。
去年甲午馬年,莊約之一年都不太安生。春上時肺部感染,咳了三個多月。到了秋天,又生了痢疾,吃了就拉,兒子和女兒輪流守著給他換衣。入了冬,才算緩了過來,但他心里卻有了異樣。他讓兒子對著老古書算了一卦。卦象模糊,看不出征兆??伤约盒睦锩靼祝褪遣徽f破。八十多的人了,挨在這人世間,早一天走,遲一天走,本無區(qū)別。
然而,事情還是磨針般,一下子刺進了莊約之的心。今年清明剛過,兒子突然就沒了。
六十歲的大兒子是在陪莊約之說話時,頭一歪走了的。莊約之喊了兒子幾聲,兒子眼睛泛白,看著他。他伸出手在兒子的人中上掐著,兒子搖搖頭。莊約之趕緊拿起床頭的電話,撥了個2。2是女兒家的電話。等女兒趕來,兒子已經(jīng)沒氣了。
也好,在那邊等了三十多年的老伴,這會兒有伴了。
辦完大兒子的喪事,莊約之跟另外四個兒女說,今年冬至,你們都得回來。
兒女們說,那要是有事呢?
沒得理由,回來!莊約之斜倚在床頭上說,到時候給我扎張竹床。
大女兒問,竹床?要那干嗎?
莊約之皺了下眉說,你們別問,扎就是了。
竹床就放在堂屋里。新鮮的竹子,還散發(fā)著清香。
莊約之從床上坐起來,朝里屋喊了兩聲。二兒子趿拉著鞋出來了。莊約之道,該動身了。
二兒子說,這么早?
莊約之沒應(yīng)。二兒子又進了屋,喊小兒子。等小兒子起來,兩個女兒也到了。莊約之瞥了眼四個兒女,說,都安排好了吧?得要大半晌工夫的。
都安排好了。四個人都答。
那就動身吧!莊約之聳了聳身子,沒有知覺的雙腿被他拖著向床邊挪。二兒子上來扶住他,女兒又替他加了件襖子。大家?guī)缀跏前氡О霐v地將莊約之移到了竹床上。也就這半抱半攙,他們才知道,八十四歲的老父親,輕得還沒他的年齡重了?;春影哆叾紓髡f,人老了,會越來越輕,最后就成了塵土。看來還真的有道理呢。
二兒子和小兒子抬著竹床,出了門,大霧就撲了上來。莊約之說,好大的霧呢!民國三十七年,那年冬至也是大霧。結(jié)果第二年夏天,淮河發(fā)了大洪水。那年的淮河水大?。≌麄€淮河兩岸就沒留一處莊臺。
那是。二兒子附和著。
莊約之說,就在那年大水后,我從淮河的南邊逃到了北邊。
女兒說,要是在南邊多好,沒得水淹。北邊能跑馬,水就欺它。
都一樣。北邊水淹,南邊地貧。人,總得過活呢。要過活,還管北邊南邊?莊約之思維清楚得很。他用手招了招大霧,說,沿壩上走!
竹床出了莊家臺子,又經(jīng)過種滿苦菊花的小徑,很快就到了淮河壩上。四處沒有人聲,唯有淮河水在大霧之中靜靜流淌。
莊約之側(cè)著耳朵聽了聽,然后說,靠老鴉窩那邊的漩渦不見了,大概是被黃泥給塞住了。
淮河四季流沙,被水帶下來的黃泥流著流著,流困乏了,就停下來。停下來的黃泥,往往就找了個漩渦,拼著命塞進去,漩渦便沒了。若干年后,黃泥越積越多,往往就成了河中的泥墩子。泥墩子再往上長,就成了淮河上那些巴掌大的島。莊約之眼神混濁,但看老鴉窩那邊的大柳樹,還能看出一團漆黑的影子。他又道,五九年吧,河南邊的成二先生就從那地方跳下河的。后來一直沒撈著,恐怕也是塞在那漩渦里了。
小兒子問了句,成二先生不是您的師父嗎?
那是,我第一次跟莊臺地上的寺廟打交道,就是跟著老先生??上Я耍舷壬且皇掷匣?,還有一手好字,甚至還有一嘴巴的好笑話……
其實,這四個兒女中,沒有一個記得成二先生。只有大女兒是在成二先生跳進淮河的頭一年出世的。成二先生跳進淮河時,那幾年淮河兩岸倒是少有的豐收年景,可是人事卻不順暢。
不過,都遠(yuǎn)了。莊約之在竹床上嘆了口氣,命令二兒子到柳臺子上去。
竹床就斜下了淮河大壩,在平原上走了約莫半里地。雖說老頭子輕得不比他的年齡,但對于現(xiàn)在基本不肩扛背馱的兩個兒子來說,抬了快一個小時,也著實是肩酸背疼了。本來,竹床扎好后,莊約之跟兒女們說要坐著竹床沿河走一遍時,小女兒還說現(xiàn)在都有車子,坐車子走吧,既快又舒服。老頭子堅決不依。老頭子說,那鐵皮包著的車子,沾不到河水氣。
兒子們換了次肩,好在柳臺子眼瞅著就到了。柳臺子從前有一大片房子,青磚黑瓦,臺地也高,比一般人家的臺地高出半丈。這里從前是祠堂,再后來是小學(xué)。再后來,就沒了。但孩子們都記得,四個人都在那小學(xué)里讀過書。小學(xué)門前那棵巨大的柳樹,跟老鴉窩那棵差不多粗。莊子里的人都說,這兩棵樹一公一母,一個在臺子上,一個在河里,相望相守。一個是地公,一個是河母呢!
竹床停了,莊約之眼神急切地脧巡著整個柳臺子。如今這里是一片蒿草,三兩尺高的蓼子,到了冬至也不凋落。更高些的構(gòu)樹,葉片厚得像件古朝的襖子。他又讓兒子們抬著竹床往蒿草叢里走了一段。蒿草劃著衣衫,好在冬天穿得厚實,折斷的荒草散發(fā)出酸甜的氣味。
莊約之說,就這。
大女兒問,就這?這里什么也沒嘛!
莊約之又道,就這。
二兒子想了想,說,我好像記得,從這再往西三四丈路,應(yīng)該是小學(xué)的大門。
小兒子道,是大門。春天我回來時專門來過,門墩子還在。他又問老人,您是要看那門墩子吧?
不是,走吧!莊約之閉了眼睛。
小女兒嘟噥著,這個不是,那看啥呢?看這滿野的蒿草?
一陣風(fēng)過,蒿草叢里竟有了蟋蟀聲。大概是被驚擾了,蟋蟀叫聲有些急促。莊約之又嘆了口氣,說,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這回,真的是入我床下了,入我床下了??!
說著,一片霧氣掛到了他稀疏的眉毛上,竟慢慢地凝成了白色。
臺子,就是莊子?;春游鬟?,叫臺子;東邊,叫郢。
竹床過了淮河橋。如今,淮河上有多少橋,沒人數(shù)得清。往昔,河里到處都是船,一半運貨,一半載人?,F(xiàn)在,船只運貨了,人都是過橋走。橋有水泥橋,有鋼筋橋,有斜拉橋,有拱橋。橋?qū)⒑拥膬砂哆B了起來,卻也將淮河這只大蚌本來分明的脈絡(luò),弄得有些含混了。
成大郢子就在橋邊上。
劈頭就是一座淺崗,滿崗的雜樹,滿地的落葉?,F(xiàn)在,竹床被抬在二兒子和大女兒的肩頭上。小兒子肩膀疼得受不了,小女兒又得慣著,只好兩個大的多擔(dān)待。踩著落葉,居然一點聲息也沒有。落葉太厚了。
莊約之努力地瞪著眼睛,竹床轉(zhuǎn)過淺崗,是一片小池塘。莊約之說,塘里沒水了,塘也快沒了。
確實,這片池塘四周明顯地被泥淤得越發(fā)狹小。在平原上,很少有池塘,都是溝,一條一條的,引淮河水。而在這邊的丘崗地帶,池塘如同一只只扣在地上的小碗,盛放著平時的雨水和從河里引來的流水。這些水一方面可以灌溉,一方面用于人畜飲用。不過,這些年郢子里也都通上自來水了,這些“小碗”就跟那些被留在莊子里的小媳婦一樣,慢慢地就人老珠黃了。
二兒子問,爹,是要去看老屋基嗎?
不去!
哪?
往南。出了郢子,再往南。
小女兒抬頭看了看天,大霧漸漸散了,只是并沒有日頭。今天是個陰天。她向南望了望,說,出了郢子向南,再向南,那可是到了濟河那邊了。
莊約之沒應(yīng)答。
四個兒女都不再說話。抬著竹床的,肩上疼,不想說話;沒抬竹床的,弄不清楚老頭子的心思,也不敢多說。一張竹床,五個人,行進在郢子里。
屋是一處一處的,門卻大都上著鎖。這不奇怪,淮河兩岸現(xiàn)在都這樣。有些鎖一上就是三五年,生了銹,逢上落雨,銹水直往門縫里滲。有時弄得門前一大片銹斑。這些銹水還流到門前的田地里,流著淌著,田地里便慢慢生出一層薄薄的淺紅色,一塊一塊的,如同被掩蓋了的陳年傷疤。
莊約之說,停。
一座小丘,滿丘的樹。小兒子問,這是?
莊約之這回說話了,成二先生的墓。
小女兒有點吃驚,她順著小丘走了一圈,只見樹和雜草,并不見墓,更沒有碑。她回頭問道,這是成二先生的墓?就是您師父的墓?不是說他老先生塞了淮河的漩渦嗎?
這是衣冠墓,里面不過多放了兩樣?xùn)|西,一是羅盤,一是墨線。本來還有一樣,我給討回來了,就是那把刀。莊約之讓二兒子將竹床放下,又讓兩個兒子扶著自己走到小丘的正前方。他看著小丘中間的烏桕樹,猛地往下一跪。小兒子道,爹,您這是?
你們也跪下,給成二先生叩個頭。
四個兒女都跪下。莊約之先叩頭,其余人跟著叩頭。叩完后,莊約之說,你們哪是叩頭?不成樣子。以后,我百年了,你們不要再給我叩頭了。
二兒子忙道,爹,叩頭就是個心意。您老百年后,我們不僅要叩,還得多叩些。
莊約之不說話,想起身,卻站不起來,大家扶著,上了竹床。他指指更南邊的一大塊空地,竹床便向著那空地抬了過去。
確實是一大塊空地,不過也不能算空。因為都是草,都是蓼子,都是小雜樹。不過,這塊地正對著淮河,地勢也比周邊稍稍高一些。在淮河?xùn)|邊,這是相對寬敞的地方。莊約之的竹床繞著空地轉(zhuǎn)了一圈。臨離開時,他不知怎么眼睛一下子明亮了,竟然看見地頭上有半塊青磚。他趕緊嚷道,快,快!撿起來,撿起來!
大女兒問,啥呢?
磚,青磚!莊約之聲音更大了。
大女兒眼掃了掃周圍,看見一只死鳥,還有一根尺把長的枯骨頭,就是不見青磚。其他三個兒女也睜大眼睛瞄著,終于,小兒子看見了。他用手指給大女兒,大女兒上前撿了青磚。磚紋粗糙,磚面上還生了些發(fā)黃的青苔。
莊約之拿了磚,看了又看,然后貼在左臉上。磚冰涼的,時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民國三十七年。那年淮河水咆哮了整整一季,等水走了,兩岸都是淤泥。成二先生就是在那年冬至收了莊約之為徒,帶著他在眼前的這塊空地上建了一座河神廟。
這是莊約之一生建的第一座廟。
如今只剩這塊青磚了。莊約之想流淚,卻沒淚。
成大郢子退到了身后。不遠(yuǎn)處,淮河水似乎立了起來,然后又陡然落下。落下的淮河水,靜靜的,一個甲子的時光,還抵不過河中的一粒沙。
竹床在淮河兩岸行走。
它游動的路線,跟淮河的水流一樣,東奔西突。然而,倘若將這路線串連起來,竟然成為了巨蚌上的紋路,或者是一匹正蟄伏著的卦象。甚至,是無數(shù)人的行腳,歌謠,一張張模糊又模糊了的面影……
農(nóng)歷十一月十二,冬至。
莊約之懷里還揣著三個米粑。他沒吃,只是坐在竹床上時,細(xì)細(xì)地將米粑掰碎了。碎了的米粑被他小心地撒在沿途的路上。粑魂,這是淮河兩岸的老古法。他并不看重,只覺得這細(xì)碎的米粑就像他的一聲聲招呼,來得親切,貼心。
日將中天。一大上午,四個兒女不知換了多少次肩,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反正來來回回地過河,就有七八趟了。
只有小兒子記著。他記著老頭子讓竹床停下的次數(shù)。到現(xiàn)在,一共是四十九次。
其中老頭子下了竹床說話唯一的一次,是在成二先生的墓前。其余的四十八次,老頭子都只是坐在竹床上,而且這四十八次停下的地方,都是空地。老頭子看著,聽著,有時閉著眼,好像在回想。老頭子讓兒女們撿了一大堆小物件,有青磚,有佛像的斷手,有生銹的油燈罩子,還有一只住滿了螞蟻的木魚……現(xiàn)在,小女兒提著這些物件,漸漸地,就沉了。
小女兒問,還要去哪呢?真的走不動了。
莊約之哼了聲。
二兒子接了話,難得爹出來,就依著爹,慢慢走吧。不過,肩膀倒是真的受不了了。眼看著也大中午了。
莊約之又哼了聲。
大女兒換了次肩,回頭望著莊約之,說,爹,您別老是哼,給我們個準(zhǔn)信兒,還得走多少路呢?
這回,莊約之連哼都不哼了。
四個兒女也都不再作聲。竹床發(fā)出吱呀的聲音,雖然是冬至日,風(fēng)也有些割人,可是油油的細(xì)汗,也開始爬上抬竹床人的額頭了。二兒子一直抬在后面,更加吃力。他伸手擦了把汗。本來是大陰天,日頭卻出來了。日頭也沒那么明晃,但直直地照著,也怪曬人。
遠(yuǎn)處傳來嗩吶聲。
嗩吶聲炸爆竹似的,橫沖直撞,莊約之豎起耳朵。八十四歲了,但耳朵還行。不過他卻真真切切地聽不出來這嗩吶吹的是啥調(diào)。
小兒子和小女兒聽得出來。剛才吹的是《走進新時代》,正在吹的是《父親》。吹這些歌子,就是喪事,也叫白喜事。早些年,淮河岸邊嗩吶聲天天不斷。紅白喜事都用嗩吶;孩子滿月老人做壽,也吹嗩吶;隊里開會,文娛表演,更吹嗩吶……嗩吶就掛在嘴唇上,就怕你找不著由頭。哪怕是針鼻子大的由頭,也能吹得驚天動地。
當(dāng)然,還有花鼓。
但現(xiàn)在,只有嗩吶聲,裂帛般直劈過來。莊約之將耳朵收了起來,他不喜歡如今這嗩吶聲。五年前,他七十九,做八十大壽。他對五個兒女說,以后不要請嗩吶班子。請了,我生氣。
那就不請唄。可是不請不熱鬧。家里也只有小女兒敢這樣和老頭子說話。
莊約之當(dāng)時抿了口酒。等酒全部下到肚子里,他才開口,熱鬧了一輩子,該安靜了!
那也是。當(dāng)時還在的大兒子附和著。
一晃,這又五年了。大兒子走在莊約之的前頭了。大兒子的喪事上也沒用嗩吶。莊約之望著棺材抬出門前場子,一個人坐在床上“哇哇”地哭了兩聲。他哭不出更大的聲音了,這一生,見過太多的生死,現(xiàn)在跟淮河一樣,是靜靜的時候了。
竹床下了淮河大壩,又是大平原,路懸著,田里麥子有尺把來高。一輛小車停在路邊,一個男人正蹲在地上打電話。再往前走,就看見一層飛起的明黃檐角。
小兒子有些興奮,往前跑了幾步,又折回來,說,那莊子后面,估計是座大廟。
應(yīng)該是吧!二兒子氣息沒早晨那樣飽滿了。
莊約之沒睜眼。這一路上,他很少睜眼。他的心在看著,眼睛就可有可無。他當(dāng)然聽見了小兒子的話,心里一動,大廟?過了這個莊子,有大廟?前面的莊子應(yīng)該叫孟莊。他最后一次到孟莊,是六十一歲那年。那是一九九四年。那年冬至,他將孟莊北頭因會寺的正梁端端正正地架了起來。八十一天后,因會寺落成。他回到老家,從此再也沒出過山。
竹床繞過小車,沿懸著的道路進了莊子。莊子如同陶罐,悶聲悶氣。
莊約之還依稀記得這莊子二十多年前的樣子。莊頭一棵古怪的大樹,到秋天結(jié)紅色的果子,只能看,不能吃。莊子里的人說這樹叫喜樹。
喜樹,莊約之喜歡這個名字,曾建議莊子里的人將因會寺的名字就改成喜寺。莊里人不同意。莊里人說,這因會寺建了又倒,倒了又建,是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淮河水的。名字改不得,改了,會動地氣。
莊約之自然不再強求?;春影哆叾贾浪莻€好脾氣的人,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那大梁、四柱、雕像與門楣上了。
道路穿過莊子。一出莊子,果然是一座大廟。
竹床離這大廟還有百十來米,莊約之卻喊道,停,停!
二兒子問,咋要停?廟到了。您老一生修廟,不是喜歡廟嗎?
不看了,回頭。莊約之聲音嚴(yán)厲起來。
小兒子說,爹這是咋了?
小女兒將手里的物件放在地上,說,去看看唄,這一路上還真沒見過一座大廟呢!
不去,回轉(zhuǎn)!莊約之再次道,聲音有些顫抖了。
二兒子又擦了把汗,說,那就回轉(zhuǎn)吧!
莊約之卻又吩咐小女兒,到那邊去,給我抓把黃土帶著。
小女兒說,黃土?
莊約之沒回答。小女兒也沒等他回答,就跑到大廟那邊。足足過了十來分鐘,小女兒才回來,手里捧著點黃土,說,廟是大,沒人,只有三個菩薩,丑得很!
黃昏,冬至日將盡。
莊約之躺在床上,他在被子底下用十根手指比劃著,漸漸地比劃出一大串名字——
祈福寺、祈年寺、祈因寺、祈安廟、祈平殿、祈壽廟、祈成廟、棲水廟、棲巖寺、棲云寺、棲夢廟、棲平寺、棲通寺、棲夢殿、淮水寺、淮神廟、淮平寺、淮安寺、淮平廟、淮安廟、安瀾寺、安瀾廟、安水寺、靜水寺、平水寺、息水寺、通水寺、會水廟、大帝廟、地母廟、雷音庵、關(guān)公廟、大神廟、海會寺、海通寺、悅神廟、三公廟、祖帝廟、淮神寺、淮母寺、淮安廟、因會寺、因緣廟、莊公廟、二郎寺、法雨寺、悅音廟、觀音堂、河神觀。
一共四十九座,一座也不少。
唉,日子現(xiàn)在是越來越慢了。按老理說,我這樣一大把年紀(jì)了,應(yīng)該是感覺時光飛快、夕陽下山。可是呢?真的,日子太慢哪!我每天坐在這臨街的門前,好多年了,也沒看出這街上的人,這街上的事,有什么太大的變化。來來往往,吵吵鬧鬧,生生死死,這條街同我十來歲第一次跟隨祖父一道來時,沒什么區(qū)別。我這樣說,也是因為我太老了。我今年八十八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多活了十八年。八十八年,人間的什么事情我沒見過?雖然這樣說,但見過的,也大部分忘了。人要是什么事都記著,那腦袋估計早就炸了。我這一生,該記的記著,不該記的堅決不記。包括我現(xiàn)在的那些兒子孫子們,我只記得他們中的幾個。有的,我見著面,只覺得恍惚。好在他們也只是過年過節(jié)才偶爾來看看我。我不怪他們,忙嘛!我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也忙得像個陀螺似的,沒消停。不過我倒是記得我的那些學(xué)生們。我啊,教了一輩子書,學(xué)生們的名字、模樣,就是我現(xiàn)在常常回憶的資本。我能夠想起每一個學(xué)生的長處,也能記起他們的短處。我時常揣想,這些學(xué)生,就像一顆顆種子,現(xiàn)在都飄到哪兒去了呢?且不問了吧。我現(xiàn)在老了,老了的人就配坐在這門前。車聲、人聲、風(fēng)聲、雨聲,四季輪回,這臨淮老街,也同我這個老頭子一樣。它也該是暮年了,人到暮年,想起的都是從前,而這老街,到了暮年,它想起的是什么呢?兒時聽我那中過前清秀才的祖父說,臨淮老街向來是古戰(zhàn)場,又是讀書地。這里出過不少將軍,也出過許多文人。鎮(zhèn)上還有三座老房子,據(jù)說是前清的文廟。不過,早幾年就荒廢了。我上一次去看時,還是五年前。那時候我還能拄著拐杖,一步步地走到那荒廢的大房子前。現(xiàn)在不行啦,而且也不想去看了。滿屋都是蛛網(wǎng),屋頂上漏著天光,院子里都是蒿草,屋檐下落滿殘瓦,那情景……唉,哪像我小時候見的那樣?。?/p>
不說了,不說了,我來稍稍打個盹。昨天晚上我竟然在夢里見著了老祖父。我都十來年沒夢到他老人家了。他看著我,捋著白胡子,將一卷發(fā)黃的古書遞給我。我伸手要去接,卻沒接著。我再伸手,祖父卻搖著頭轉(zhuǎn)身走了。我在后面問,您這是?祖父也不言語,消失在一大片霧氣之中。這夢是啥兆頭?我早些年也曾學(xué)過些麻衣術(shù)相,還曾研讀過《周公解夢》??膳R到自己,便看不了相,解不了夢啦,昨晚上就是因為想著這夢,居然下半夜都沒睡好。雖說人老了,并不需要太多的睡眠,可是睡得太少,加上這冬天的日頭黃黃的,暖暖的,再加上這街上一成不變的晃蕩的人影與車流,我覺得還是打一盹更好。打個盹,便忘了許多事?;蛟S,再打個盹,便不再醒來了。不怕您笑話,人到了這年紀(jì),活著其實有些煩躁,特別是像我。說起來,我從前算是個讀書人。民國年間,我讀過五年私塾。后來,我也在淮河里打過幾年魚,行過幾年船,但解放沒幾年,我就瞅了個機會去讀了師范,再后來回到這臨淮鎮(zhèn)上當(dāng)了一輩子老師。二十年前,我坐在這門前,三五分鐘便有人上來喊我一聲:“老師,您歇著呢!”往后便越來越少了。這三五年,每十天半月能有個人來招呼一聲,就算了不得啦。當(dāng)然,我也不太在乎。都八十八的人了,還在乎這?何況我就是在乎,又能怎樣呢?就如同這臨淮街,昔日人頭攢動,而今也日漸蕭條。人都走啦,到大城市,到老遠(yuǎn)的地方去了。走了,去了,也罷!我只管打我的盹。日頭正暖和,你們可別輕易來打擾我。
先生,我可是真得來打擾您了。您一定見怪了吧?您見怪就對了,就怕您不見怪。您的性格我清楚,一輩子跟淮河壩上的竹子一樣,剛直得很。您還記得我?啊喲,這可真得謝謝先生了。我是您最后一屆學(xué)生,我的名字嘛——對,您說得對,我就叫莊二寶,我父親是河邊的莊約之。不過,現(xiàn)在我的名字叫莊向賢,就是向古往今來的賢人學(xué)習(xí)的意思。二十八年前,我從您的初三班上畢業(yè),那年您正好退休。記得您站在講臺上,含著眼淚說,你們是我最后一屆學(xué)生,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講臺上上課。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您的淚水。那以后,您就回到了臨淮老街上。接著,我上了高中,再后來,沒能考取大學(xué),跟著莊子里的人到廣州打工,學(xué)建筑,做裝修,這一出去就是二十年。如今,先生哪,我也是四十四歲的人了。啊,那還真巧,我的年齡正好是先生年齡的一半。我現(xiàn)在回來啦!去年春天就回到了市里。還是干老本行唄!開了家房地產(chǎn)公司,在市區(qū)也搞了幾個樓盤。您問那些樓盤的名字?還是不說了吧,都是些俗世中的事情,入不得先生您的法眼。不過,我這次來,可不是為了生意。
我一來是專門拜望先生。這么些年了,一直存著個念想,就是好好地向先生匯報匯報自己的學(xué)習(xí)和工作。二來呢,當(dāng)然還是有事情向先生您請教。一日為師,則終生為師。先生您可得替我拿拿主意。先生您可能不知道,這些年我雖然身在生意場上,心里卻始終不得安寧。您可別拿當(dāng)年在班上盯學(xué)生的目光看我,我的不得安寧,并不是因為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而是總難找到根基,總覺得自己像浮萍。五年前,我到終南山去住了一段時間。終南山是隱士之地,先生您肯定知道。記得您當(dāng)時教我們讀過“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的詩句,真是好詩,好境界。我也是生意做久了,見人心太浮躁了,便去了終南山。那山好啊,安靜得很,有禪意。山上的樹也好,水也好,路遇的那些人也好,都是安安靜靜的,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我在那里待了三個月,后來還是下山了。山下還有很多的事要處理,我只能下山。從那以后,我便一直想著我應(yīng)該停下步子,好好地做一點有用處的事情。這不,前兩天我突然夢到了這臨淮老街。真的,我夢見自己還是個少年,走在老街上,樣樣都新鮮,樣樣都親切。只是老街上的那些人,都不似現(xiàn)在這樣,而是一個個穿著漢服,捧著詩書。那樣子,使我想起了先生您。您當(dāng)年在學(xué)校的梧桐樹下讀書時,就是那樣子,身材筆直,聲音豁亮。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