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慶蓮

一

下雪了。

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了一天一夜，天亮的時候，厚厚的白雪，像一床無限延伸的雪被。覆蓋了山野，覆蓋了一大片油菜田。

田野中央有一座圓形的土房子，此刻就像一朵雪白的大蘑菇。那是油菜花小小守護(hù)神——黃花花溫暖的家呢。

黃花花一覺醒來，費了很大的工夫，好不容易才推開了土墻的窗子。噢，不對，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是白雪窗子。

黃花花的土房子沒有門，只有一個窗口，有一個不是很高的窗臺。

黃花花跳下窗臺，落在了雪地上。

“哦！一個潔白美麗的世界！”

黃花花穿一件草綠色的連衣裙，圍著一條草綠色的圍巾，戴著一雙草綠色的手套。裙子上、圍巾上和手套上都綴滿了黃色的小花蕾，是含苞待放的油菜花的花蕾。

黃花花站在窗子外，想起爸爸媽媽離開時的囑托：“黃花花，我的乖孩子，在這個冬天我們要出一趟遠(yuǎn)門，你可要守護(hù)好這片油菜田哦。我們的小小守護(hù)神，再見！”

田野上吹來一縷冷冷的風(fēng)，風(fēng)從雪地里卷起幾片雪花飛來，一片雪花粘在了黃花花的嘴唇上。好涼，像一個涼涼的吻，又像是一個遲到的問候，瞬間，在嘴角融化了。

黃花花用手指摸摸嘴角，又把手指放進(jìn)嘴里吸了吸，手指是甜的，是那片雪花有著淡淡的甜香。今天雪這么大，我應(yīng)該做點什么好呢？黃花花迎著風(fēng)雪，在窗子下來來回回地走著，孤獨抓著她的心。

她想有一個朋友，可雪野茫茫，去哪兒找一個朋友呢？雪地里連一只麻雀的影子也沒有。

黃花花在雪地上滾了一個大雪球，又滾了一個小雪球。

忽然，黃花花來了靈感，我可以堆一個雪人朋友呀。于是，她把小雪球壘在大雪球的上面。

黃花花心想，雪人不能比自己高，也不能比自己矮。

黃花花用一根樹枝做尺子，量了量自己的身高，剛好和窗臺一般高。于是，她讓雪人的頭正好頂著窗臺。

“一秒鐘也不能停下來，要一氣呵成?！?/p>

黃花花給自己加油。

很快，黃花花堆了一個雪人。

二

雪人一點兒也不可愛，樣子像一個丑丑的小男孩。

雪人戴著一頂西瓜皮帽子，穿著一件雪白的小西裝，戴著一雙雪白的手套，雪人的雙腳還裹在大雪球里。

“一秒鐘也不能停下來，要一氣呵成?！?/p>

黃花花彎著腰低著頭，她把雪人的雙腳從大雪球里雕刻出來。

“好了！”黃花花抬起頭。

雪人偏著頭，大嘴巴向上撅著，氣呼呼的樣子，不愿意正眼看黃花花一眼。

這是為什么呢？他為什么這樣生氣？

“看樣子，你一點兒也不開心？”黃花花問雪人。

雪人沒有回答。

雪人的眼睛斜視，嘴唇撅得高高的，頭還歪向一邊。不過，雪人的鼻子很好看。

雪人的鼻尖上頂著一片雪花。

黃花花想把那片雪花弄下來，可她不敢用樹枝去戳，也不敢用指甲去扒。她怕弄壞了雪人漂亮的鼻子。

黃花花彎下腰，抱著雪人，她的嘴唇湊近雪人的鼻子，溫柔地吻了一下，雪花就在她的嘴里融化了。

黃花花的氣息飄進(jìn)了雪人的鼻子里，好香好香！有一股油菜花的芳香沁入雪人的心里。

雪人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復(fù)蘇。

“阿嚏！”雪人打了一個噴嚏，撅起的大嘴巴張合了幾下，又撅了起來。

“??？雪人，你打噴嚏了！”黃花花驚愕地看著雪人。

“你好像一點兒也不開心！”黃花花說道。

“是的！你給我戴一頂西瓜皮帽子，穿一件不太合身的小西裝，瞧我這身打扮，太可怕。除了鼻子我喜歡，你瞧我眼睛斜視，嘴巴這么大，這個長相太丑了！再說，我不喜歡做一個男孩子，我應(yīng)該是一個女孩，而且和你一樣漂亮……”

這一長串話是雪人在心里說的。

一片雪花飄落下來，落在了雪人的睫毛上。

黃花花不敢用樹枝去戳，也不敢用指甲扒開，她怕弄壞了雪人的眼睛。黃花花彎下腰，抱著雪人，她的嘴唇湊近雪人的眼睛，吻了一下雪人的眼睫毛，雪花就在她的嘴里融化了。

雪人的身體顫動了一下，她的眼睛清澈明亮了起來。

黃花花看了看雪人頭上的西瓜皮帽子，覺得有點兒不順眼，而且小西裝確實太小了，肚臍眼兒露在外面。眼睛斜，嘴巴大，樣子真的很丑，不過，鼻子很漂亮，高高的鼻梁俊秀優(yōu)雅。

于是，黃花花拿掉雪人頭上的西瓜皮帽子，給她雕了一頭瀑布一樣的卷發(fā)。退去雪人身上的小西裝，給雪人穿上一件雪白的連衣裙。

黃花花看著雪人的眼睛，此刻，雪人的眼睛變得溫柔起來。她的眼睛里也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兒。

雪人眨了一下眼睛。

“你會眨眼睛！”黃花花驚喜地叫道。

雪人又眨了幾下眼睛。

黃花花興奮極了！她微笑著看著雪人的眼睛。

黃花花輕輕抹掉雪人臉上的大嘴巴。她照著雪人眼睛里女孩兒的摸樣，在雪人的臉上輕輕地畫啊畫，不大不小的耳朵仿佛在傾聽，斜斜的眼睛看過來，就一點兒也不斜了。眼睛有點兒小，睫毛微微上翹，眉毛細(xì)長，玲瓏的鼻子透著靈氣，小巧的嘴巴含著笑。

雪人的樣子很甜蜜?，F(xiàn)在，雪人看起來好漂亮啊。

一片雪花飄落下來，落在了雪人的胸前。

黃花花不敢用樹枝去戳，也不敢用指甲扒開，那地方長著雪人的心呢！黃花花彎下腰，抱著雪人，她的嘴唇湊近雪人的心窩，在雪人胸前輕吻了一下，就輕吻了一下！雪花在她的嘴里融化了。

奇跡發(fā)生了！她聽見了雪人的心跳，雪人在她的懷抱里，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兒。

雪人伸出雙手，抱緊了黃花花。她們兩個像一對孿生姐妹。

“謝謝你創(chuàng)造了我！”雪人激動地說。

“不用謝！我有新朋友啦！”黃花花也很激動。

“你給我取一個好聽的名字吧。”

黃花花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叫黃花花，你就叫銀花花吧，這個名字你喜歡嗎？”

“銀花花，我好喜歡！”

黃花花和銀花花再一次緊緊地?fù)肀г谝黄稹?/p>

三

黃花花面對著白雪覆蓋的田野指指點點，瑞雪兆豐年呀。

她告訴銀花花：“這是一大片油菜田，藏在雪被子下面。很遺憾，你現(xiàn)在不能看見綠油油的油菜苗，它們多么可愛，多么嫩綠，多么充滿生機……”

銀花花對白雪覆蓋下的那種綠油油的植物充滿了好奇，充滿了幻想。

黃花花又接著說：“我一個人守護(hù)著這一大片油菜田，爸爸媽媽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臨走的時候，他們囑咐我好好看護(hù)油菜田，等到田野上所有油菜花都盛開的時候，他們就回來了。現(xiàn)在有你陪著我，我們會一起快樂地度過這個冬天?！?/p>

“放心吧！黃花花，我會陪你一起度過這個美妙的冬天的。不過，在最后一片雪花融化的時候，我是要離開的……”銀花花的眼睛里有一股憂傷。

“等到最后一片雪花融化的時候，應(yīng)該還有很多天?。　秉S花花安慰道。

“我想帶一朵花離開，所以，我要等到春天，等到春天里最后一朵油菜花盛開……”

黃花花牽著銀花花。

她們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她們要在雪地上踩出一條小路，她們要在有危險的地方做一個紅飄帶的標(biāo)志。

她們把紅飄帶系在樹枝上，提示在雪地上行走的人們，這里是油菜田，小心別踩到油菜苗；在沒有小樹的地方，她們把紅飄帶系在竹竿上，把竹竿插在雪地里，提示雪地上行走的人們，這里是水溝，小心別掉進(jìn)水溝里……

她們在雪地里跑了一天，餓了，就吃幾片雪花?，F(xiàn)在，田野上迎風(fēng)飄著一些紅飄帶，雪地上留下兩行深深淺淺的足跡，那些凌亂的足跡繞雪地一圈，又回到了原點。

夜幕降臨的時候，大地一片銀白，銀白得有些夢幻。

黃花花躍上了土窗臺，從窗臺回到了她的房子里。

銀花花站在窗子下面。

“進(jìn)來吧，銀花花！房間里要暖和些?！秉S花花從窗口探出頭來喊道。

“我喜歡呆在窗子外面?！便y花花答道，“你安心睡覺吧！做個美夢，我在窗子外面守著你，守著你的夢?！?/p>

“謝謝你！銀花花！”

銀花花站在窗子外，一會兒就聽見從窗口飄出了黃花花均勻的呼吸聲。

真好聽！銀花花聽著聽著，很快，她站在窗子下面睡著了。

四

自從爸爸媽媽出了門，黃花花從來都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她總擔(dān)心會有野獸闖入。不過，現(xiàn)在有銀花花守護(hù)在窗外，黃花花可以睡一個香香甜甜的安穩(wěn)覺了。

可等到她清晨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昨晚連夢都沒有做一個，睡得真的很踏實。

黃花花一想起銀花花，就趕快起床，沖到窗子邊。晚上，風(fēng)雪加大了。白雪覆蓋了窗口，黃花花用手推，用頭頂。花了很大力氣，終于把覆蓋在窗口的白雪推開了。

“銀花花，銀花花……”黃花花躍下窗臺，焦急地呼喚著銀花花。

對銀花花來說，白雪就像一床暖暖的被子，蓋在了身上。

黃花花彎下腰，抱著銀花花，她的嘴唇湊近銀花花的鼻子，溫柔地吻了一下，黃花花的氣息飄進(jìn)了銀花花的鼻子里，好香好香，沁入銀花花的心里。

“真香啊！”

銀花花蘇醒過來，抖抖肩，抖落了身上的雪花。

昨晚的風(fēng)雪真大，大風(fēng)吹走了很多紅飄帶，白雪又重新覆蓋了雪地上的小路。

黃花花牽著銀花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她們要在雪地上重新踩出一條小路，而且在有危險的地方重新做紅飄帶標(biāo)志。

她們在雪地里跑了一天，雪地上留下兩行深深淺淺的足跡，凌亂的足跡繞著雪地一圈，又回到了原點，回到畫著一條橫線的窗臺下。

黃花花去土房子里睡覺，銀花花守護(hù)在窗子外。

第二天，黃花花叫醒銀花花，輕吻銀花花睫毛上的雪花，一縷植物的芳香飄進(jìn)銀花花的心里。

第三天，她們在雪地上踩出小路，在有危險的地方重新做紅飄帶標(biāo)志。

……

她們還在雪地上玩跳房子的游戲。

她們爬到雪山上看落日。

她們一起救醒了雪地上凍僵的麻雀。

……

五

這個冬天落了好幾場雪，很快就過去了。

雪一天一天地融化，雪人一天一天瘦了下來。

田野上綠色的小草睡醒了，伸個懶腰，就從薄薄的雪地上生長起來。

山上的野櫻花一朵接著一朵地盛開。

桃花一樹接著一樹地盛開了。

小路邊、田埂邊的蒲公英浪漫地開著金黃色的小花朵。

一望無際的田野上，綠油油的油菜，都舉起了黃色的小花蕾……

春天來了！

春暖花開了。

黃花花一天一天地長高，像一株油菜一樣長得飛快。

她有一些含苞待放的心事，常常面對著充滿生機的田野興奮不已。

黃花花不舍得銀花花早一天離開她，忍耐著自己身體的疼痛，是一株植物要打開花苞的疼痛。

雪地里的雪一點點融化。

銀花花一天比一天消瘦，像一朵雪花消融一樣，飛快地消瘦。

銀花花遙望著田野左邊的一座高山，那高高的山頂上，還有幾片殘留的白雪，像幾朵盛開在山頂?shù)难┥徎ā?/p>

銀花花常坐在樹蔭下，心想：“我能否等到那最后一朵油菜花盛開呢？雖然我的心中有一個春天，裝著百花盛開的景象，裝著千萬朵油菜花開的景象，但我最想看到的，是黃花花開花的樣子，我想帶走那一縷花香……”

銀花花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銀花花，銀花花，千萬不要在最后一朵油菜花盛開之前融化了！”

銀花花忍受著生命里的疼痛，是一片雪花要融化的疼痛。

偏偏在這快要分離的節(jié)骨眼上，黃花花不小心得了感冒，病懨懨的，一連幾天高燒不退。她的身體里仿佛燃燒著一團(tuán)火，綠色的裙子開始泛黃，裙子的腳邊像枯草一樣卷了起來。

銀花花守在黃花花的身邊。她顧不了啦，不就是提前分開嘛！銀花花抱著黃花花，用自己的身體給黃花花降溫。

銀花花的身體開始融化，止不住的淚水往下流。

黃花花的高燒退了。

“銀花花，銀花花……” 黃花花哭了。

銀花花卻笑了。

銀花花的微笑像雪花一樣美麗、純潔。

銀花花遙望著高山，高高的山巔之上，盛開的雪蓮花融化了。

田野上的油菜花大片大片開了，一浪一浪，像金色海洋。

黃花花的身體里鼓滿了春風(fēng)。

黃花花忍不住了，她要開花了。

銀花花忍不住了，她要融化了。

她們都知道分別的時候到了。

黃花花牽著銀花花的手，她們從樹蔭下走了出來，走進(jìn)陽光里，走進(jìn)金燦燦的油菜花田里。

“銀花花，我就要變成一朵油菜花了……”

黃花花一邊說著說著，她站在了花田里，變成了一棵綠油油的油菜，舉著含苞待放的花蕾。

“黃花花！黃花花……”銀花花輕聲喊著黃花花。

“銀花花！銀花花……”黃花花輕聲喊著銀花花。

她們呼喚對方的聲音越來越輕。

銀花花清瘦得像一片雪花，春風(fēng)一吹，她就會飛走，或者會融化。

銀花花握著黃花花的手，瞬間，握在手心里的手，變成了一片翠綠的油菜葉子。松開手，銀花花流下最后一滴分別的淚水。

一滴香香濕濕的淚水，打落在一朵花苞上。

忽然，花苞含著淚珠，花瓣次第打開。

銀花花聽見了油菜花開的聲音……

銀花花在最后融化的一秒時間內(nèi)，變成了一縷水氣，很快，水氣變成了一縷輕風(fēng)，輕風(fēng)經(jīng)過一朵油菜花的花心，向著北方的天空飛走了。

黃花花仰著金燦燦的花朵，揮著綠色的手臂。

“再見，銀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