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長沙)
畫家郭睿
郭睿,山東嘉祥人,先后就讀于曲阜師范、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清華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獲藝術(shù)碩士學(xué)位,導(dǎo)師為陳輝教授?,F(xiàn)供職于山東理工職業(yè)學(xué)院文創(chuàng)藝術(shù)學(xué)院,多年來一直致力于中國花鳥畫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出版著作有《小小畫家·中國畫》《實力派畫家·郭?!贰豆;B畫》《墨守我心——郭睿作品選》《雪泥鴻爪——郭睿畫集》《一花世界——郭睿作品集》《國畫入門教程——花鳥》等。另有文章和畫作發(fā)表于《美術(shù)觀察》《新華文摘》《中國書畫》《中國教育報》《中華書畫家》《新華月報》《金融時報》《大美術(shù)》等。
好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小文《兩只鳥的記憶》發(fā)在《新華月報》上。我在那篇文章中說“郭睿的畫值得一看”,我還感嘆“一幅畫能使人如此的聯(lián)想和回望應(yīng)該是一幅好畫了”。 我真的是這樣看的。
看畫對于我來說也像是讀書。有的時候你要將自己擺進去,有的時候你要使自己跳出來。一看,一讀,一進,一出,看得進,讀得出,進出自如,才是好。所以,我看郭睿的畫就像在讀他的書。
郭睿喜歡畫鳥。郭睿的鳥大都是停在枝上的。郭睿的鳥似乎都很安靜,甚至可以說是冷靜而獨立。然而,即便就是如此,就是再冷靜,也會叫的吧,也是要飛的。試想,在那寂靜的深夜,一輪月亮?xí)r現(xiàn)時隱,一只鳥兒抬起頭來,突然間就叫了一聲,令人不禁又會想起那句流傳下來的古語: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九年不飛,一飛沖天。那是怎樣的鳴和飛呀!
郭睿畫的一只鳥,停在一棵掉了皮的露出骨頭的古松上,望著下面的逝川。那逝川也是寧靜的,好像已經(jīng)流到頭了。那流光也凝固了,像是一片雪。那鳥讓我想起孔子。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你說孔子說這話時,他到底在感嘆什么?他是在說他受夠了嗎?受夠了斗爭,受夠了暗算,受夠了偉大,受夠了贊美,受夠了謾罵,受夠了漂泊,受夠了游戲,受夠了等死。于是,他來到河邊上,看著河水滾滾流逝。
如果水不流了呢?是否也就不逝了?就是永遠活著了?水不流了,水就死了,就是一汪死水了,生也是死一般的生了。面對他的這種提問,我的心里總是想,為什么他老是想著這類問題呢?為何別人就不想呢?人的差別太大了。有的時候真的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天地之差,云泥之別。畫是否也這樣呢?
世上沒有相同的鳥,世上也沒相同的花,即使就是雙胞胎,如果你用心去看,差異也是明顯的。
郭睿的筆觸是精準(zhǔn)的,他能捕捉到某個姿態(tài),他能凝固住某個瞬間,事物的完美也只在流光一閃的眨眼間。
郭睿的畫是美的,但它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所喚醒的卻是憂傷:花開了,每一朵都鮮艷?;淞耍灰欢ǘ冀Y(jié)果。再好的鮮花,也會凋,也會謝,也會落。一只鳥從花叢飛起,抖落一串晶瑩的露珠,仿佛一個夢。
那鳥飛到哪里去了?天空中看不到它的影子,樹叢里也看不到。但我聽到它在叫。不,它在唱,卻不知它在哪里唱。不過,我想,不用擔(dān)心,只要它還在郭睿的畫里,它就一定是安全的。
一幅畫可能被毀掉,但是只要它存在,那畫筆所留下的瞬間就是永恒的,就像凡高的向日葵永遠都不會枯萎。可怕的東西雖然可怕,而且還會恐怖下去,美妙的東西也永遠不會失去它的美。
想像一下這幅畫,想像一下萬物之間所具有的種種關(guān)系:山與林、石與水、湖與舟、形與影、松與風(fēng)。想像我也是一個畫家,想像我也像郭睿一樣,畫花,畫鳥,畫野草。想像一種不同的生活,等于想像另一個自己去過另外一種生活。一個畫家最好的東西,或者說是他的生命,不是體現(xiàn)在他的筆下以及他的畫紙之上,還能體現(xiàn)在哪里呢?
我喜歡看郭睿的畫,喜歡他畫的不動之動。它能使我靈魂出竅,隨著一只可愛的鳥兒,飛入某個美好的時空,讓我在開花結(jié)果之間,喘上那么一口小氣,幫助我能打發(fā)那些不能靜心讀書的日子。我真愿我能生活在郭睿畫的這些畫里。
國畫 郭睿
一開始,我不知道,當(dāng)然,后來知道了,郭睿為何會特地在他的這幅畫上面題上文徵明的詩:
城頭霜落月離離,匝樹羣烏欲定時。
會有人占丈人屋,微風(fēng)莫自裊空枝。
文征明的這首詩出自于他的一幅名畫《月落烏啼圖》,畫上還有幾位文人或者畫家、收藏家所追題的幾首詩。那些詩都認(rèn)為文徵明的這首詩是對吳王夫差的命運以及吳國滅亡的感慨,并由吳王想到西施,想到愛,想到恨,想到越王勾踐,還有范蠡的美人計,想到歷史的興亡反復(fù)以及更替的驚人相似。而我在郭睿的這幅畫上,看到的卻是在一堵嶙峋的石崖下,一叢鳳尾一樣的草中,一只鳥正呼喚著另一只正在飛離的鳥,它那樣子仿佛在叫:快回來呀!快回來!你還想到哪里去?這里再差還有草呀!再差也比那光禿的落盡了葉子的空枝好呀!今晚我們就將就睡在這崖下的草里吧!由此,我還不由得想到曹操曹阿瞞那首著名的《短歌行》: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良禽總在擇枝而棲。即使不是良禽大概也會擇枝而棲。是鳥誰不擇枝而棲?問題是:你有什么枝?你愛的是什么枝?
有的枝是權(quán),有的枝是錢,有的枝是愛,有的枝是恨,有的枝是善,有的枝是惡,有的枝是活,有的枝是死,你會落在哪一枝?
再說你選得對不對,也是一個大問題。何況很多時候,你還真的沒得選。
比如你不能選擇父母,你不能選擇子女,你作為一個動物,哪怕是一個高級動物,或者是一個高級的人,你也很難控制情欲。
你想選擇做自己,你也拼命做自己,可是,最后,你發(fā)現(xiàn),你一輩子做來做去,做的根本不是自己。
你想做英雄,你也學(xué)著做英雄,同樣,最后,你也發(fā)現(xiàn),其實,你只是一頭狗熊。
于是,你會感到迷惘,在那月明星稀的夜晚,繞樹三匝,無枝可依?;蛘?,更像一縷微風(fēng),恰如文徵明的描述,反反復(fù)復(fù),繞著空枝。
唉,還是如郭睿所畫的吧,那樣也沒什么不好。有的時候,還真是,正如小鳥叫的那樣,別人的金窩銀窩再好,也不如自己的草窩好!
我想郭睿的這幅畫是否可題為“喚友圖”或者“擇棲圖”?
我們心里應(yīng)該明白,無論什么情況之下,都不應(yīng)該任性使氣,拋下親朋,一沖而去。最后,落得個形單影只、踽踽而行、煢煢孑立。
客居京華,登山歸來,日暮途窮,感嘆紅葉驚秋,征鴻漸遠,逝水流年,人都可以理解的吧。如此這般的一番之后,滿目的紅葉成了棲枝,讓人感覺平和溫暖,就是畫家的心態(tài)了。
國畫 郭睿
郭睿有個好心態(tài)。郭睿筆下的這幅畫表現(xiàn)了他的好心態(tài)。一個人有怎樣的心也就會有怎樣的畫吧。人生的成功不僅在事業(yè)如何偉大輝煌,還在于他修得了一顆怎樣觀世的心、一顆怎樣處世的心。
自然想起王陽明。
先生游南鎮(zhèn),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guān)?”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p>
我也曾看過花,看過好幾次。當(dāng)然,不是專門看,是和老婆去公園,繞著花壇看幾眼。
花真開得艷,看的人很多,還有不少人,尤其是女人,貼著花照相。
“有什么好照的呢?”當(dāng)時竟是這樣想。
后來再去時,花已沒有了,只剩一些綠葉子,在那風(fēng)里搖。這時,游人走過去,腳都不停一下了。
鮮花盛開時,賞花人如潮?;〞r剛一過,人就不看了。這時才真體會到:四季轉(zhuǎn)換何等無情。女人男人看花不同。
女人看花時,易觸景生情,易生美麗不久之感。男人呢?男人看花大多是隨著喜愛的女人。
看著那些綠葉子,在那風(fēng)中搖曳著,我想此時的面目才是它的平常樣。
平平常常的,人不愛看的,注目更是談不上了。
由此,我又想到紅葉,想到那些秋天的紅葉。那些紅葉,好美,好看??墒?,那些看的人,又有幾人會去想,這美是由綠葉遇冷即將凋落而呈現(xiàn)的。那些紅葉雖然美,但對那些紅葉來說,卻是臨終的美了。
生命總是有限的,這個道理是很淺,細想的人未必多。
特殊也好,平常也好,燦爛也好,暗淡也好,都是值得珍愛的。
雨停了。大街上噪音減弱了。整天在這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也都疲憊地回家了。
黑夜來臨,林蔭樹間,路燈一盞一盞亮起,路邊小區(qū)人家的窗戶也一扇扇通明了。
每當(dāng)這時,曾經(jīng)在外拜師學(xué)藝的年輕的郭睿一定也會想起自己那溫馨的小家吧,也會想起他老家的那棵參天的大槐樹吧,還有在那大槐樹下盼他望他的父母親。他的這幅《溫馨家園》是否發(fā)自這種心情?是否或者多多少少與此心境有點關(guān)系?我的心里這樣想著,我的眼前所浮現(xiàn)的也是一幅遙遠的畫面,那畫面上我的小屋都歡樂得沸騰了:
妻子生了一個兒子!
這是我和她的兒子!
哎呀呀,多么漂亮的小人兒呀,花兒一樣香噴噴的,葉兒一樣嫩生生的。
他在我和妻子之間究竟更像誰一些呢?
他也許也是個偉大的天才吧?也許還會是一個人類發(fā)展史上的最高最大的里程碑呢!
幸福的將來使得妻子眼里閃爍喜悅的光彩。
她抱著兒子斜躺在干凈潔白的床單上,身后靠著一床繡有龍鳳呈祥的大被子。
鄰居的大媽大嫂來了,大叔大伯們也來了。他們像瞧畫兒似地欣賞著她,贊美著他——贊美著我們的新生的兒子!
她的確像一幅我們中國的圣母像。
她那恬靜優(yōu)美的微笑真的像水晶一樣純潔,洋溢著溫柔無限的母愛,給人一種美好的感覺。生孩子使得她也好像是再生了。她身邊的所有一切似乎都已面目一新。
我覺得自己又站在了生活的起點上。畫家們和詩人們所尋求的美好東西:誘人的自然景色,晨曦和晚霞、花草樹木和累累果實,以及四季風(fēng)光的更替……總之,凡是人類所感到的親切珍貴稀有的東西,全都格外大方地特別殷勤地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了。
一切都顯得如此新鮮,一切又顯得那么古老,就像古老的大地上所萌生的連天青草。呵,多么古老的青草呀!
逝去了的那些年代和那即將逝去的年代以及尚在未來的年代,在我那間小屋里,那間陳設(shè)簡陋的屋里,鐵鏈一般地扣緊了。
我是多么幸福呀!
小屋里充滿了節(jié)日的歡樂。
郭睿的這幅《溫馨家園》,畫面上雖然很是安靜,一只鳥在它們的窩里正在喂著嘰嘰的雛鳥,一只鳥則立在枝頭警惕地守護著它們的安全,但我覺得它們的心里也和我的心里一樣,充滿了家園的幸福感。
日路朝飛急,霜臺夕影寒。
聯(lián)翩依月樹,迢遞繞風(fēng)竿。
白首何年改?青琴此夜彈。
國畫 郭睿
靈臺如可托,千里向長安。
看著郭睿的這幅畫,讀著李嶠的這首《烏》,想著霜臺和靈臺,我的心里所浮現(xiàn)的是那江南款款的風(fēng),吹著,拂著,滿地落葉。
風(fēng)是藍的,和天一樣。葉是黃的,和地一樣。樹梢卻是青綠的,和那滾滾的江水一樣。
你說葉從何處落的?是從天上飄落的嗎?天上的樹也落葉嗎?那些空中的玉樹瓊枝在飄落著誰的心思?
打開信封,我收到了你寄來的這片落葉。在這微信電郵的時代,如今誰還這樣做呢?無論黃葉,還是綠葉,落了也是非常美的,經(jīng)過風(fēng)霜雨雪的浸染,我知你的這份情思。我更明白,它的母樹,就是你呀,遠方的人。
與這落葉同寄來的,還有兩棵樹。樹雖不是你種植的,但卻是你拍攝的。兩棵樹,有人說,一棵是棗樹,另一棵呢?也是棗樹。你寄我的這兩棵,一棵是在雪天拍的,一棵是在前天拍的。下雪的那天是早晨,前天的中午有陽光。兩棵樹,你是說我們就像兩棵樹嗎?這是兩棵什么樹?是否真像人所說的就是兩棵棗樹呢?
面對你的百般關(guān)懷,我總覺得萬般不安。
我就像是一只野兔,或者說是某種猛獸,習(xí)慣在那曠野盤桓。任何異動,即使親切,也會使我躍上山巒,鉆進密密的樹叢之間。然后,伏著,屏住呼吸,聽那風(fēng)的一喘一息。
一切都是如此貪婪,這么樣的繁榮昌盛。樹木相互糾纏著,枝條彼此盤繞著,野花雜草比著生長,爭奪陽光空氣水分。還有鳥兒,各種鳥兒,生活在那樹林之中,它們沒有別的擔(dān)憂,只害怕著它的同類,發(fā)出你爭我奪的叫鳴。大部分的恐懼的眼睛全都無力自衛(wèi)地盯著它們擁有的東西。
不幸就像頭上的樹葉掛在頭上的樹枝上,夏天是綠的,秋天是黃的。又想,不幸不是樹葉,只是一根光禿的樹枝,有過一年四季的顏色,最終還是成了干柴。
當(dāng)那電線拉長了時,電線就彎了。當(dāng)那樹木長高了時,樹木就駝了??纯茨切┴E的背脊,還有那些拄著的拐杖,你能看到生活的壓力以及歲月的無情侵襲。
一棵樹,遭雷殛,裂成了兩半。較之讓人砍伐而死,顯然是更壯烈的結(jié)局。那根是否還活著呢?有時,那根還活著。
那遠遠的漂來的,是什么?一棵樹。它從哪里漂來的呢?它的故鄉(xiāng)在哪里呢?還有它的那些親人呢?它能漂到哪里去呢?還將這樣漂下去嗎?
那么大的一片山林,在我看來就是牢籠,每棵樹都是根柵欄,想要關(guān)住那位山神。山神真能關(guān)得住嗎?你看樹梢裊裊煙云,若有若無,時隱時現(xiàn),是那囚不住的游魂。
牛犢頂橡樹——這是一句什么話?這是一句外國話,是翻譯的外國話,我很喜歡這句話。初生牛犢不畏虎,所以才會頂橡樹吧?一頭脖子折斷了,另一頭又頂上了,一頭,一頭,又一頭,那樹依舊立山頭。那樹果真是橡樹嗎?或許只是像橡樹?或許根本不是樹。
有些大樹,看似死了,其實還是活著的,等哪天雨落下來,就會發(fā)出新芽的,也會開出新花的。
理想很遠,起風(fēng)了。
現(xiàn)實的樹變了樣,將來也許會變成一座陰翳的林子,沒有鳥,也沒有蟲。
能在冬天開放的花,會是一種怎樣的花呢?若從自然的情況來看,若從我所知的來看,只能是這寒梅了,就像這郭睿畫的寒梅。
寒梅有紅也有白,紅的也好,白的也好,其他什么色的也好,總之,都是一個好。
好的花色,好的花香,總是默默開放,是為自己開放的。
開放了,就好了,就不枉為一枝花了,就會永遠留在那看花人的心里了?;▋簽槭裁茨菢蛹t?就因為它開在人心。
我的心無顏色嗎?可能吧??赡苷娴娜缒闼f,牽絆如網(wǎng),使你迷惑?
繁星之夜是溫柔的,繁星之夜也很美,美好的都非常短暫,轉(zhuǎn)瞬即逝,煙花一樣。
如果沒有那煙花呢?夜空又會怎么樣呢?夜空就會極其平常。
白花,紅花,都不要緊,只要那花開放了。
花開放了,當(dāng)然會謝,花不開放,花也會謝。
花兒當(dāng)然可以重放,在人心里腦里重放,即使過去已經(jīng)很久,無論短暫還是長久。
真想,這樣,就跟你去,打開那壩,奔騰而去。呵,還是讓我看看自己,看看自己。
你說我是享受痛苦,也許……活的時間越是久長,痛苦越像淤泥堆積,一層一層,一層一層,最后形成一片澤地。幸福、快樂,卻像揚塵,風(fēng)一吹就飄散天際。
你說我是享受憂愁,也許……那是因為快樂憂愁最初總是混在一起,越到后來,憂愁、快樂,越像手中這枚硬幣,每次拋起,我總看到:憂愁那面,旋轉(zhuǎn),落地。
當(dāng)我聽著你的聲音,看著你的這些文字,看著你的那些畫面,我看到了什么呢?我看到了你的眼睛,或者你的思緒如云,那樣自信,又不自信。
世上真的有獨立嗎?獨立得像一只金雞?世上有的只是孤立,就像一只落湯雞。
情對我來說,真的很難說,或者說是不可言說??墒牵矣制f,這就難免痛苦了。
情對我來說,雖然有歡樂,最終還是枯黃蕭瑟。人在世上,最難過的,不是別的,就是情。
一個面對孤獨的女人是個什么女人呢?一個能夠孤獨的女人到底是個什么女人?一個享受孤獨的女人是個什么女人呢?這樣的女人才有可能享受真正的男人吧。
累么?當(dāng)然,很累,很累??謶??是的,恐懼,恐懼。憔悴的面容是我的標(biāo)志,高度的警惕是我的武器,只因受的傷害太多,心頭常有風(fēng)的凄厲。
呵,睡吧,睡了,我要睡了,疲憊海浪般地襲來,鋪天蓋地,全吞沒了。四周頓時一片黑暗,就像進入動物內(nèi)臟,隨著粘性肌肉抽動,所感到的全是茫然,以及茫然后的憂傷。
我極力地睜開眼睛,聽到的是骨骼抽筋,血液也都變成黑色,慢慢淌著,曲折,延伸,淚珠咸得結(jié)成鹽晶。
我又想起你的嘴唇,想起梅開的那個清晨,想起好多好多的感受,想起你的那個表情。
你是一個老家伙嗎?我問我自己。
是的,一個老家伙,超級老家伙,或者無意或者蓄意做一個老家伙的老家伙。
那么如何辦,才能不是呢?
穿上耐克嗎?阿迪達斯嗎?或者……看我穿上了。
每當(dāng)自己挨著自己,我就仿佛挨著了你,挨著了你的這個部分,挨著了你的那個部分。
國畫 郭睿
國畫 郭睿
你說你只是一部分。你說你從來不是全部。全部又是什么樣子,是那滾滾的流水嗎?
你說你就是流水那個永遠流動的一部分,那部分給人帶來麻煩,那部分本身就是麻煩。
那部分就像某個時日,你和某人坐在一起,你斜依在窗邊,望著江面上的行船。
江上其實沒有行船,只有流水流向天邊。
你卻聽到馬達飛旋,說船在你靈魂里邊。
靈魂也是一條江嗎?那江上面也有船嗎?
那船現(xiàn)在怎么樣呢?是在拋錨還是向前?拋錨也是一種向前?
我想交給魔鬼——肉體。我想交給上帝——靈魂??墒?,兩方都嫌肉體,都是只要我的靈魂。
我的靈魂有何用呢?這可是我不知道的。
肉體是我自己的,肉體我能看得見。靈魂是他們爭奪的,靈魂我卻看不見的。然而,你卻看得見。
你說我是你的伴侶。不過,只是靈魂伴侶。
靈魂也像肉體一樣需要一個伴侶嗎?
也許,可是,我僅僅,只是你的靈魂伴侶!
哪怕我的下面如火,哪怕我的下面流水,就算水與火也交融,我也只能對自己說,只是你的靈魂伴侶!
確實,我愛你的身體,我怎么會不愛呢?無論你的身體怎樣,我想我都會愛的。我的下面已經(jīng)被火——我的下面已經(jīng)被水——淬得如鋼如鐵一樣,發(fā)出鋼鐵一般的呼嘯。
我恨不得就進入呀,恨不得就馬上進入,進入了就心安了,進入了就舒坦了,進入了呀,我的精神,就會變成一種物質(zhì),一種純而又純的物質(zhì),一種白里透明的物質(zhì),化入你的血液之中,隨著你而呼吸,躍動。
我就這樣靈魂出竅,自己凝神折磨自己,直到最后安靜下來,那水也在漸漸退去,那火也在悄悄熄滅。這時,我就對我自己,仰起頭來,長嘆一聲,這才是真正的靈魂伴侶!我終于成了你的靈魂伴侶。
于是,我想寫一首詩,一首關(guān)于愛的詩。
一個人想寫詩,尤其是寫愛的詩時,是否也就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很老了?
不老,是在什么時候?十歲,十五歲,二十歲,或者是那二十五歲?再老就是老詩人了。
老詩人是什么人呢?老詩人是皮松肉軟心卻依舊鮮嫩的人。
老詩人會寫什么詩呢?老詩人會寫這樣的詩,就像郭睿的畫題這樣:“苦樂本相通,生涯似夢中,秋光無限好,瓜是老來紅?!?/p>
看著這幅《尋覓》,我就想到了那天晚上,一床凌亂的被子之下,她在半夜離開了。
國畫 郭睿
半夜風(fēng)吼,半夜雪飄,半夜身體所焐熱的半邊床也漸漸冰涼,不動,不挪,石頭一樣。只有枕上還殘留著她的氣喘吁吁的耳語。
她到哪里去了呢?我四處地尋找她,也不知道找了好久,從山里到山外,從溪頭到江尾。十年?百年?上千年?直到我在一片森林,繞著圈子,迷了路。
我問路,我問她走過的路,我看見的卻是晨霧。
為什么在我的眼前總是晨霧彌漫呢?
接著就是一場對話,一場我與自己的對話,一場我與她的對話,一場極其漫長的對話,時不時被狐疑間斷。
我盡量地選擇著適當(dāng)?shù)恼Z調(diào)和詞匯,結(jié)果還是一頭霧水。
她一定在這里,在這幽暗的森林里,山澗聞鳥語,溪水一江明。
于是,我又呼喊她,懇求她,我應(yīng)朝著哪個方向才能離開這片森林,才能找到她?
終于應(yīng)聲了。不由自主的,一個寒噤,好像手指,從上到下,冰涼,刺骨,滑過我的細長的背脊。
聲音也是尖細的,細得剛剛能夠聽清,像是在喊我的名字,踩著黑暗中的黎明。
我小心地撥開晨霧,看見一個移動的影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不老也不小,披著一件黑色的斗篷,優(yōu)雅地在暗中現(xiàn)身。
她徑直地朝我走來,露出一口雪白牙齒,那是她所喜歡的顏色,是她精心調(diào)制的色。
她逼近我,看著我,盯著我,然后,忽又倒退,轉(zhuǎn)身,手里拿著一些什么。
我喊她,她停住。她的身子又轉(zhuǎn)過來,她的目光也轉(zhuǎn)過來,好像仍在看著我,讓我覺得那里面反倒充滿一種懇求,而我也能走上前去,多少為她做點什么。
或許,相反,不是這樣,她是給我送來禮物卻又不敢交給我,拿不定這個人是否就是我。
不是我,是誰呢?難道在這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我?
還記得嗎?我問她。記得什么?她反問。
還記得嗎?我又問。記得什么?她又反問。
還記得嗎?我再問。記得什么?她再反問。
還記得嗎——我痛心!記得什么——我傷心!
看來,她都不記得了,不記得她說過何等令人難忘的話:
在時光的流程中,你曾是男孩,也曾是女孩,還曾是樹木,是長翅膀的大鳥小鳥,以及沉寂無言的水。
世間萬物都有生命,世間萬物都會說話,只是你不在意罷了,所以,你就聽不到了。
從蒙昧的時代開始,各種各樣出竅的靈魂就游蕩在大地之上。
就像所有的預(yù)言家,她點亮了我的燈,一瞬間,黑夜里,幾千年的人文風(fēng)景、幾千年的自然風(fēng)景,我都清楚地看到了。然后,她又熄了燈,轉(zhuǎn)過身子,揚長而去。我卻不知所措了,我想說出看見的一切,腦子里卻一片空白。
于是,我就那樣坐著,一個人,吹著風(fēng)。于是,我就那樣走著,一個人,吹著風(fēng)。于是,我就那樣跑著,一個人,吹著風(fēng)。于是,我就一個人,抬頭看著空空的天空,我的心里,空了又空。
國畫 郭睿
我問她是否能幫我找到迷失的路?她說她不可能,她說她這個人根本就不是這里的人!
是啊,她曾經(jīng)是我的朋友,她曾經(jīng)是我的愛人,曾經(jīng)二字令人傷心。生活中有多少曾經(jīng),每一個都令人傷心。
我曾經(jīng)真認(rèn)識她嗎?我曾經(jīng)真愛過她嗎?她的姿態(tài)!她的聲音!她現(xiàn)在就站在這里,我們反倒形同路人。我曾經(jīng)所認(rèn)識的,只是她的那些異形。
看郭睿的花鳥畫,被一水墨所吸引,水墨的樹、水墨的枝、水墨的葉、水墨的鳥,水墨的河洲水墨的云,讓我想起三十年前,某個傍晚暮歸的情形。那時,我還非常年輕,我曾這樣記下心情:
傍晚,終于,雨停了。
不然,辦公樓的門,啪嗒一聲關(guān)上后,我這沒帶傘的人就只能站在這門外邊的臺階上,凝視秋日的暮色了:淋濕的街道黑乎乎的。天低云暗仿佛夜晚也在隨著雨水降臨。人們躲在雨傘下踏著水花來來去去。寒冷潮濕的空氣中釋放著彌漫著一種苦澀艱深的味道。
不過,好了,現(xiàn)在好了,這雨總算停住了。這城市的諸多景色成了一面多棱鏡,每一瞬間,都在變化,都在使人眼花繚亂。色彩線條形成的漩渦勾引我的這雙眼睛,看了這邊,又看那邊,結(jié)果,樣樣都沒看清。
到了公共汽車站,等車的時間比較長,色彩與線條也變靜止了:大街兩邊的樓房輪廓因下雨而變得紫藍。屋頂上方的那片天空竟綠得似玻璃燈罩,露出幾道橙黃的天光。天光均勻地撒到墻面上,窗玻璃便反射出無數(shù)變幻莫測的色彩,像那鴿子的胸脯一樣,既柔和又美妙。
然而,這種柔和美妙,幾乎無人注目觀看。路人大多行色匆匆,候車者也焦躁不寧。人們都在急著回家,或者去趕某個聚會,這是一個周末的傍晚。這傍晚的城市景色未必能使他們駐足,哪怕停留一時片刻。
作為一個人也許真很難同時關(guān)注兩種事物,并對完全不同的事物懷有同樣濃厚的興趣。
車,來了。跳上踏板,往里擠。前面,一個小伙子,肩寬腰細,好身材,也往里面擠了擠。于是,我便挨著他,隨著節(jié)奏分明的車輪,伴著時高時低的噪音,楔入散發(fā)各種氣味擠得緊緊的乘客之中。
我之所以引這段文字,是我想:我今天若再遇上這樣的情形還會這樣記敘嗎?可能不會這樣了吧,內(nèi)容心態(tài)都不同了。郭睿呢,他若再過三十年還會這樣地畫這些嗎?
郭睿的這幅畫無題,畫上面有兩只鳥落在一根樹枝上,這兩只鳥還讓我想起我在那個時段所寫下的另一短文:
太陽在人行道上的林蔭樹梢鍍上了一層跳動的金黃色,然后又在大片的天空鋪開柔美絢麗的朝霞。我沐浴著清涼的晨風(fēng)高高興興地去上班,邊走邊還時不時地抬起頭來看樹上,想在樹上找到鳥。然而,沒有,根本沒有,一只小鳥都沒有,獲得的是大失所望。昨天晚上,我做了夢,夢見妻子在一棵碧綠參天的大樹下生了一個胖娃娃,那樹上有兩只鳥兒快快樂樂地唱著歌。那是多么的美好呀——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綻笑顏!于是,我又不甘心地將目光再轉(zhuǎn)向四周,轉(zhuǎn)向道旁長長的圍墻和那墻里的房頂上??墒?,沒有,仍然沒有,上班的路快到頭了,還是不見一只小鳥,連一跳動的小黑點也沒看到或感到。于是,我就只好跟往常一樣上班了。我上著班耳朵卻敏銳地捕捉窗外的聲音:“叭——叭——”這是汽車在會車。“嗚——嗚——”這是火車在進站。一天終于過去了,我疲憊地下班回家,聽覺也近乎麻木了。我再不敢去想什么兩只唱歌的鳥兒了。可是,我雖一邊走著一邊仍在抬起頭來,將那目光掃來掃去。我還懷著一種僥幸:也許會碰見一只麻雀?一只喳喳叫的麻雀也算得上是一種會唱歌的小鳥吧!然而,眼看下班的路同樣也快走到頭了,還是不見一只麻雀,還是連一跳動的小黑點也沒看到,只有不少光閃閃的大的小的各種汽車,鳴著喇叭風(fēng)馳而來然后再又疾駛而去。這一下,我真是完完全全失望了,徹徹底底灰心了。我為一個偌大的城市竟看不到一只小鳥,一只會唱歌的小鳥,而驚詫,而憂傷。
國畫 郭睿
相信我寫的文字嗎?相信三十年前的長沙連一只麻雀也看不到嗎?如果你不信,還是請信吧,雖然這事在今天已是這樣的不可想像。
一幅畫能使人如此的聯(lián)想和回望應(yīng)該是一幅好畫了。
我喜歡看郭睿的畫,郭睿的畫值得一看。
(周實,編審,生于長沙,籍貫益陽。挑過土,拖過板車,打過鐵。其主要作品有詩集《剪影》,短篇小說集《刀俎》,長篇散文《無法安寧》,長篇詩文《寫給Phoebe的繁星之夜》,長篇小說《性比天高》《閑人外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