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更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這闋詞寫在李清照36歲的那個春天,她沉沉地睡了一夜,又喝多了。醒時依然覺得頭暈,殘酒未消??杉幢闼贸?,睡夢中也隱隱感覺到窗外風雨聲的動靜。因此睡眼微睜時,晨光躍入眼簾的一剎那,院子里幾日來開得正好的那一樹海棠花影同時躍入心頭。于是趕忙問起窗邊的丫鬟:“是不是花兒都落了???”那小丫鬟看主子醒了,正忙著打理窗簾往簾鉤上掛,讓晨光照進來呢,她隨口答應(yīng)了一句:“都挺好的啊?!崩钋逭站陀X得有點小失落了,你看都沒看就知道敷衍我,昨晚那么大的風,雨點子噼里啪啦地落,花兒哪里能依舊啊。她本來期待著從小丫頭一句“是啊,花兒都落了,滿地都是,怪讓人心疼的”里獲得些許安慰與共鳴??赡莻€粗糙的卷簾人卻沒有捕捉到這份惜花惜春的情感,沒有體會到這一問一答里小小的情緒起伏。所以李清照有點怨念地碎碎念起來:“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敝灰灰沟娘L雨,昨兒個還好好的一樹灼灼繁花就七零八落了,你這個丫頭,怎么就不心疼呢?
詩人用他們極其精微的感官,捕捉到難以體察的細微的情緒,呈現(xiàn)給我們?nèi)伺c人之間微妙的差別。粗糙的小丫鬟,心細的女詞人,折射出我們身邊的兩種人。可是,再仔細一想,難道這個小丫鬟的粗糙應(yīng)該被責備嗎?
蕓蕓眾生,大千世界,不同的眼睛看著不同的方面。這個小丫鬟每天該多么操勞,她要在旁邊伺候著,溫酒磨墨備下酒菜,等主子醉意漸濃侍兒扶起嬌無力的時候,又要趕忙服侍她卸妝洗漱寬衣就寢,早上呢,更要比主子起得早,清掃燒水做早飯,等待李清照起床了再服侍她梳妝。是她卷起了簾子,李清照才能一眼就看到牽掛的海棠花;是她擔起了李清照的人間煙火,李清照才能過著純粹的琴棋書畫的風雅生活。她答出那句“海棠依舊”時,也許腦子里還裝著接下來該干的一大堆活兒呢。所以,我們怎么能責怪,她在操勞日常瑣事之中,少了一點看花惜花的閑情呢?
這件事實在是亙古相同的。也許你的“卷簾人”常看不出你心情不好而沒有及時安慰你,可是不愛吃辣的他總陪你去吃麻辣火鍋;也許他不夠溫柔體貼不懂得營造浪漫,可是他是個維修家電的好手,家里的家用設(shè)施出了任何小狀況,他都能三下五除二解決;也許他不愛看書,可是他燒得一手好菜。
我們總是要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才能真正地認識到,當一個人沒有做到你期待的一些事,很可能是因為他做到了你沒有看到的另一些事;當你很在意的一些細節(jié),在他眼里竟似乎不存在時,也許他正關(guān)注著你忽略了的另一些關(guān)鍵。正是人們各有所長,各有側(cè)重,才構(gòu)成了這世界的萬般精彩。我從前就是個很不溫厚的人,在堂妹出生之前,我在兩代人的十年獨寵中長大,讓我長成了一個完美主義者。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他人很苛刻。我愛著急,愛生氣,看到身邊人的小缺點就容易對其無限放大,恨不得敬而遠之。
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漸漸懂事了,或許真是在對一句句詩行的體會時,在那些美麗迷蒙的意境中,在那些刻骨銘心的情深里,我看著自己慢下來,溫和起來,開始誠覺世事皆可原諒。尤其是在某一次重讀這闋《如夢令》時,我在李清照的小怨念里,突然看到了挑剔的自己;在對卷簾人的體恤和理解中,一些友人的被我忽略的優(yōu)點開始在心頭浮現(xiàn),并決定,以后他們對我“卻道海棠依舊”時,再也不生氣。冥冥之中,造化將我這一次變成熟的契機,埋在了這一闋宋詞里。在我不經(jīng)意地歪著頭正打算戲謔李清照這個文藝女青年時,突然電光石火之間,想要從此成為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