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好友生了場疾病。那天我在單位值夜,便請了會兒假去醫(yī)院探望。人瘦了些,臉上的血色也被疾病沖淡了些。我對他說,沒什么可以送你,就幾朵玫瑰吧。我選的是黃玫瑰,希望給他幸運。他接過去,放好;讓我坐下,給我吃黃澄澄的橘子。然后,很認(rèn)真很認(rèn)真地對我說,現(xiàn)在煙也不能抽了,濃茶也不喝了。
這對他來說需要毅力。他是胃出血,大便發(fā)黑,全身無力,頭一回嘗著病來如山倒的味道。胃的出血已漸漸止住,又十分想念起煙的味道。他甚至好幾回跑到樓下,想買盒煙來,但還是把這念頭給掐了。他也設(shè)想,跑到走廊、門廳向人要根煙抽,聊上幾句,但像約好了似的,他能見著的人手里都不夾煙。
聽他說著這些情景,我就想起了他吸煙的樣子。他吸煙的樣子,就在20年前傾心策劃的“記者工作室”的直播里;他吸煙的樣子,在曾經(jīng)的城市早晨的電波里;他吸煙的樣子,還在端坐于書店的愜意中。他考驗自己,煙也考驗他。
人到中年。中年的身體不再很經(jīng)用。病中的他,臉上多少掛了些憂慮。坐在病房里,想起前一陣有個“油膩中年”之說,我忽覺若說中年多油膩,那是歲月給的“包漿”。有了“包漿”,也就有些老了。在我看來,“油膩”本質(zhì)上是由中年向老年過渡、由盛而衰的保護膜、轉(zhuǎn)換色。
出院后,我們兩家人特意選在一處青年旅社餐敘。之后,又相約走進一場電影《至愛梵高》。我們借此一起慶賀——別了,一場疾病?!耙粓黾膊 ?,讀書看報時常常見著的四個字。生的過程會有身心狀況的起伏,這是確定的。我于是想,人的生命過程,不就是使用、消耗身心的過程——使用牙齒以咀嚼,使用腸胃以消化吸收,使用雙腳以行走,使用心腦以思慮……用久用多了,就可能這樣或那樣。這樣或那樣的結(jié)果是,某個臟器、感官會不顧你的痛癢刷存在感;你越覺得它存在,便越不好受。頂糟糕的,是奈何不了它,卻又得與這病那痛相處下去。因此,人在中年的方子里,醫(yī)生總會給你開出“減”字“少”字“淡”字……中年便有了一項新的事業(yè)——與自己的身體講和。
是啊,年歲增加上去,身內(nèi)身外有的東西便減了下來、淡了下去,甚至漸漸遠(yuǎn)離、消失。想來,中年身體里的許多信號,大約是希望別“砰的一聲消失”。我們的很多憂愁和努力,大約就是為了“悄悄淡去”——這,便是寄予中年人的深深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