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不群
里爾克在《安魂曲》中寫到:“生活與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著某種古老的敵意?!本彤敶鷿h詩寫作來說,這種“古老的敵意”掉轉(zhuǎn)了方向,不是生活在敵視詩歌,而是詩人集體拋棄了生活。尤其是1980年代以來,由于海子的巨大影響力,他所開創(chuàng)的神性寫作,吸引了大批詩人從生活出走,直奔彼岸理想的天國。而在1990年代以來的寫作中,語境的變換雖然讓詩人回到了地面,但似乎又轉(zhuǎn)向了另一個極端,一些詩人緊緊抱住及物寫作的教條,主體精神被拋棄,陷在生活的瑣屑中,使詩人和時代的面目不清。有鑒于此,陳超先生曾提出要強化“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生成,詩人應(yīng)該通過個體化的生存和書寫,寫出當代的實存和內(nèi)心生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胡弦的詩歌具有獨特的意義和巨大的啟示。他的詩歌總是從個人生活出發(fā),深入具體的生活細節(jié)和“歷史褶皺”之中,同時又超越具體的生活。他從個人生活中發(fā)掘出的日常之美,為我們重建了生活的詩意,從詩歌層面為當代人找到生活的依據(jù)。
一
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只能獨自抵抗的生活無疑是一個龐然大物。當我們從它身邊經(jīng)過,強大的磁場使得敏感的琴弦總是會不由自主地顫動,默默發(fā)出聲響。這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的生活,如江水永在流逝但不留一點痕跡,如細沙總有人經(jīng)過卻被遮蓋了腳印。日子一天天無聲無息地過去,很少有人注意波紋下面的逆流、漩渦和起伏。梅特林克說:“日常生活中有一種悲劇因素,它比偉大的冒險事業(yè)中的悲劇因素真實得多,深刻得多,也更能引起我們內(nèi)在真實自我的共鳴?!比绾螌懗霰瘎⌒缘娜粘I睿却娙藗冏龀龌卮??;蛟S有個人性格和氣質(zhì)的原因,胡弦是一個低調(diào)而縝密的生活觀察家,他說:“怎樣傾聽沉默,再次成為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毕鄬τ谀切┖甏?、響亮的東西,他總是關(guān)注那些無言的東西,關(guān)注“沉默”背后的聲音。讀他的詩,可以深刻地感覺到他的內(nèi)傾性,仿佛他是從里向外生活,靜觀人世的日影緩慢地移動,默察一位老人皮膚褶皺中蘊含的歲月紋理。一般來說,他的詩歌總在低音區(qū),一個立志傾聽沉默的人,深入我們生活的內(nèi)里,翻檢、釋讀、測溫,這個人有著異常的耐心,他驚異于時間的力量,發(fā)現(xiàn)了太多生活中被時間的磨盤慢慢磨碎的東西。于是,他說:“一首詩,應(yīng)該有一個不能被描述的內(nèi)部?!边@個“不能被描述的內(nèi)部”是水面之下的部分,幽深、黑暗:
舊衣服的寂寞,/來自不再被身體認同的尺度。/一條條纖維如同虛構(gòu)的回聲,/停滯在遺忘深處。/……/長久以來,折磨一件衣服/我們給它灰塵、汗、精液、血漬、補??;/折磨一個人,我們給他道德、刀子、悔過自新。/而貫穿我們一生的,是剪刀的歌聲。/它的歌開始得早,結(jié)束得遲。/當脫下的衣服掛到架子上,里面/一個癟下去的空間,迅速/虛脫于自己的空無中。(《更衣記》)
《更衣記》如同一個人一層層蛻去自己,它串聯(lián)起了短暫的一生,構(gòu)成了他的“個人史”,記錄下一個人的汗水與血漬,罪行與悔過,折磨與遺忘,這是無比平凡但卻豐富而灼熱的一生,它的終點是歸于寂寞和“空無”。在慣常“不能被描述”的地方,詩歌進入內(nèi)部將它呈現(xiàn)出來,實現(xiàn)了與生活的對稱。
胡弦是寫詠物詩的圣手,他的《水龍頭》《繩結(jié)》《夾在書里的一片樹葉》《琥珀里的昆蟲》等為大家所熟悉。物陷在灰塵之中,是沉默的無言者,在這沉默的背后堆積了太多的東西沒有說出,于是詩人代替它們開口。讀這些詩作,我們仿佛看到光陰輕輕劃過,但隨著角度的偏移它慢慢加深,直到最終留下的刻痕已無法更改。光陰無情而靜默,這種靜類似廣袤而幽暗的星空,那些莫不相識的星球、隕石億萬年里孤單地來去,被光改變了形狀。這些天體的內(nèi)心有著“銅質(zhì)的孤寂”(《青銅鉞》),但只有“微小的聲音在鐵里掙扎”(《古鐘》),沒有出現(xiàn)傾聽的耳朵。當聲音在它們的體內(nèi)孤獨地回響,該會震落多少郁積的秘密和灰塵!一塊卵石,沉落在“一條河不為人知的深處”,即使如此,它也感覺到“某種飛逝的力量”,“感覺那些被命名為命運的船”從頭頂駛過(《卵石》)。人的一生一如卵石,沉落在光陰之水里,但河水總是會帶走我們的一部分,可能是夢境,也可能是傷口。那被帶走的部分,會在遠處固執(zhí)地召喚我們,讓我們陷在一場對往事的回憶中,遲遲不能走出,像“吃草的羊很少抬頭,/像回憶的人,要耐心地/把回憶里的東西/吃干凈?!保ā冬斍罚?/p>
二
這沉默而持久的力量,最終改變了每一個生存的個體。大樓高矗,路面堅硬,玻璃幕墻與它們相互投射反光。然而,在這閃光之下,當我們面對生活時,總有~種坍陷與廢墟之感。透明的玻璃,仿佛是對我們站立的地方的否定。正是從這一刻開始,詩人聽見了某種東西碎裂、崩塌的聲音。他說:“詩人在行走時突然發(fā)現(xiàn),腳下的地板被人抽掉了。你意識到局限,也意識到某種凌空虛蹈的可能?!闭沁@“凌空虛蹈”使得生活具有了廢墟的性質(zhì)。而對于詩人來說,這種廢墟還是來源于自我的認識,它是從自我與自我的分裂開始。在浩瀚的宇宙里,天體靜穆而迅疾,“群星通過萬有引力被控制在/各自的軌道”(《天文學(xué)》),然而高速運行的生活,有時會突然從順滑變成卡頓?!巴ǔ?,繩子活在一根平滑的線上。/但它內(nèi)心起了變化,一個結(jié)/突然變成身體陌生的部分?!保ā独K結(jié)》)這是從內(nèi)部開始的分裂與背離,某個無法逾越的瞬間,異質(zhì)的堆積使自我的星系在某一臨界點上開始坍塌、裂變。這種裂紋是如此隱秘、緩慢,波瀾不驚,以致我們常常忽略了它的存在?!啊谖覀儍?nèi)部,黑暗/是否也鍛造過另一個自我,并藏得/那么深,連我們自己都不曾察覺?”(《黃昏》)裂變的結(jié)果是深淵的形成,“讓一顆沒有準備的心,/突然有了此岸與彼岸?!保ā读严丁罚??!按税杜c彼岸”并非得救之所,它們的作用不是庇護,而是為了形成推涌激蕩之水的合圍。而人的宿命正在水里:
漂浮在水上,/他同自己的影子分開。/——他劃水,影子/在池底掙扎……/他體會到與附著物剝離后的/輕松,甚至是/帶點兒虐待感的喜悅。(《泳者》)
分裂的自我,在同一片水域掙扎,但就是不能擁抱,不能合一。如同柳絮離開柳樹,就再也回不到柳樹的身體里。在這樣的無法可想中,他竟然“體會到與附著物剝離后的/輕松,甚至是/帶點兒虐待感的喜悅?!笨梢钥吹?,冷酷的現(xiàn)實在步步進逼,而自我在步步退讓。“到最后,萬物都在同自己的/身體作對?!保ā独铣菂^(qū)》)最終,萬物倒向了另一面,自己反對自己,反映的是內(nèi)在的高度分裂,一面贊成同時又在反對,一面在尋找超拔同時也在沉淪。這種經(jīng)常從內(nèi)部發(fā)出的反對的聲音,便有了一副虛假的表情,仿佛那都不像是真的?!斑@早晨之外,一定/還有早晨?!保ā冻俊罚┻@種恍惚、虛無之感,形成一個巨大的黑洞,旋轉(zhuǎn)在我們腳下,吞噬一切確定感。
……你全部的痛苦構(gòu)成一條/砧板上的魚:嘴/張了又張,呼喊在那里形成一個/喑啞黑洞,許多詞急速旋轉(zhuǎn)著/在其中消失。(《砧板上的魚》)
在命運面前,人是一條“砧板上的魚”,而面對這種無助和痛苦,連呼喊都消失了,書寫與言說都變得無效,這時,不得不承認,所謂生活,就“是把一個不相干的人領(lǐng)來塵世,/并傾聽/它內(nèi)心的雪崩”(《雪》)。生活就是失敗,通過否定來肯定,“它依賴/所有失敗的經(jīng)驗活下來”(《夾在書里的一片樹葉》),正是那敗退支撐了一切。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胡弦的詩歌中彌漫著如此濃重的沉默氣質(zhì),它固執(zhí)地守著低音區(qū),常常類似一種獨語,一種呢喃。他那些為人所稱道的“詠物”詩,從一定意義上是他不斷認識自己、與自己對話的鏡面,他從它們身上發(fā)現(xiàn)了為生活所改變的多個側(cè)面的自己。認清了生活的這種緩慢的蛻變、隱秘的侵蝕之后,詩歌寫作就如同在培養(yǎng)一種耐心,一種默默地堅持,詩人寫下的一首首詩歌,仿佛是這場沒有回程路的遠足中一個個腳步留下的印痕,有時歪斜,有時筆直,有時草率,而有時陷得很深。
三
在一些當代詩人和作家的論述中,生活在別處,藝術(shù)也在別處。馬雅可夫斯基絲毫不掩飾他對日常生活的敵視:“這是一種使我們變成了小市民,而現(xiàn)在又成了我們最兇惡的敵人的日常生活?!碑敶娙吮睄u曾有一首詩《生活》,它只有一個字:“網(wǎng)”。詩歌與生活的對立似乎事屬本然。然而,我們所擁有的僅僅只是此生,在浩蕩之水中,我們只有一個站立的島嶼。我們與它同在,與它面對同一場洪水的泛濫。這片堤岸是潰敗還是永存,取決于我們對待它的方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胡弦的詩歌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站在這節(jié)節(jié)敗退的生活之上,他說出:“不但要經(jīng)過廢墟,還要經(jīng)過廢墟的意義?!趶U墟上重建,類似反復(fù)確認?!边@是一場艱苦的攻防戰(zhàn),以苦苦的堅持為根,而“反復(fù)確認”類似一種自我暗示和自我鼓勵:
懸垂,靜止,仿佛/對所有流逝都不再關(guān)心。/以手指輕叩,能聽見/微小的聲音在鐵里掙扎。/長久的沉默,使它變得遲緩,/只在遭到重擊時/才遽然醒來,/撞鐘的,是個咬緊牙關(guān)的人。/鐵在沸騰,痛苦絢爛,/撞槌在聲浪中尋找萬物的胸口。(《古鐘》)
鋼鐵之身的“古鐘”也和我們的肉身一樣,無法躲避來自四面八方的撞擊。我們的一生是場修行,化肉身作佛身,“需刀砍斧斫?!保ā洱堥T石窟》)生活的本質(zhì),是“咬緊牙關(guān)”的堅持,是即使受到重擊,那叫喊的聲音也只在黑暗的內(nèi)部回蕩。詩人靜觀這一切,他看見“鐵在沸騰,痛苦絢爛”,一種美的超越和升華,使他在一陣猛烈的聲音震蕩中,直面命運的本質(zhì)。寫下這一切,他仿佛如上古的巫師一般,通過文字實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的對答,獲得了靈魂的平復(fù)與慰藉。正是在這時,凌空虛蹈的我們,可以通過一截“空樓梯”,“……一塊塊/把自己從深淵中搭上來。”(《空樓梯》)
從“廢墟”走向“廢墟的意義”需要的不僅僅是呈現(xiàn),更需要發(fā)現(xiàn),需要撥開紛亂的生活迷霧,以詞語重新對生活進行命名,揭示我們的生存。這是詩歌的真義。梵高說:“當我畫一個人,就要畫出他滔滔的一生。”同樣,詩人不應(yīng)被生活的瑣碎、細節(jié)所綁架,他應(yīng)該超越這一切,“用具體超越具體”(陳超語),從深深的內(nèi)里發(fā)現(xiàn)那必然的詩意。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寫道:“重要的并不是治愈,而是與疾病一起生活?!鄙蜕娴木窒?,無從打破,但詩性的力量,卻能將我們從其中超拔出來,重新發(fā)現(xiàn)生活的意義。
《天文學(xué)》一詩里,反復(fù)強調(diào)的“必有”正是對生活本質(zhì)的個人化發(fā)掘。我們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經(jīng)歷黑暗的生活,如一只茫茫宇宙里的小行星一般,被無邊的黑暗包圍著,孤獨、微弱,而塵埃厚重,無邊無際,輕飄飄的空無和沉重的黑暗疊加著,它們可以窒息一切,消弭一切,但正是在這寂靜無聲中,一束光穿透億萬年的塵埃:地球上第一個單細胞生物誕生了。在這束光的照耀下,詩人如神啟一般脫口而出:“必有神力庇護了這微小的自由;/必有某種愛,任性,不怕毀滅。/必有人在更遙遠的地方,為火/和黑子,各寫下一首贊美詩。/必有人愛得像超導(dǎo)體……/必有傷害,像彗尾,像量子糾纏,/必有人精通第六感,在膨脹中發(fā)現(xiàn)了/心中自有主張的宇宙。/必有激情的磁場嫻熟于吞噬……”,這仿佛是一份莊嚴而飽含深情的宣言,不容置疑,不顧死生,說透宇宙和人間的秘密,八個“必有”充滿了確信和決絕,如一艘艘小型飛船,相繼接力載著黑暗中的人們渡過生命禁區(qū),來到人間的大陸?!皭凼切律彩且环N特殊的死法”,而“創(chuàng)造,就是生活兩次?!保涌姟段魑鞲ド裨挕罚┩ㄟ^在詩歌中的再次書寫和回憶,詩人完成了對生活的確認。當然,生活并不總是認可熱血和信念,當我們從廣袤的宇宙中后退,就化成一只沙粒一般的螞蟻:“當它拖動一塊比它的身體/大出許多倍的食物時,你會覺察到/貪婪里,某種辛酸而頑固的東西?!保ā段浵仭罚┻@“辛酸”與“頑固”正是我們的世紀病,它無法治愈,長期以來甚至已經(jīng)成為身體營養(yǎng)的一部分,支撐著我們的生活。
哥特弗里特·貝恩曾說過:“一首詩就是一個探討自我的問題?!比欢彝ㄟ^詩歌的寫作,通過打開自我,走到了生活,在對生活的擁抱和體測中,寫出了一個人的生活史和心靈史。他說:“對命運的指認準確時,語言才獲得氧氣。”他的詩歌就是他的命運之書,是他被生活這場大火燃燒后留下的火焰與灰燼,當我們觸摸它,在尚未冷卻的灰燼之下,它無疑是滾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