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啟放 劉康凱
劉:一般來說,作家和詩人都樂意承認自己的寫作與童年經(jīng)驗之間有密切聯(lián)系。您能談?wù)勀耐暌约八鼘δ砷L為一位詩人可能產(chǎn)生的影響嗎?
孫:我是1957年出生的,父親是教師,母親是公社干部,我在外婆身邊長大,她是農(nóng)村中見過世面的女性,時常談起在上海灘大戶人家?guī)蛡虻囊娐?。那些講述打開通往外部世界的窗口,給了我想象的空間。我記事很晚,外婆說我上小學前經(jīng)常一本正經(jīng)地在紙上畫一串串誰也看不懂的符號,我卻沒有任何印象。小學時期基本沒有正經(jīng)上過課,背誦了一肚子的《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詩詞》,偶爾弄到一本書,會看得忘記吃飯。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饑饉,當然會影響我的一生。反觀我的詩歌作品,總是不由自主地融入一些沉重的東西,經(jīng)常顯露出懷疑精神,估計就是受到童年經(jīng)歷的影響。
劉:您是恢復高考制度后最早考上大學的幸運者。當時大學的詩歌氛圍如何?大學期間開始寫作了嗎?
孫:我是1978年春進入安徽師范大學的,當時整個校園的氣氛積極向上。等了十來年,終于有經(jīng)過高考入學的大學生,老師們歡欣鼓舞,他們以巨大的熱情和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學中。由于學的是數(shù)學,我在上學期間接受詩歌熏陶的機會不多,記得一次,同寢室的一位同學不知為何念了李煜的《虞美人》,還有一次中文系的一位好友念了徐志摩的《沙揚娜拉》,當時感覺人都傻了,全身像是通了電,漢語竟然如此美麗!上學期間也先后從墻報上的詩作,知道了中文系的黃元訪和沈天鴻,知道了后來在全國頗有名氣的“江南詩社”,但我一直沒有進入安師大的詩社和詩歌創(chuàng)作圈子,原因是覺得自己不夠格,也與數(shù)學系巨大的功課壓力有關(guān)。當然,在課業(yè)之余,我還是看了很多的文學書籍,也私下寫了一些很稚嫩的所謂詩歌。
劉:嗯,作為一位詩人,您大學是學數(shù)學的,這有些少見。還記得當時為什么選擇數(shù)學專業(yè)嗎?是出于興趣還是其他原因?
孫:不能說少見,據(jù)我所知,目前中國詩壇理工科出身的詩人有一大批,好像也有幾位數(shù)學教授。當時我的理科成績不算突出,高考的“理化”試卷估計只考了30分。當時“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流行觀念,社會普遍看輕報考文科的考生,我自己也算是被社會輿論綁架了,沒有考慮自己的愛好和特長。但反過來說,數(shù)學訓練對詩人也不見得是壞事。
劉:您學的是數(shù)學,又長期從事數(shù)學教育,還寫過論述數(shù)學美的論文,您覺得您的寫作在某些方面、某程種度上受惠(或受害)于數(shù)學嗎?
孫:應(yīng)該是影響,不能說“受惠”或“受害”。數(shù)學講邏輯,讓人嚴謹和精確。我認為詩歌有其內(nèi)在的邏輯,即使所謂的“反邏輯”也是一種“邏輯”,沒有任何邏輯的詩歌是一堆凌亂的文字垃圾。但數(shù)學訓練也可能壓制情緒的“天馬行空”,有利有弊吧。
劉:您從1980年代中期開始正式走上詩歌寫作道路,那時候正是中國第三代詩歌和校園詩歌風起云涌的時候。您在當時受到過這些詩歌潮流的影響嗎?您跟其他詩人有過寫作交流嗎?
孫:肯定有影響。那時安徽的《詩歌報》引領(lǐng)青年詩人的創(chuàng)作潮流,我訂了好多年的《詩歌報》,它肯定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我的創(chuàng)作。我是一個低調(diào)的人,文學上的朋友并不多,在巢湖知道我詩歌創(chuàng)作的人很少,能交流的人更少。你知道那時候異地交流很困難,沒有形成“小圈子”的條件。
劉:當時您參加過一些詩歌活動嗎?
孫:當時詩歌活動少,記得1989年第一次參加《詩刊》刊授學院的改稿會,很激動。會上認識了王燕生、寇宗鄂、周所同等先生,結(jié)識了楊森君、韓少君、安琪等詩人朋友。后來也參加一些活動,結(jié)識的朋友至今還有聯(lián)系。
劉:好像您還參加過在黃山開的詩會?
孫:是的。“黃山詩歌節(jié)”,1993年吧。好像每次詩歌活動都會給自己帶來刺激,會讓自己在一段時間內(nèi)有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
劉:您1994年出版的詩集《英雄·名士與美人》應(yīng)該是1980年代以來的詩作結(jié)集吧,聽書名就有一股子濃濃的古典味道。您是不是有一種很強烈的古典情結(jié)?
孫:是那一段時間的創(chuàng)作總結(jié),書名有點張揚了。我們那個時代的人都有濃厚的英雄情結(jié),古典文學的影響是深入骨髓的。大學期間對我影響比較大的兩本書,一是波蘭作家顯克微支的《十字軍騎士》,一是周振甫的《詩詞例話》。
劉:顯克微支是魯迅贊揚過的摩羅詩人,他的《十字軍騎士》也是一部富有浪漫主義風格的長篇歷史小說。是不是主人公茲皮??频哪欠N愛憎分明、反抗強暴、維護正義、熱愛祖國、忠于愛情的英雄形象,對您產(chǎn)生了特別的吸引力并影響到您的寫作吧?
孫:茲皮??浦皇且粋€成長中的可愛的“憤青”,更吸引我的是他身邊的一群配角。他們高貴、忠誠、守諾、節(jié)制、慷慨、勇武,具備人類最好的品性。
劉:在西方近代名著里,我們經(jīng)常能夠讀到這種高貴的人性,令人神往。不過您筆下的“名士”與“美人”形象,顯示您更多受到中國古典文化的熏陶吧?
孫:是的。中國古典文學中有許多典型形象,名士多狂狷,美人多病態(tài)。事實上我喜歡的是他(她)們有別于一般的豐富個性,是“特殊性”吸引了我,對一些經(jīng)過處理磨掉棱角的正面人物我反而不感興趣。
劉:據(jù)說您還熱愛古典音樂?
孫:準確地說是中國古琴曲。記得1980年代初,我偶然從收音機上聽到古琴曲《漁樵問答》,古琴特有的音質(zhì)所傳達的高妙意境讓我入迷。說來好笑,當時發(fā)瘋般查找電臺的節(jié)目單,用錄音機錄下一些古琴曲回去欣賞。后來收集到一些磁帶,時常關(guān)門獨聽好幾個小時。有時身體不太舒服或心情不好,一盤古琴曲聽下來感覺好多了。我個人最喜歡的琴曲是宋人的《瀟湘水云》和今人的作品《臥看云起》。
劉:看來在您的審美趣味存在著某種兩極現(xiàn)象,一方面就像您的一組詩題目所透露的:“渴望英雄”,傾心于熱烈、張揚、陽剛、崇高之美,另一方面似乎也喜歡那種陰柔、娟秀、平和、淡遠之美。如果給您機會,您愿意回到古代做一個俠客或書生嗎?
孫:我的趣味并不狹隘,美的事物、美的藝術(shù)我都喜歡。美是復雜的,我更欣賞有個性的、特別的、內(nèi)涵豐富的美。回到古代是不可能的,如果有所謂的“穿越”,我也不會做“俠客”,不怎么欣賞所謂“快意恩仇”,感覺有偏頗。做一介書生,有書、有酒、有朋友,足夠了。我更愿意生活在當下,喜歡現(xiàn)代社會的多樣化、復雜性和飛速發(fā)展,喜歡現(xiàn)代藝術(shù)對人的審美能力的挑戰(zhàn)。
劉:據(jù)王燕生先生給你寫的詩集序言,您在1993年的黃山詩歌節(jié)上曾發(fā)言說:“詩與浮躁、喧嘩無關(guān),詩注定是一項寂寞的事業(yè)。但是詩必須崇高,詩人必須崇高?!钡谀鷮懽鞯臅r代,反英雄、反崇高似乎成為當時第三代詩歌寫作的一種主流傾向。您為什么跟他們不一樣?
孫:我進入詩壇比較遲,年齡又比那一批人大一截,教育背景也有很大的差異,在詩歌觀念上可能更受傳統(tǒng)詩學的影響,跟第三代詩人有區(qū)別。但我也并不認為他們的詩學觀念就是錯的。有時反叛、懷疑也是崇高的一部分。崇高是詩人人格的崇高,是所傳達的詩歌精神的崇高,不只是字面上“光鮮”的崇高。我一向?qū)σ栽姼鑲鬟_內(nèi)心的猥瑣不以為然。
劉:第三代詩人的這個主張,主要是出于對朦朧詩的崇高美學的反叛,他們的本意是認為詩在本質(zhì)上不是與那些宏大的事物、現(xiàn)象或理念相關(guān),而是更與我們的日常生活與個體生命相關(guān)。當時您更多受到朦朧詩的影響嗎?
孫:當時主要讀刊物上的詩,理論文章讀的很少,往往喜歡上一首詩,就會關(guān)注作者的其他作品,這些作者會在我的無意識中影響我的創(chuàng)作,并不限于朦朧詩。
劉:您當時也在刊物上發(fā)表了一些詩作吧?
孫:是的,當時在大多數(shù)詩歌刊物都發(fā)表過。有一點影響的是1991年發(fā)表在《詩歌報月刊》上的組詩《渴望英雄》。
劉:對您自己早年的詩作,您現(xiàn)在能做一個簡單的評價嗎?
孫:1994年出版的第一本詩集里大部分作品現(xiàn)在看是不成熟的,語言比較生硬,有時闡述過度,有時用力過猛。值得肯定的是初步形成了冷峻的風格和較深入的思考。
劉:自1990年代中期起,您大約有十幾年的時間中斷寫作,從詩壇“失蹤”了。這段時間您在做什么?這段時間的寫作中斷,您覺得是一種浪費嗎?
孫:停止詩歌創(chuàng)作主要是工作上的原因,崗位的變更帶來更多的責任,我也是工作責任心很強的人,一方面要把繁重的工作做好,一方面又有很多應(yīng)酬,只好把詩歌推到一邊。停止寫作將近20年,肯定會錯過一些機會,但人生就是這樣,對此我并不后悔,對我的人生而言多一種歷練不是浪費。
劉:那又是什么樣的機緣讓您重新開始寫作的呢?
孫:機緣算是比較偶然吧。2011年行政區(qū)劃調(diào)整,我所在的學校工作范圍和任務(wù)大幅減少,自己的閑暇比較多了,此其一。其二,也是直接的機緣,是偶然在本地一個內(nèi)刊上看到詩人孤城的一組詩,認為遇到了一個好詩人,就想接觸一下,然后就接觸到了幾位正在創(chuàng)作中的巢湖詩人,自然而然就萌生了重啟創(chuàng)作的念頭。所以說氛圍也很重要,經(jīng)常與一群詩人喝酒聊天,不寫是困難的。
劉:我覺得這更可能是因為,您有一顆沒有泯滅的詩心。當生活給您提供了一些條件或機緣,被壓抑的詩心就又蓬勃生長了,寫作的沖動再次被激發(fā)起來了。您認為呢?
孫:是的。詩心沒有泯滅,即使在不寫的那些年,有時半夜里也會有一些句子從腦子里跳出來,本該起身記下來,但想一想也就算了。即使沒有剛才說的機緣,我肯定也會在退休后重新寫詩,但可能要推遲幾年。這樣的情況不少,當代詩壇有一批出于各種原因終止寫作的詩人,近年又陸陸續(xù)續(xù)復出,江蘇的沙克將這一批詩人稱為“新歸來詩人”。
劉:作為一名新歸來詩人,您是否思考過這一大批詩人中斷與重啟寫作現(xiàn)象的時代因素?
孫:停止寫作各有各的原因,但復出肯定與這個時代有關(guān)。一是社會財富的增加激發(fā)了更多的精神需求,改善了詩歌刊物的生存狀態(tài),催生了一些新的詩歌刊物(官辦和民辦)。二是網(wǎng)絡(luò)、移動傳媒和自媒體的先后出現(xiàn),擴大和加快了詩歌的傳播和交流。作為曾經(jīng)的詩人不可能不被觸動,因此一不小心就歸來了。當然,目前詩壇所呈現(xiàn)的繁榮原因復雜,值得叫好,也值得警惕。
劉:您這幾年創(chuàng)作旺盛,連出了兩本詩集,非??上?。您最近的詩集被您命名為《偽古典》,說說您命名的用意吧。
孫:詩人寫作各有特點,有慢工磨細活的,有下筆如走馬的,都很正常。復出后我的創(chuàng)作量比較大,這是對“憋”了將近20年的回報,有一批自己認為是水平線之上的,也有一批是廢品。《偽古典》選了100首在體例上借用古代文體名的詩歌,一方面向中國的古典文化表達敬意,也確實有一些作品展示了我所喜愛的某種古典意境:另一方面,以現(xiàn)代手法來展示時代精神,檢視漢語的活力與彈性。因此這種“古典”不是對古人的復制,而是別有懷抱的“偽古典”。
劉:看來您還是更注重詩歌的現(xiàn)代性內(nèi)涵,古典不是你的目的,而是您的“方法”。
孫: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