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

鏡子里的人

長久的對視之后，我們開始擁抱，

兩個靈魂的重量，

幾乎要壓彎愛與恨的脊梁。

拷問、交接、搬出各自的流放地……

拆了它們，拆了那隱身術(shù)，

我指給你看：對立的苦、皮相后面的浮屠，

從虔誠的話語里抽身而去的孩子。

神圣的敵人，同我們一樣，

啃食光和不可言說的那部分。

我們各自為營，從清晨到黃昏，

我們一再為心里的枯枝送行，

為三千弱水造船、取瓢。

在高速公路上

一塊指示牌告訴我：路迢迢，

可以與之對視，從中抽出遠方的紙與火。

關(guān)于速度，和近處的身體，

它們在相互抵抗中背道而馳，

它們中間有那么一點松動。

還要多久才能抵達？我和另一個我，

交替著擁抱滾滾而來的陌生的氣息。

離那里還有七百二十公里，多么深的指引，

我理解其中的含義：就此別過，

學(xué)晚來的風(fēng)，用力撕扯心頭的長亭短亭。

而四月是易碎的藝術(shù)，

我捧著它，不知道往哪里擱。

俗世

天高。地遠。萬事各自退了一步。

白鴿從遙遠的天際趕來，

去年的雪要用永恒化掉它們。

持久的叛逆、山門、情欲事件……

這么多難題，就要被迫說出全部的秘密。

那是什么時候，我完成了一個偽命題。

可春天要去哪呢？事到如今，我仍然記得

那里的孤煙和書頁里盲眼的故鄉(xiāng)。

四月的手翻開黑色底片，

一切終將過去。朝圣的人們互相攙扶著，

從欲念的中央蹣跚走過。

迷途

活著。用禪院的清冷喂養(yǎng)小徑。

四月的身子并排坐著，近似腐朽，

它們?nèi)绱诵呃?，已分不清是哪條路

在心頭哭泣。燈火昏茫，

因和果重復(fù)著疲倦的時日。

掏出整個世界的花花腸子，在紙上滑行，

或者造一座振振有詞的孤島……

這么多陡峭的日月要與你為敵。

而棄絕過后，夜就深了，

途中的人坐在含糊不清的高處，咀嚼方向。

葬禮

天未明，躺在那里的人被抬出了門外，

人群更加稠密，哭聲里有小路在徘徊，

隔壁的油鍋里煮著人間的蒼涼。

就到這里了，從此有另外的清晨，

另外的古訓(xùn)，埋在漸瘦的交談中。

“一切從簡，離得近就好，

空宅里的宴席壓在秋后的舌根下?！?/p>

廳堂也將安息，新的離別也將涌出

翻滾的大浪。說好了，后會無期，

坍塌的那部分是血，是肉，是活在

倫理中的后人。說好了，讓那些

吹吹打打來得更猛烈一些，讓那些

沸騰的手握住自然而然的、未竟的事宜。

思想者

靠近，遠離。局限性的手指為盲者點燈，

余生已不被提及，灰色的瓦礫

從空曠中趕來。那些潮水般流逝的

身體終于溢出低垂的眼眶。

前生的火車，教誨中的森林及嗡嗡之聲，

都將遺落，四月的盡頭埋著寫信的人啊。

走在晚安的旗幟下，低垂的頭顱

看上去是一個無處安放的茫?；囊?。

枯坐的技藝如此黯淡，類似于一只鷗鳥，

獻身陰柔之物，又從余暉里消失不見。

這樣的時辰，秩序與秩序之間的裂縫里

終會淌出象征主義的隊伍。

四月

四月是一場割禮？

血濃于水。捂不住了，朝拜的人們

為心中的佛修建了共存的靈魂。

成為新枝，或者不具體的某段悲傷，

紫葉李結(jié)出幼小的果子，像去年一樣，

它稀疏的嗓子總能找到可供迷戀的境地。

影子和小徑，萬物的衣裳披在它們身上，

一棵樹與另一棵樹開始自我確定、撫慰，

它們之間的縫隙含住了秘密的告白。

多余的季節(jié)，你，究竟藏在哪里？

你看，那些不斷勃起的美，

正在等風(fēng)暴掀起它們的裙角。

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小站

人潮洶涌，沒有人告訴我破壁下

與之對應(yīng)的身體來自哪個朝代。

沒有人知道，我替誰這么孤單，

替誰走在生老病死的路上。

我想起早年的粗布，它帶領(lǐng)我

穿過一萬頭小獸的美德和絕望。

春天和母親從巖石上退下來，播種者接過

蜿蜒的黃昏，一切都將回歸最初的圓缺中。

這么多母語的蒼涼，這么多眼，

像一間空房，供著模糊的言論。

世間的鞭子反復(fù)抽打蠻荒的時日，

而我代替艱難的鼓點，敲在望不見的羞處。

傍晚

一些新生的事物從消亡中走出來，

雨落下來，沖刷將要逝去的街道。

屋子里，戴紅領(lǐng)巾的小孩在畫一只野獸，

畫它死掉的清譽。這樣的勇氣是否也會

死掉？以此證明未知里有一樣的輪廓。

晚餐簡單、明亮，

圍在一起的人慢慢順從了肉體的歡愉。

是啊，四月尚有余溫，

舊衣衫倚著門框，一切仿佛從未走遠。

你偶然抬頭，你懷疑瞎掉的燈

不會再回來，像一個永無止境的謎。

缺席者

那個空著的座位，像近處的風(fēng)景

在緩慢流逝。用什么替換某種

未知的可能，你認可了那分離出去的

思想和一張不存在的清單?；蛟S可以

更確切一些。圍攏過來的交談相互

咀嚼對方的名字，像久遠的失憶者。

初夏，飲酒作樂的人更加翠綠。

理性的膿包、風(fēng)流舵手、唯物主義者……

該留的留，該走的走，桌椅在深眠中

獻出了廳堂的寂靜。余下的斷崖、

失語的走廊、白紙黑字的情人….

它們坐在各自的一角，它們向后來者

描述缺席的深度：微茫，沒有棱角，

近似于失去音信的那部分。

孤獨

旅人、前世、命運的瓦檐……

四月坐在臺階上，野草在它的

膝蓋上來回奔走，世上的路又

豢養(yǎng)了一座惺忪的廟宇。

遠方的白骨，深眠于不測中，

接受再教育，殺戮般的美將要按住

街道兩旁的兒女情長。已經(jīng)等不及了，

悲傷要把它虛弱的花園也獻出去。

現(xiàn)在，由你們來說出：失去的猛虎，

邋遢的小院和碎木屑構(gòu)成的沉疴、饒恕。

由你們代替絞索，在談?wù)撋赖乃查g

抓住一座蓬松的堤壩。

站在一座古墓前

億萬年前的死，剛剛被挖開。

圍攏過來的人群反復(fù)辨認赤裸的

絲綢、主仆的秩序、殉葬的白紙……

置身于遠古的幽暗中，只剩下口舌之爭

在滑動。身份不明的時刻，

蒼老的綠從初夏的身體里滾落出來。

骸骨與骸骨之間的深淵，像歷史的黑洞，

像一茬茬苦盡甘來的梯田。百轉(zhuǎn)千回間，

消亡的大火仍在無聲吞噬肉身里的荒寂。

下午的廣場

光線昏暗，只有老人埋首于此，

只有老人為多余的身子投石問路。

唱曲、拉琴、靜坐……晚年的果實

懸于空中，石壁上的花紋猶如

好看的遺骸。默念他或她，

一些名字漸漸腐朽，成為山，成為水。

誰的曲子在嗚咽？在膝下涌動，

像一陣波瀾，從失去的縫隙里溢出來。

為下沉的姿態(tài)找到釋然的軸心，

為一雙肉眼顛倒黑白。死掉的夏天，

從綠樹的奔跑里穿過，模糊的手，

把整個下午的空茫往下壓。

遠山

或許，只有綠才能鎮(zhèn)壓它起伏的不安。

遠遠望去，它的朦朧大于美，

但事實我們無法把握，

它內(nèi)部的構(gòu)造有最柔軟的相遇。

灌木披散著，枝條上沉溺過夕陽和苦難的獸，

另一側(cè)，有泉眼流出深重的被磨損過的寧靜。

走進去，有不知名的樹突然折斷，

聲音薄而蒼涼，

多少月光在它們身上逝去，

多少車水馬龍死在遙遠的天邊。

霧懸在樹梢，似未滴落的陰霾，

雨絲的柔韌里藏著一只冰涼的小手，

仿佛前世里有撕心裂肺的約定。

更深處，鳥鳴聲伴著枯葉，

在山的低泣里不斷地相互傷害又相互原諒。

天目山的黃昏

沒有霓虹，只有越來越暗的綠，

沒有車水馬龍，樹下的晚餐樸素、溫良。

清風(fēng)，明月。無盡的話語在流淌，

干了這杯烈酒，回應(yīng)莽莽群山，

而永恒的詰問在閃耀，我想象那是

驚心的簫聲，從遠古跋涉而來，

它周身的洞眼敞開，我想象那是悲痛的

糧倉，朝遠道而來的人嘔出心頭的故鄉(xiāng)。

多久了，我們坐在這里，

像沉船，把自己擱在精神與肉體的迷途上。

很多事非我所愿

太多的沉默，太多的眼，

從四面涌來。

止不住了，眾生在流逝，

在宣讀一段碑文漏掉的風(fēng)景。

一聲細細的嘆息，隱忍的、悲愴的，

這秘密的線索指向空出來的黑與白。

替我生，也替我死。

我背著我，走向無法肯定的事物里。

萬物多么深遠，那最后的十指必然

要經(jīng)受背叛之苦、飼養(yǎng)之苦和深知之苦。

無以言說

所有的話都成了灰燼。此刻，

我望著窗外，一只鳥一閃而過，

烏云在高樓的頂端匯集成大雨

深處的呼吸。太純粹了，我看到

光與陰暗相互交纏，每一個向上的

臺階都是綿軟的幻象。

隱去耳邊的嘈雜，

沒有聲音的時刻，四面都是鏡子，

四面都是無所依附的枝椏。

另一個我也是這樣：坐在一列

行進中的火車上。沿途的荒野、

茫茫戈壁和憂郁成疾的小鎮(zhèn)，它們

在心底將遠行的我又默念了一遍。

勞動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秧田里，女人們一直往后退，

細雨來自早晨的平靜，它們將走進水的境界，

走進黝黑的河畔。夏天沉陷，

女人們一直往后退，不回頭，

膝上的路遠而情深，灌木叢間的落日

慢慢咽下她們模糊的身影。

有時，我把自己當(dāng)做其中的一個，

春種，秋收。愛著不該愛的人，

侍弄每一件農(nóng)具。我們互相理解、

消磨，互相抵達彼此的暮年。

風(fēng)吹過來，滿院的薔薇像從前一樣

默默地盼著心頭的猛虎。

夜深了

夜深了，沒有叩門聲，很安靜，

像一團漆黑的、靜止的烈火。

除了它們，再沒有什么可以咀嚼，

世間的事，都成了看不見的灰燼。

多靜啊，萬物摸索著，

從夜的身上取走了時光的遺骨。

在四壁的蒼茫里種上孤獨，

種上故鄉(xiāng)的野草，除了它們，

已沒有更好的解釋。更多的黑涌過來，

我迎上去，我已忘了我。

七月

雨在這里。

雨是悲傷的，屋頂上開著零星的

瓦蓮，白楊樹嘩嘩的響聲讓我

想起久遠的一團霧。

一湖水依然對應(yīng)著每日的得與失，

挽著發(fā)髻的婦人從勞作中歸來，

我愛的，她也愛了。

我們親密又疏離，我給她荒涼的

雙眼，她給我一瓢水。

無需再命名了。我們的身影落在

水面上，猶如陳年的信物。

你看，雨生在這里，也必定死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