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航
一
民國時期,鷹爪山盤踞著一伙土匪,大當(dāng)家姓王,長著一張麻臉,外號王麻子。
這年冬天,鷹爪山的縣長往外運送一批官餉,剛進鷹爪山就被搶了,縣長親率官兵進山追討,沒想到竟被土匪亂石砸死。這事就像捅了馬蜂窩,省里一怒之下,委派了一個新縣長,限他兩個月內(nèi),將該伙土匪一網(wǎng)打盡。
新縣長姓胡,行伍出身,因滿臉都是胡子,人稱胡子王。胡子王外表看起來像個莽夫,其實不然,他心思縝密,在部隊一直是個打仗的好手。
話說胡子王接到委任狀后,一看到任時間只有七天,他稍做部署,第二天天一亮,一個人騎著匹快馬出了門。
兩天后,胡子王到了鷹爪縣。縣里的官員沒料到他來得這么快,胡子王要眾人對此事嚴(yán)加保密。問過以往剿匪情況后,他要保安團的張團長領(lǐng)自己去鷹爪山看看。
張團長將胡縣長帶到鷹爪山,在一塊巨石后面,指著遠處的羊腸小道說:“縣長您看,那條小道叫一線天,是過山必經(jīng)之路。上次的官銀就是在那里被搶的?!?/p>
胡縣長一看,那條小道處在兩個山谷之間,兩側(cè)俱是懸崖峭壁,只是到了近處,一側(cè)山勢才漸趨平緩,但見滿山全是莽石。胡縣長起身正欲前去細察,張團長一把拽住了他:“縣長,對面有土匪暗哨,此時萬萬不可過去。要去,只能等到夜晚。”
胡縣長一聽,回頭說:“行,那你我夜晚再來!”
當(dāng)天夜里,胡縣長二人又去了鷹爪山,天快亮的時候才回城。一到縣府,胡縣長倒頭就睡,直到晌午才醒,一看張團長早已備好午飯,他端起碗就吃。用過飯后,胡縣長要張團長陪他下棋,張團長不知胡縣長葫蘆里賣的是啥藥,只好找來了棋盤。
二人一直廝殺到天黑,這才收起棋盤用起晚飯。邊吃邊侃到了半夜,胡子王看了下時間,忽然問:“張團長,不知你手頭有多少兵馬?精兵幾許?”
張團長怔了怔,答道:“本縣匪患成災(zāi),所以保安團規(guī)模較大,共有兵士三百多人,其中精兵五十?!?/p>
胡縣長聽后一擊掌:“好,你馬上召集這五十精兵,我們丑時行動?!?/p>
張團長一聽瞪圓了眼睛:“縣長,山上的匪窩我們根本就不知在哪里,敵暗我明,偷襲等于送死??!”
胡縣長微微一笑,讓張團長盡管照吩咐去做,會讓他看一出好戲。
張團長一聽只好去了營房,待人馬集結(jié)完畢,胡縣長領(lǐng)著人馬往鷹爪山趕去。
鷹爪山離縣城十來里,一隊人馬趕到地頭,天已蒙蒙亮。胡縣長讓眾人分散隱蔽在一線天一側(cè)的莽石后面,吩咐不得口令,不許妄動。
等到天亮,山谷里起了輕霧,待到太陽老高時,霧氣才散。這時,谷口傳來一陣馬蹄聲,張團長探頭悄悄一看,差點驚叫出聲,他縮回頭說:“胡、胡縣長,谷口那邊來了一隊馬車和官轎,看樣子是來本縣赴任的,你和他們,到底、到底孰真孰假?”
胡縣長微微一笑:“我有委任狀,自然我是真的了。別說了,好戲要開始了。”
話聲剛落,只聽遠處一陣吶喊,從對面山坡沖下十來個土匪,個個舉著砍刀,叫嚷著沖向馬車。護車的兵士一見,扔下馬車,護著轎子就跑。那些土匪也不追趕,沖到馬車前,搬起車上的箱子就往山上抬。
張團長一見,正要下令官兵上前捉拿,胡縣長按住了他的手說:“這只是幾個小嘍啰,大魚在后頭呢,等等?!?/p>
果然,嘍啰們把箱子抬到半山腰后,空曠的山腰里一下子又冒出十幾個人影。胡縣長見狀這才說:“是時候了,快帶兵前去捉拿。”
手下得令提槍向山上沖去,很快山谷里槍聲一片。等到槍聲平息,胡縣長和張團長也趕到對面山腰,一問戰(zhàn)況,小隊長報告說土匪全給跑了,看來他們是留有后路。正在這時,兩個手下押著一個人過來,說追了好遠總算逮著了一個。張團長一看,此人面色白嫩,斯斯文文,不禁嘆了口氣:“此乃一個雛兒。”胡縣長一看卻樂了,高興地一揮手:“這個雛兒可不是嘍啰,押回去!”
二
一隊人馬浩浩蕩蕩下了山,張團長一看官道上那輛馬車還在,連連跺腳:“媽的,不知那假官轎是啥來頭,竟讓他跑了!”
胡縣長哈哈一笑:“張團長不必擔(dān)憂,那頂轎子跑不了,此刻估計快到縣府了?!?/p>
看張團長一臉疑惑,胡縣長告訴他,那轎子是他設(shè)的一個套,此次上任,在臨走時做了安排,自己秘密先行一步,而讓隨從抬著官轎按正常的日子出發(fā)。王麻子對新官上任的事肯定有所耳聞,一干人馬從他的地盤經(jīng)過,肯定會下手,而自己正好可以張網(wǎng)以待。
張團長這才明白此行的原因,不禁問:“這么說馬車上的箱子也是假的?”
“我向來除了隨從別無他物,那箱里全是石塊,這會兒王麻子估計正在罵娘呢!”
張團長哈哈笑著,總算明白了事情始末。
一路無話,回到縣府吃完飯后,胡縣長傳令將土匪帶上來,他要親自審問。
很快兩個精兵押著土匪進了大堂。胡縣長讓人給土匪松了綁,又拿來椅子讓他坐下,這才問他姓甚名誰。土匪一看胡縣長對他挺客氣,也痛快地坐下,活動了下筋骨后答道:“在下姓苗,單名一個二字。”
胡縣長見這苗二不但人長得斯文,回起話來也有板有眼,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便說:“苗二,我看你像個讀書人,自古文人以做匪為恥,我給你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你可愿意?”
苗二本來低著頭,一聽此話,立時抬起頭來。胡縣長一看有戲,忙趁熱打鐵道:“只要你肯配合,我保證向省里請求對你從輕發(fā)落。”
苗二眼睛發(fā)亮,胡縣長知道他動了心,當(dāng)即打蛇隨棍上:“苗二,山上的布防你肯定知道,我希望明天一早你領(lǐng)我們上山。”
哪知苗二卻又將頭低下了:“長官,配合你們可以,但帶你們上山,我可不敢!我妻兒都在山上,王麻子會殺了他們?!?/p>
胡縣長一聽,說:“既然如此,那你把布防畫出來也行?!?/p>
苗二連連擺手:“不行不行,王麻子狡猾多疑,這樣的話他一定知道是我給你們畫的圖,仍會殺了我的家眷。再說,山上的布防變化多端,到時他若改了布防,設(shè)下機關(guān),你們說不定還以為是我故意陷害呢?!?/p>
胡縣長一聽皺起眉頭:“這也不行那也不中,你倒是如何才能幫我?”
苗二眼睛一轉(zhuǎn),說:“長官,在下想到一計?!?/p>
胡縣長忙問何計,苗二咽了口唾沫說道:“鷹爪山下山的路僅有兩條,眼下正是寒冬季節(jié),山上沒多少吃的,我建議大人派兵把住兩個路口,要不了多少時日,山上就會斷糧,那時王麻子定會歸降。我只希望,長官到時能將小的一家從輕發(fā)落?!?/p>
胡縣長聽后心里一動,苗二的計謀竟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王麻子盤踞山里仗的是天險,圍而不攻才能擊其軟肋。想到這里,他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這個細皮嫩肉的家伙,肯定是王麻子的師爺。他喊來張團長一陣耳語,兩人商量,決定采用苗二的計策,連夜派兵將鷹爪山下山的路給封了。
三
一晃二十多天過去了,距離剿匪期限只剩下一個月,王麻子被圍在山上卻毫無動靜。胡縣長坐不住了,他又審問了苗二幾次,苗二每次都說山上可能尚有存糧,讓胡縣長再等等。
這天,胡縣長命人又將苗二拉到大堂,這次問了半天,依然沒問出啥新名堂。正在這時,張團長押著一個人進來,說此人偷偷摸摸地想上山,被當(dāng)場捉住。
胡縣長一看,此人二十出頭,渾身衣服破爛不堪,嘴里連呼冤枉。胡縣長便問他有啥冤枉,那人說他只是個獵人,想上山打獵,剛到山口,就稀里糊涂地被人抓住了。
胡縣長聽到這里,就問他是怎么來到這座山的。那人答道:“我是鄰縣人家,自小就知道來這座山的路?!?/p>
胡縣長聽了拍案而起:“你既然知道這山,就該知道山上全是土匪,你怎么敢進去打獵?”那人張口結(jié)舌答不上話。
胡縣長見狀要張團長把那人的獵具暫時還給他,說既是獵人,倒要看他槍法如何。張團長回話說此人根本就沒獵具,不要說槍,連弓箭都沒有。胡縣長大怒:“獵具都沒有,還冒充獵人?分明就是個土匪!張團長,將這個人關(guān)押起來,回頭細審?!?/p>
張團長應(yīng)了一聲,押起此人去了監(jiān)牢。
再說苗二,張團長前腳剛離開監(jiān)牢,后腳他也被送了回來。一進監(jiān)牢,發(fā)現(xiàn)那個假獵人正關(guān)在隔壁。苗二等到四下無人,走到門前問起那人情況。那人先是不說,后來聽說苗二是個土匪這才道出實情:他叫劉二保,家住鄰縣,幾天前,因為官府逼捐,他抗?fàn)幹率执騻艘粋€官差,走投無路之際,想到鷹爪山的王麻子官府奈何不得,便想著前來投靠,沒想到剛到山下就被抓了。
劉二保說完長吁短嘆起來。苗二聽后趕緊勸慰:“兄弟,既然你是投靠鷹爪山的,那我自然要幫幫你。等下次受審,你就承認自己是土匪,這樣就可以少受皮肉之苦。只要等上三個月,我保你能出去?!眲⒍C栐颍缍s諱莫如深,只說到時自然能明白。
劉二保見狀不再追問,說只要能出去,啥都聽苗二的。幾天后,劉二保被再次提審,他照苗二說的承認自己是土匪,果然沒受啥刑罰。
四
大寒之后,鷹爪山進入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這天,苗二和劉二保剛吃完午飯,幾個兵士吆喝著把他倆押進了審訊室。這次審訊他們的是張團長,只見他噴著酒氣,口齒不清地說:“你、你們這些土匪,眼看快過年了,害得老子有家不能回。平日里胡縣長對你們客氣,今天他不在,我來審你們,你們都給我老實點?!闭f完,他問劉二保:“你承認你是土匪,那你是怎么下山的?是不是要送什么情報?”劉二保一聽連忙搖頭,張團長上前抓住劉二保的衣領(lǐng)說:“不說是吧?看我怎么教訓(xùn)你!”說著,揮起木棒照劉二保當(dāng)頭打去。劉二?!昂摺绷艘宦?,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張團長轉(zhuǎn)過身,又命苗二畫出布防圖。苗二不肯動,張團長怒發(fā)沖冠,掄起木棒,照苗二腦門上也來了一棒,苗二“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苗二悠悠醒轉(zhuǎn),睜眼一看,自己躺在監(jiān)牢的床上,劉二保正在給他喂飯。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被劉二保按?。骸澳慊杳钥靸蓚€月了,剛醒過來千萬不要亂動!”
苗二一驚,依稀記起當(dāng)初自己挨了張團長一棒子,竟然昏迷了這么久?他眼光四下一掃,發(fā)現(xiàn)自己和劉二保都穿著單衣,而絲毫不覺寒冷,這才相信季節(jié)已變,他忙問劉二保最近情形如何。
劉二保告訴苗二,當(dāng)初他也被打昏了,不過很快就醒了,第二天,胡縣長知道此事后,很是生氣,令張團長一定要弄醒苗二?!爸竽莻€狗團長就讓我住到你這屋,要我每天給你喂飯。這兩天我還發(fā)現(xiàn)了件怪事,他們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煩,特別關(guān)心你的安危。”
苗二聽到這里,呵呵一笑:“我知道為什么,他們這是怕我死了,交不了差!現(xiàn)在我醒了,很快他們就會將你我放掉?!?/p>
劉二保一聽,驚奇地問起原因。苗二說:“如今告訴你也無妨,他們一直想要鷹爪山的布防圖,其實鷹爪山根本就沒啥機關(guān),只不過半山腰有一個大湖,湖里冬季積水不多,但一到開春下雨就會蓄滿水。去年的時候我讓兄弟們挖了個泄洪的口子,縣城距離我們只有區(qū)區(qū)十里,只要一聲令下,那洪水就會將縣城淹沒,而山里的存糧卻足夠維持半年。當(dāng)初我給他們來了個緩兵之計,現(xiàn)在要想縣城不被淹,他們只有乖乖地放了我們。”
苗二話聲剛落,忽聽牢門一響,胡縣長哈哈大笑著走了進來:“苗二,你的計劃我已全部聽見。你還不知道吧,劉二保是我們的人!我知道你是王麻子的師爺,你勸他趕緊投降,否則我就下令攻山?!?/p>
苗二怒道:“攻山?你就不怕縣城被淹,不顧百姓涂炭?”
“哈哈,現(xiàn)在是寒冬時節(jié),哪里有水可放!苗二,告訴你吧,你中了我的計,幾天前張團長把你打暈之后,趁你昏睡之際,在監(jiān)牢外墻遍生火爐。監(jiān)牢里雖然看不見火爐,但溫暖如春,使你誤以為已經(jīng)到了春天,其實現(xiàn)在年還沒過哩?!?/p>
苗二聽了身軀猛震,好半天才仰天長嘆:“罷罷罷,胡縣長,看在你一直對我客氣有加的分上,既然事已至此,我有話想單獨跟你說。”
胡縣長一聽,揮手讓左右退下。苗二上前一步,說道:“胡縣長,既然你給我機會,那我全招了吧,其實我不叫苗二,也不是師爺,我是你們一直想要捉拿的王麻子?!?/p>
胡縣長一驚:“你就是王麻子?我看你柔弱得像個書生。”
王麻子變戲法似的在臉上一抹,頓時變成了一張麻子臉:“我當(dāng)年本來就是個教書先生,只因時局動蕩,官逼民反,才迫不得已占山成匪。怕人認出我,所以才時常用變臉絕技把自己變成麻臉。這次你們剿匪,我為了掩護兄弟,落在了最后,看到難以逃脫,才變回本來面目?!?/p>
說到這里,王麻子義憤填膺:“如今我情愿任你治罪,只請放了我的弟兄。他們?nèi)歉F苦百姓,只劫富濟貧,從不打家劫舍。他們原本已把山上的水庫筑渠引流,準(zhǔn)備開春用來澆灌水田,從此本分度日的,可前不久,你前任縣長他貪污了官餉,怕被查處,竟誣陷是我們劫了,還假裝上山剿匪,結(jié)果不小心被滾石砸死,卻又賴到我們頭上??蓢@如今世道,竟沒人去細察此事。胡縣長,我看你一身正氣,正想問你,在你眼中,你的前任和我的弟兄,究竟誰才是匪呢?”
胡縣長被問得啞口無言,時下軍閥混戰(zhàn),當(dāng)官的處處搜刮民眾,對此他早有耳聞,更是深惡痛絕。半晌,他深嘆一口氣:“苗二,你回鷹爪山吧。我剛才打了個盹,沒聽到你說啥。這王麻子既然還窩在山中不出,那我就繼續(xù)圍攻。你獻計有功,我明兒個就將你放了。”
不久,胡縣長因為剿匪逾期,被革了職。新一任縣長圍困鷹爪山一段時間后,見王麻子始終沒有出現(xiàn),向上面報告說土匪已全部餓死,草草撤了兵。開春過后,鷹爪山又恢復(fù)了生機。有獵戶進山發(fā)現(xiàn),山里活躍著這么一群人,他們開荒墾地,干勁十足,其中領(lǐng)頭的,一個長著張小白臉,一個長著一臉的大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