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
我記得那位廢寢忘食的小學校長,在1960年飽受水潦之苦的窮村小校,給了我們樹蔭下的“林間教室”,給我們一只兩個男生才抬得動、只裝幾本課外書的“活動書箱”(于今回想,即是推動閱讀),給我們訂晚一天到的《國語日報》。我記得大臺風次日,水淹至膝,我堅持做一個“盡責”的學生必須上學,涉水行路半小時到學校,見到一個同樣“盡責”的校長站在校門口親自向我宣布停課。我鞠躬:“謝謝校長,校長再見。”他點頭回禮:“走路要小心。”
我記得唯一一位外省籍老師視我們如子女。我記得為了“為校爭光”,那位平日笑容燦爛板起臉卻足以嚇跑鴉雀的老師,不知從何處借來錄音機,陪我一字一句修改演講稿,糾正發(fā)音,定抑揚頓挫,煙抽掉大半包。
我感謝另一位懂得尊重隱私的老師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為我保留退路。那是個糟透了的寒冬早晨,連日來我心中積累憤怒、怨憎,幾乎只要一點小摩擦即能引爆,于是我在紙片上寫上憎恨語句,更指名道姓寫了數(shù)遍某某老師我恨你。朝會鈴響,我匆匆折好紙片塞入外套口袋。唱歌、升旗畢,校長例行講話后,只見訓導主任氣急敗壞地上臺,訓斥近日連續(xù)發(fā)生的破壞行動,愈說愈火,竟要搜查口袋。那年代,發(fā)禁、衣禁、情禁當?shù)?,搜書包查口袋算不得什么。所有學生必須掏出口袋內物件讓老師一一過目。宛如天意,她竟負責檢視我這一列。我的手上除了手帕就是那張折成四方形的紙片——四角微開,誰都能判斷里頭寫了字。她好奇地拿起紙片問:“這是什么?”我勉強答:“沒什么!”她似乎想看,略一遲疑,還我。我猜測她一定以為那是男生寫給我的紙條,遂在不破壞少男少女情懷的善念下不窺視。我感謝她的善念使我與她不至于陷入可怖的泥淖。因為,她恰恰好就是紙片上所寫數(shù)遍“我恨你”的那位老師。
有時,不拆穿比拆穿更具力量。
我也記得離鄉(xiāng)背井只身來到大屯山城的高中時期,那位雍容華貴、氣質高雅的老師在課堂上誦讀我的作文,仿佛贊賞我不是孤女是繆斯的女兒。我記得北方口音濃厚的爺爺級老師主動問我:“你今天要問什么問題呀?”我記得那位看出我的文學傾向的老師送我托爾斯泰作品,隱含一份深沉期待,他說他愿意給予一切奧援直到我自立。
光陰流逝,物換星移,溫暖的語句如鉆石,不減光芒。
十六載青青校樹、萋萋芳草,我?guī)е蠋焸內o我的光亮獨自穿過命運派給我的黑暗密林,帶著愛與信任,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到星光燦爛的所在。
(摘自《青年博覽》2018年第5期,稍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