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真
“高古”是人們對陳老蓮繪畫的共識,但他并不是高出世表,也不是不及人事,更不是通過古來排斥今,不近人情,正相反,他的高古,是通過荒古寂歷中的敘述,來彰顯人最為切近的生命故事。
老蓮境界高古的繪畫,表現(xiàn)的是他當下的感覺,解決的是他人生的困境。他刻意創(chuàng)造高古的境界,用意卻在“今”的躍現(xiàn);高出世表,卻有熱烈的人情,有帶血的呼喚。他晚年的畫總是這樣,三代的鼎彝,莽古的怪石,萬歲的枯藤,幽冷而不近人間趣味的色彩,靜穆得沒有一點聲響的空間,但往往就在這沉寂之中,有一點兩點妙色忽然從畫面中躍起,案臺上的梅花清供正對著你展示她的鮮活,如在寂然的天幕中飄來一朵浪漫的云霓。就拿《高隱圖》來說,在幽人空山的荒古寂歷之中,童子事茶,輕扇爐火,爐火正熊熊,而在萬年的枯石上,有一個顯然被放大了的花瓶,花瓶中就插著一枝梅花,梅花幾朵白里略帶些幽綠的嫩蕊,突然點醒了靜寂的世界,帶著這萬年的寂寞旋轉。
這可以說是老蓮之所以為老蓮的重要標志之一。他的這朵“蓮”,是亙古不變的“蓮”,是在地老天荒中展現(xiàn)的“老蓮”,一朵永不凋謝的“蓮”,一個超越事實表象昭示真實存在的“蓮”。老蓮繪畫的高古,都是為了映現(xiàn)這“蓮”的鮮活。晚年的他“趨事惟花事,留心只佛心”,花事與佛心,于此兩相倚。
《隱居十六觀》中第四觀為《縹香》,畫一女子在山林中讀書,女子體態(tài)纖細,面容勻柔,老蓮用寫實的筆觸,輕輕勾出山石的形狀,以雙勾法畫出竹的輪廓,女子高髻娥眉,衣紋、坐墊花紋以及頭飾都經過精心的描繪。從女子的神情和幽冷的格調看,確如翁萬戈所說,畫出了“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老蓮詩句)的感覺。古書有以縹帙作套的,故書卷也稱縹帙,所以此圖名《縹香》,當與讀書有關,圖中的女子就是在讀書。但此圖又不限于表現(xiàn)讀書的內容,而是通過對一位曼妙女子的追憶,表現(xiàn)他對一切塵世風華的眷戀,縹香傳達的是他心靈中對冷香逸韻的把玩。讀世界這本大書,在花開花落背后體味生命的“香”意。我們可以將此畫與他的一首詩比照而讀:“難以解孤臣,春風吹淚落。山梅數十株,周匝予小閣??椿ㄖ⑺?,慰我之魂魄?!保ň硭摹稑巧稀罚┰娨庹凇翱~香”中。
他的《拈花仕女圖》,是一幅畫得非常干凈的畫,一個含愁的女子,揀起一片落紅,在鼻下輕輕地、貪婪地嗅。構圖很簡單,表達的意思卻很豐富。真所謂:一點殘紅手自拈,人自憐花人誰憐?這是典型的楚辭式的表達。它畫的不是女子愛花的主題,而是畫家對生命的感覺,時光流逝,生命不永。似乎畫中的衣紋都與這感情傾向有關,飄動中似有凝滯,優(yōu)游中似滿蘊憂傷。老蓮的仕女畫深受周、張萱等的影響,在線條的描繪和設色方面都不讓周、張,而在用意上更勝一籌。周、張的仕女畫多畫宮中女子的慵懶無聊和寂寞(如周的《簪花仕女圖》),而老蓮的《拈花仕女圖》,多了一份生命的詠嘆,在艷麗的氣氛中有生命的寄托。文人人物畫之所以高出于唐宋人物畫大師之作,乃在于其將真性的呈現(xiàn)作為繪畫的根本目標。
老蓮的藝術所“縹”(卷舒)出的就是這世界的香,美人香草,楚楚可憐,傳達的是他對生命自珍自憐的心情。他的香不是嫩香,而是“蒼艷”(前人以此語評其畫)。他的藝術是蒼逸中的秀氣、荒率中的靈光,讀他的畫,總是色沉靜,意迷蒙,境荒闃,所謂山空秋老色,人靜夜深光。論人事,他是“無窮勛業(yè)事,半世萬山中”,說不盡的悔意,道不完的滄桑;論藝道,他是“青盼青盼,乞與老蓮作伴”,那花情柳意、荷風月影,都是他靈魂的牽系。正是這蒼涼人生和好“色”情性的雜糅,使他晚年的繪畫具有一種“冷艷”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