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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洛陽伽藍記》管窺北魏中后期士人文學(xué)生活的新變

2018-09-10 04:54楊柳
北方論叢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北魏洛陽

楊柳

[摘要]北魏遷都洛陽,隨著生活空間的轉(zhuǎn)變,北魏士人的文學(xué)生活和文學(xué)觀念,也較北魏前期有了不小的改變。從《洛陽伽藍記》可以看出,北魏洛陽時期,文人的文學(xué)活動,已經(jīng)滲透到日常生活中,文學(xué)觀念也較北魏前期有了較大變化,不再只是將文學(xué)運用在軍國文翰這樣極具實用性、功利性的寫作中,而是朝著詩可以興、可以群、可以怨、可以樂的方向發(fā)展,抒情色彩得以加強,個人性寫作也漸漸增多,并非“體物緣情,則寂寥于世”可以概括。

[關(guān)鍵詞]北魏;洛陽;《洛陽伽藍記》;文學(xué)生活

北朝三書之一的《洛陽伽藍記》,以地理為經(jīng),以史事為緯,記載了北魏京師洛陽近四十年間佛教寺塔的興廢,同時也反映了北魏中后期洛陽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狀況,具有很高的社會文化史意義。論者以為,這部佛教寺塔記,實乃“拓跋之別史”。該書也反映出,從平城遷都洛陽,隨著生活空間的轉(zhuǎn)變,北魏士人的文學(xué)生活和文學(xué)觀念,也較北魏前期有了不小的改變,本文對此試做探討。

北魏遷洛之后,在一系列改革措施之下,迎來政治經(jīng)濟繁榮昌盛的局面。洛陽城僅佛寺之盛,已令人震驚,《洛陽伽藍記·序》載:“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痹谖幕矫?,北魏統(tǒng)治者也開始變得自信起來,以正朔自居,而貶四方為蠻夷。文化學(xué)術(shù)開始興盛,與永嘉之后北方“禮樂文章,掃地將盡”的狀況不同,此期甚至于“斯文郁然,比隆周、漢”?!堵尻栙に{記》卷二借陳慶之與楊元慎二人之口,道出其時北魏的雍容大氣:元慎謂:“我魏膺篆受圖,定鼎嵩洛,五山為鎮(zhèn),四海為家。移風易俗之典,與五帝而并跡,禮樂憲章之盛,凌百王而獨高”,終使南來士人陳慶之嘆服:“自晉宋以來,號洛陽為荒土,此中謂長江以北,盡是夷狄;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土族,并在中原;禮儀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識,口不能傳。所謂帝京翼翼,四方之則;始登泰山者卑培填,涉江海者小湘沅,北人安可不重?”——總之,因孝文帝大力提倡,并躬身力行,禮樂文化在中原復(fù)興,洛陽重新成為文化重鎮(zhèn)。

而隨著北魏洛陽文化的復(fù)興,文學(xué)也逐漸走向興盛。遷都洛陽之前,因為北方長期陷于政爭與戰(zhàn)亂,文學(xué)之事可謂黜矣,間有作文,也是倉促之間,馬上成文?!侗笔贰の脑穫鳌吩疲?/p>

既而中州板蕩,戎狄交侵,僭偽相屬,生靈涂炭,故文章黜焉。其能潛思于戰(zhàn)爭之間,揮翰于鋒鏑之下,亦有時而間出矣……然皆迫于倉卒,牽于戰(zhàn)陣,章奏符檄,則粲然可觀;體物緣情,則寂寥于世。非其才有優(yōu)劣,時運然也。

“潛思于戰(zhàn)爭之間,揮翰于鋒鏑之下”,“迫于倉卒,牽于戰(zhàn)陣”,形象地道出了北朝早期士人鞍馬間為文的寫作狀況,所作也多為“章奏符檄”這種實用性極強,極具時效性的官方化文體,少有體物緣情的個人化書寫。

北魏皇族本是尚武的游牧民族,入主中原之后,盡管也知道馬上得之而不可馬上治之,因而常常文武并提,但實際上,北魏早期并未能真正實現(xiàn)文武并治。在鮮卑文化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的平城時代,包括皇帝在內(nèi)的上層社會在很長時期并未對詩歌文學(xué)有太大興趣?;适业膶m廷宴會并不賦詩,而是舉行射箭等比賽,全然保持游牧民族的風氣,很多將領(lǐng)也對讀書不屑一顧。但到洛陽時期,因為孝文帝“銳情文學(xué)”,文的分量甚至已超過武的比重,以至于孝文帝因“文武之道,自古并行”,而“今則訓(xùn)文有典,教武闕然”,特作《講武詔》。孝文帝愛奇好士,情如饑渴,在選拔人才時,“文才”即是重要的考量標準。他曾多次詔告各地官員,對文思遒逸者,要以時發(fā)遣,唯恐遺漏。贏州刺史王質(zhì)獻白兔,托高聰作獻表,竟令其驚呼:“在下那得復(fù)有此才,而令朕不知也?”對于南來士人王肅等,孝文帝也頗為欣賞、倚重。《洛陽伽藍記》載:“時高祖新營洛邑,多所造制,肅博識舊事,大有裨益。高祖甚重之,常呼王生?!薄堵尻栙に{記》記載他對于文學(xué)的好尚,例如,對于前人的文學(xué)作品,孝文帝相當熟稔,《序》載:

承明者,高祖所立,當金墉城前東西大道。遷京之始,宮闕未就,高祖住在金墉城。城西有王南寺,高祖數(shù)詣寺沙門論議,故通此門,而未有名,世人謂之“新門”。時王公卿士,常迎駕于新門。高祖謂御史中尉李彪曰:“曹植詩云‘謁帝承明廬。此門宜以‘承明為稱?!彼烀?/p>

他更是滿懷熱情投人文學(xué)創(chuàng)作,引領(lǐng)了文壇風習,給北魏文學(xué)帶來了巨大影響?!段簳酚涊d,劉昶出鎮(zhèn)彭城,帝賜以御集,曰:“雖則不學(xué),欲罷不能。脫思一見,故以相示。雖無足味,聊復(fù)為笑耳?!庇仲n崔挺文集,謂之“別卿以來,倏焉二載,吾所綴文,已成一集,今當給卿副本,時可觀之。”馮熙葬日,“帝送臨墓所,親作志銘?!钡垡择T誕為司徒,“除官日,親為制三讓表并啟,將拜,又代為謝章”。誕卒,帝又親為作碑文及挽歌,“詞皆窮美盡哀,事過其厚”。

由于統(tǒng)治者的提倡,加上遷至洛陽后,北魏文人轉(zhuǎn)入相對比較穩(wěn)定的城市空間,創(chuàng)作場所由鋒鏑之下、鞍馬之間,轉(zhuǎn)為安穩(wěn)的朝堂之上、庭園之中,文學(xué)活動明顯變得豐富起來,文學(xué)也不再只是軍國文翰這樣基本的實用性書寫,而是回復(fù)了更多的可能,誠如《北史·文苑傳》所云:

及太和在運,銳情文學(xué),固以頡頏漢徹,跨躡曹丕,氣韻高遠,艷藻獨構(gòu)。衣冠仰止,咸慕新風,律調(diào)頗殊,曲度遂改。辭罕泉源,言多胸臆,潤古雕今,有所未遇。是故雅言麗則之奇,綺合繡聯(lián)之美,眇歷歲年,未聞獨得。

由平城到洛陽,士人的文學(xué)空間和文學(xué)生活發(fā)生較大變化。濃郁的文化氛圍,開放的城市空間,使得其時士人的文學(xué)活動頻繁而豐富。

朝堂之上、君臣游宴之中已加人文學(xué)活動,而且統(tǒng)治者親自組織、參與:

后宴侍臣于清徽堂。日晏,移于流化池芳林之下。高祖日:“向宴之始,君臣肅然,及將末也,觴情始暢,而流景將頹,竟不盡適,戀戀余光,故重引卿等。”因仰觀桐葉之茂,曰:“‘其桐其椅,其實離離,愷悌君子,莫不令儀。今林下諸賢,足敷歌詠?!彼炝铧S門侍郎崔光讀暮春群臣應(yīng)詔詩。至勰詩,高祖仍為之改一字,曰:“昔祁奚舉子,天下謂之至公,今見勰詩,始知中令之舉非私也。”勰對曰:“臣露此拙,方見圣朝之私,賴蒙神筆賜刊,得有令譽?!备咦嬖唬骸半m琢一字,猶是玉之本體?!臂脑唬骸俺悸劇对姟啡?,一言可蔽。今陛下賜刊一字,足以價等連城?!?/p>

孝文帝身體力行,在君臣之間展開了聯(lián)句、作詩等文學(xué)切磋與探討。元勰的應(yīng)詔詩顯現(xiàn)出過人才華,令其大為贊賞,甚至評論道,勰之被舉,乃為至公。勰“敏而耽學(xué),不舍晝夜,博綜經(jīng)史,雅好屬文”,諸弟之中,勰特受信重,孝文帝曾以丕、植兄弟相比擬,表示愿棄二曹“才名相忌”而當以“道德相親”。對文學(xué)的共同愛好,恐怕是重要原因。自先秦而來的賦詩言志傳統(tǒng)亦被承繼:孝文帝于太和十三年(489年)“幸靈泉池”,“與群臣御龍舟,賦詩而罷”;太和十七年(493年),“幸洛陽,周巡故宮基趾。帝顧謂侍臣曰:‘晉德不修,早傾宗祀,荒毀至此,用傷朕懷。遂詠黍離之詩,為之流涕”。遷洛之后,此類活動愈多。孝文帝“至北邙,遂幸洪池”,命任城王澄“侍升龍舟,因賦詩以序懷”

詩可以興,在這類活動中得以體現(xiàn)。例如,太和十九年(495年)孝文帝與群臣聯(lián)句:

從征沔漢,高祖饗侍臣于懸瓠方丈竹堂,道昭與兄懿俱侍坐焉。樂作酒酣,高祖乃歌曰:“白日光天兮無不曜,江左一隅獨未照?!迸沓峭踣睦m(xù)歌曰:“愿從圣明兮登衡會,萬國馳誠混內(nèi)外?!编嵻哺柙唬骸霸评状笳褓馓扉T辟,率土來賓一正歷。”邢巒歌曰:“舜舞干戚兮天下歸,文德遠被莫不思?!钡勒迅柙唬骸盎曙L一鼓兮九地匝,戴日依天清六合?!备咦嬗指柙唬骸白癖巳陦炠馕艋?,未若今日道風明?!彼污透柙唬骸拔耐跽藤鈺熃樱瑢幦绱蠡馑谋??!?/p>

太和十八年(494年),高祖孝文帝發(fā)兵進攻南齊,這年年底,他親自到達懸瓠,次年正月,于懸瓠方丈竹堂宴請隨從群臣,君臣聯(lián)句作歌,傳為佳話。這些詩句均具有強烈的政治意味,以三皇五帝文德遠被來自我期許,抒發(fā)謀求一統(tǒng)、輝光四表的政治懷抱,孝文帝詩句更顯露出如日中天的氣勢:“白日光天無不曜,江左一隅獨未照”,足見其乃以白日光天自喻,表達征服江南、混一區(qū)宇的豪情壯志。聯(lián)句頗具興發(fā)感動的效果,適足以令君臣之間互相激蕩,士氣得以鼓舞。

王公貴族的庭院、佛教寺廟,也儼然成為士人的文學(xué)活動場所。《洛陽伽藍記》卷四載,臨淮王或率賓客游于后園,常?!霸娰x并陳,清言乍起”。卷二載,張倫的居室頗為豪侈,“園林山池之美,諸王莫及。倫造景陽山,有若自然。其中重巖復(fù)嶺,嵌盜相屬,深蹊洞壑,邐迤連接。高林巨樹,足使日月蔽虧,懸葛垂蘿,能令風煙出入。崎嶇石路,似壅而通,崢嶸澗道,盤紆復(fù)直。是以山情野興之士,游以忘歸?!苯|(zhì)《廷山賦》即是游張倫園林山池,愛之“如不能已”而作。洛陽伽藍不僅建筑華美,內(nèi)外環(huán)境也是景色秀麗,風光宜人,甚至奇花異草,莫不具備。例如,卷一景林寺,“講殿疊起,房廡連屬,丹檻炫日,繡桷迎風,實為勝地。寺西有園,多饒奇果。春鳥秋蟬,鳴聲相續(xù)”;卷三景明寺“前望嵩山、少室,卻負帝城。青林垂影,綠水為文,形勝之地,爽塏獨美”,寺內(nèi)“山懸堂觀,一千余間。復(fù)殿重房,交疏對雷,青臺紫閣,浮道相通。雖外有四時,而內(nèi)無寒暑。房檐之外,皆是山池。竹松蘭芷,垂列階墀,含風團露,流香吐馥”。這些佛寺常有文人涉足。佛寺,不僅是佛事活動、官民游觀之所,也是文人從事文學(xué)活動的場域,文人士子常在寺院游玩觀光,吟詩歌詠。卷五載,凝玄寺,“來游觀為五言者,不可勝數(shù)”;卷四寶光寺環(huán)境優(yōu)美,“葭菱被岸,菱荷覆水,青松翠竹,羅生其旁”,京邑士子常常選擇良辰美日,“休沐告歸,征友命朋,來游此寺。雷車接軫,羽蓋成陰。或置酒林泉,題詩花圃,折藕浮瓜。以為興適”,風雅一時。

詩可以“群”的功能在這樣的文學(xué)空間里得以凸顯。士人以詩文交游,表達情誼,相互交流、切磋。有些研究者提出,南朝士人和北朝士人生活空間和生活方式存在較大差異,這使得他們的創(chuàng)作、交流狀況也有很大差別:南方的士人大抵居住在城市里。凡做官的人,多聚居于建康(今南京),如王、謝諸族,多在建康烏衣巷置有邸宅;不做官的人又在會稽(今浙東一帶)置有別墅。他們的交往很多,經(jīng)常集會作詩談玄。北方的士族則絕大多數(shù)留居在家鄉(xiāng)的“塢壁”之中,處于獨學(xué)無友的境地。由于這種生活方式的不同,使北方文人對待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也與南方迥異。南方文人以文會友的機會很多,詩文往往公諸同好,聽取別人的意見,加以修改和補充。北方士人長期居住在“塢壁”之中,缺乏交流造成故步自封的心理狀態(tài)。但據(jù)《洛陽伽藍記》,起碼在北魏洛陽時期,上述差異幾乎不存在,文人之間不乏交流、品鑒活動。例如,該書載,元或的庭院雅集中,常常組織詩賦創(chuàng)作品鑒活動,依據(jù)品鑒結(jié)果進行賞罰:對優(yōu)異者“以蛟龍錦賜之。亦有得緋綢、緋綾者”。河?xùn)|裴子明即因為為詩不工,被罰酒一石,“子明飲八斗而醉眠,時人譬之山濤”??梢?,顏之推在《顏氏家訓(xùn)·文章》中所云,江南文人作詩文,喜歡聽取別人的批評,而北方文人卻不然,反而會生氣,從而告誡其子千萬小心云云,僅為一時之印象。如《魏書·儒林·陳奇?zhèn)鳌匪d,游雅因為與陳奇不合,競?cè)£惼嫠鳌墩撜Z》《孝經(jīng)》的注“焚于坑內(nèi)”,并且禁止后生們聽取陳的學(xué)說之類,恐怕還是北人快意恩仇的性格所致。

北朝士人的這些詩文酒會、風流雅集,足可媲美金谷、蘭亭盛事,甚至生死也未能阻礙文人們的這種風流雅韻。《魏書·文苑》載,裴伯茂“少有風望,學(xué)涉群書,文藻富贍……好飲酒,頗涉疏傲”,可謂竹林七賢中劉伶一般人物。裴伯茂卒后,友人常景、李渾、王元景、盧元明、魏季景、李騫等十余人于墓傍置酒設(shè)祭,哀哭涕泣。一飲一醉曰:“裴中書魂而有靈,知吾曹也。”且各賦詩一篇。這次悼念活動,可謂他們對往昔飲酒賦詩雅集活動的紀念?!段簳肪硭氖哌€記載了一則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

元聿第五弟元明,字幼章。涉歷群書,兼有文義,風彩閑潤,進退可觀。永安初,長兼尚書令、臨淮王或欽愛之。及或開府,引為兼屬,仍領(lǐng)部曲。出帝登阼,以郎任行禮,封城陽縣子,遷中書寺郎。永熙末,居洛東緱山,乃作幽居賦焉。于時元明友人王由居潁川,忽夢由攜酒就之言別,賦詩為贈。及明,憶其詩十字云:“自茲一去后,市朝不復(fù)游?!痹鲊@曰:“由性不狎俗,旅寄人間,乃今有夢,又復(fù)如此,必有他故?!苯?jīng)三日,果聞由為亂兵所害。尋其亡日,乃是得夢之夜。

夢中以詩永別,“自茲一去后,市朝不復(fù)游”,簡單而又悲戚。

據(jù)《洛陽伽藍記》,當時還形成一些文人的群體,如清河王元懌周圍當有一個文人群體,影響甚大,堪比梁孝王、陳思王:

懌愛賓客,重文藻,海內(nèi)才子,莫不輻輳。府僚臣佐,并選雋民。至于清晨明景,騁望南臺,珍羞具設(shè),琴笙并奏,芳醴盈垂,嘉賓滿席。使梁王愧兔園之游,陳思慚雀臺之燕。

卷三記載,在邢子才周圍儼然形成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才士群體:“子才,河間人也。志性通敏,風情雅潤。下帷覃思,溫故知新。文宗學(xué)府,騰班馬而孤上,英規(guī)勝范,凌許郭而獨高。是以衣冠之士,輻湊其門,懷道之賓,去來滿室。升其堂者,若登孔氏之門,沾其賞者,猶聽東吳之句。籍甚當時,聲馳遐邇?!痹娰x創(chuàng)作與交流成為這些文人群體交游活動中的重要內(nèi)容。據(jù)《魏書·陽平王熙傳》載,元熙愛好文學(xué),其身邊也集結(jié)了一批文士:“熙既蕃王之貴,加有文學(xué),好奇愛異,交結(jié)偉俊,風氣甚高,名美當世,先達后進,多造其門。”其因政治爭斗失敗而陷于窮途末路之時,以書信與諸友,憶及當日風流:“今欲對秋月,臨春風,藉芳草,蔭花樹,廣召名勝,賦詩洛濱,其可得乎?”

詩可以群,也表現(xiàn)在外交場合中?!堵尻栙に{記》記載了一場發(fā)生在楊元慎與陳慶之之間的辯論,雙方陳辭都頗具文采,直可視作一場文學(xué)活動。在這里,外交場合也是雙方展現(xiàn)文學(xué)才華的平臺。又,《洛陽伽藍記》卷三載:

肅初入國,不食羊肉及酪漿等物,常飯鯽魚羹,渴飲茗汁。京師士子,見肅一飲一斗,號為“漏卮”。經(jīng)數(shù)年以后,肅與高祖殿會,食羊肉酪粥甚多。高祖怪之,謂肅曰:“卿中國之味也。羊肉何如魚羹?茗飲何如酪漿?”肅對曰:“羊者是陸產(chǎn)之最,魚者乃水族之長;所好不同,并各稱珍;以味言之,甚是優(yōu)劣。羊比齊魯大邦,魚比邾莒小國。唯茗不中,與酪作奴?!备咦娲笮?,因舉酒日:“三三橫,兩兩縱,誰能辨之賜金鐘?!庇分形纠畋朐唬骸肮辆评蠇灝Y注玩,屠兒割肉與秤同?!鄙袝邑┱玷≡唬骸皡侨烁∷栽乒?,妓兒擲繩在虛空?!迸沓峭踣脑唬骸俺际冀獯俗质橇曌帧!备咦婕匆越痃娰n彪。朝廷服彪聰明有智,甄琛和之亦速。彭城王謂肅曰:“卿不重齊魯大邦,而愛邾莒小國?”肅對曰:“鄉(xiāng)曲所美,不得不好?!迸沓峭踔刂^日:

“卿明日顧我,為卿設(shè)邾莒之食,亦有酪奴?!币虼藦?fù)號茗飲為“酪奴”。

這里記錄了王肅與高祖及群臣的一次宴會,在魚肉與羊肉、飲茶還是食酪這樣的飲食習慣沖突的背后,是南北文化孰高孰低的文化較量。王肅在高祖面前以大邦小國比喻“羊”和“魚”,以茗為酪奴,不免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種種微妙心理,而高祖以“習”字喻之,恐怕不乏調(diào)和矛盾之意。而值得注意的是,這場不乏政治色彩的文化沖突,卻是通過頗具戲謔性的文學(xué)活動進行的。君臣圍繞“習慣”一事字說出七言押韻的譬喻,使得現(xiàn)場氣氛和緩輕松、詼諧有趣。在民族文化的沖突中,這樣的文學(xué)活動實可起到潤滑劑的作用。

洛陽時期文人的文學(xué)生活也開始呈現(xiàn)出個人化、情感化的傾向,“詩可以怨”,而不再是什么“體物緣情,則寂寥于世”。

一些文人以詩賦來對現(xiàn)時政治進行諷喻,也用詩賦表述政治上的失意與希冀。陽固《演賾賦》《刺讒》《疾嬖幸》,寫出了昏暗的政治、官場的腐敗,譏刺那些讒言、嬖幸之徒。拓跋順《蠅賦并序》表達了對“名備群品,聲損眾倫”,“點緇成素,變白為黑”的蒼蠅之屬的鄙棄,批判讒賊之流把持朝政,以至于交亂四國,忠良遭害。袁翻于被貶官平陽太守之時作有《思歸賦》,既是遠離故國的凄涼:“望他鄉(xiāng)之阡陌,非舊國之池林”,也是浮云蔽日的悵怨:“悵浮云之弗限,何此恨之難禁”,最后還是表達了“愿生還于洛濱,荷天地之厚德”的希冀。常景亦曾以司馬相如、王褒、嚴君平、揚子云等四位古人自況,抒寫政治上未能如意的愁悶與牢騷,以及“窮達委天命”的自我寬慰?!对亾P子云》詩云:“當途謝權(quán)寵,置酒獨閑游?!薄侗笔贰芬灿涊d,宋道琪為京兆2E'喻法曹行參軍,坐愉反得罪,道琪作詩及挽歌辭寄之親朋,以見冤痛?!对跄怪尽芬矊懙皆跤麨樵獞珗蟪?,起兵誅元義、劉騰,反被元義所誅一事:“王臨刑陶然,神色不變,援翰賦詩,與友朋告別,詞義慷慨,酸動旁人?!逼洹秾⑺琅c知故書》也是情深義重,悲戚酸楚,頗為感人:“本以名義干心,不得不爾,流腸碎首,復(fù)何言哉!”“昔李斯憶上蔡黃犬,陸機想華亭鶴唳,豈不以恍惚無際,一去不還者乎?……凡百君子,各敬爾宜,為國為身,善勖名節(jié),立功立事,為身為己,吾何言哉!”其《致僚屬》則表達政治爭斗失敗之后的秉持忠義不改的決絕心態(tài):“義實動君子,主辱死忠臣。何以明是節(jié),將解七尺身?!薄堵尻栙に{記》還記載了元子攸、元恭作為北魏末年亂世中的悲慘帝王的遭際。北魏孝莊帝元子攸,乃是彭城王勰的第三子。爾朱榮僭立為帝三年后,元子攸在文武百官的擁立下登上帝位,后誅殺爾朱榮。隨后,爾朱兆舉兵京師,于晉陽活捉元子攸,并將其縊死于城內(nèi)的三級佛寺,《洛陽伽藍記》記載了這一段曲折而又悲愴的歷史,并敘及孝莊帝臨終作詩:

時兆營軍尚書省,建天子金鼓,庭設(shè)漏刻,嬪御妃主,皆擁之于幕……時十二月,帝患寒,隨兆乞頭巾,兆不與。遂囚帝還晉陽,縊于三級寺。帝臨崩禮佛,愿不為國王。又作五言日:“權(quán)去生道促。憂來死路長;懷恨出國門,含悲入鬼鄉(xiāng)。隧門一時閉,幽庭豈復(fù)光?思鳥吟青松,哀風吹白楊;昔來聞死苦,何言身自當!”至太昌元年冬,始迎梓宮赴京師,葬帝靖陵。所作五言詩,即為挽歌詞。朝野聞之,莫不悲慟,百姓觀者,悉皆掩涕而已。

節(jié)閔帝元恭,則在北魏末年政治的動蕩之中,十年不語以避禍,卻終未能逃脫悲慘的結(jié)局。他于元子攸之后被推上皇帝寶座,實際軍政大權(quán)卻掌握在爾朱兆手中,在此種情況下,只能強打精神,勸慰大臣們“君臣體魚水,書軌一華戎”(《聯(lián)句詩》)。而當他終于一年后即被高歡趕下臺,被關(guān)押到洛陽崇訓(xùn)寺,他寫下“朱門久可患,紫極非情玩。顛覆立可待,一年三易換”,特別真實表現(xiàn)了北魏末年兇險動蕩的政局,以及詩人心中萬般的無奈:“時運正如此,惟有修真觀?!?/p>

吟詩作賦,已成為此期北朝士人表達情意的一種自覺習慣。夫婦、兄弟、友人等私人性情誼,有時便用詩文來表達?!堵尻栙に{記》記載王肅歸順北魏,其南朝之妻謝氏來奔肅,而此時王肅已尚北朝公主。南北二妻,以五言詩的形式角力,用比興表述心意,謝詩委婉纏綿,公主所作則大膽潑辣、當仁不讓:

肅在江南之日,聘謝氏女為妻,及至京師,復(fù)尚公主。其后謝氏入道為尼,亦來奔肅;見肅尚主,謝作五言詩以贈之。其詩曰:“本為箔上蠶,今作機上絲;得路逐勝去,頗憶纏綿時?”公主代肅答謝云:“針是貫線物,目中恒任絲;得帛縫新去,何能納故時?”肅甚有愧謝之色,遂造正覺寺以憩之。

謝氏的五言詩里包含很深的哀怨和諷刺,“絲”“路”“勝”皆有諧音雙關(guān)之意,幽凄婉轉(zhuǎn),正見出南朝文學(xué)擅用比興的長處。難能可貴的是北魏公主的答詩承謝氏之比興而來,渾然天成,說明其對比興手法運用嫻熟,但其語氣則強硬不容商量。

《北史·彭城王勰傳》記載到孝文帝與其弟元勰通過詩歌傳達幽微的心意:

后幸代都,次于上黨之銅韃山。路旁有大松樹十數(shù)根。時高祖進傘,遂行而賦詩,令示勰日:“吾始作此詩,雖不七步,亦不言遠。汝可作之,比至吾所,令就之也?!睍r勰去帝十余步,遂且行且作,未至帝所而就。詩曰:“問松林,松林經(jīng)幾冬?山川何如昔,風云與古同。”高祖大笑曰:“汝此詩亦調(diào)責吾耳?!?/p>

孝文帝與元勰,既是君臣,亦是異母兄弟。孝文帝要求勰效仿曹植七步作詩,元勰文思敏捷,所作“問松林”一詩挾風云之氣,即景而慨嘆歷史之滄桑、宇宙之混茫,頗具風骨,意境蒼茫。而最后一問“風云與古同”,語帶雙關(guān),既喚起對古今變化的拷問,又將曹丕曹植兄弟相爭骨肉相殘的典故暗蘊其中,頗具譎諫意味。孝文帝正是敏感地捕捉到了這一信息,故大笑曰“此詩亦調(diào)責吾耳”,后即下詔:“弟勰所生母潘早齡謝世,顯號未加。勰禍與身具,痛隨形起,今因其展思,有足悲矜??少浥沓菄?,以慰存亡?!庇殖袝O(jiān),侍中如故。

此期北朝人詩文中的友情,也令人感動。元熙于政治斗爭失敗之際,以詩贈袁翻等友人,表達人生失意的悲痛,顯現(xiàn)出知交之誼情深義重:“平生方寸心,殷勤屬知己。從今一銷化,悲傷無極已。”北人本不屑兒女情長,歧路言離,歡笑分手,不像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中所記載的江南習俗:“別易會難,古人所重;江南餞送,下泣言離?!钡习餐鯓E出為鎮(zhèn)北大將軍、相州刺史,高祖于華林都亭為之設(shè)宴餞行,孝文帝為之餞行,并詔曰:“從祖南安,既之蕃任,將曠違千里,豫懷惘戀?!鳖H具悵悵離別情懷,并命眾人賦詩作別。咸陽王禧將還冀州,高祖亦“親餞之,賦詩敘意”,元澄“從行征至懸瓠,以篤疾還京”,孝文帝“餞之汝汶,賦詩而別”(《魏書·景穆十二王列傳中·任成王元澄傳》)?!段簳り柶酵跷鮽鳌份d,中山王熙“始熙之鎮(zhèn)鄴也,知友才學(xué)之士袁翻、李琰、李神俊、王誦兄弟、裴敬憲等咸餞于河梁,賦詩告別?!?/p>

詩也常常為此期文人用作戲謔、游玩,詩可以樂。前所引《洛陽伽藍記》載孝文帝君臣與王肅之間關(guān)于“羊”和“魚”,茗與酪之高下的爭論中,也足見出其時人對藝術(shù)語言的自覺,不只是當其為工具、津梁,得意而妄言,而是探究如何以妙言傳意,更注重享受語言帶來的美感與樂趣。這可與《晉書》記載的一則故事相參看:

桓玄時與愷之同在仲堪座,共作了語。愷之先日:“火燒平原無遺燎?!毙唬骸鞍撞祭p根樹旒旒?!敝倏霸唬骸巴遏~深泉放飛鳥。”復(fù)作危語。玄曰:“矛頭淅米劍頭炊。”仲堪曰:“百歲老翁攀枯枝?!庇幸粎④娫疲骸懊と蓑T瞎馬臨深池?!敝倏绊鹉浚@曰:“此太逼人!”因罷。

可見魏晉南北朝人對語言之美、之趣的發(fā)現(xiàn)與享受,詩亦可為樂。

在這些文學(xué)活動中,頗有些文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已經(jīng)達到了較高的水準。例如,《洛陽伽藍記》載,荊州秀才張斐預(yù)于臨淮王或組織的雅集活動,常為五言,有清拔之句云:“異林花共色,別樹鳥同聲?!鼻逍聞e致,不讓于南朝詩歌。孝莊帝的臨終詩歌與陶淵明的《擬挽歌辭》在思想、意象、意境等方面亦有著共通之處。詩歌表現(xiàn)出對于死亡的哀嘆。其中,“隧門一時閉,幽庭豈復(fù)光”與陶淵明的“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fù)朝”,“思鳥吟青松,哀風吹白楊”與陶詩“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可謂異曲同工。前文所提及的姜質(zhì)游張倫園林而作《庭山賦》,因文辭鄙俗而為人所嗤笑。姜質(zhì)其人史書無傳,《北史·成淹傳》提到:“子霄,字景鸞,好為文詠,坦率多鄙俗,與河?xùn)|姜質(zhì)等朋游相好,詩賦間起,知音之士所共嗤笑?!薄锻ド劫x》的確文辭粗陋,但于此亦可見時人對文學(xué)的熱情,而對于詩賦,時人能識別其鄙俗,可見北方士人實已具備較高的文學(xué)欣賞水平。

總之,北魏洛陽時期,文人的文學(xué)空間發(fā)生較大變化,文學(xué)活動已經(jīng)滲透到士人的日常生活中,呈現(xiàn)出較為濃郁的“尚文”風習。文學(xué)觀念也較北魏前期有了較大變化,不再只是將文學(xué)運用在軍國文翰這樣極具實用性功利性的寫作中,而是朝著詩可以興、可以群、可以怨、可以樂的方向發(fā)展,抒情色彩得以加強,個人性寫作也漸漸增多,并非“體物緣情,則寂寥于世”可以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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