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
幼童失蹤
這兩起發(fā)生在21年前的公安部督辦打拐大案,得從一碗涼皮兒說起。
那時候,四歲男童林鵬、兩歲女童溫琴的爸爸還都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被人稱為“小林”和“小溫”。小林、小溫以及他們兩位的媳婦,都是四川省南部縣人。他們在西安干建筑,小林、小溫都是小包工頭。20世紀90年代的建筑隊,農(nóng)民工一般都來自同一個地方。都是親戚、熟人介紹來的,大家知根知底,飲食習慣也相同,這樣,大伙在一起好相處;就是進城、返鄉(xiāng),也可以結伴而行,一路上相互之間也有個照應嘛。
不像現(xiàn)在蓋房子,建筑工地與工人生活區(qū)要嚴格分開。當年,建筑工人就吃住在工地。小林、小溫他們的媳婦都在工地上做飯、打雜,他們的孩子也就在工地上玩耍。那時候,冬天一上凍,建筑工地的活兒就干不成了。也就是說,不等過年,工人們就要放假,工地上就留倆值班看大門的。
小林、小溫他們的工地,位于陜西省西安市勞動南路。他們正在蓋的,是一棟部隊的家屬樓。1996年12月3日,因為天冷起來了,工地已經(jīng)接近停工了。小林、小溫兩家大人關系好,兩家的孩子鵬鵬和琴琴也情同親兄妹。鵬鵬走哪兒,琴琴就“哥哥、哥哥”地跟到哪兒,像條小尾巴。這天下午,鵬鵬見工地門口有擺攤兒賣涼皮兒的,就讓他媽給他買;而小林媳婦嫌他老愛吃零嘴兒、不好好吃飯,不肯給他買。鵬鵬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鬧起來,小林媳婦一生氣,一把扯起來,就賞了他屁股兩巴掌。這下,鵬鵬更像殺豬一樣地哭嚎開了。一個“和事佬”就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
“來來來,莫哭莫哭,伯伯帶你去買?!币粋€四十歲左右的民工過來拉住了林鵬的小手,哄著他往外走。小林媳婦手上有活兒,樂得有人幫他看一會兒孩子?!拔乙惨?!”溫琴奶聲奶氣地嚷嚷著。“好,好,一起去?!蹦菨h子笑嘻嘻地抱起溫琴,牽上林鵬,就往門口的涼皮攤方向走去。
天黑了,開飯了,卻不見倆孩子的影子。小林、小溫兩對夫婦雖然也在門口找了幾次,卻并沒有真著急:“這個死老張,把娃兒領到哪兒去耍了?”
找了一夜,也等了一夜,卻不見老張把倆孩子送回來。小林、小溫夫婦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妙。那個時候,蓮湖分局勞動南路派出所還叫“機場派出所”。報警時,民警問他們,老張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小林、小溫他們才發(fā)現(xiàn),跟老張雖然天天在一起,卻并不清楚他的底細。
老張也是四川人,卻不是南部老鄉(xiāng)。一年多以前,工地上有人請假回家,需要找人來補個缺,小林就到文藝路勞務市場去找來了這個老張。之所以挑中了老張,是因為老張一開腔,也是一口四川話。問他叫個啥子名字,他說叫張成龍,回來以后這一年多,就一直“老張”“老張”地喊著的。究竟他姓“弓長張”,還是“立早章”,不曉得;是叫“成龍”還是“晨龍”,哪個還去調查?至于他具體是哪個縣的人,小林連問都沒問過。工地上盡是南部老鄉(xiāng),他們就沒有登記身份證的習慣。老張能在這兒一直干下來,也是因為他活兒干得還不錯,不是那種愛偷懶、?;^的家伙。就那么幾十號人,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大家早跟他混得爛熟,要不,怎么鵬鵬、琴琴會跟這家伙走呢?
兩個孩子就此失蹤。公安機關用同音字姓名摸排了許多四川中年男子,也走訪了許多建筑工地,并且發(fā)布了協(xié)查通報,但案子遲遲沒有任何進展。公安部將林鵬、溫琴失蹤案件列為兩起督辦案件。
入川尋蹤
2017年5月24日一早,高高胖胖的老邊拎著簡單的行李,站在路邊,扯長脖子等車來接。這天,他要跟著蓮湖分局的三位同事一起出差去四川。
老邊叫邊洪濤,55歲,部隊轉業(yè)干部。他是西安市公安局刑偵局二處四大隊的民警。他所在的這個大隊,是一個專業(yè)的打拐大隊,林鵬、溫琴失蹤的案子,就需要他們大隊配合蓮湖分局去偵破。
兩年前,林鵬、溫琴的家屬找到刑偵大樓來,向警方報料:那個老張是四川三臺縣人!老張在工地上打工畢竟有一年多,雖然他從不說自己是哪兒的人,卻有位工友記住了他口音上的一些特點。比如,老張喜歡把“回去”說成“肥切”;把“肥皂”說成“回皂”,把“不會”說成“不費”。就像只有南部縣口音才會把“三個”說成“三打三個”一樣,老張的口音也應該是獨一無二的。后來,這位工友到三臺打工,突然頓悟,原來,那個拐走倆孩子的老張是個三臺人!過春節(jié)回家,一起吃飯時,工友把他的科研成果分享給已經(jīng)變成老林和老溫的小林、小溫他們,老林、老溫們先是把小眼睛瞪成了大眼睛,然后又都“呼”的一下站起來,把手里的一杯酒干了,算是謝了這位工友。年后回到西安,老林、老溫就相約著一起來到了西安市公安局刑偵局。
不管這線索有多單薄,事關兩起部督案件,民警當然不敢怠慢。網(wǎng)上調出三臺縣與“張成龍”音近、年齡相仿的所有男子,結果民警搜出了上百個“張成龍”“章晨龍”等。經(jīng)過老林、老溫他們的辨認,民警初步確定,綿陽市三臺縣新德鎮(zhèn)長堰村的張成龍相貌最為接近。為此,蓮湖分局專門派出一路民警,去了趟長堰村。可是,當時接待他們的那位村干部對這個人一點印象都沒有。據(jù)說,這個張成龍家里窮,年輕時就去了外地,給人家當了上門女婿。至于他倒插門把旗桿插到了哪兒,沒人曉得。民警只好給當?shù)嘏沙鏊蛄苏泻?,讓人家?guī)兔o盯著點兒。
這兩年,這個張成龍一直是西安警方的布控對象。但是,因為證據(jù)欠缺,還不能將他上網(wǎng)通緝。網(wǎng)上研判他的信息,民警沒有發(fā)現(xiàn)他任何乘火車、坐飛機以及住店的信息。這個人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不知道。張成龍成為警方的一塊心病,這回,大隊領導讓老邊和蓮湖分局刑偵大隊的張奇、王勇,勞動南路派出所刑警小倪組成了一個破案小組,專程再到三臺去。路上,他們就商量,只要張成龍活著,這回非得把他找見不可。哪怕實在找不到,能做的工作要全部做到,不能讓別的同事再來瞎耽誤工夫。
村里一圈兒走下來,倒是有個收獲。老邊他們聽說,張成龍離婚時帶回一個女兒,是他媽幫他帶大的。如今,這個女兒已經(jīng)出嫁了。但她跟奶奶感情深,時常會回來看看奶奶??墒?,老太太說不清孫女嫁到了哪兒。聽說張成龍女兒名叫“云云”,民警們就試著在公安網(wǎng)上查找“張云”。結果,真找見了張云,而且發(fā)現(xiàn)她的戶口從長堰村遷到了三臺縣爭勝場鎮(zhèn)長青村。
驅車翻過兩座山,就來到了爭勝場鎮(zhèn)。當爭勝派出所民警幫老邊他們找到張云時,一看張云的模樣,老邊心里就點了頭:這張臉,和她爹太像了。張云正在鎮(zhèn)上一家理發(fā)店染頭發(fā),腦袋包著、肩上還披著發(fā)廊的毛巾呢。 “一周前,我見過我爸一次。他的身份證放在我這兒,他回來把身份證取走了,說是要去拉薩打工?!睆堅普f,他爸沒有手機,也從來不住店。出門過夜,如果找不到熟人的工棚過夜,就在涵洞、水泥管子里隨便混一宿,過的完全是流浪漢的生活。老邊他們相視點點頭,難怪網(wǎng)上查不到張成龍的任何信息。
張成龍有個獨手兄弟叫張志龍,長堰村那位村干部曾說過,他有張志龍的手機號?;氐介L堰村,老邊讓村干部編個事由,給張志龍打電話,就說有事要找張成龍。電話里,張志龍說,他大哥張成龍就在綿陽,“前幾天我還在勞務市場碰見過他呢”。
既然沒有別的線索,老邊他們商量決定,當晚住到綿陽,第二天早上就去勞務市場找張成龍。如果實在找不到,就只好去長途車站,看看去拉薩的旅客中有沒有張成龍了。
到了綿陽,跟人一打聽,原來,綿陽有三個勞務市場。因為張志龍見過張成龍的地方,在中心血站附近,老邊他們就先奔中心血站。
上午10點多,中心血站勞務市場聚集著一二百名農(nóng)民工。這些人分成了幾攤兒,其中一撥兒人在道沿上坐了一溜兒。隔著一條馬路,老邊掃視著這些人的面孔,特別關注那些六十歲左右的老漢。仔細研究過手機里張成龍二代身份證上的照片,老邊發(fā)現(xiàn)此人一個特征比較明顯:抬頭紋很深,而且線條很規(guī)律。目光順道沿上方溜達一遍,老邊還真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副抬頭紋。老邊正想過馬路,走近了再仔細認認,這個穿深色長袖T恤的老漢卻站了起來,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留給老邊的,是個瘦瘦的、略有點佝僂的背影。怕自己腿腳慢,老邊趕快指著那老漢,跟身邊的蓮湖刑警王勇說:“快,快過去攔住那個老漢!”
老漢被攔下,卻并不詫異。不等老邊他們說話,他倒是先開了口:“我知道你們要抓我,為倆娃兒的事情!”
按老邊的要求,老漢從褲子屁股口袋掏出身份證,果然是張成龍!
千里作孽
“鵬鵬,想不想跟伯伯坐汽車去?”1996年12月3日下午,看著倆孩子吃完涼皮兒,張成龍這樣跟孩子說。
許多年后,張成龍跟警察解釋,他動這個念頭,是因為包工頭小林扣著他兩千塊錢的工錢不給。其實,包工頭為了留住打工的工人,往往會故意扣下一些工錢先不給。馬上要上凍,工地已經(jīng)沒幾天的活兒了。別人有家有口,都想早點回家過年;而老張是個光棍,小林已經(jīng)跟他談過,讓他在工地值班,工資等過了年回來一起給他結。這樣,別人回家期間沒工資,他老張還照樣有一份收入呢。后來,小林曾反復回憶,當時,起碼從表面上看,老張也并沒有不痛快的表示呀。
真實的原因,是因為張成龍之前認識了一個河南人。張成龍就是要把林鵬哄去,交給那個河南人。
張成龍生于1960年,1981年,經(jīng)人介紹,他從四川三臺老家來到西安市周至縣,給一個農(nóng)戶倒插門當女婿。這段婚姻只維持了七年時間。離婚后,他把女兒送回老家,交給老娘帶;自己又回到周至,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給別人打工。在到小林、小溫他們的建筑隊之前,張成龍在周至幫別人種獼猴桃時,認識了一起打工的河南汝州人甄三囤。閑扯時,甄三囤曾經(jīng)跟他說,老家有人想要個男孩子:“人家有錢,錢上不會虧人?!睆埑升埓饝嬲缛诹粜?,并且找了個本子,讓甄三囤把他的姓名和老家的地址給他寫了下來。
在工地上,濃眉大眼的林鵬老在跟前晃來晃去,就讓張成龍動了拐賣他的念頭。他知道,賣掉林鵬得的錢,一定比工地上欠他的工資要多很多,雖然甄三囤并沒有跟他提過具體給他多少錢。
“伯伯,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坐汽車!”聽見張成龍要帶鵬鵬哥哥坐汽車玩,琴琴趕緊表明態(tài)度。這讓張成龍倒是猶豫了一下。人家甄三囤說得清楚,老家那人只要男孩兒,他弄個女孩兒回去,誰要呢?可是,硬讓琴琴回去,她準保馬上告訴她媽媽,自己帶鵬鵬坐汽車走了,這不就穿幫了嗎?再說,收糧食的不要女孩兒,保不齊別人還要呢。賣出去,就是錢,哪怕少一點。這賣一個和賣兩個,有啥區(qū)別?這樣一盤算,張成龍就把琴琴抱在了懷里。
那會兒,西安到周至的中巴車在城墻西南角自來水公司那兒的長途車站發(fā)車,而水司離勞動南路幾百米,公交車就一站。中巴車經(jīng)常會在勞動南路釣座。張成龍一伸手,就擋了一輛去周至的車。
張成龍有個表姐,嫁到了周至。當晚,他在表姐家落腳。本來,張成龍是想在周至把“貨”交出去,可一打聽,甄三囤早就走人了。聽說張成龍領到家里來的這倆孩子,是他包工頭的孩子,而且就為了兩千塊錢工錢,表姐夫氣得火大了,把他一頓臭罵:“明天一早,你趕緊給人家把孩子送回去。你知道這會惹下多大事兒嗎?”聽說他口袋里沒錢了,表姐夫馬上掏了二百塊給他:“你的工錢,我過兩天找人幫你去要。千萬別干蠢事!”張成龍滿口答應,第二天一大早就帶著倆孩子出了門。
其實,張成龍沒去西安,而是去了鄰縣武功。從武功,他坐了一宿火車到了洛陽,再倒長途汽車到了汝州。一路上,兩個孩子若哭鬧,他就買點吃的哄著。沒錯,這家伙真的是去找甄三囤。
甄氏兄弟
汝州縣蟒川鎮(zhèn)核桃源村的光頭老秦,就是甄三囤說的那個收糧食的人。老秦有一對兒女,兒子都上初中了,被人打死后扔進了一口機井里。不知什么原因,這起案子始終沒能偵破。沒了兒子,老秦就像沒了魂兒。有一段時間,他天天在家里唉聲嘆氣,不知道活著還有什么奔頭。那時候,河南作為全國人口第一大省,計劃生育抓得特別緊。老秦老婆早做過絕育手術,沒法再要孩子了。有人就給他出主意,你出去收糧食時,不會打聽打聽,看誰家有男娃不想要了,你收養(yǎng)一個嘛!老秦一聽,就開了竅。再去走村串巷收糧食,蹬自行車時,腳也不再發(fā)軟了。在他心里,收糧食成了副業(yè),而收兒子倒成了主業(yè),老秦想要個兒子的風聲就傳出去了。甄三囤所在的楊溝村離老秦家的核桃源村就十里路,同屬蟒川鎮(zhèn),也在老秦自行車轱轆覆蓋范圍之內(nèi)。要說甄三囤跟收糧的老秦有什么交情,那是胡扯。甄三囤窮得媳婦都說不起,就惦記著從這事兒上掙老秦一筆錢。
甄三囤跑到周至果園里打工時,就把老秦想要個兒子的消息擴散了出去。和老秦一樣,他這也是廣種薄收。別人聽過就會忘在腦后,但那個四川上門女婿張成龍卻上了心,特意讓甄三囤把地址寫在了他的一個小本兒上。后來,離開西安工地時,張成龍連件換洗衣裳都沒拿,小本兒卻沒忘記揣在口袋里。
像個要飯的一樣,張成龍背一個大的、抱一個小的,領著倆孩子出現(xiàn)在甄三囤眼前時,倒是把甄三囤嚇了一大跳。甄三囤可是去過周至的,從那么遠的地方帶倆這么小的孩子來,這不是開玩笑嗎?要知道,下了長途車,從縣城到他們楊溝村來,還有30里地呢??墒?,誰會跟錢過不去?他甄三囤坐在屋里,錢卻來“梆、梆”地敲門了。甄三囤趕緊讓他弟甄七上核桃源村,通知光頭老秦。最近沒見老秦,他生怕老秦的兒子已經(jīng)找下,這單生意做不成了。那么,這么重要的事情,甄三囤為啥不親自去呢?原來,那天他正好崴了腳,走不成路。
到了核桃源村,給甄七開門的,卻是老秦的老婆,老秦不在家。甄七留下的話,卻飛快地傳到了老秦的耳朵里。這不,甄七回來不久,老秦兩口子就興沖沖地趕來了。林鵬這孩子長得虎頭虎腦,濃眉大眼的,老秦兩口子一看就喜歡。但是,兩口子還是看得挺仔細,生怕孩子有什么毛病,讓甄三囤他們給蒙了?!拔疫@個朋友老婆死了,一個人養(yǎng)不活孩兒??吹蒙希銈兙桶押侯I走吧!”甄三囤這樣跟老秦兩口子說。老秦收糧食,手上有現(xiàn)錢。他當下從他收糧食的人造革包里掏了一萬三,把林鵬領走了。
找到鵬鵬
再說,那天晚上把林鵬帶回家后,老秦兩口子估計也問了林鵬。四歲的娃,別的事兒不一定能說清,但他爹是不是張成龍,能說不清嗎? 1996年,一萬三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這么多錢掏出去,回頭人家親爹親媽找來可咋辦?這一夜,老秦越想心里越不踏實。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甄三囤??汕冒胩扉T,卻沒人開。昨天他家里還一屋子人,這人呢?跟村上遛彎的老頭打聽,老頭說,甄七住在另一個地方,指給老秦。找到甄七那兒,門上干脆就落著鎖,真沒人?!斑@孩子,也許是老天給我的補償。”老秦往回騎的路上,腦子里這樣想。
人都是感情動物。沒幾天,這個叫鵬鵬的男娃就跟老秦一家人熟起來,也親熱起來。再讓老秦把他退回去,老秦哪兒還舍得。他舍得,他老婆還不干呢。老秦給他孩子連名兒都沒改,還叫“鵬鵬”。當然,姓兒改了,叫了秦鵬,視如己出。
老邊他們在綿陽抓了張成龍,很快就把甄三囤的情況匯報給了西安。和三臺一百多個“張成龍”“章晨龍”不同,河南汝州叫“甄三囤”的,就一個。經(jīng)過老邊他們組織辨認,張成龍指認了這個唯一的甄三囤。市公安局刑偵局二處四大隊大隊長崔一波、蓮湖分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張根勤分頭帶人連夜趕往河南省汝州市楊溝村。
找到楊溝村,村干部說,甄三囤在家??傻搅怂?,卻不見他的影子。正是麥收季節(jié),正午時分,知了在樹上使勁兒叫著。崔一波等人站在屋后一棵大樹下等了一會兒,見一個五六十歲的老漢走了過來。一問,果然是甄三囤。
甄三囤說出了收糧老秦的住址,但民警去了才知道,他家的房子很久沒住人了。原來,若干年前,老秦女兒嫁到了鄰縣。老秦家經(jīng)濟條件不錯,女兒找的對象也不差。親家在鄰縣當過一任縣長,女兒嫁到鄰縣后,和女婿一起做日用百貨生意,買賣興隆。女兒、女婿給他們老兩口在鄰縣買了很大的房,秦鵬也過去給姐姐、姐夫幫忙。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很不錯。
村干部電話聯(lián)系上老秦,照西安警察的吩咐,明著跟他說了孩子的事兒。“明天一早,我?guī)Ш⒆舆^來,你們看中不?”老秦說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領著秦鵬來和民警見面。再看這秦鵬,國字臉、濃眉大眼,果然和他的親生父親老林很像。當然,光像還不行。DNA比對的結果,他就是林鵬。
其實,拐賣時,林鵬已經(jīng)記些事兒了。他記得他原來的家在西安,他和親生父母住在一個工棚里。他甚至記著張成龍的名字。長大后,鵬鵬沒有動念頭去找親生父母,一是因為養(yǎng)父母一家對他是真好;另外,他懷疑自己是被親生父母賣給張成龍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過去這么久,自己的身世之謎仍然會像瘡疤一樣突然被揭開。
琴琴在哪兒
據(jù)張成龍交代,溫琴沒有賣成,被他們丟棄在了河南新野縣郊的一個農(nóng)戶家門外。
鵬鵬被老秦接走之后,琴琴開始哭鬧不休。張成龍雖然當了爹,但女兒也沒怎么帶過,不知道該怎么哄孩子;甄三囤、甄七也都是老爺們,一時沒轍,甄七就把他的女朋友叫來了。
據(jù)村上人講,甄七的女朋友是他在煤礦上打工時認識的,倆人在村上甄七的住處同居。這個女友名叫李玲,是四川或者湖北人。因為琴琴總是哭鬧,再在村上放下去,知道的人就多了。李玲和甄七商量,說新野有個關系想要孩子,干脆把琴琴送到新野去吧。這樣,第二天一大早,他們仨就抱著孩子上了路。新野離汝州可不近,下了汽車又步行了約兩個鐘頭,趕到一個村子時,天都黑透了。許多年后,關于那晚上的事,張成龍承認,他已經(jīng)記得不確切了。印象中,那天晚上特別寒冷,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琴琴在發(fā)燒,額頭挺燙。他想趕緊把孩子給出去,哪怕不要錢都行??烧缙吆团褑柫四羌胰?,人家根本不打算要這個女娃,白給也不要?!氨е⒆油逋庾?,甄七讓我干脆把孩子扔在河道里拉倒?!焙髞恚瑥埑升堖@樣跟警察交代:“娃兒睡著了,我們抱了一路,也確實累。我看到一戶人家燈亮著,就用他家的麥稈兒給她鋪了個睡覺的地方,又把我的夾克脫下來,蓋在她身上,上面再蓋上厚厚的麥稈兒。然后,我們就離開了?!敝劣谀莻€村子怎么走,張成龍說,他確實想不起來了。
汝州屬于平頂山,那兒的煤礦多。經(jīng)查,甄七當年在汝州一個小煤礦打工,2003年“非典”期間死于一次礦難。至于他當年的女友李玲,村民們說,甄七死之前兩三年,李玲就跑了??墒?,如果找不到李玲,就無從知道溫琴的下落,這一起部督案件就仍是一懸案。
既然李玲在村子里生活過幾年,那么,總會有人跟她走得近一些吧。民警就在村上下功夫打聽。這一打聽,就得到這樣一個信息:李玲是1996年春節(jié)后來到楊溝村的。她和甄七并不是在煤礦上認識的,而是村上一個姓潘的老漢給介紹的。老漢在湖北有親戚。至于那個潘姓老頭,民警一打聽,早死了。
那就找潘老漢介紹回來的另一個湖北媳婦吧??稍僖粏枺@個湖北媳婦也死了。得,那就找她丈夫吧。找到這人時,他正在地里收麥。他說他就去過湖北那兒一次,對自己媳婦家都不了解,更別說那個李玲了。民警跟他回家,他翻箱倒柜倒是找了一張湖北媳婦以前的一代身份證。這個媳婦原籍是湖北竹山縣的,民警以模糊查詢的方式,在網(wǎng)上搜索竹山縣的“李玲”,沒一個跟本案的李玲能對上。倒是這個人的舅舅也娶了三任湖北媳婦,對于這個李玲,這個舅舅卻知道得比別人多:“她不叫李玲!叫什么名字,我倒沒記住。她原先跟我前妻有來往。我聽說,她在新野有個表姐!”
峰回路轉
李玲的名字不對,她新野的表姐叫什么,就更無從知道了。從老漢這兒得不到更多有價值的信息,民警只好再到汝州看守所提審甄三囤,死馬當活馬醫(yī)。誰知,甄三囤卻交代,他當年跟著甄七和“李玲”去過一次這個新野表姐家:“那村子要是沒搬遷,我想,我應該能找見?!?/p>
押著甄三囤,民警一氣兒開車從汝州來到新野。照著甄三囤指的路,他們東一繞、西一拐,還真找到了那個村子,而且找到了“李玲”表姐家。村子是個回族村,“李玲”的表姐兩口子都在,姐夫姓牛,是個六十出頭的老頭。把二人請到當?shù)嘏沙鏊?,“李玲”表姐態(tài)度惡劣,但老牛還積極配合:“我老婆家里姊妹四個,我老婆是老大。你們要找的人,是不是老二?”原來,“李玲”不是她老婆的表妹,而是親妹子。
老牛說,二十多年前,這個小姨子確實跟倆男的,抱著個兩歲大的女孩兒來過他家:“天黑了來的我家,本來想在我家住一夜,讓我硬給攆走了?!崩吓Uf,找了這個湖北媳婦,家里就成了湖北親戚的一個落腳點,經(jīng)常有人來,讓他不勝其煩。那天黑下臉不讓她住,是因為她領來路不明的生人來,還帶著個哭鬧不休的小丫頭,讓他起了疑心。民警問他,這個小姨子叫什么名字呢?老牛說,叫李玲榮。但是不是這幾個字,他就說不清了。因為他是個文盲,不識字。
那么,李玲榮最后一次來他家,是什么時候呢?老牛說,是今年三月:“她女兒晶晶嫁到了南陽的南召縣,剛生了小孩兒,她過去幫著伺候月子,走的時候來我家轉了一圈兒?!崩吓Uf,李玲榮可能回了浙江,因為她在那邊打工。老牛沒有李玲榮的聯(lián)系方式,而李玲榮的姐姐啥都不肯告訴警察。
怎么辦呢?專案組決定派一路人去湖北。李玲榮姐兒倆是親姐妹,那么他們的籍貫地就是一樣的,都在湖北房山縣古寺鎮(zhèn)月日村。果然,這一路人馬去了之后,很快摸清了李玲榮的底細。
李玲榮生于1971年,1999年曾因拐賣兒童被河南汝州法院判刑五年。17歲時,她跟一個毛姓男子同居,生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她的兒子在東北打工,女兒叫毛晶,也就是那個剛生了孩子的晶晶。毛晶在寧波打工時跟人結婚,沒過多久,又離了?,F(xiàn)在,毛晶嫁到了南陽市南召縣。
李玲榮父母去世早,四姐妹中,又只有她和姐姐在河南,專案組分析,她們姐兒倆肯定聯(lián)系會比較多。于是,去湖北房山的這路民警出發(fā)之后,另一路民警又來到她姐家。老牛家有一部無線座機。一邊跟老牛閑扯著,蓮湖刑警羅少平一邊好奇似的拿起電話機擺弄。結果,他發(fā)現(xiàn)這部座機存儲的第一個電話號碼,就是“玲榮”。
經(jīng)查,這部“187”開頭的手機是寧波的。一路民警馬上出差去了寧波,并且順利地找到了持機人?!澳銈冋宜?,我還找她呢。一個月前她跟我吵架,手機都沒拿就摔門走了。到現(xiàn)在,她跟我連個電話都沒打過!”這個氣鼓鼓的男人,就是李玲榮現(xiàn)在的老公,一位在寧波打工的四川農(nóng)民工。李玲榮的“187”手機,就在他手上拿著呢。
那知道了毛晶的名字,能不能從南召縣的人口信息網(wǎng)上找見她呢?答案是否定的。這個外省媳婦戶口還在湖北老家,并沒有遷到南召來。
收網(wǎng)
李玲榮雖然手機在寧波,但民警發(fā)現(xiàn),她用手機登錄過一個微信號。順著這樣的線索,6月2日上午10點多,專案民警終于追蹤到了老墳灣村。
在一棟筒子樓的一層,毛晶的公公、婆婆哄著她一歲多的孩子,對登門找他們親家母的警察很冷淡。問他們兒子、兒媳在哪兒,統(tǒng)統(tǒng)回答“不知道”??墒牵窬热粊砹?,就不能空手回去。找了一個多小時,躲在一間放糧食房子里的毛晶老公終于被民警發(fā)現(xiàn)。說是丈夫,其實,他跟毛晶也沒結婚,還是同居男友。問他毛晶和她媽去了哪兒,他說,她們娘兒倆一早就去二十公里外的云陽鎮(zhèn)了。那怎么辦?只好拉著他去云陽鎮(zhèn)找。但是,找來找去,連這娘兒倆的人影也沒找見。
老墳灣村門前有條小河,村子在河西。去云陽鎮(zhèn),必須經(jīng)過河上的一座橋。一路民警在橋頭守到天黑,也沒見這娘兒倆回村來。究竟是什么情況呢?民警懷疑毛晶男友對他們說了謊。果然,反復追問他,到了半夜,他說了實話。原來,西安的警察一進村,李玲榮就被驚動了。她并沒有去什么云陽鎮(zhèn),而是就躲在村里一個沙場。毛晶男友帶著民警去,黑燈瞎火的,沙場里果然找著一個穿件紅短袖、黑裙子的農(nóng)婦。她正是李玲榮。
找到李玲榮,溫琴終于有了下落:因為甄三囤家不具備留客人居宿的條件,老秦夫婦帶走林鵬后的那個晚上,甄三囤讓張成龍抱著溫琴投宿到了甄七的住處。后來,李玲榮告訴民警,她和甄七倒是也動過收養(yǎng)這丫頭的念頭,可那會兒,他們倆窮得叮當響,自己都吃了上頓沒下頓,養(yǎng)不起這孩子。再說,那會兒計劃生育政策那么嚴,他們倆突然多出個娃,村上人也蒙不過去呀。想來想去,她就打算把孩子抱到新野,放她姐家先養(yǎng)著,慢慢再找下家。他們從汝州到南陽,又從南陽倒車到了新野,下車又抱著孩子徒步走了兩個多鐘頭,好容易到了馬家莊??烧l知,她姐夫只留他們吃了頓飯,就下了逐客令,連一宿都不讓他們在家待。
從馬家莊出來,再往縣城走,就沒來的時候那勁頭了。加上溫琴又不停地哭,甄七火了。路邊有個大水渠,甄七讓把孩子扔渠里拉倒。水渠旁有個村子,他們發(fā)現(xiàn),打谷場跟前第二家還亮著燈。李玲榮說,他們找了些棉花稈墊地上,把孩子放在上面,然后躲在十幾米外的黑暗處聽著、瞅著。過了一陣子,孩子不哭了,這家的燈也滅了,他們就放心地走了。
帶著警察,李玲榮又找到了打谷場旁這戶人家。男主人姓程,還是個殘疾人,腿腳不利索。老程兩口子挺不容易地把溫琴拉扯大,現(xiàn)在,溫琴已經(jīng)出嫁。2017年6月下旬,西安市公安局召開本案偵破新聞發(fā)布會的時候,林鵬趕到西安,和親生父母當場灑淚相認;而溫琴卻因為剛剛生了二胎,沒能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