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湘玉
月亮爬上西邊山頭的時(shí)候,一群烏鴉驚叫著撲棱著翅膀。樹影疏疏,映襯著黃月。田地里和邊緣的雜草叢樹里蒸騰著積蓄了一天的熱氣。蟲鳴響在根底。
沙拐子追趕著兩只羊,走在沿水塘的小路上,一拐一拐地往家去。月光灑在他瘦小的身軀上,影子映在草垛堆上,長長的,窄窄的,比沙拐子還要高出好多倍。草垛堆上躺著一只花貓,正瞇縫著雙眼,十分滿足的樣子,好像還陶醉在火燒云的五彩斑斕里。
“該死的,你往哪兒去?”
沙拐子叫嚷著,夜幕像一張網(wǎng)把村莊罩住,他得趕緊回家。他不停地?fù)]打著手中的鞭,格外賣力。他知道自己跑不過夜幕,趁著夜幕一點(diǎn)點(diǎn)把他埋沒的時(shí)候,他讓羊兒快點(diǎn)跑。
可憐的羊兒,調(diào)皮的羊兒,愚蠢的羊兒,仍然慢吞吞,好像還沉浸在芳草的馨香里,和白天在樹叢里細(xì)嚼著嫩葉一樣悠閑,絲毫不知太陽已換了月亮,樹叢也該換成羊圈了,更不懂得小主人的心思。
一切很安靜。
水塘里傳來青蛙的叫聲,“呱,呱,呱——”?;芈曇擦⒖添懫穑斑?,呱,呱——”。從水塘這邊傳到水塘那邊,又從那邊傳回水塘這邊,清脆的,干爽的,回蕩在上空。沙拐子心里厭煩著:
“該死的——”
遠(yuǎn)處,他分明看到二丫頭端著碗在晾坪上吃飯,小黑狗蹲坐在旁邊,仰著臉搖著小尾巴呢。
沙拐子肚子響了,像蟲鳴,像蛙叫,竟有節(jié)奏地奏起樂曲來,一陣陣,“咕——咕——咕——”,格外醒耳。
沙拐子默默把頭低著。
月亮明晃晃映在水塘里,飽滿而晶瑩,水塘靜悄悄地奏著孤獨(dú)的蛙聲。
從水塘放眼望去,沿水塘的小路上,沙拐子和他的兩只羊兒,走在夜幕迫近的月光下,一深一淺,一長一短,一前一后。纖草寧靜,村舍寂然,雞鴨回窩去了,小豬已然熟睡。
當(dāng)最后一點(diǎn)夜幕降臨時(shí),沙拐子順利地給羊圈插上栓,他滿意地用手揩著臉上豆大的汗珠,拖著殘腿,走進(jìn)屋去。有點(diǎn)急切,沙拐子踏進(jìn)門來。
“娘,我回來了娘——”
屋里靜悄悄的,和田地上和雜草叢樹里的岑寂一樣,只有熱氣蒸騰在那里。一盞微如豆苗的燈火吃力地燃在墻角,暗淡昏黃,像娘蒼老的臉。
可屋里沒有娘的回聲。
沙拐子以為娘下地還沒有回來,可燈又實(shí)在亮著,這是上哪兒去了?沙拐子想不明白,也不去理會(huì),就自己掀開米缸,想要拿米煮飯。
哪兒有米?沙拐子明亮的眼睛霎時(shí)間暗淡了,像一個(gè)碩大的紅彤彤的燈籠忽然熄滅了一般。米缸里空洞洞的啊,干凈得像秋后的田野,一粒米都尋不到。沙拐子只聽到肚子在響,“咕——咕——咕——”,一陣陣,一圈圈,像蟲鳴,像蛙叫,和奏樂一般。沙拐子的眼睛是一潭沒有亮光的寂滅的秋水。突然,米缸里出現(xiàn)好大的一粒米!亮晶晶的,竟和西山頭那飽滿而晶瑩的月亮一樣,太奇妙了!沙拐子笑了,眼里溢著淚光,咧著嘴巴看得出神,顫巍巍地伸手去掬。只是手一碰,米粒沒了,月亮也沒了,什么都沒了,沙拐子才知道是恍惚,餓暈了頭,空歡喜一場。
眼里復(fù)又戚戚然,沙拐子緩步地一拐一拐地從里屋來到房檐下,嘴里不停地回嚼著二丫頭手里捧著的那碗飯,心想小黑狗此刻應(yīng)安然入睡了。猜度著,娘一定是到七爺家借米去了,七爺面慈心善,娘一定能借到米的……沙拐子蹲坐在門檻上,雙手托著下巴,悶悶地想。
爹還在世時(shí),大伯對他很好,他們一家的生活也過得甜美。誰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爹砍柴從山上掉下來死了,大伯立刻翻臉,說他爹是爺爺撿來的孩子,沒有福分分得家產(chǎn),又嫌他是個(gè)跛腳,就把他娘倆攆出了家門。凄苦隨之而來,且毫無離去的跡象。這樣的生活到什么時(shí)候能結(jié)束呢?沙拐子不知道,只是很早就體會(huì)了人間冷暖世態(tài)炎涼……
娘借米還是沒有回來,沙拐子仍就悶悶地坐著,他的頭像胡蘿卜一樣歪著。
暮色真的從田野里從雜草叢樹里蔓延開來了,像墨汁慢慢浸染著村莊。田野村舍是全然看不見了。
天當(dāng)真地黑下去。
水塘里也暗乎乎的了,方才那輪明晃晃的月亮也沒了蹤影。西山頭上只剩得幾顆孤星,在一閃一閃地亮。
這月啊該不是又藏到沙拐子的米缸里去了吧?也許月亮也憐憫這可憐的孩子,也許月亮又怕空給他以希望反倒傷了他的心藏起來了,誰知道呢?
總之是月落了。
沙拐子蹲坐著,和著蟲鳴聲,和著蛙聲,和著肚子的奏樂聲,和著墻角微如豆苗的燈火,等著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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