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亭
小漁村
這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這里的人,到現(xiàn)在還重復(fù)著幾百年前的事情、習(xí)慣以及秩序。每一個男人和女人,到一定年齡不出意外的,都會有一個家。而一些家的男人和女人,偶爾會在晨光熹微或星光燦爛或月色如水的時分發(fā)生野合,他們的笑聲和呢喃聲,驚起草叢的白鷺,迫使野草開出花朵。
暮春的一個早晨,一個叫文杰的男子,后來叫文角,大概是為了順應(yīng)方言的發(fā)音,開一輛白色小轎車沿柳邕路來到桐嶺鎮(zhèn)。他干凈漂亮,女人和女孩都喜歡他,都樂意給他介紹最好的煙草。
他把車停在小鎮(zhèn)公所里,然后沿著街巷往前走,在大榕樹處拐個彎,從河谷街的陡坡往下,路過草房瓦屋中熟睡的男女,路過草叢露水間鳴叫的蟲蛙,來到河谷地。
他是專程來勘察收購煙草的。高考落榜后跟父親學(xué)做煙草生意,如今他能像父親那樣獨立下鄉(xiāng)采購了。他不顧露水濕重,頭頂灰暗的天空,向田地深處走,瞇著眼睛尋找這一帶最好的煙葉。
遠(yuǎn)處顯出群山龐大模糊的輪廓,許多木屋緊靠在山腰上、河岸邊、溝谷旁,或高或低,在繚繞的云霧中時隱時現(xiàn)。他從一處高地往下看,一條山澗翻著浪花流過多石的水床,流入遠(yuǎn)處一片紫色的霧靄中。眺望山河環(huán)抱的田地,文角發(fā)現(xiàn)在綠色農(nóng)作物的深處,有一片長得極好的煙草,他的心情振奮起來。
桐嶺鎮(zhèn)是漢族和壯族雜居點,不同民族之間通婚不斷,已然不分彼此。阿康是壯漢通婚的后代,有些文化,人又勤勞,種得好莊稼。眼下他手上的那幾畝煙草,方圓百里都比不過他。
今天,阿康在地里查看日益飽滿的煙葉。他能根據(jù)煙葉的色澤預(yù)知蟲害。青翠的煙葉在風(fēng)中舒展,看上去是健康的,豆大的黃斑卻扎入阿康的眼,他知道那是噬葉蟲。他剝開煙葉的褶皺,把蟲子捏死了。
很快,地頭響起談話聲。兩個年輕人背對太陽站著,敞開衣襟吹著田野的涼風(fēng)。文角和阿康在談生意哩。文角是從山坡上直奔到阿康的煙地來的。
“兄弟,你這煙草怎么賣?”
“你給幾多?”
“兄弟,你難為我咧。我給得少了,你說我不識貨,我給得多了,我也是不識貨,你講個價嘛?!?/p>
“那你識貨不識貨?”
“我識貨,你這煙草,是最好的?!?/p>
“兄弟,你既識貨,我也不抬價,就每斤比別家多一毛錢。”
“定!”
“定!你是縣城老李家的仔?”
兩人談著,熟絡(luò)了。不留神日頭到了正中天,談話的人肚子咕嚕地叫。阿康喊文角到自家吃中飯,農(nóng)村人熱情好客,請飯順理成章。
文角到阿康家,看見一個女人正在宰殺母雞,旁邊站著個小姑娘,幫忙扯雞腳。小孩用眼角的余光羞澀地打量文角,這個客人長得很白嘛。掙扎一陣,雞不動彈了,女孩把它扔在地上,跑到廚房燒水。女人手中的殺雞刀麻利地在雞毛上擦了擦,雞動一下又活了,女人順手補(bǔ)上一刀,雞死透了。文角心想,好厲害的女人。雞在熱湯中過水,女人很快拔完毛,將雞頭用雞翅反剪,下鍋了。
幾間瓦房,幾棵樹,樹圍著瓦房,瓦房蹲在樹蔭里,好清爽。這樣的人家,炊煙往上飄,朦朧中就看到鳥的影子,就聽到樹梢上鳥的歌聲。
飯熟了,菜擺上桌,酒在大碗里斟滿,越叫人嘴饞了。一碗酒下肚,兩個人儼然親兄弟一般。一個說田間干活的樂趣,一個說跑生意的見聞。這一個佩服那一個活干得漂亮,那一個佩服這一個見多識廣。末了說到學(xué)生時代,說到高考失利,竟一同感慨唏噓。
小姑娘搬了凳子,坐在門前的樹下,眼光追逐著風(fēng)吹起的鴨絨毛,毛兒飛著飛著,就飛到房頂上、樹上、草垛上……小姑娘想,不好好吃飯,說什么考試呢。她最怕考試了,一考試她就發(fā)愁,她更喜歡待在樹林里的時光。
上個月,她去林子里找一只走失的雞,發(fā)現(xiàn)一窩鳥蛋。這幾天,鳥媽媽已經(jīng)孵出小鳥了,小鳥毛絨絨的,就像這飛起的鴨毛似的。小鳥兒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
她坐不住了,起身往林子鉆去,很快來到端著鳥窩的樹。雛鳥見她,張嘴嘰嘰叫喚。她撫弄著小鳥的絨毛,心想一定是餓著了,鳥媽媽怎么還不回來呢。
她剛要說些責(zé)怪鳥媽媽的話,就聽到鳥的振翅聲。大鳥回來了,遲疑地不敢飛過來,停在旁邊的一棵苦楝樹上。她急忙走開,鳥媽媽就飛下來,對著那些嫩紅的小嘴巴,吐出捉到的蟲子。
風(fēng)動煙草,遠(yuǎn)望像泛起的波浪,一道趕著一道涌到河邊。河邊蹲著一群釣魚的男孩。他們把金鞭竹砍下,削去枝葉,系上繩鉤做成魚竿,從菜園子挖幾條蚯蚓,帶上小水桶就來釣魚了。在河邊待一下午,他們能釣幾斤巴掌大的魚。蚯蚓鯉魚最愛,剛放下魚線,就有上鉤,小孩兒眼明手快,將魚竿往上一提甩到岸上,金閃閃的鯉魚就在岸上活蹦亂跳了!
涼風(fēng)習(xí)習(xí),河面皺起水紋,閃動著陽光。遠(yuǎn)處幾只白鳥立在河樹上,等待最佳的捕魚時機(jī)。近處的一株野玫瑰叢,站著一只翠鳥,眼直勾勾地盯著泛著波紋的水面。
垂釣的小孩不敢說話,生怕驚跑魚。田埂上,卻走來一個胡亂念叨的孩子。釣魚的孩子們看到他,眼里露出惱怒,目光齊刷刷地落到叫阿全的小孩身上。阿全羞愧地往田埂跑去,攔住傻弟弟。在村子里,阿弟往哪個小孩堆放都不和諧,小孩們嫌棄傻子,不跟他玩。
日頭還高,許多蚯蚓還沒下,阿弟把阿全釣魚的計劃全打破了。他的出現(xiàn),擾亂正在釣魚的孩子,阿全被迫離開同伴去照顧不被喜歡的弟弟。
因為阿弟,什么也干不成了。阿全越想越氣,拽著阿弟直往村子走。阿弟順從地跟著,他對哥哥既害怕又依賴。他不知哥哥為啥生氣,只知跟著哥哥,這是媽媽囑咐他的。太陽從背后照著他們,像照著兩個垂頭喪氣的蔫茄子。到了村口,他們碰到從林子里鉆出來的小姑娘。
小姑娘問,大白天哭喪個臉干啥?阿全憤憤地回,你鉆在林子里干啥?小姑娘撞上橫的,口氣也硬起來,我干啥你犯不著知道!
兩個人一來一去,吵起來了。站在太陽底下,誰也不讓著誰。阿弟在一旁看著二人漲紅的臉,怪好玩的,不住地拍掌。
傍晚,男孩們從河邊回來,兩人還在村口吵嘴呢。男孩們將桶里的魚兒挑出兩條大的,一條給阿全,一條給小姑娘。
太陽躲到山后面了,水鳥從田野飛起,留下遼闊悠長的叫聲。分到魚的孩子,高高興興地往家跑去。家里的客人已經(jīng)醉得呼呼大睡了。
春天畫廊
隴頭村的春季,總是淅淅瀝瀝地飄著細(xì)絲般的雨。枝頭的嫩芽縮著腦袋,小心翼翼地。方叔套上毛衣,拖著木屐走到門口張望,拉長嗓音說:“還沒見影啊——”說完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風(fēng)夾著雨絲灌進(jìn)脖子,方叔哆嗦著裹緊領(lǐng)口回屋。
屋里,方嬸和孩子們圍著火塘。方嬸手持鐵鉗,慢悠悠地?fù)芘炕?。火苗不時地躥高,吊在梁下的熏肉映紅了,孩子的臉龐也映紅了。這種溫吞吞的暖意讓方嬸心里妥帖,她挑了一下木炭對丈夫說:“孩子他爸,別急——”孩子也附和著母親的尾音說:“爸,別急——”方叔只好坐下,把凍僵的手伸到火塘前烤。這時方嬸手中的火鉗扒出烤熟的紅薯,分給饞得不斷吞口水的孩子們,大伙兒急不可耐地剝開皮,香噴噴地吃起來。
紅薯味混合著老木頭的熏香很快填滿房屋。這年老的房屋坐落在冷雨中,靜靜地容納它不斷延續(xù)的主人。它見過太多時代來了又去,它的幾代主人都死去了,而它仍靜臥在山村里?,F(xiàn)在,它處于早春妊娠的刺痛中,等待另一次生命的裂變。
屋外飄著雨,雨被風(fēng)揉進(jìn)樹葉、莊稼、河里,使得山林、田野、河流蓬勃生長。河水大多時候是平靜的,若無大風(fēng)、波浪,人們幾乎覺察不到它的波動。只有被風(fēng)帶起的旋渦,偶爾令人想起它們和過去的某種東西相似。水在地表的時候,和大地的生命平行,而當(dāng)它變成雨,它就成了天地奇妙的梳子,像梳理少女秀發(fā)似的,溫柔而耐心。森林在雨水中孕育新的生命,淙淙的泉水流淌著,明朗而快樂。雨,在這座古老的村莊締造了一種音樂,那么輕微,那么柔和,以至于人們停下來諦聽時,又捕捉不到了。那些比村莊還老的樹木依舊站在那里,看著一個個日出與日落。
如果一個藝術(shù)家要在這里作畫,他不需要糾纏于技巧,因為這里的美是那么直接。他只需借助那些自然的色彩,就可以完成一幅生氣勃勃的畫。這些畫流淌著雨的音樂,正在變成春天本身。曉春在畫室里想著,還沒有回家,盡管她的家人已在焦急地等待她了。
十八歲少女的心就像雜亂無章的森林,一片由萬千夢想和隱秘組成的森林,說不出從什么地方開始,也不知終于何處。早春的嫵媚沁潤她們的身,也沁潤她們的心。曉春的森林正在發(fā)出春天的震顫。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不在畫室,曉春還是來了。一個人待在畫室,享受屬于自己的色彩,一直是她隱秘的愿望。她倚靠在窗前望著遠(yuǎn)方,線條細(xì)膩的眼瞼露在微光中,尖巧的鼻翼微微顫動,令人想到花朵上蝴蝶的翅膀。
家人等她回去一起去縣城拜訪在教育局任職的叔叔。她剛考上省里最好的藝術(shù)學(xué)院,報到前看望叔叔也許能得到些有益的指點,她卻獨自跑到畫室。總是由著性子來,像林中瘋長的花草,母親常這樣說她。
有一次畫室來了模特,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農(nóng)婦。這個農(nóng)婦在畫室袒露著上半身,肌膚粗糙,乳房干癟。這種裸露,讓曉春和同學(xué)們感到害羞和不安,甚至是傷害,有個女生還小聲地啜泣起來。他們帶著復(fù)雜的感情完成了素描作業(yè),而那位農(nóng)婦領(lǐng)完酬金就走了。
放學(xué)后,她膽怯地問老師:“這么做道德嗎?”老師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講了西方文藝復(fù)興和啟蒙時期的繪畫,講藝術(shù)精神與藝術(shù)之美。真正的美是沒有邪念的。人體的美并不因為展露而有錯,尤其當(dāng)它是藝術(shù)品的時候,這就是藝術(shù)精神,畫家面對作品和模特時是嚴(yán)肅的。好的藝術(shù)作品是有生命感的,要做出這樣的畫,得先了解和理解。這些農(nóng)婦,也是有過愛情的女人,在這片土地上勞作和繁衍生命,歲月在她們身上留下了印記,那些印記是生命的密碼,畫要捕捉的就是這種密碼。生命在女人身上最具表現(xiàn)力,尤其是勞作的女人。女人之美最接近于藝術(shù)之美,就像那個女人,她最具有這片土地的屬性,我想讓你們了解你們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美和力量。
曉春在畫室里回想著老師的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過午了,畫室還是沒有人來。她將倚在窗邊的身子立起來,走出畫室,站在屋檐下眺望前方。春天不平靜的下午,汁液飽滿的樹像噴泉般佇立風(fēng)中。她突然有一股沖動,要走到雨里去。
她揚著頭走著,任風(fēng)雨打濕頭發(fā)和裙子。穿過草地,穿過花叢,她走進(jìn)了樹林。一路上那么美的花朵在雨里吮吸著,顫動著,搖曳著。巨大的花朵無節(jié)制地開放,不為結(jié)出果實,只是不停地生長,熱烈地綻放,越來越茂盛,越來越滋蔓?;ㄝ啾P卷著,觸須旋轉(zhuǎn)著,在雨中燃成燈火,仿佛春天遺失的嘴唇。她看見了,一匹小紅馬踏著歡快的蹄子奔跑,接著一群馬激蕩著步子穿越風(fēng)雨,最后雨中的樹林翻滾成大海,巨浪壓過來,疊加成令人窒息的震撼。這一切使她欣喜,使她害怕。這時候,一束火花在她身上燃起了。
她濕漉漉地站在畫布前,紫色連衣裙滴著水滴緊貼在身上,顯出豐滿的輪廓。鏡中的她通體透著春天蓬勃的氣息,她認(rèn)真細(xì)致地畫著鏡中的人。沒有人描繪過這種美,一種令人發(fā)抖的美,她真正懂得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