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
一
五歲的時候,我泡在海中。
我以為海水會是畫本里的蔚藍(lán)色,海鷗展開它們的羽翅,風(fēng)平浪靜,自由自在。五歲的我,泡在海中的我,第一次知道海水是灰色的、土黃色的、黝黑色的、黑藍(lán)色的,更多的無法形容的色彩填滿我那恐懼的小腦袋。那并非是一種害怕死亡的感覺,應(yīng)該說那時的我并不理解何為死亡。那是一種想要不斷向上折騰,向上抓住一根無形的繩索,可以往上沖出水面,去往沙灘的渴望。
泡在海中的我,并未因此海水而喪生。模糊的記憶里有一幅不是很清晰的畫面:南喬叔叔舉高他的胳膊,在甲板上做游泳操;他伸伸腿,晃晃腦袋,絲毫不擔(dān)心正泡在海水中的我。
“南喬叔叔,你在那做多余的舉動做什么?你的侄女就要死掉了?!蔽彝讨K?,一半是水滾入喉嚨的“咕咕聲”,一半是被吞掉的不完整字句。大體上我是想表達(dá)這樣一整句話:“你的侄女就要死掉了?!?/p>
海水都跑入我的眼睛里去了,我的嘴巴鼓得圓滾滾的,我就快要被淹沒了。南喬叔叔在畫面里:他的臉上套著一張馬臉面具,像馬匹一樣跨躍起來,落入水中變成了一尾同海水一樣隨著光線變化色澤的大鯨魚。當(dāng)他游動到我身邊時,在馬臉頭頂上噴濺出好看的水花,好似西伯利亞那邊才可以看到的宮殿頂上的花燈。他讓我趴在他的腰部上,我的腳丫踩著海水,向家的方向行駛?cè)?。南喬叔叔和我一起離開了會吸掉人體的海水。
如今的我,也還是泡在海中。我的父親也同我泡在海水中。我的身體隨著海浪并行,海浪卷起來的時候,我的腳丫會踩住海水用力隨著海水方向帶著身體向上跳。等海水不卷動的時候,我放松肢體,靠在水中繼續(xù)涌動。我能記得七八歲的時候,泡在海水里,我只可以在沙灘邊緣五六米的地方游動,并且還需要家長在旁邊看著我游,我才敢下水。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十二歲了,在海中游泳的水平居然可以同父親相比。
游到一處礁石,我同父親爬了上去。陽光很強(qiáng)烈,曬到皮膚上,加上剛才是泡在鹽水中,難免會感覺到一點點的刺痛。我揉著肩頭,父親問我:“不要緊吧?”
我很用力地?fù)u頭,問父親:“還記得南喬叔叔嗎?我記得我掉在海里的時候,他是個神噢。他像海里的神一樣飛到我的身邊,將我從海里救了起來?!?/p>
父親說:“有那么夸張嗎?你南喬叔叔要是同現(xiàn)在的你比較起來,恐怕是沒有你厲害了?!?/p>
嘟著嘴巴的我,是在抵抗父親對我心中偶像的貶低,臉上的表情向他透露出了不滿:“他就是超人,最厲害的超人,是從森林里跑出來的駿馬?!?/p>
父親沒有和我繼續(xù)爭辯。在礁石上,我還問到我是怎么落水的,父親說:“你小時候很貪玩,趁父親母親忙碌的時候,偷偷爬到貨船上,說是要同南喬叔叔一起去巴西抓怪獸?!?/p>
“那時, 我真的有那么厲害嗎?”怪獸?我小時候是很喜歡怪獸,是那種額頭上長有長長的金色角的白馬。
“然后,我就滾到海里去啦?”
“不是滾,是自己爬進(jìn)去的。”
“哪里會,我有那么笨嗎?”
“不和你說了,你母親早跟你講過好幾遍了,自己不記得了,還老問?!?/p>
“那是因為我那時候還小啊,阿爸,難道你可以記住自己五歲時的全部事情嗎?”
父親可是沒有那么多耐心慢慢解釋南喬叔叔偉大的事跡。在我的成長中,我一直覺得父親和母親絲毫不擔(dān)憂我的“五歲時,泡水事件”會讓他們在世界上缺少一個重要的家人。有時候我會同母親賭氣:“哎喲,阿媽,你跟我講講南喬叔叔后來是怎么把我撈起來的唄。”母親說:“小孩子家家問那么多做什么,阿媽要做生意沒有那么多閑工夫。”
有時候,我把腳踩在水桶里,任由里面的親親魚繞著我的腳丫。它們的小嘴碰觸我的腳指頭時,不痛不癢,就算它們會咬我,那也是在為我的腳按摩,打通穴位。我一直以為我是母親和父親從外地?fù)旎貋眇B(yǎng)的,他們從來不覺得應(yīng)該感謝南喬叔叔的偉大救人事跡。
于是,在我的記憶里,永遠(yuǎn)是南喬叔叔戴著一張馬臉的面具,在海藍(lán)海藍(lán)的船上做著優(yōu)雅的游泳操。他像童話里的馬匹一樣,踏著海水朝我奔來。而自那次以后,我便不再見過那匹戴著馬臉的童話里的有尖角的神馬。母親同我說,馬臉叔叔去高山那邊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他要去賺很多錢來養(yǎng)家。
我不太相信南喬叔叔不在家的說法,六歲的時候,我曾自己偷偷溜出幼兒園跑去南喬叔叔的家:在街心那邊三層店鋪上面刷著綠油漆的那扇,窗臺上的那盆小菊花已經(jīng)剩下干尸一般的身體。我抱著衣兜里的糖果,像個傻瓜一樣蹲在生銹的大門外。南喬叔叔的屋子里一點動靜也沒有。哪怕是有人呼吸,哪怕是衣角摩挲墻壁的聲音,這些一點都沒有。
十歲的時候,我也去過。窗臺上的花盆早被清理掉了,外面曬著女人們飄動的內(nèi)衣內(nèi)褲,我拍開了大門,里面是陌生的阿姨們,她們說:“小孩子不要亂跑,小心把你抓起來賣掉?!蔽覈樀萌拥羰种械奶枪?,摸著樓梯扶手跑上了街心。下樓的時候,還能夠聽到她們好似在說我是個“傻瓜”。
再后來,我路過那刷綠油漆的窗臺,就不再有那么強(qiáng)烈的欲望要上去找馬臉叔叔。我暫時如實地相信了大人們的話:南喬叔叔是去很遠(yuǎn)的地方賺錢去了;他有回來過,連同妻子也帶走了。有時候,我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朝窗臺上望去,那個臺面有晾過床單、咸魚、梅菜,但沒有再種過菊花。
而如今已會自己泡在海水里面游泳,不怕淹死的十二歲的我,還是不相信父親母親的說法。每次我都會問:“是救過你們唯一女兒的南喬叔叔哦,怎么也要去拜訪一下他?!备赣H母親總會找各種理由轉(zhuǎn)移話題,我想要見到馬臉叔叔的欲望永遠(yuǎn)像個旋渦一樣轉(zhuǎn)啊轉(zhuǎn)下去。
二
離開了澎湖,我們搬家來到新北,大人們都忙碌工作,再沒有那么多大把大把的時間帶著我泡在海水里。如果可能實現(xiàn)海中游泳的愿望,那必定是在我的夢境里。我?guī)缀跏且炜蕹鰜淼臉幼颖е鴷鼞┣蟾赣H:“阿爸,你什么時候再跟我去海里?”
父親說:“我要趕一趟飛機(jī),從廣州回來就帶你去?!蹦赣H在一旁整理父親的行李,我緊抓著父親的衣角,并且打斷母親整理行李的動作:“大人更要說話算話?!?/p>
母親停下整理物什。她在我眼里是童話中的公主,也是樹林里生長的君子蘭。這個童話里的公主,自我小的時候就會給我買各種書籍,還未來到澎湖的時候,家里的開支是很拮據(jù)的。在那個炎熱的夏季,母親掏出了三十塊錢決心為我買王爾德的童話集。來家中拜訪的王阿姨,她特意帶來了時令的水果。母親將我從客廳的書桌上趕了起來,王阿姨也正好遇見母親要掏錢給我買書。
王阿姨有兩個兒子,大多只念到初小就都輟學(xué)做生意去了。離開澎湖的時候,同我玩得很好的其中一個叫王子文,他有來送我。他曾經(jīng)是我小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一次課堂上我站起來念書時,他趁老師有事情暫時離開課堂就開始充當(dāng)黑社會老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鬧的,我很認(rèn)真念那篇“桃花源”的古文,結(jié)果他手中飛出一根木棍子沒有長眼睛一般,朝著我飛了過來,恰好就打在我的眉頭中央處。我當(dāng)即昏厥在地,滿臉鮮血直流。
事后,王阿姨帶著她犯事的二兒子王子文來看望我。母親看到王阿姨后,才知道原來家附近居然還有一位不曾走動的鄰居。王阿姨除了帶了些水果來看我,一分也沒有談到醫(yī)療費的賠償問題。母親也沒有說到賠償?shù)膯栴},只是起身連同水果一起退了回去:“都是鄰居,以后還是要碰面的。我女兒的傷只要不落下疤痕就好。賠償什么都太客氣了。林家也不差這些錢,若是真覺得要賠償什么的,就請你兒子課后來為我家小孩補(bǔ)課。”
離開澎湖那天,王子文有來送我。他說:“我母親說你眉頭的疤痕,可能會使你嫁不出去?!?/p>
我說:“疤痕?還好啦。不認(rèn)真看是看不出來的。”
他說:“我會用心去讀書,將來你要是嫁不出去,我娶你?!碑?dāng)時我覺得他很討厭,作為一個水果店里的小孩,個子不高,也長得很胖,憑什么說我會嫁不出去。
王阿姨看到母親掏出三十塊錢要給我買書,她的舌頭如蟾蜍的長舌嘖嘖地打起了結(jié)扣:“三十塊是可以買好幾斤的肉。這年頭賺大錢的都不是讀書人。你對小孩實在是太寬容了。”
母親看見我咬著牙愣在書桌旁,極力將我趕到了房間里去。
王阿姨走了,她的水果留在了桌前。父親從店鋪那邊忙碌回來時,他跟母親說:“近來股市很不景氣,我決定把商鋪給賣了?!蹦赣H說:“今天賣水果的那個鄰居來了?!备赣H應(yīng)了一聲,想起那個打到我的小子:“那個打傷我女兒,王子文的媽媽?”母親說:“我怕小孩子看見人家的水果會想吃,你不知道大地震后遺癥,水果都很貴。所以我把她哄到房間里去了?!备赣H說:“那這個水果,你還是給留下來了???花錢了吧?”
母親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在聽他們說話。我問母親:“阿媽,是不是我的書錢沒有了?”
父親挑了個番石榴洗了洗,切了好幾瓣,紅色的果肉露了出來。我還是在同母親堅持著我的買書錢。母親說:“家里再困難,書還是要給你買的,做人不要白占別人的便宜,禮節(jié)是要遵守的?!备赣H說:“還蠻好吃的,你們也來嘗嘗。”母親遞給我一瓣,我咬了一口,心跟著果肉一起酸澀了起來。
我的書籍是越來越多,直到來到了新北 ,我們所居住的小樓里,有四分之一的墻壁都按照母親的要求打成了書架。我躺下來可以摸到書本,坐著也可以摸到書本。母親是兌現(xiàn)了她要給我買書,買很多書的承諾。自王子文同我道別的那之后起,他再沒同我聯(lián)系過。直到母親同我說:“王阿姨不讓他繼續(xù)讀書了。他們家是地道的小市民,不讀書,要那么多錢做什么?”
父親接過母親收拾好的行李箱,他掏出了一張機(jī)票給我看:“我這次就買了一張飛機(jī)票,沒辦法帶你一起去。”父親是真的只買了一張飛機(jī)票,并且第二天就要離開我們的家,到一個很遠(yuǎn)的叫“廣州”的地方,而且要待上一段時間。
我問母親:“我們兩個女人在家,會不會不安全?”
母親說:“小孩子家家亂想什么,哪里有什么不安全的。有我在,怎么都會保護(hù)好你的?!?/p>
父親去廣州那晚,我做了一個夢。我睡著的時候,床在移動。母親穿著黑色的斗篷,在一個黑色的山洞里面喊我。我從床上爬了起來,有很多人穿著同母親一樣的黑色斗篷,她們好像就是一個人一般。我一直跟著她們,接著她們就消失了。我被圍困在滿是海藻的階梯上,那會我的內(nèi)心很痛苦,那種痛苦如果非要形容,應(yīng)該是海中的水母繞在我身邊一秒一秒地蜇我的心口。
沒法醒過來的我,是在夢中一直大聲叫喊著:“阿媽、阿媽”。
黑斗篷是沒有出現(xiàn)。在海的深處,跑出來一匹戴著金色皇冠的駿馬。我瞧見了它的臉:是南喬叔叔在甲板上跳操的那張馬臉,是有角的馬臉。
母親將我叫了起來。我已是淚流滿面,最后那一刻,馬臉帶著我游動在海水中,一直要到岸邊時,我看見了一個穿著白色斗篷的男人,托著金色的盤子朝著馬臉砸了過去,頓時海水被染成了紅色。母親一直問我怎么了,我哭著說:“我夢見馬兒死掉了?!?/p>
這個夜晚還是個打雷的夜晚。母親覺得我是受到了驚嚇,她到書房給我找了顆珍珠,用石柱磨成粉讓我吞服。不知道是不是珍珠粉功效的緣故,我安然地入睡。第二天,父親從家中出發(fā)時,我還在呼呼大睡中。
三
來到新北的第二年,母親同我說那個砸傷我的孩子,有一天從教學(xué)樓上掉下來,摔死了。
“哦?!眲傞_始聽母親說的時候,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半根面條咬在嘴邊,“死掉了嗎?”
“哦,死掉了。你很沒有良心??!就是那個在澎湖那邊賣水果的小孩?!蹦赣H以為我還是沒有想起來,她繼續(xù)說,“總是晚上到我們家來給你補(bǔ)課的那個孩子?。 ?/p>
那根面條被我吃掉以后,我就沒有辦法將全部的心思放在面條上了。我是喜歡吃面條的,若是周一問我吃什么,我會回答炸醬面,周二也是,周三也是。我們家除了我愛吃面條以外,其他的人都是南方人的屬性愛吃大米,因此母親規(guī)定一周只可以將就著我做一頓我愛吃的面條。
我手中正攪拌的醬色面條,讓我無意想象到王子文鮮血淋漓的樣子:白色的面條是他白花花的胳膊和腿部,那些醬色是從他體內(nèi)砸出來的血水。
我有往同班同學(xué)家里打電話詢問,不只打了一通。七拼八湊地還原了王子文死亡的那個場面:夏季的午后,王子文同他母親說要到隔壁的水果店看看價格差別,其實他是渴望去繼續(xù)念書的,他心中有一股萬丈高的海浪,是必須逾越過去的門檻。他走在大街上,夏日的太陽非常大,如果光是照射在海面上,鯊魚也會將自己的魚翅給收入海水中。他完全忘卻了直射的日光,朝著心中所想的地方走去:那是久違的校園,曾幾時送別過林家的女孩。那日是有路過校園的,他和林家的女孩一起路過了往日的校門,說起要好好讀書,將來變得很厲害,去迎娶她。想著想著,他來到了往日的教學(xué)樓前,索性爬到了天臺頂上。那一刻或許他并沒有多想什么,也許是出于有趣。往下可以看到五樓東側(cè)的大教室正在合班考試,監(jiān)考的是往日的女英語老師,她依舊是喜歡自己做裙子穿。今日她所穿的是件綠色的短裙,尾部開得很往上。她蹲下身時,幾個調(diào)皮的學(xué)生會往下探身體,看看她穿了什么底褲。
其實,他什么也沒多想,也或許根本沒有想起過林家女孩,也沒有想到過懷念讀書的日子,也或許沒有憧憬過要讀書有出息,更沒有夢想過海水和海浪,他的腦海也沒有出現(xiàn)過鯊魚,等等。他真正的原因也許僅僅是出于有趣和偷閑,總之他是爬上了天臺,像還在讀書時的那樣子,對著其他人扔木棒充當(dāng)黑社會老大。他從這座樓的天臺上跳到了另外一座樓的天臺上,宛若他有不同尋常的勇敢身姿。但他像魚躍一般躍起來的時候卡在了石板上,從天臺上掉了下來,且不再復(fù)生。
王子文死去的那幾天,成為新北小樓周邊熱議的話題,在報紙上也有頭版新聞:某校,學(xué)生貪玩,跳天臺而死。
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我認(rèn)為是給王子文留了顏面,給了他一個學(xué)生的頭銜。母親和其他鄰居在討論王子文怎么能那么“勇敢”地跳天臺,母親解釋王子文過去學(xué)習(xí)是不錯的。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就開始比較起來,其實他成績也不是很好,有幾次國文還是我給他抄的。但人已死,我不可以那么不尊敬死者。母親說他成績好的時候,我也應(yīng)和道:“是的,成績超級贊,總是給我補(bǔ)課。”
附近的小樓居民討論了一陣之后,王子文的名字便從報紙上退下來,從鄰居們的舌頭上消失。他死去的頭七,母親決定帶我去祭拜王子文。
新北開往澎湖的車,風(fēng)是呼呼地刮著,刮得狂躁到極致時,整個天幕像在跳爵士舞,接著又變成了復(fù)古舞。母親在我打瞌睡醒來的時候說:“夏日,臺風(fēng)還是一如既往地刮起來了?!?/p>
到了澎湖時,海風(fēng)就飄了過來。我和母親要過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橋也沒有橋的樣子了,橋下的水已經(jīng)漫過了橋身。我脫下鞋子要過橋的時候,母親阻止了我。十四歲的我硬是被母親背在身上,她說:“我不怕鞋子壞掉,我不脫鞋,背著你走,這樣你不會摔到水中。”那一刻,樹上折斷下來的柳條,飄在渾濁的水面上,梳理出一道道紋路,好像是某個人的面龐上掛滿了綠色的淚痕。
祭拜完王子文后,母親也沒有多做停留,王阿姨在離別時還在念叨我眉頭上的疤痕。她說:“子文要是沒有這么走了,將來是會負(fù)責(zé)到底的?!蹦赣H安慰了她幾句,王阿姨急忙轉(zhuǎn)身離開了,我看到這個女人的身影越來越佝僂,應(yīng)該是不愿意讓我們看到她哭得太傷心的樣子。
海水是漲起來的。來到澎湖我還是沒有實現(xiàn)要去海中游泳的愿望。南喬叔叔從甲板上跳下朝著我劃過來的時候,海水也是這么高漲。母親說:“這么大的風(fēng),船也不可以出行了。我們就在岸上看看吧?!?/p>
我問母親:“馬臉叔叔是不是當(dāng)年為了救我,死掉了呢?”
母親說:“好人是不會死的,有愛的人也是不會死的。海水是生命的起源,不過是從哪里來,又回哪里去了?!?/p>
我又問:“我是說南喬叔叔哦?!?/p>
母親說:“我知道??!不過你那么小,知道什么是死掉的意思嗎?”
我說:“我又不是只有五歲。我可以理解啊。不過我不希望南喬叔叔是死掉,他是超人啊,怎么會死掉?!?/p>
母親說:“誰都有可能死掉啊,包括你,也包括我。你現(xiàn)在是真的還不理解?!?/p>
我沒有爭辯下去,我覺得母親的話前后矛盾,剛才還說不會死,從哪里來往哪里回去的。
我跟母親提議去街心看看南喬叔叔的舊居,母親同意了??刹灰f看街心了,整條街都已經(jīng)改頭換面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南喬叔叔舊居的線索,是在那堆被拆除的磚頭里遺留的門牌號碼“7”。
在死去的王子文面前我都沒有哀傷地哭泣,我摸著門牌號碼“7”時,居然有要哭的沖動。母親好像是看到我難過的表情,她說:“這里都要變成新的啦。不過你南喬叔叔回來的話,也不會住在這里的。到時候會去新北拜訪我們的?!?/p>
我說:“那是要住在我們家了?”母親沒有給予肯定的回答,但我從她的眼神中有看到光芒。那道光芒是馬臉叔叔從甲板上跳下來朝著我飛奔的光芒,是王子文送別我時朝著我看的光芒。
四
我是個非常記仇的人。父親沒有帶我去廣州,我一直記得他沒有多買一張機(jī)票的失誤行為。父親隔了三個月才回到新北。我接連幾日躺在小床上,醒來的那一刻,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有特異功能。比如,我張開眼睛,我那面靠路面的墻就變成透明的了,路面上有早起的阿公和阿婆們在炸油條,煮花生湯;我張開眼睛,會看到在路面的大廈那邊很遠(yuǎn)的地方,父親從大廈和另外一座樓的縫隙中走來走去;我張開眼睛,還會將我的房門看穿,看見母親穿著睡裙獨自坐在客廳打毛衣。
我跟母親說了這些奇遇,母親說我應(yīng)該是太想念父親了才會這樣。
說完后,我聽到母親親口說:“好奇怪,關(guān)著門,怎么會看到我在偷偷打毛衣?!彪m然她十分小聲地說,我還是聽全了。
父親是回來了。他回來以后,我的特異功能就消失不見了?!俺怎n魚的季節(jié)來了”,父親打斷了我夸張的想象,他決心帶我去抓魚。我暫且忘記了沒有帶我去飛行的小恩怨,贏來了難得一次的出海。
同父親出海時,我那么久沒有看見海了,那一刻見到海船時,我是快樂的。連要面對大海抒情的感慨都通通忘記在腦后了。我們的船是開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海水在近距離是沒有那么多顏色的,捧在手心時同普通的水沒有差別,只不過味道是咸魚的滋味。
父親很奇怪,同船長出行時,船員們?nèi)绻虻叫□n魚,他都要花錢將鮪魚給放掉。日落時,我同父親一起泡在海水里,父親說我那么久沒有游海,姿勢還是很好看的,像只大海龜。我極力要超越父親,他說我是海龜那不是在說我的動作很笨拙、很丑陋嗎?
晚上我們吃的是鮪魚飯,母親放了不少的洋蔥和芝士。我跟母親告狀:“阿爸說我游的時候像海龜。”
母親說:“那你父親也是海龜啊。其實海龜挺好的,很可愛的。”
我接著說:“其實我們可以帶回來更多鮪魚的,阿爸都花錢讓人把小鮪魚放掉了?!?/p>
父親拿筷子敲了碗口:“大鮪魚都被我們吃掉了,小鮪魚還沒有好好在海里面生活過,這么吃掉,是太不負(fù)責(zé)了?!?/p>
“可是,我們不吃,還有人會吃啊。”母親聽我和父親兩邊這里爭辯一句過去,那邊又堵一句過來,居然當(dāng)著我們的面?zhèn)牡乜蘖似饋恚骸磅n魚是還小,你就讓讓女兒好了。她是在成長,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了。該怎么游就怎么游吧。”
我很得意地看著止住話語的父親,他的臉像塊木板沒有任何表情。我又心疼起母親來:“阿媽,不要傷心,我不吃小鮪魚就是了。”
父親很嚴(yán)肅地說了總結(jié)性的話語:“小孩子要聽大人的話,不可以頂嘴,否則將來外人會說沒有家教。沒有家教的意思就是你父親母親沒有把你教好,將來別人不是在罵你,是在罵我們?!?/p>
我這次是沒有還嘴,舍不得讓母親再哭起來。整個飯桌的氣氛都很悶,悶得如臺風(fēng)天空的萬里無云,蜻蜓低頭飛行,小鳥也躲進(jìn)倉庫。恰巧這時的電視頻道在放紀(jì)錄片,居然會是海洋生物,而且還是講海龜媽媽從海中爬出來下海龜?shù)?,海龜爸爸在一邊呵護(hù)等的話題。我噘著嘴,碗筷一扔:“吃飽了?!?/p>
我回到了房間,假裝很用心在背書,父親偷偷從門縫里看我,但我裝作沒有察覺。父親在那邊自言自語:“海龜也沒有你脾氣大呵。海龜從小就很堅強(qiáng)地生活,還沒有從蛋殼出來的時候就備受大自然和公敵的威脅,從蛋殼出來的時候又沒有親人在身邊照料。海龜要自己回到海里面去尋找海龜媽媽和爸爸?!?/p>
我將耳朵捂?。骸昂美玻?,你不要碎碎念了。我有讀過海龜繁殖的故事好不好。”
“快點讓我做個美夢,來彌補(bǔ)我創(chuàng)傷的心靈。”我內(nèi)心難過的時候,定然是會在嘴巴上默念。臨睡前,我將百科翻了出來,海龜胖胖的樣子和我簡直是兩個面目。
月色深入后半夜時,什么都靜悄悄的。我睜開眼睛并沒有看到墻壁消失不見。窗戶是打開的,星星站在月亮的身邊,南喬叔叔從其中一顆上朝著我的小床走了過來。我揉揉眼睛,墻壁又消失不見了。南喬叔叔戴著馬臉的面具,在大廈和樓之間奔跑著。他的腳下出現(xiàn)了一片海,海是各種樣子的,有魚翅膀的,有珊瑚的,有海藻的,有白云的,有船肚子的,等等。我伸了伸手,海水就灌了進(jìn)來,我就浮了起來,而馬臉叔叔這次并沒有來救我,我就要被淹沒了。
我快速地掙扎,從小床上坐了起來。面前的房門變成了一面鏡子,房間被反射得很刺眼,當(dāng)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又在做夢了。
父親對著房門敲了敲:“做噩夢了?”我將頭蒙在被子里:“沒有啦,天太熱了,熱出汗水了?!备赣H在門口待了一陣,就踩著他的人字拖嗒嗒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他離開的那瞬間,我將他想成了大海龜?shù)臉幼?,突然我就大笑起來。父親叫了一聲:“半夜不睡覺?”
我說:“阿爸,我夢見你是海龜喔。”
“海龜就海龜吧。趕快睡覺,明天還要抓緊學(xué)習(xí)?!?/p>
五
看過王子文之后,我和母親坐著飛機(jī)去了一趟祖屋。祖屋是在隔壁的海岸,聽說過去有被葡萄牙占領(lǐng)過,所以這里的街心大多的建筑還保留有歐式的樣貌。
母親同我來到一家叫蝴蝶軒的餐館,是地道的葡萄牙餐館。鱘魚飯上來的時候,我問母親這個這里要多少錢。母親說:“這道菜要人民幣一百五十塊?!?/p>
我說:“好像吃的很貴?!?/p>
母親說:“總是要帶你來祖屋看看的,這里有很多回憶。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的外婆。你剛出生時,她有見過你?!?/p>
我說:“哪里會記得,我剛出生的時候哪里會有記憶?!?/p>
陸續(xù)上來幾道菜,這頓飯把我的肚子撐得圓圓的。母親結(jié)了賬,我有點驚訝:“阿媽,會不會有些太浪費了?等于一張不打折的飛機(jī)票啊。”
母親說:“不會啊。同你吃飯,怎么都不會覺得貴?!?/p>
“可是我們有天天在一起吃飯啊?!?/p>
“這不太一樣?!?/p>
祖屋是離街心很遠(yuǎn)的地方,我們坐了三個小時的巴士才到的。來接我和母親的是個白了一半頭發(fā)的男人,當(dāng)母親跟我說這個叔叔是我的小舅舅時,我很驚訝,他真的看起來比母親老了很多歲。
我們只在祖屋喝了一碗豆腐腦。母親堅持不要往里面加糖,她添了些許醬油在表面,還放了一些用閩南語叫“l(fā)a liu”的咸菜。母親要我嘗嘗家鄉(xiāng)自己制作的咸菜,我直搖頭。我從小就討厭吃腌制的菜。
家鄉(xiāng)的親戚真的很多,母親說:那個拿煙斗的是二叔公;那個在挑花生的是老姨;那個在里屋看電視的是老舅奶奶……
屋子里塞滿了人,他們的面孔都是陌生的,從未見過的臉譜,我除了問好之外,無法短時間內(nèi)全部記住他們。
小舅說:“難得回來,要多接觸,就都熟悉了。今天非要上山嗎?”母親應(yīng)著:“是的。不要擔(dān)心路滑,再難也要上去看看?!?/p>
母親拿了雙雨鞋給我,我穿在腳上大小正合適。聽到“上山”這兩個字,我覺得很奇特,以為母親要帶我去游覽什么有趣的地方,比如一座老廟或者溫泉之類的。等到上山的一路上,在滿是泥潭樣子的山路上,母親連爬帶拽地帶著我一直往山頂爬時,我才意識到這一點也不有趣。
才下過雨,絲毫不夸張地說,這里的山上到處有碗口般大小的蚊子。我叫著:“咬得又癢又痛的?!蹦赣H說:“就快到了?!钡鹊侥赣H說了第三次快到了的時候,那個目的地真的到了。
那是一座約有五十平寬、三米高的墓地,墓碑上刻著外婆的名字。母親讓我同她一起在墓碑前跪了下來。跪地的那瞬間,我聽到了母親的哭聲。
墓地前后是茂密的叢林,在南邊可以看到整個祖屋小鎮(zhèn)上的所有景象。那些景象都由不同的房頂構(gòu)成,還有不同的橋,不同的人來人往抱著自己才有的面孔走來走去。雨后的叢林,露水從葉子上墜落,砸在地上甚至不會濺起水花,但脫離葉子的時候,它依依不舍,傷而不悲,隱忍著最大程度的酸楚。
當(dāng)夜,我就同母親告別了小舅和祖屋的其他人。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還會再來。母親說她也不知道,恐怕再也不回來了。我說:“不會,如果要回來,隨時就回來看看?!?/p>
母親買了機(jī)票,一直到進(jìn)站口,坐到位置上時,她的心情還是平靜的。當(dāng)飛機(jī)起飛時,她將我摟在懷里,很用力地?fù)г趹牙?,過了好久才松開。我抬頭看到她眼角的淚痕。
六
回到新北,我就病了。母親也病了。我的病同六歲孩童多變的臉一樣很快就好了起來。母親的病卻是不見好轉(zhuǎn)。
小樓屋檐下的鳥巢,突然多了一只小鳥。我不太認(rèn)得那是什么鳥,只見那只很小的鳥,它的羽翅漸漸長得宛若它的父母——擁有一身黑白相間的羽毛。父親說那是喜鵲,是來報喜的。我并不覺得是在報喜。某天那只小小鳥會被老鳥們隔離開來,它們會隨著成長變得相互之間有更多的秘密,直至小小鳥離家出走,闖蕩自己的天下,尋找新的屋檐,筑造新的鳥窩。
母親一天將頭發(fā)新燙了。我見她氣色也如新做的頭發(fā)一樣發(fā)光。她的臉孔終于有了一點粉色。放學(xué)回來的我,放下書包,抬頭就見到了新做頭發(fā)的母親:“很好看,阿媽,是不是病全都好了?”
母親說:“還是有點痛,不過這幾天是感覺精神好很多。你最近功課沒人盯住,有沒有拿優(yōu)秀?”
其實,我哪里有心情好好學(xué)習(xí)?,F(xiàn)在整個學(xué)校的人不知如何知道母親生病了,都認(rèn)為她得了很嚴(yán)重的病。我為此還同一群男同學(xué)打了一架。那日,我忘記了帶零用錢,沒辦法搭人力車去上學(xué),于是我決定走捷徑去學(xué)校,那條路必經(jīng)一座天橋。
在路上,我走著的時候,幾個男同學(xué)將我圍住了。他們是學(xué)校里的壞孩子:在我眼里就是那一類,喜歡欺負(fù)女生,喜歡搶小孩子零用錢的壞孩子。
“你有什么可驕傲的?我兄弟追了你那么久,你怎么從來也不搭理一聲?”那是個胖子的聲音,他的聲音宛若野鴨子撕破喉嚨。
我依舊如往日般沒有搭理他們。“難不成你已經(jīng)沒有母親了?你們瞧她的褲子短了一截!”我將頭低下看了看這條自己喜歡的格子背帶褲子,果然是短了一截。其實也不是因為褲子的原因,也許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的自尊心在作怪。我撿起了路邊的一塊石頭,朝那一米開外的野鴨子砸了過去,恰好是打中了他的臉頰,他鬼哭狼嚎了起來。其余的幾個隨著他的叫聲將我圍了起來。
他們幾個人架住了我的胳膊,抓住了我的頭發(fā)。我并沒有因此而投降,而是用指甲抓住了他們的手臂,用自己的牙咬住了他們的手背,但是我還是敗掉了,如果不是他們其中有個對我有好感的“他們的兄弟”站在我這邊,我應(yīng)該是戰(zhàn)敗得很凄慘。
不知道是如何離開那座天橋的。那天我沒有去課堂,而是一個人在街上閑逛,慢慢地走到了公園,一個人待了很久。那處公園有我和伙伴一同掏過的沙洞。有一天我們一起來挖沙做沙包,也順便來挖一種叫“西瓜草”的小野草。那草兒在嘴里咬幾下就甜甜的了。有個女同學(xué)挖到一個“人參草”,她叫到了我的名字:“這個還是留給你吧,聽說你母親得了很嚴(yán)重的病?!?/p>
是啊,就在這處,這處我們所挖開的沙地上的洞,我推倒了那個女同學(xué),狠狠地說:“我母親好著呢。”
母親還在那問我:“有沒有拿優(yōu)秀?”
我從那短掉的褲子醒悟過來,也從那沙洞旁的人參草中醒悟了過來,那是我長得這么大以來第一次撒謊:“都是優(yōu)秀的?!?/p>
母親沒有繼續(xù)追問我,其實我臉是炸熱般的紅,她應(yīng)該是從我的眼神中知曉了我的謊言。
母親的病沒有熬過一月。她離開后的幾天,我才知道她患上的是絕癥。這種病癥是家族遺傳的病癥。
來送別母親的人群中,我見到了南喬叔叔的妻子。她將我從稻草堆上扶了起來:“你知道嗎?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南喬。無論日子再多艱難你都要繼續(xù)努力走下去?!?/p>
送走了拜訪的人群,送走了山上流動的白云,也送走了最后的,我不舍的面孔。我也病了,病得很嚴(yán)重,病得無力從床上爬起來。
父親端來了苦連。我沒有喝,而是將身體內(nèi)最后的一點力氣都給爆發(fā)了出來,我打碎了那杯苦連。碎片握在我的手中,血液從指縫中流了出來。父親忍住了他喉嚨中就要捅破的火山口,他又端來了一杯苦連,他說:“良藥苦口,這苦連是苦盡甘來的由來,喝掉它,你的病才可以好起來?!薄安还苣阍趺聪?,你要對得起那些為你付出、關(guān)心你的人?!?/p>
很多天過去了,我的病是一直沒有好起來。我的半個靈魂都擠出了身體,還有一半掛在天花板上,時常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揭開天花板,失去了往上爬的力量。
父親將我從床上抱了起來。在日出的那一刻,我已躺在了船舶上。海水圍住我和父親。金色的光打在他的臉上,像天使降臨一般。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船再也不往前移動了,我們漂在海上,隨著海浪一起一伏。父親將我從船上抱了起來,瘦小的我在他懷里,如同死去的稻草,沒有半絲生息。
就在那幾秒之間,我被父親扔進(jìn)了海中。
我攤開了雙手,在海中,沒有五歲時的色彩。如今在我眼前的海水是透明的,是船身的色澤,是印有父親面孔的色澤,是飽經(jīng)懷念的我的頭腦:我的馬臉叔叔并沒有展開他跳操的雙臂在甲板上跳優(yōu)美的舞蹈,他并沒有馬蹄,也沒有神力;他將自己的面孔貼著海水朝著五歲的我游過來;他舉高了我,將我捧在月色下的海浪上,并拋棄我永遠(yuǎn)同海水混為一體,再不復(fù)返。
嘴里是苦澀的海水,我的淚水在海中流了出來,我很用力地游動,朝著父親的面孔游去。此時的內(nèi)心,不再是五歲時對死亡的恐懼,而是一種不僅要向上游動,還是一種要向有父親的船只游去的力量。
我拼命地游著,我看到父親戴著金色的馬臉面具,他在船上披著陽光的光芒,在海浪上跳了起來并朝著我游過來。他抓住了我,將我拽上船,我看清了父親幾日以來疲憊不堪的臉龐,我抓著他的衣服,躲在他胸膛中,如同永遠(yuǎn)失去了心愛的玩具那般痛哭了起來。
責(zé)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