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秀春
1
雷中元家院子里閑著一間房子,是一間單隔開的小院兒,在院子里只隔著一個小拱門兒。春天剛來,房子租給一個做布匹生意的楊先生。
楊先生來時就只一個人,又是用的雇來的馬車,所以衡量不出他的身份和家世。中元的仆人馬二幫著搬了一只箱子,領(lǐng)著楊先生進(jìn)來,在到正房的時候朝里面說:“太太,楊先生來了。”
七禾正從放衣服的柜子里搬出大籮的衣服要拿出來分類晾曬,聽見院子里有人叫她,就把手里搬的衣服放在柜面上走到屋門前,用手挑開繡著墨綠的花邊兒的夾布簾子。
“太太早上好?!睏钕壬┲患嗌拈L袍,踩著兩腳陽光進(jìn)來了,聲音落定在院子里。楊先生瘦高的身子,略微有些長的臉,表情鎮(zhèn)定帶著友好地神情。
七禾走出來,隨身夾布簾子呱嗒一下又落在身后,七禾笑著說:“楊先生過來了。我讓馬二把房子收拾出來了。”三人繞過前排的正房,檐下砌得淌雨水的細(xì)窄的水溝,壁上長著陳年的青苔。眼下天氣還不夠暖和,每天早上那幾塊花草怕是還要受著天氣反撲的寒冷。七禾漸漸走到了他們的前頭來了,楊先生跟在后面便看到這位雷太太頭上夾著的那一束絨線做的白梨花的卡子,繼爾他視線又隨意地往另一處望,他們正走過一株大梧桐,此時樹上結(jié)了毛茸茸的花苞卻還沒有開。七禾引著楊先生進(jìn)了那個小拱門,馬二也搬著一只箱在后面跟著。七禾用鑰匙把那屋子的門打開了,用手一推,房子里清涼的氣就隨著敞開的門散出一些來。楊先生的行李實在很少,馬二才返回了一次就把東西都搬了進(jìn)來,只是一套被褥,幾件長衫,還有一蘿書,上面的兩本是《東晉之興亡》和《了凡四訓(xùn)》。另外還有一些是賬本的,都是用幾針粗線縫在一起,也并不整齊,還卷了邊兒。
雖然行李太少,楊先生也不尷尬,他搬了幾本書正專注地在為它們找好的放處。
書柜在東墻立著,看起來家具很考究,木色發(fā)著一層柔和的光,做工也是敦厚的。楊先生把書一小籮一小籮地拿過去一一擺放在上面。這書柜的格子都是被濕布擦過幾回的,并沒有一點塵灰,于是楊先生瞅了一下七禾,表示感激之情地笑笑。
七禾幫著說了說屋里能用的東西,基本該有的都有,一把臉盆,盆架,衣柜,書柜,顯然是早就有的,還有放花木的長型條幾,只是上面還沒有來得及擺上盆花。一把圈椅,一個圓型的幾凳,燈也在寫字的桌上擺著,床榻上鋪著紅心絨的床單子。衣架靠著簾子放著,也是有一塵都沒有的。楊先生把幾件衣服拿出來,就直接掛在上了上面,這時候隨便就看到簾子的一側(cè)角兒上有手繡的了一串夾竹桃花。楊先生笑著,問,“是太太的手工吧?”
“以前是被燈燒過了,留了一個小洞。所以繡上點花兒擋著。所以現(xiàn)在把燈和桌子移到別處了,這樣也安全些?!逼吆陶f。
楊先生也沒有說什么,只是表示贊許地笑笑。
馬二一直幫著楊先生放東西,另把那只大箱子靠到床頭的墻上。七禾還囑咐了幾句別的,像窗戶有一扇不好打,最好只開另一側(cè),屋子前的樹每天會有一些麻雀早早地就叫,可能會吵著先生的晨睡,再還有水龍頭只是有一個在拱門的外邊,和七禾他們是合用的。用過的水不要怕,它會順著剛才看到過的溝流到那幾塊花草里去,所以平時要是用胰子洗就另外把水隔到能流到屋外去的溝里。
楊先生說:“辛苦了?!庇终f:“謝謝太太?!睏钕壬鷦偛怕牭貌皇翘珜Wⅲ礃幼铀麆傄贿M(jìn)來就仿佛有要緊的事要安排。
七禾和馬二出來了,馬二要忙著去店里做事。馬二平時是前后腳跟著中元的,因為今天家里有了租房的客人所以中元才派他回來幫忙。
中元家里沒有丫頭幫著做事,是在去年辭掉的,在辭掉那個女仆之前也還有別的女仆。從去年沒了女仆做事,七禾也沒有想再添新手。找人總是要一筆開銷,又有馬二幫襯著也就差不多了。事也并不多,只是一些來回反復(fù)的家務(wù)。她在三叔家時,家里的家仆總是能引一些事出來,雖然和三叔粗心大意于這些管理,可多一個人就是一個人的麻煩。還有一個三叔雇傭的人竟死在三叔家院子里,人家家里人找來了,主家又說不清,給買上棺材,賠了錢,也甚至還是要打官司。
說起來七禾每天所擔(dān)心的事并不少,可往往有些擔(dān)心并不是實際發(fā)生了的,也往往女人們都愛犯這樣的毛病,一些家里的男人就會笑她們,說她們愛犯心病,好好的日子卻過得跟天天背著一個柴垛一樣吃力。全無用處,全無用處!男人們會時常提醒自己家的女人說。
二馬走之后,七禾又回到屋里,眼睛轉(zhuǎn)到那羅干了一半的活兒上,那塊大布子已經(jīng)鋪在床面上,她翻過身去把柜子上的衣服搬下來,放在床面的布子上開始分類,哪件是重洗的,哪件只是晾晾就可以了。可是七禾心里還是有一點莫名地不踏實,畢竟院子里多了一個人,雖然說這位楊先生看起來應(yīng)該是一個可親的人,但對他的身世又有一點都不知道。
2
中元的家庭比別人的人家要多了一些歷史上的轉(zhuǎn)折和感慨的,它曾受人尊重又曾跌入低谷的。中元爺爺那時常常說“做事要謹(jǐn)慎”,家里人也都記著他的家訓(xùn)的。可生活里有一些事兒防是防不住的,事還是要發(fā)生的,所以到中元這一輩,就只剩中元這一個人和這唯一的一套院子。
中元的祖父輩是跟著林則徐做事的,林則徐被撤下來之后,中元的家跟著受了迫害,中元的祖父在回城的途中死了,死了就死了吧,但還又給定了一些子虛烏有的罪,中元的家族在兩輩前只仆人也有三十來口的人,就是在此時抄了家,大家各自散了。雷中元是家里的老七,前五個都是在戰(zhàn)爭中死了。剩下一個入獄,只有中元無恙?,F(xiàn)在跟在他手頭的也沒有太多值錢的物什,以前有十幾件玉器都拿到店里去了,有一些古家具倒是還在房里用著,這些要么是有些來歷的,要么就是古舊的使人有了敬意的,“爺爺那輩”,中元偶爾會這樣提到。
而七禾的家境簡單一些,父親是教書的,后來就得了肺病死了,之后七禾就在三叔家長大。三叔曾在北洋水師,那船艦里的人索性不是自盡就是犧牲,剩下的就是革職,整個兒是當(dāng)時最正點的一個悲慘的模子。當(dāng)時聽說那軍艦的有只在國外制造就用了五六年的時間,幾乎是用清朝大堆的白銀堆砌出來的,可是艦隊最后結(jié)局卻是全軍覆滅,他們是被日本軍艦打落的,當(dāng)時整個艦隊被圍困多日,清政府也沒有新兵增援,就只等著他們在這里命亡。十幾艘船都沉了海,船隊里的人有的想與船同歸于盡,有的卻想服降。最后他們拿著偽造的假印和日本軍艦談投降的事,三叔是跟著那一百來人的投降隊伍從海里死里逃生逃亡出來的。當(dāng)時自己的主帥鄧汝昌卻自盡在那把船上的椅子上。當(dāng)時三叔一時不知是要跟著主帥死還是逃命。三叔回家并不覺得有僥幸逃生的快樂,他郁悶了長達(dá)六年的時間,連話也都難說幾句,嬸娘對他也失去了希望,天天打牌并不顧家,日子幾乎過得沒有了飯吃,堂妹也天天喊著餓,一些忠心的傭人一直不走,還到外面幫著去借糧食拿回來用。后來三叔終于從自己的屋子里走出來,他換了衣服梳洗妥當(dāng)就出了門,從此他開始從商。水師的人都曾是派到英國做過特訓(xùn)的,會說英語,他說英語的時候家里的都很驚訝,三叔用流利的英語去找英國的租界找了一個曾經(jīng)相識的英國朋友參與到一個廠礦里去,他又四處籌來一些錢投了一小股資產(chǎn)。這樣家庭就又很快好起來,養(yǎng)活一個三十戶人口的大家庭已經(jīng)不是什么問題。
七禾父親去世之后投靠到三叔這里來,那時她七歲。因為三叔的這種特殊的稟性和氣質(zhì)很影響整個家庭的氣氛,大家都好像過得刻板,平時笑談的時候也并不多。嬸娘在世的時候性子驕橫跋扈,又愛打牌,對底下的人脾氣也不好。七禾當(dāng)然也得不到照顧,有時就也干些洗衣服清理幾間房子衛(wèi)生的事,七禾總是一邊干活兒一邊悄悄地哭鼻子,因為心里清楚這些活兒是不應(yīng)該自己來干的。堂妹又爭強(qiáng)好勝,故意拿一些尷尬的場面來擠兌她。
中元把七禾娶回來,七禾的雙腳踩在中元家的院子里時中元說,“小了些,卻是可以自己擺置的,想怎么樣就怎么樣?!?/p>
這話讓七禾覺得中元懂得七禾曾經(jīng)的處境,七禾心里的暖一直延伸到腳趾。“這里的缸是放米的,”“這些草架子可以曬一些自己腌的咸菜,”中元一直拉著她的手一步步地帶她看這個陌生的院子,“看到這兩窩燕子了吧,有時候會從上面掉一點鳥糞下來,還有一些它們不要的樹枝草葉,墻給弄得有些不干凈?!?/p>
“做飯的屋子在這里,燒的柴一般馬二都會提前劈好了放在這里的?!?/p>
她覺得中元行事為人都透著一股體面的氣味,中元曾經(jīng)是有一個太太的,但后來聽說去世了。七禾很希望元中曾經(jīng)是沒有太太的,可也并沒有影響她在實際生活里對中元的全副托予。生活里總有一些小小的遺憾,該著來了又能怎么樣呢。
可是不知為什么,也總是還有一種淺淺的秘密在微微地聚著,七禾一扭頭的時候,它就像一團(tuán)影子一樣散開了。但它又聚在院子里的任何一個地方,比如葉子下面的那團(tuán)潮氣里,屋角黃昏后的黛青色的光里,在中元吃飯間拿著筷頭上,在馬二砍柴時的聲響里。七禾被這秘密困擾著,有時候悄悄地走路,有時候忽然地扭對。
“她還是在著的?!逼吆棠翘旌鋈徽f。
房客楊先生放了書和行李就出來了。他到了七禾的屋子前,用手敲了敲門框,因為中間隔著一層簾子,也看不到對方的臉。這是晌午,太陽很亮,空氣里還有一些冬天沒有徹底消盡的寒氣。
“太太,又要打擾你一下?!睏钕壬f。
七禾此時在給衣服分類,她聽到楊先生的話之后馬上回應(yīng)說,“用不著客氣。”
中元的這院子前后有兩進(jìn),房客楊先生的房間可能在中元的上輩做休息用的,可以揉腳,吸吸水煙之類?,F(xiàn)在收拾好了,炕上鋪上大單子,窗外也有大片的桑葉樹,秋季在月影下嘩嘩地印在窗戶上,若房里住個人,躺在那大床上,那也是很愜意的事。
七禾知道有人要住進(jìn)來,把頂子上的兩口燈罩拿下來讓馬二用心地洗了。窗子上的麻紙也都換了新的。七禾覺得不夠喜潤,又去街上買了紅色紙花回來,是一團(tuán)一團(tuán)圓球花,墜得沉沉地一串串地下垂著。
有一株梧桐樹的枝就在七禾的窗檐上,老而黑的枝正想竄出一樹花蕊來。此時它就在楊先生的頭頂一側(cè)。
“是想和太太說件事。”楊先生說。
“我搬到這里來,我猜著會有一些朋友要來看我。我是個愛管事的人?!睏钕壬πΑ?/p>
七禾跑出來,笑著應(yīng)和說:“那就讓他們來?!逼吆桃呀?jīng)撩開簾子,見楊先生就在簾子下站著,頭發(fā)一根根地被太陽曬得耀眼。
“楊先生進(jìn)來說話吧?!逼吆坛鴹钕壬χ?/p>
楊先生說:“不了,我先出去?!睏钕壬f話時長袍下露出他的半個腳面,穿得是黑面的干凈的布鞋。
“楊先生是哪里人?聽說話也聽不出來?!逼吆逃痔砹艘痪鋯?。
楊先生說:“我在蘇州長大?!焙竺鎱s又不說哪里。
七禾說:“家鄉(xiāng)的布匹都好一些嗎?”
楊先生說:“那邊的布匹絲綢都做得好。你知道絲綢緞紗綾錦都有什么差別嗎?”楊先生說。
七禾說:“我以為都只是叫法不一樣呢?!逼吆绦ψ约骸?/p>
楊先生說:“改天拿些來讓太太分辨一下。”
七禾喜歡做這些事,弄一些花花綠綠的布來,用手摸一摸,再認(rèn)一認(rèn)布料的不同,又產(chǎn)自哪個地方,做一件衣服上面綴什么樣的盤扣也是很講究的,打什么樣的結(jié),扭什么樣的花樣,是橫縫,還是縱縫,雖然這只是衣服上的一道手工,做得好和不好卻會改變了它的款式和味道。再加上選什么樣的顏色,這些都是要費很多腦子的事。
此時楊先生出門了。大門前的地上留下一團(tuán)青色的影子。
3
中元一從店里回來,腳一邁過大門就朝屋里喊,“七禾!在面里偷吃什么了不出來?”馬二跟在后面,抱著小匣子,里面放得都是每天的生意記錄和一兩種常用紙筆。
隨即炊房里傳出七禾大聲回他的聲音:“哪有那么多好吃的。就跟人們天天想著吃似的?!?/p>
此時中元繼續(xù)接七禾的話說,“那有什么,我們回來時候正隨路買。”他進(jìn)了廳里,馬二幫他脫著外面的馬夾。七禾就打了水遞過來,馬二接著說:“我來吧?!薄岸歼@么大人了,又不是孩子?!?/p>
中元正想問上午楊先生的事,說著話楊先生回來了。手里又大大小小提了些生活上用的東西。中元就從屋里出來,向楊先生拱手,楊先生占著手又沒有辦法還,楊先生說:“我先去放東西?!敝缶拖冗M(jìn)了自己的屋子,繼爾又很快地轉(zhuǎn)身出來。也朝中元拱了拱手說,“雷先生吧。”
“一起吃飯!”中元說。
“不,不耽誤你們用餐,我在外邊吃過了。再找時間?!?/p>
堂妹白天來了。
自從七禾出了嫁,堂妹也成了外面的人之后堂妹多半覺出以前做得不適來,所以就總是主動來找七禾,拿出心窩子的話來對七禾,又總說起自己以前哪里做得不好。
七禾自言自語著說,“我也想了,把我換了你,你住到我家來,我也備不住要做出什么樣的事來呢,不一定比你好?!?/p>
就從那時候起,常妹就把七禾當(dāng)自己的親人看了。
堂妹坐在椅子上哭了一個下午,堂妹的婚姻并不像西洋的文化那樣能使人一直新鮮,他們一些不合的跡象慢慢露出一些端倪來。
堂妹走后的第二天,七禾買了點心,還有兩套衣服料子備好,準(zhǔn)備找時間讓馬二送到三叔那里去。
楊先生來的第二個晚上,中元又和楊先生坐在院子里說話?!奥犝f在美國,有兩兄弟造了飛機(jī)出來,這都是將近十年前的事?!睏钕壬f。
只隔了兩天,晚上他們又坐在一起,中元先說,“上午城里是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有幾個來路不明的人被俄國人帶走了,清政府去要人,卻沒有結(jié)果。”現(xiàn)在中元讓馬二把長幾搬出來,又弄出干果擺上來。他們坐在樹下正泡上一壺茶喝著。
兩人坐著沉吟了一會兒。
中元想換一個話題了,他說,“只是缺人,要不還能摸幾圈牌?!彼终f,“那街外的事也都不是身邊自己的事,而且這樣的事也總是隔段時間就有,不如我們自己玩自己的,管它外面是什么事?!敝性仡^朝房間里喊:“七禾,出來玩牌吧!”
七禾還在灶房剝著一盤花生上面的紅衣,她說,“你知道我不會打!”
馬二又搬了把椅子。七禾這就走過來,馬二遞過剝好的花生添在長幾上。七禾又想起春卷來,“哦,忘了,”然后指給馬二說,“在臺子上放著呢?!瘪R二于是去拿過來。一會兒,春卷也擺好了??珊谜脴湎碌粝禄▉恚鄣芈湓诒P子里。七禾趕快湊過來看,用手捏出那朵花來有點怪慎的表情。把蔫了的花拿下來,重新把盤子擺在桌子上。
“上一次你把大家的錢都贏到你的手里了?!敝性f。
楊先生也跟著笑了。
“真不行,楊先生?!逼吆坛@邊解釋說,“那一次還不都因為你在后面教我?!?/p>
后來他們又談起各種的生意來。中元說苛稅太多。又說,宮里傳出話來,又要每人收三斗米,那可了得?!楊先生說,在慈禧的時候,她連進(jìn)茅屋用的都是絲絹手帕??墒窃谌毡荆m然也是帝制,可是很廉潔。
中元說:“楊先生去過日本?”
楊先生說:“去過一些時候。”又補(bǔ)充說:“學(xué)了一點生意。”
中元于是不解地問,“到那里去學(xué)生意嗎?”
楊先生爽快地說:“去了便后悔了。”
“出國這么大的事還能說后悔就后悔?!逼吆谈^來說。
“凡事都是這樣,沒什么嚴(yán)肅的。話說有個人,一直想做皇上,用了半輩子的時間去搶皇位,剛一坐上———也跟我一樣,后悔了!”楊先生抖了下袍子,坐得更正了些。
中元,七禾和馬二都笑起來了。
七禾接著問,“楊先生為什么啊?”
楊先生說:“那還有什么!覺得坐在皇位上不好玩吧?!?/p>
“真是真是,”馬二在別人說話間悄聲自語著說,“人人都笑起皇上來了,真是不得了。”馬二兩手悄悄地合在一起膜拜的樣子,卻又怕身邊的人生氣。
七禾看著馬二說,“這老實墩子?!?/p>
此時院子里的梧桐花又是全開了的,真是馥香滿院。月亮又是圓圓的,那清白里幾乎有點鍍了些黃金色,大片葉子疏影波動,幾個人坐著很是愜意歡快。
七禾上午在曬被子,拿了短棒在上面打,冬天一過,被褥得拿出來曬。這時楊先生隨同著兩個人一起回來了。院子里正刮著一些小風(fēng),春天的地氣正漸漸升上來,院子里的植物正在順當(dāng)?shù)匕l(fā)生著。那兩人都是穿著體面,一個也只是二十三四歲,像個讀書的,另一個也是不到三十歲的模樣,也不穿長袍,也不纏腿腳,穿的是筒褲和短襖,他們過來很有禮貌地和七禾點著頭。楊先生說,“我兩位朋友?!?/p>
他們就一起進(jìn)了小拱門的小院。七禾就回頭看著,手搭在繩子上,水就順著肘滴到袖筒上了,袖子濕了,她甩著手。
一會兒楊先生出來又借了壺?zé)崴ィ蟾潘麄冊诤炔?。或間有三個男人的笑聲。大概說到他們?nèi)齻€中一個人的笑話了吧,有一個在大聲解釋,但笑聲還是攔不住他們。笑了一會兒,把該笑的事都笑過了自然就安靜了,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
過了一陣子,房里有椅子挪動的聲音。他們一一從房間里走出來,楊先生隨后,把他們送了出去。
楊先生送人之后折回來,邊走邊想著事,步子落得靜,也并不是想急著回屋,此時抬眼看到頭頂?shù)臉渲?,就好像才想起什么事來似的。對于七禾,這楊先生始終仍是有新鮮和好奇的東西,這東西使七禾覺得愉快。七禾在另一間屋子里探了探頭,看到了這一幕。
這時他抬頭看到樹上的梧桐花了。那樹上的開了一大半了,因為茂盛,所以只是開卻沒有一朵落下來。想來楊先生今天才看到這棵樹吧,從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有些意外。
七禾又拿了一件毯子出來晾。
“是五月了?!睏钕壬f。
事情是楊先生來了不到幾天的時間發(fā)生的。先是店里的小伙計小五來找七禾,說要拿幾本賬本過去。這本來也不算是什么事的,但七禾后來覺得,元中忽然離家去了南方和這件事有關(guān)。那一次小五說是許老爺要和中元對一對賬,并有什么事要商量。
可能元中的走就和許老爺說的“商量”有關(guān)。
說起許老爺,在這城里也是一個人物。許老爺看上了中元的古董生意,那是在幾年前的事。那許老爺既然愿意出股,在禮儀上對中元是寬待的,又有充足的古董從京城運過來,中元于是便收了許老爺?shù)墓?,讓他入了股。許老爺?shù)昧肆傻墓?,中元四成?/p>
這事在七禾沒嫁過來之前就已經(jīng)這樣了。
聽一些人私下里說許老爺家里養(yǎng)著九房太太。卻還是不夠。許老爺看起來沒有一點聲色,蠟黃的臉,手指枯干,每天不慍不怒的樣子。
小五拿走賬本的那天中元照常回來,還找了兩個人搬來了一把太師椅,并拉七禾坐在上面,說,“這是專門給太太的”,中元又在洗手,盆子里發(fā)出淅凌凌的水聲,馬二在抱柴,嘩啦地放在炊房的墻邊上。大概楊先生也回來了,正朝自己的房里走。七禾在椅子上靜了一會兒,也是為了讓中元寬慰,她從椅子里站起來,正巧確實看到楊先生的影子。他正朝這邊點著頭笑。
第二天也還是好好的。也沒有看出什么端倪來,中元照樣在晚上到書房里整理一天的賬目。七禾還曾進(jìn)去,只說了一些平常生活里過來過去的話。
可是到了第三天,中元在大晌午就匆匆地回來了,馬二還是抱著那匣子,只是匣子里裝的東西多了些,所以是開著口的。馬二進(jìn)門的時候腳尖還被絆了一下。元中進(jìn)門就吵著讓七禾快快幫他收拾東西,他要出門。
“去哪里?!逼吆碳敝鴨?,也摸不著頭腦說。
中元匆匆地房子里忙著,準(zhǔn)備著各種要用的東西,聽七禾這樣一問就猶豫了一下,說了一個城市:“廣州。”
“興許很快就回來!”中元又補(bǔ)充說。
“馬二你快些!”他朝窗外喊。
“接我們?nèi)ゴa頭的馬車馬上就到。”中元說。
“中元!”七禾說。
“事情緊迫。但我知道早晚會這樣的?!敝性f。
說起來真是像做夢一樣,那種轉(zhuǎn)瞬的消息真有點像假的。中元和馬二匆匆地回來并又匆匆地帶著行李走說來是轉(zhuǎn)瞬間的事,那就像是風(fēng)被吹起的一堆樹葉,不一會兒的功夫它們就已經(jīng)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了。他們匆匆地上車,馬車就早已經(jīng)在門口候著了。中元的臉色一直是沉沉的,也并不亂,卻是急迫的。
七禾在院子里,忽然覺得院子的土地在向上飛升,而大門卻變得無比的敞大,幾乎有點擋不住外面的風(fēng)景和刮進(jìn)來的小風(fēng)。她垂著手站在那里,一時還記得中元走時深深地抱了抱她,并低聲說,“我會回來?!敝?,現(xiàn)在就只剩下七禾了。
七禾覺得房子里一些冷氣開始聚過來。中元的馬東走遠(yuǎn)了。七禾開始收拾東西,她把柜子又打開了,又拿一只匣子去拿銀子,銀子已經(jīng)不多,剛才都給中元拿上了。她又從衣柜里找了一塊布在床上嘩地鋪開,又把柜子翻得零亂不堪,找了幾件衣服,用布子她扯下一塊布子將衣服包裹住,然后出了院子。
然后她要找鎖子??墒擎i子卻不知道在哪里放著。她挽著包裹又踏進(jìn)院去找,結(jié)果包裹剛才就沒有包好,所以現(xiàn)在散了,又堅持走了幾步,有的衣服就從里面的出來,繼爾更多的衣服掉在七禾的腳前頭。它們散了一地。
她又蹲下來急急忙忙地收拾起來,胡亂地重塞在那只包袱皮里。她出了門,給大門上了鎖,她匆匆地出了巷子,她遇到了兩個分了岔的路,就在此時,她的那股氣勢忽然像被針扎破了。她挽著那只沾滿了土的包裹決心就這樣沒有了。
中元在哪個方向。
七禾又一次被丟在這里。
記得那次三叔家的那仆人死在院子里后,所以院子里的人晚上都不敢出來,他們走著路覺得背后都陰森森的??墒悄翘炱吆桃ッ┓?,她和堂妹是住在一只床上的,七禾叫堂妹和她去,七禾妹卻直接說不,她又想到身邊陪她們的阮媽媽,可只一起走到門口,堂妹卻又把阮媽媽找回來說要她幫著掏一下耳朵。七禾去了茅房,堂妹又讓阮媽媽把側(cè)門的燈端走了,說屋里不夠亮。
七禾那次回來臉色雪白,手腳冰涼,躺到床上就沒有再爬起來。她生了病,吃了好多藥也不好,七禾閉著眼睛,眼角一直有兩串亮晶晶的淚線。
這兩天飯總也是涼的,七禾沒有生火,咬上一點點食。之后她常坐回房間里,一些該做的事都省了去做,那件正在給中元改進(jìn)的衣服也都卷起來放在一邊。她又坐到那把太師椅上,眼睛空蕩蕩地讓時間寬寬泛泛地流逝。
磕著那兩天楊先生也沒有回去。
后來是兩三天后,楊先生在傍晚回來了。
他回來的有些晚。像平時這大門應(yīng)該是合著的,得叫門才會開??山裉齑箝T是敞開著的,或是在等人回來的模樣。他邁步進(jìn)來,覺得這氣味是和往常不一樣的。他的腳尖踩到落下的花上,又舉頭看看,忽然知道這梧桐樹上的花都開了,他有些恍然,繼爾腦子又馬上落到現(xiàn)在這院子的不同上來。
院子里是傳遞著一層沉寂的。
楊先生往里走,走到七禾的正屋前又不能太造次,他走到自己的窗前,在他的窗臺上看到了那張紙條,他拿起條子看,上面說:“楊先生,我走得著急,未能小別。家有內(nèi)人,煩勞照顧一二。兄在此托付?!绷艨睿盒值?,中元。
楊先生便折回身朝七禾的屋門前走,并嘴里喊了聲:“太太?!彼睦锸腔诺?,這種安靜有點嚇人。
七禾的房間里發(fā)出點聲音?!皸钕壬慊貋砹耍 ?/p>
聽到七禾的聲音,楊先生的心就放了下來。
“是我?!睏钕壬陂T外說。
“我有些胃疼,剛剛好了些?!逼吆陶f。
楊先生挑開了簾子,這時正看到七禾把腿從椅子上放下來,正在用腳尖挑那地上的一雙鞋子,之后她有些不太利落地站起來,說要幫楊先生倒些茶喝。
楊先生走進(jìn)來,嘴里說,“太太不要動。你只坐著?!?/p>
楊先生在七禾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這中間橫著一張高腳方桌。
七禾還是去倒了水。楊先生就也搶著自己去倒。七禾倒了水又回來坐好。
“胃痛就吃些藥吧?!睏钕壬f。
“只是一陣兒,一會兒就好?!逼吆陶f。
沉吟了一會兒楊先生說,“我看到了那條子。”
“他走得急?!逼吆痰椭^說。
七禾的臉色不好。
楊先生說,“男人總是要出門的?!?/p>
七禾有些偽裝不下去那種平靜了,她將兩只手捂在臉上。顯然她這幾天沒有睡好覺,這房子一盞燈都沒有點,里里外外都透著寡然。“真是的,不知怎么說?!逼吆套猿爸f。
楊先生轉(zhuǎn)眼看到那只準(zhǔn)備好的包裹還在柜面上放著。
4
“能看出來雷太太是骨子里很自主的一個人。”楊先生撿了一句來鼓勵她。
“楊先生可能看偏了。”七禾說。
七禾又覺得無辜地讓楊先生受了連累。嘆了口氣,擦了一把淚跡沒有什么說的了。
“以后有什么事就和我說說。”楊先生眼睛望著墻角那片模糊的光。
“真讓人不放心。平時他就不愿意和我說店里的事,那合股的許老爺也厲害。所以我這才更不放心?!?/p>
“許老爺是什么人?!睏钕壬鷨?。
“和他合股的。聽人說,巡撫都曾贈給許老爺一塊地,那地是可以產(chǎn)出煤來的,并且先前就已經(jīng)有人占著的。許老爺一來就讓那原先占地的人撤走。那人不服,許老爺就派人把那人的住樓四周挖了溝埋了雷管,里面放了幾車炸藥。那人的樓蓋得也高,有四層,在城里都快比上政府樓了,這許老爺也敢炸,那人嚇壞了,只跪在地上求饒”
“竟這樣?!睏钕壬f。
“我也不懂,他的身邊也總是跟著兩三個護(hù)衛(wèi),其中有一個還是吃過人,他把那人肺、心、肝拿出來油炸了吃?!逼吆陶f。
“那又為什么要吃人?”楊先生沉思地問。
“那雷先生又怎么敢和他合作?”楊先生皺的眉頭重了些。
七禾也是一直沒有答案的,所以此時自己給中元找了個開脫的理由,她說,“不過,像這樣的人,多半在場面上都是注重聲威的,也不至于像痞子那樣賴賬著做事。”七禾是試量著說的。
此時楊先生也不作聲。
“如果當(dāng)時許老爺被中元拒絕了,轉(zhuǎn)身弄點暗的手段,怕是也夠受的。我也常想這些事,但也得不到一個印證,他從來不提這事。”七禾說。
楊先生陷入沉思,“說是多長時間回來?”楊先生說。
“三四個月。”七禾說。
楊先生說,“一轉(zhuǎn)眼就會到?!?/p>
此時中元不在,有些稀疏的涼意在房間里彌漫,顯然他們都能感覺到這種缺失。楊先生如果這樣站起來走了就等同于沒有來,他于是等著再說些什么,可不知道要切入什么話題。
“以后我們都可以以兄弟相稱的,要彼此鼓勵。”楊先生說。
“兄弟?!逼吆搪犞@個陌生又新鮮的詞,要是在平時她可能會因為這句話笑起來。
后來楊先生搬著一把椅子出去了,他說,“我在窗外坐著,你好好休息?!宜猛?,想想店里的事。我賬目總是算得混。怕是你這幾天沒有休息好吧?!逼吆陶酒饋砀糁翱吹綏钕壬岩巫勇涠ㄔ谖葑忧埃芸吹剿暮竽X和半張椅背。
七禾覺得這情形有些古怪。
未必楊先生也不這樣認(rèn)為。但七禾確實是需要休息的,她需要好好地睡一覺。
院子里刮來一陣淺淺的風(fēng),梧桐花滿樹的煙紫,噗噗地落下許多敗落的,有一枚竟打在楊先生的腳面旁邊。又有兩三枚落在窗臺前。
那楊先生起初大概想的是七禾的,但后來整個腦子里竟都是一些人的話,一些人的行動,一些人的安排,一些人的思想和大膽的籌謀。他陷入籌劃和推算里,陷入反思和暢想里。除了七禾的院子,一座又一座的院子連成海一樣無邊的泥壘,卻都是柔軟而弱不禁風(fēng)的。
楊先生心里在想著一個叫做新軍的清政府新建的一支隊伍。這隊伍是拿著官餉的,里面的人多半都有新的思維的,是按照德國的軍隊訓(xùn)練的,這與曾經(jīng)的湘軍淮軍大有區(qū)別,既不抽大煙,也不逛窯子,也不像八旗軍隊,懶散的沒了樣子。也許在他們中間灌入一些思想應(yīng)該會是有希望的。
現(xiàn)在城里虧空了軍隊,這消息是可靠的,他們都移到四川去處理火車道軌的事情去了。……楊先生繼續(xù)想。
他終于站了起來,開始在椅子附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月亮高高地掛著,地上一片白露,樹影像游動的魚在地上泛著好看的水紋。這時七禾應(yīng)該睡了,他又將椅子靠在墻角上,又淺著腳走到大門口去,看了看鎖好的門,又轉(zhuǎn)眼看了看四周想是否有沒有好的地方,他像是踩著七禾一呵一息的聲音在走路,因而落腳是小心的,之后,他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慢慢地關(guān)了門。
七禾確實最后合衣靠在床頭上,用被子蓋著腿慢慢地睡著了。
到了第二天,七禾推開門。那椅面上鋪著一層梧桐樹上落下的紫花。
七禾想,時間真是可恨到極點,它竟能讓一個人仍能平靜地過下來。中元說三四個月,數(shù)著日子的生活開始了。
這些時候,楊先生出出進(jìn)進(jìn),帶著微微地一點笑容,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就像雷先生還在著。這腳步聲在七禾的耳朵里變得親切。是已經(jīng)很親切了。
楊先生仍是進(jìn)來路過七禾的房間時喊一聲太太。七禾也仍回應(yīng)一聲楊先生。就這樣,兩個人一直客套著,每天也沒見得有什么熟悉進(jìn)展。
中元走之后,天氣就變熱了。這期間楊先生也常拎著菜回來的,放在炊房門上,自己卻并不在這里吃。那些那菜有時候是極新鮮的,一片一片的葉子生著耀眼的綠。而又有時候卻是枯了大半的,爛了的葉子,碎了的葉子堆在一起,楊先生卻并不覺察,仍舊以后很好地拿了來,表情認(rèn)真的模樣而后去做自己的事。于是七禾便想笑,只好自己蹲下來,一根一根地?fù)臁?/p>
也有些時候楊先生晚上也不回來,于是有一天七禾就在自己關(guān)著的大門口的門縫下?lián)斓綏钕壬鷣G進(jìn)來的一張紙簽,上面說:“太太晚上不必留門。楊某兩三日回來?!毕雭砣@紙條是因為也許傳紙的人是晚上到了這里的,又怕打擾了她。七禾便想起楊先生的那幾個來找他的朋友。
就這樣七禾和楊先生就這樣稀疏地來往著。
5
七禾想做件衣服。
想來想去,想到楊先生房間里那只窗簾,家里的錢中元走時她多半讓他拿上了。那簾子布的顏色卻是很合適的。中午過去見楊先生正在午睡,屋子的門只是輕掩著。七禾便當(dāng)時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楊先生的呼吸聲是和別人一樣的。
但又怎能不一樣呢?七禾又這樣想。就算一個人再硬朗,就算一個人再杰出,若睡了,也都是軟柔并輕易就能被傷害的。七禾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床邊上坐著,等著時間一點一點地過,也并想不起還要做什么事來。等了半個時辰,她便又抱著簾子出來,這時候楊先生醒了。
楊先生醒來后在整理了桌面上的幾張亂紙,把它們放進(jìn)那只讓馬二搬進(jìn)的箱子里。七禾說:“楊先生我想換了這個簾子,我想拿它……做件衣服?!?/p>
楊先生有點意外,卻故作平常地說,“哪天我給太太做一件,太太還是適合穿紅色。”
七禾抱著拿來的窗簾走到楊先生身邊,楊先生于是站起來讓開,說,“還是我來摘?!彼チ送饷娴男诱驹谝巫由?,露出襪子。一根腳趾竟露在外面。于是七禾便也覺得難為情了。楊先生也很欠意,“平時粗心,破了也看不到?!彼χf。
“我給縫兩雙新的?!逼吆陶f。
楊先生就笑著說,“看來平時還是要有個老媽或太太才行!”
“有土?xí)粝聛怼!睏钕壬崾酒吆陶f。
那天也確實楊先生沒有吃飯,七禾專門做了魚湯讓他來喝。那碗里的湯發(fā)著熱氣,楊先生捧起來,白氣就冒到他的額上。七禾用湯匙攪著碗。這湯是煮的一條鯽魚。他們只是盛了湯來喝,那魚只是做了湯的調(diào)料。
“這魚怎么做的,我也學(xué)個手藝。”楊先生說。
“清干凈了,煮進(jìn)水里就行了?!逼吆陶f。
楊先生便愕然地抬起頭看著七禾,之后才說,“———這么簡單?”
“嗯。放點鹽,煮的開了灑點香菜葉子,拿下來就行了。”
“可要放別的嗎?”
“不需要?!逼吆陶f著自己笑起來。
楊先生默認(rèn)地慢慢地點著頭。
七禾拿過楊先生的碗來幫他盛,楊先生抱著碗說,“我自己來?!?/p>
碗盛得有些滿,放下來的時候碗邊傾斜,灑在桌子上,七禾趕快拿了布子過來擦,楊先生卻拿過布來,站著身子說,“我來。”
楊先生說,“城西頭的那片屋子拆了,蓋了一個園子,里面栽了柳樹,水里還放進(jìn)去了鴨子,有時間我陪太太去看看。”
自那次吃過飯以后楊先生也再沒有在家里吃過飯。
楊先生每次回來都要與七禾面見坐一會兒??捎幸惶靺s不見他回來,直到半夜才被敲門。此時又在下雨,七禾披著件外衣小跑著去開門,一開門見楊先生全都淋濕了,垂著兩手,沮喪的樣子。
“驚了太太?!睏钕壬@樣說,看起來是受了打擊了才這個樣子,或者是因為喝醉了酒的緣故。
“這是怎么回事?”七禾著急地上前來扶他。
楊先生也有些拒絕,說自己還能走。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只步了幾步就看見步子是軟的。七禾就跟過去,還是攜著他的一只胳膊追問說,“喝了酒嗎?”
“熏到太太了?!睏钕壬膊煌蜌?。兩個頂著雨在快步往屋里走。七禾把楊先生送到他的屋里,楊先生就努力地轉(zhuǎn)過身說,“太太我沒事,你去休息吧?!?/p>
七禾回到自己的屋子。不久,楊先生那邊有了咳聲。這些咳聲傳到院子里,它落在植物的罅隙間,植物也像受了擾。
七禾又爬起來。雨又正下得緊,七禾點著一根蠟燭走到炊房去點柴燒水。因此屋檐下的流水聲很響。
這幾天外面是出了事的,七禾今天堂妹來了之后說了,說又有五六個人被抓了起來,又聽說有一個人在獄里自己撞墻死了。大家走在路上都有些小心,連平時說話都很注意了。七禾勸堂妹不要到處亂跑了,還是在家里好好地待著?,F(xiàn)在楊先生的氣色也不好了,也不知道又是因為什么事。
楊先生可能是因為淋了雨,所以回來之后就得了病。
怎么好好的就病了。楊先生沒有出門,也沒有人來打聽楊先生的病情。楊先生說不礙什么事。他躺在那里,臉色有些紫紅。“不礙事,就是發(fā)了點心急。過一天就好?!睏钕壬f。七禾給楊生先找藥,煮藥。楊先生卻拒絕把自己弄成一副病人的樣子。
所以雖然楊先生總是在咳,眼前發(fā)花,到了第二天,楊先生卻強(qiáng)撐著身子要出去,七禾不讓他走,他說,“這肯定是不行的?!睏钕壬謿?,把鞋穿好就要出門了。
七禾也不能使勁攔他。又想起那襪子的事來,想著一定趕出來。楊先生出門的時候肩撞在門框上,七禾就知道他的身子很弱,想去扶他,可離得遠(yuǎn),又不至于去扶。七禾這樣想著時,楊先生已經(jīng)走了。七禾的眼睛竟猛地落下淚來,所以只顧低了頭,拿著布子不停地擦著桌面。
楊先生回來之后,病就生得更嚴(yán)重了。但楊先生在清醒的時候卻表現(xiàn)的一點事都沒有,就只是咳,臉色赤紅。他已經(jīng)開始在夢里說一些話了,“你說我們還能靠誰,……我們只是沒有辦法了。”楊先生反說,“這是我們的國界嗎?街上走的都是國外人,可又能做得了什么主?”
“被人們排斥的人哪一個能落個好下場?”這一次楊先生仿佛是睜著眼和七禾這樣說的。但是一閉上眼又把剛才的話給忘了。
這幾天雨下得真是急,院子里的水渠都滿了水,能聽到咕咕地流水聲。院子的另一個側(cè)積了水,一些葉子在半漂游的狀態(tài)里一點點地移向一個地置,七禾的腳泡在水里去疏通那個水溝里的葉子。
又等楊先生好了些,他仍在繼續(xù)和七禾說,“在五六十年前,英國軍艦來到中國之后,清政府也還是有一些英雄,甲午戰(zhàn)爭,或更早一些,那些英烈們死在海上。其實是英雄不斷的。”楊先生掉下了一滴淚,可能是因為眼睛干澀的原因吧。之后他又睡著了。
七禾想,在平常只是把楊先生看得像個成熟的人,可現(xiàn)在看起也還是有一些孩子的心性的,楊先生的腦子里又為什么裝著的都是一些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看起來在他把這些也都當(dāng)成要緊的事。七禾現(xiàn)在知道,他的病就是因為這些話里的事引起的。病得最厲害的一個時辰,楊先生竟幾乎不喘氣了。七禾上前嚇壞了,使勁搖他的身子,轉(zhuǎn)身要跑出去喊人,忽然又聽見他身后猛然發(fā)出的咳聲。七禾快步跑過來,一下子蹲在楊先生床邊,把整個頭伏在床邊上,哭著說,“嚇?biāo)牢伊?,嚇?biāo)牢伊藯钕壬?!”她緊緊地握著楊先生的手腕子。
楊先生安靜下來終于淺淺地睡了。七禾看見他的窗上破了一塊紙。七禾從楊先生屋里走出先把楊先生的被子四角都壓好,站起來出了門,合上。七禾找了紙和糨糊在楊先生的窗外去糊那破的窗紙,忽然楊先生又開始說夢話了。在此之前七禾以為楊先生的病就要好了?!啊退闶堑暨M(jìn)水里,被亂刀砍死,被砸了棄尸……”
七禾心里咚了一下。
有這樣咒自己的人嗎?
七禾再也忍不住了,她跑回自己的房間哭起來。也不知道為了哪個原因哭,但它的啟發(fā)點一定是楊先生的那句話。但七禾的哭楊先生是不會知道的,她只是一個房主,轉(zhuǎn)天他搬走了,怎么能相信她就為楊先生的一句病話這樣哭起來沒完呢。現(xiàn)在七禾知道了,楊先生確實是一個招事的人,能招多大,七禾覺得會很嚴(yán)重??善吆虆s也沒有再想過要讓他搬出去,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rèn)識楊先生了,現(xiàn)在楊先生已經(jīng)把這里當(dāng)棲身之地了。
走的早也沒有和七禾說。
七禾早上來看楊先生,見他的床空了,楊先生病好之后又繼續(xù)出門了。他走的時候還是不知道打招呼給她。又看見那新縫的襪子也沒有換上,還是整整齊齊地在那里放著。楊先生真是一個冷冰冰的人。
楊先生晚上回來。七禾又無故地心慌。
楊先生手里提著用麻繩扎著的紙包,遞給七禾,七禾打開了,是紅糖。
“大家日子都接濟(jì)著就不要亂花。”七禾說。
“還能買得動?!睏钕壬f。
七禾想說關(guān)于他生病時的話,略略地提了提。
楊先生說,“可能我是得了魔障了吧,那一定不是我要說的話?!彼笮χ?,好像在嘲笑那些話的幼稚。
“可是把我嚇著了。”七禾認(rèn)真地說。
“可能是我性子硬,大不了的事?!睏钕壬中πφf。
從這次病后,楊先生好像哪里發(fā)生了變化。但這變化也不一定在楊先生身上。
說著話,從樹上纏繞下一縷風(fēng)來,在屋檐和窗戶上打著轉(zhuǎn)。最后一朵梧桐花落下來,它竟熬到了盛夏。
“我回屋了?!睏钕壬f。
“好?!逼吆陶f,“楊先生慢走?!?/p>
楊先生便離開了七禾,走進(jìn)屬于他自己的小院子,門吱扭一聲推開,他進(jìn)去了。
6
那陣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有月亮的時候晚上就十分明顯的亮。有一天,月亮竟到了最圓的時候,又是兩天前下過一點雨,草木迅速地就生長起來。那晚上不知怎么忽然就生出許多的蟈蟈來,大概梧桐花一落,它們就會醒過來。這仍是與這與風(fēng)月流年有關(guān)的東西又怎么會躲得開。蟈蟈們開始一起鉚足勁地唱,跟有意似的,把人吵得睡不著覺。并且月亮又太亮,七禾房里的一盆曇花又在此時開了。
七禾似乎是聽到那朵花嘎嘎地響著最終裂開了瓣子,于是七禾第一次覺得,每朵花開的時候都會是伴隨著疼的,好好的就裂開了,能不疼嗎?可疼還是要開的,是誰給它的力量?那是因為它必然要這樣,否則就會更疼吧。
中元怎么樣了。去到了哪里。七禾連一封中元的信都沒有。誰說時間可以讓人每一天過下來呢,七禾的害怕和惦記就只是不能拿出來讓人看到的,它們就像小蟲子一樣天天咬著七禾的心的。
她有些躺不住了。翻來翻去忽然她坐起來,因為她看到那盆曇花開了。她下了床,跑到近前去看,那盆花就全在月光下披著一層圣白的月光。趕明早這花就落了。這花又開得這么好。
七禾在黑夜里爬起來,一個人忙活起來。她打開了門,把那盆花費力地搬了出來放在院子里,那花是香的,香的花才會有花的靈魂。單單只漂亮不香的花是沒有神氣在花里的。七禾的父親曾這樣說。曇花為什么又單單選在晚上開呢,時常這個時候人們是無暇看的,可醒來又見它已落了。此時,樹上掉下一只沒有長全毛的鳥來,應(yīng)該是麻雀吧。
它掙扎著飛。七禾就在一邊看著,這小東西努力地飛,再努力地飛,嗬,終于真的飛起來了。那大麻雀在它身邊一直跟著。它們又飛到樹里去了。七禾幾乎在這個晚上想到童年來,想到一只麻雀掉進(jìn)井里是怎么被爸爸用水桶打出來的。又想起自己家曾經(jīng)有個花房的。
七禾被這麻雀小小的成功受了鼓勵,轉(zhuǎn)眼覺得白天和晚上是沒有什么差別的。她便試著叫了聲楊先生。
“楊先生,楊先生?!?/p>
楊先生聽到了,應(yīng)聲回答說,“我在!”只一會兒功夫他就出來了。楊先生以為七禾遇到了什么事,所以起得很當(dāng)緊。他一出來,看到這情景就又挺著身子在門口站著,板著臉。
楊先生還是在自己門口站著,臉還是板著。于是七禾便在私下里想要笑了,她在想,若他是中元她會常常捉弄他許多事的,因為越是這樣嚴(yán)肅的人越是捉弄著來玩比較好。七禾只收斂著笑容不讓自己太肆意。
月亮很白,最皎潔的是一地的月光。
“好吧?!睏钕壬约鹤炖镞@樣說著于是就過來了。于是七禾站起身來說,“楊先生自己先看。我小時候只見到開過一朵的,卻沒有見一下子開五朵的?!逼吆套约赫酒饋聿林鴹钕壬纳眢w轉(zhuǎn)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懊魈煸缟吓率蔷椭x了。”七禾合了門。
楊先生回頭望望七禾遠(yuǎn)走的身影忽然又覺得有點寂寞。于是就多往身后望了幾眼。想來七禾自己已經(jīng)賞過了,覺著好才搬出來也讓他看看。
在第二天,那花真的敗了。
七禾清晨醒來第一眼就看到花敗了?;ū粭钕壬岬搅似吆痰拇芭_上放著,而楊先生又已出門了。
昨晚那月色真的是好。楊先生回屋的時候站在拱門前身子又轉(zhuǎn)了轉(zhuǎn),想到雷太太說的“小時候只見到開過一朵的。”也不知道太太七禾曾有怎樣的一個童年,是有怎么樣的身世。他空空地站在屋門前不想回屋,想到那披了一身月光的曇花心里壓抑起來。
大約事情就是這樣的吧。
大約事情就是這樣。
那天城里又抓了一個人過去,聽說是盜竊。那人先是被打的身上血淋淋的,在街上艱難地走,聽說要帶回衙門,定的罪是砍頭的重罪。他被帶著往衙門里走,在路上忽然從人群里出來了一個人,把一支短刀遞給那人。那速度之快是那些兵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竟揮起刀瞬間刺在自己的心臟上。血噗地噴出來,濺得有一米多高,血濺到路旁邊賣桃子的鋪子上,桃子上就都是血了。人們尖叫起來,有些人的身上也沾了血,他們一下子就像中了魔一樣,大睜著眼睛狂叫。
那人死在血泊里,眼睛里卻帶著釋快的,眼睛也都是沒有來得及合上。那送刀的人轉(zhuǎn)身逃進(jìn)人群,身后便是那些政府的衙役在追,他跑過了幾條街,后面的人也一直不放,最后堵到一個死胡同里,那人就也自盡了,用刀抹了脖子。
七禾當(dāng)時正好到外面去找合適的綴子往衣服上縫,那賣桃子的架子和賣衣服飾品的挨著,七禾見了這一幕,她眼見著那血從人的身體噴出來,也見到那個張著的眼。七禾跟著別的人一起迅速地逃開那里。她回來后鎖了大門,身子背在門上,一個人喘氣不止。
“中元,中元?!?/p>
“楊先生,楊先生。”
她便這樣驚濤駭浪地找個能擋在她身子前面的人。后來又繼爾連三叔,妹夫都想進(jìn)去了?!斑@些人,這些狠人?!彼氩怀鰟e的結(jié)論,就都是感嘆了。
“你知道了?”楊先生匆匆地回來之后看到七禾的表情就清楚了。
“是”七禾的臉一天都慘白著。
“你看到當(dāng)時的情景了?”楊先生說。
這一問把七禾的淚問了出來。她仍舊點著頭說“是?!逼吆滔氲侥切┨疑线€在滴血。
“許是他們的約定吧。”楊先生寬慰七禾說。
“還要約定死的?”七禾說。
楊先生回答不上來。
“楊先生你告訴我人會約定死嗎?”七禾追問著。
“是吧?!睏钕壬姓J(rèn)。
“他們是匪嗎?”七禾又問。
楊先生也沒有笑容,只說,“還是不要想了。”
他們各自坐在一把椅子上,中間剛點了一只油燈。
悶了好長時間七禾找到了一句,她說:“我發(fā)誓……”
楊先生奇怪地抬頭看她。
“我發(fā)誓我不想天天看到這樣的事!”七禾說。
楊先生站起來,又提著那把椅子出去了,說外面透氣,“你在家里好好休息?!本秃湍翘煲粯拥刈谄吆堂媲暗拇芭_不遠(yuǎn)處。
也許鬼是不會來的。楊先生坐在椅子上,又去自己的房里取了一本元曲,是關(guān)漢卿的《單刀會》,天色不好又讀不到字,所以只在手里環(huán)握著。
堂妹來了,她急忙忙地說,“有人被殺了,你知道嗎?”
七禾說,“我看到了。我正好看到?!?/p>
堂妹吃驚地看著七禾。
“姐夫呢?”堂妹覺得不對勁所以問。
“去了哪里了?”堂妹伸長了脖子意外地看著七禾。
堂妹這次來是要說三叔的事的。
說三叔又不知道怎么的脾氣變得難琢磨,也不去廠子里做事了,因為跟了自己一輩子的手下被他的合股人英國人打死了。三叔哭得泣不成聲,悶在家里寫了三萬字的祭文。三叔之后大病一場,也不再去上班。
七禾把中元走的事告訴了堂妹。又想哪天就去看三叔去。
“現(xiàn)在他連我也不愿看到,好像見誰都煩惡一樣?!逼吆陶f。
“你們呢,”七禾問。七禾是說堂妹和妹夫。
堂妹低了頭,“在一起住著,又不知道對方在想什么,實在覺得涼涼的,又找不到說他的理由。”
七禾便覺得堂妹的心里也放著一塊空地的。
說著話,外門有人拍門。兩個人的脖子都朝向大門。七禾站起來朝外面喊來人是誰。
過去看,已經(jīng)有人進(jìn)來。為首的竟是一個瘦干的老頭兒,拄著手杖,后面跟著三個跟班的。七禾就猜出來這大概是許老爺吧,七禾嫁過來還沒有見過許老爺?shù)拿妗?/p>
許老爺一進(jìn)來,看到七禾眼睛就一閃。
他上下打量七禾,瘦枯的手指捻了捻胡須,一副沉著穩(wěn)重的模樣說。“雷太太吧。我姓許。”
七禾這就朝許老爺施禮說,“許老爺早就聽說您?!?/p>
許老爺?shù)~著腿腳一步一步地走進(jìn)來,并四處看了看院子,然后在院中央站定了說,“我專門來這里看看?!?/p>
“那中元離開是我讓他去的”。他在前面把話丟給七禾。
七禾拿眼望了望跟隨著的人,都是幾個體格健壯的彪形漢。聽中元說過曾有一個吃過人肉的,會是哪一個?她心里有點忐忑的,所以步子都有些亂,一只腳踩了自己另一只腳的鞋邊兒。
“可據(jù)然我所指的那地方他一直沒到,我等得現(xiàn)在終于不耐煩了?!痹S老爺忽然轉(zhuǎn)過身來,眼睛犀利地瞅著七禾,好像要在七禾臉上劃上刀印才行。
“我前天查了查賬。少了東西。又都是寶貝?!痹S老爺說。
此時堂妹從屋里站出來聽著。
七禾舒緩了一下,勉強(qiáng)地回答,“我堂妹?!?/p>
許老爺繞過堂妹的身邊,自己邁腿第一個進(jìn)到七禾的正堂里去了。
七禾只能跟在后面。
這時許老爺回身和跟班的說,“我和雷太太有些話要說。你們在外面候著。”
那幾個人聽了,竟就來關(guān)門。七禾著了急,回頭瞅著屋外的堂妹。堂妹就忽然過來阻止說,“好好的關(guān)什么門,我們站得遠(yuǎn)些不就行了。”
許老爺只是抬眼看了一眼那手下。那手下于是就把門還是關(guān)上了。門一關(guān),房間黑了很多。但門嘩地又開了,堂妹一邁腳進(jìn)來。后面的侍衛(wèi)正用胳膊攔著。
“那就讓她進(jìn)來吧?!痹S老爺說。
堂妹于是一進(jìn)來,侍衛(wèi)就又把門關(guān)上了。
許老爺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來,眼睛打量著七禾。許老爺說,“中元就是有福氣……。”然后眼睛又瞅瞅在那里礙著事的堂妹,覺得很掃人興致,所以不屑地長出了口氣。
許老爺?shù)氖种冈谧烂嫔陷p輕地敲著。七禾也并不知道他要說什么。
堂妹于是直著臉問他:“這位叫許老爺?shù)?,你要做什么??/p>
許老爺也并不理堂妹,眼睛卻是微微有些閃爍,語氣也有點跌宕似的,許老爺說,“你可知前太太也曾去我家打過牌?”
七禾耳朵支棱了一下。
“許老爺要是喜歡打,哪天姐夫回來了,大家湊上手照樣能打?!碧妹谜f。
許老爺眼睛轉(zhuǎn)到堂妹身上,想是有幾句由衷的話要講,他哆哆嗦嗦地說,“女人啊,都是這個樣子??上依狭诵駝t我是愿意花些時間來讓你們改的乖順些。”
堂妹上了氣,卻又覺得不能太犯上了,咽了口氣,讓了他。
七禾說,“我們也一直打聽不到中元的消息。正天天著急急?!?/p>
“好。我說正事。轉(zhuǎn)告雷中元馬上回來,還了他拿走的東西,看在你的份上我也就不怪他了。只給你們八天的時間,如果人不到,我就還來,這屋子我就暫時管著。”
“……我那些寶物?!痹S老爺哆嗦著說,許老爺終于找到來的目的,有了感覺,他用棍子搗著地面。之后許老爺走到門前,用干瘦的手拍門說,“關(guān)什么門哪,把我們都關(guān)在里面有什么意思?”
外面開了門,侍衛(wèi)低著頭表示自己關(guān)門關(guān)的荒唐。
“走吧?!痹S老爺說。
幾個人就跟著許老爺往外走,也并不管七禾送不送。
七禾和堂妹跟著出了屋子,眼睛瞅著他們離開,正要自如起來,許老爺又返回來了,他說,“八天,八天!”因為憤怒所以咳嗽起來。然后又消失在大門口。
“我就快要活不成了。”七禾說。
“這些人都生了病了嗎?都是什么樣子!”堂妹說。
堂妹回去的時候是匆匆地走的,她找到佩夫讓她幫著找元中的下落。但是幾天下來,他們沒有打聽到中元的一點消息。消息傳給七禾后,七禾也只是聽著,又沒有一點起回的辦法。
七禾曾去中元的店去看。有人把七禾攔在門外了,說只有中元回來了并且拿回東西來才能讓她進(jìn)去,現(xiàn)在她是不能再進(jìn)到店里了。
店里的小五是中元的人,現(xiàn)在也被打發(fā)了。那個叫慶喜的人倒是還在著,是曾經(jīng)許老爺顧來的,他與中元也很好?,F(xiàn)在探出頭來同情地看著七禾。
七禾在房子里坐不住。第五天的頭上許老爺派了一個家丁并帶著兩個衙役來了,上前遞了一個帖子,上面說中元拿了許老爺?shù)臇|西,還有三天時間,如果不定時還回去,到時準(zhǔn)時來封家。
七禾熬了一夜,在第二天她決計去見許老爺和他談?wù)?,她覺得那一次自己竟沒有好好講講這個道理,這事情是糊里糊涂的,中元有沒有拿許老爺東西走怎能說清,中元還沒有回來,這事怎么就能定案呢,索性人和房子都要又跑不了,就要封了家是個什么道理?
七禾又找到慶喜打聽出許老爺家的住址,慶喜說,“倒是許老爺也提過,如果你要去找我就帶你去?!?/p>
慶喜就把店里自己的交給另一個人,和七禾坐了車。慶喜一路不說話,只是鎖著一臉的愁容。七禾知道慶喜起初是許老爺顧的人。七禾也想從慶喜這里得到更多些的消息,可是問了幾句并不要緊的他都回答得勉強(qiáng),所以七禾也閉了嘴,只接受他的指路。許老爺家確實有些遠(yuǎn),路在城里走了一截又一截,過了一條街又是一個條街,七禾最后也忘了去時的路。后來慶喜指著面前的大門說,“雷太太,就是這里?!?/p>
七禾下了車。慶喜說,“那我回去了,店里等著我呢?!睉c喜畢恭畢敬地給七禾鞠了躬便轉(zhuǎn)回去了。
七禾上了臺階,門前有守衛(wèi)的人,問她找誰。
許老爺家的門廳真是闊氣,朱紅的大門,琉璃磚墻,門口還有家丁守著。有一些茂盛的樹從院墻處露出頭來,郁郁蔥蔥。七禾得了應(yīng)允,隨著人進(jìn)了兩道門,又有假山,又有六棱花墻,最后她去到一個廳里。廳里有兩個仆人,過來給倒了茶,另一個則安排七禾坐在一把椅子上。七禾一直在那里等著,直到到了下午仍不見許老爺來。
這許老爺竟能像繩線一直這樣把人吊著。七禾坐了好久了,看到投在假山石上的影子正偏到另一邊去了。石上生出一些稀疏的草,貼著假山石彎垂下來,沒有風(fēng),有點缺少動靜。
七禾請求他們再和許老爺報一聲,說中元的太太在府上等著。
那人回來說,許老爺身體不舒服。并轉(zhuǎn)告她,已經(jīng)給她備好房間,今天不要走了,在這里休息。晚上吃飯許老爺過來看她。
七禾看此時門外的園子里假石的模樣古怪,就像是許老爺?shù)谋砬橐粯雨幥珉y懂。
下人讓七禾安心等,把七禾手頭上的一杯涼茶倒掉,又續(xù)了新的,茶葉的綠葉在杯子里靜靜地旋轉(zhuǎn)著。如果許老爺一會兒說她拿了許老爺家里的東西怎么辦,或者真的要在這里熬一夜怎么辦?可現(xiàn)在如果走能走得了嗎?來了又沒有帶中元的消息來。七禾然后覺得自己做事潦草??偸且娫S老爺?shù)?,在自己家里等總不是個事兒。七禾又這樣決定下來想。她坐下來,又定下心等??梢粋€時辰過去了,除了家丁在一邊守著,許老爺一點聲息都沒有。七禾于是就催家丁,可后來覺得許老爺是專意不會來了??裳巯伦约鹤谶@里竟成了一個人質(zhì),這事卻是自己找來的。七禾說,“那我改天再來。”
家丁說,“許老爺說了,讓太太在這里等。”
自己丈夫欠著他的債了,老婆被押在這里抵著,仿佛許老爺有這樣的權(quán)力和理由的。
七禾額頭都要滲出汗來了。
索性自己去找許老爺??蛇@么大的院子,她到哪里去找,更何況,這到底合不合理,總是許老爺丟了東西,又不是自己丟了東西。
七禾悄悄地摸了把急出來的眼淚。最后想,我要回家!
可家丁就在那里站著。
這時又來了一個仆人,七禾剛才見過,是守門的其中的一個。他朝這邊望望,見七禾在,就快步走過來,朝這邊張望著說,“有人找你?!?/p>
大門口的捎信來,說有人要找七禾。這邊的家丁也一時有點猶豫。七禾站起身來就跟著另一個家丁走,說,“我去看看?!彼悬c像逃離,卻又不敢跑起來。她速速地跟著家仆往外走,眼睛不時地往后面悄悄地望一眼。她也是有竟躲著人,怕這舉動被許家人發(fā)現(xiàn)了。
七禾在門口見到了楊先生。
“坐車回去?!睏钕壬曇舨⒉桓?。
“哦?!逼吆虘?yīng)著。往馬車邊走。楊先生領(lǐng)了她上了馬車。七禾坐在車篷里邊,楊先生側(cè)坐出來,和車夫坐在一處。東夫在馬上蹬了一腳,馬便小跑著離開了許老爺?shù)母稀?/p>
七禾不時看看后面,看會不會有人跟上來。
許老爺此時還在一張床上半躺著,他垂著看問下人說,“那雷太太走了?”
下人回:“被人叫走了。”
“誰讓她走的?”許老爺惱了。“你們通報我了嗎?”
“守門的王二?!毕氯苏f。
“怎么不攔?”許老爺雖然說話看起來像個小事,卻見他的小瘦的胡子一直在發(fā)抖。
“哦!我以為,既然是有人找,你又吩咐過人說,你在歇著誰都不讓打攪,我就,我就沒來討你的話……”
“非要我扯著你耳朵說嗎?”許老爺說,“那是詐,那是計!”許老爺瞅著那人惡狠狠地說。
下人緊閉了嘴,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許老爺?shù)哪樕恋米屓撕ε?,就跟入冬的井水?/p>
七禾和楊先生的馬車一同穿過了大街。已過了幾條寬闊的大路。七禾和楊先生都沒有說話,只有車夫有時會發(fā)出指揮馬的聲音。
“吃些什么?”楊先生后來轉(zhuǎn)過半個頭來問。
七禾搖了搖頭,確實她剛才害怕了。
又走了一截,楊先生和趕車的人輕聲說,“停一下?!睏钕壬约禾氯?。七禾便探著身子看。街邊是賣蘋果的,楊先生彎下身在問價錢。七禾看著楊先生這樣自己又有些坐不穩(wěn)。這條街很熱鬧,有車有人,路邊是賣菜的和賣水果的。七禾的車擋了后面車的路,在朝這邊吆喝,七禾就趕快朝后面的人說,“就好,這就走!”楊先生也被催趕著有些著急,蹲下身子從攤子上撿了兩三只蘋果,賣蘋果的人一臉失望,嘴里說,“買這么少?”
楊先生拿了錢給他,“就這三個。”楊先生還是急著等他找錢,看樣子楊先生也沒有多少剩余的錢了。等找了錢他就踩上了車,車這才又緩緩地走起來。
那三只蘋果也沒有放得地方,楊先生就只好都端在手里,之后他衡量了一下,就把兩只放在自己兩側(cè)的兜里,手里只拿了一只,就在衣袍上蹭蹭,又在手里吱吱咯咯地擦了一圈兒,頭也并不回,只是將那只蘋果遞給七禾。
“謝謝楊先生?!逼吆淌諗苛艘幌麦@氣沉靜了些說。
她拿了蘋果,覺得他肯定得吃的,她悄悄地咬一口,悶著嘴里悄悄地嚼。也確實餓了。一晌午都用在等人上了。
楊先生的眼睛看著前面的街道,這街實在是熱鬧。
馬車到了七禾的門前,他們下了車,楊先生也沒有給那人錢。七禾覺得這人眼熟,仿佛是第一次送楊先生來的時候就是此人。他們竟像故交一樣。那人瞅著楊先生。楊先生便在他肩上扶了一下。那人便趕著車走了。
他們進(jìn)了院子。楊先生卻落定在原地不動,留給七禾一張后背。七禾將自己的門朝里面插死了,回過身,看見楊先生也已轉(zhuǎn)過身正瞅著她。楊先生的嘴里終于爆發(fā)了一句:“誰讓你去的!”
七禾把一只手捂在嘴上不讓自己哭出來,這樣哭起來不好。所以她的眼睛努力朝別處看,好轉(zhuǎn)移自己時時涌來的委屈。
楊先生對她這樣責(zé)難七禾又是接受的。
這種姿勢有點沒有道理。
真沒有道理。
“太太可知道托孤之情的故事。———雷先生來了我就放心了?!睏钕壬芍缘卣f。
七禾便在想,看來以后要少麻煩他,省得真的成了人家的麻煩。
“中元啊,快開門!”外面有女人喊。
七禾心有余悸,眼睛朝著照壁后面的門口。楊先生決定去開門看看。一會兒門里進(jìn)來一個人。
7
這是一個衣裳破爛蓬頭垢面的瘋女人。那瘋女人上下端量著她,而后就鉆進(jìn)來,她顯然已經(jīng)有身孕,肚子很明顯地挺著。只見瘋女人直徑去了七禾的房里,嘴里叫著一個人的名字:“中元,中元,你在哪里?”
七禾的臉色變得土灰。
七禾其實覺得中元和她是相愛的,可才不到三年的時間,中元竟然外面還有女人,并且有了孩子!現(xiàn)在事情本來就更多了,現(xiàn)在又添了這么一件事情。她一時想起中元在時的許多情景,竟怎么樣找不到破綻,可現(xiàn)在這個女人自己找過來了。
那瘋女人在院子里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一直找到楊先生的屋里去了,楊先生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七禾,悲憫之情不言而喻?!斑@段時間事情是有點亂,不過也都沒有什么,只要雷先生回來也就都好了?!睏钕壬赃@樣說。
可是中元都哪里回來呢。
中元怎么可能在這幾天回來呢。
可七禾還是盼著,希望說話的間隙中元就腳踩著門欄進(jìn)來了。
這瘋了的女人既然來了,自然是不能趕走的,她懷著孕,又是來找中元的。那女人也并不讓七禾靠近她,有時候反到把楊先生做自己人,拽著他的袖子躲著七禾的眼神。楊先生也不知如何對待這件事,卻是知道七禾心里的尷尬和難過,又沒有什么好勸的,所以也總是收著聲,現(xiàn)在反倒是那瘋女人的聲響很大,也常常嘴里要斥責(zé)別人,或者發(fā)出反抗的聲響。而七禾和楊先生卻是沒有聲音的,能不動作就不動作。
七禾已經(jīng)自己哭來哭去的好幾回了,就只是因為聲音小,又一直不停地在干著活,所以別人也沒有發(fā)現(xiàn)多少。她還是給瘋女人安排了住處,往哪里安排呢?別處都沒有現(xiàn)成收拾好的,倒是馬二的房里能住,卻又怕中元回來責(zé)怪了。只好把閑著的一張床搬到自己的房間里,在空間上擺好,拿出自己備好的被褥給她鋪上,所以瘋女人每天晚上就等于和七禾在一間房子里住了。
有一次晚上睡著,七禾猛然睜開眼,看到一雙眼睛近近地盯著她,她幾乎要叫起來,這才知道是那個瘋女人,七禾大喘著氣好長時間緩不過來。
窗外風(fēng)吹樹梢的聲音嘩嘩地響,七禾睡不著,側(cè)眼悄悄地看睡著的瘋女人。在月色里這女人是漂亮的,鼻梁直直的,嘴唇突滿,下巴圓潤的翹著。一些涼氣又這樣從窗縫里漫進(jìn)來,這已經(jīng)是夏天了,七禾卻覺得窗縫里漫進(jìn)來的是涼氣。她把散了一枕的頭發(fā)攏了攏,頭發(fā)卻團(tuán)在了一起,怕是明天得梳理才能梳好。她想到楊先生是在另一個房里的,此時七禾覺得自己很想離開這間屋子,很想坐到楊先生的房間里去,可能會比在這里安詳些吧。
七禾覺得自己微微有些發(fā)燒,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飯總是要吃的,七禾要繼續(xù)做飯。楊先生這幾天也變得主動愿意來參與吃飯,大約這反倒是對七禾的安慰吧??善吆逃X得楊先生的錢也可能花得差不多了,因為他一直就總是兩件衣服換來換去的。這個月的租金是推了一周左右才給的,又有幾張不整齊的零錢湊起來的。七禾也快要沒有錢花了,所以拿了這租房的錢馬上當(dāng)成買菜用的。這瘋女人極能吃,要是她不夠了就想去奪別人手里的,可伸了手,卻又害羞似的縮回去。看得出不瘋的時候也應(yīng)該是一個懂得理數(shù)的女人。
瘋女人來了之后起初是不愿意洗澡,給她弄了水,她就跑遠(yuǎn)了,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用手護(hù)著自己的肚子。但是后來,七禾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之后她就悄悄地靠過來,脫了鞋,用光著腳趾點到盆里去試水溫。
又還有晚上,那女人在院子里東找西找,貓著腰一個墻角一個墻角地看,還要敲敲墻用耳朵聽著,說,“在不在?”“中元?”她一天總忙于這樣的事。那天她在院子里遇到那株大梧桐,她慢慢地站直了身,順著樹干往上看,她想起漫長歲月里的事了么?她的兩眼便看到滿樹的葉子,花已經(jīng)在上個季節(jié)全落光了。瘋女人直瞅著樹。
七禾在窗里看著瘋女人。又自己坐回來。事情太多,馬上期限就到了,七禾在房里坐不住。
楊先生來敲門并已經(jīng)邁腳進(jìn)來了。他說,“房子給你找好了。”這一次他省了“太太”這兩個字?!懊魈煸S家真來了,就由著他們。我找了一個伙計過來,不行就先帶你們走。等雷先生來了再解決這些后面的事。明天我不能在。”楊先生又補(bǔ)充說。
此時瘋女人手扒著門框靜悄悄地往里瞅。現(xiàn)在瘋女人洗了澡,只是不愿意梳頭,頭發(fā)一直垂在腰下了。她嘴里發(fā)出哦哦的聲音,好像自己就是七禾,正在幫著應(yīng)承下了這件事似的。
七禾聽了楊先生的,因為別無選擇。她在這個晚上開始收拾行李。楊先生在一旁也在幫著找該拿的東西。七禾包裹,楊先生又從里面拿出一兩件來說,“這個……這個不要拿了吧。”瘋女人不能睡覺,夜已經(jīng)太晚了,楊先生和七禾還在忙碌著整點行李。瘋女人就蹲在床的后面,用一對眼睛看他們兩個在忙,有一會兒竟要扒在床邊兒上睡著了。
那各自睡吧。等行李放在一起之后楊先生說。
楊先生走的時候又折回身來說,“記著明天由著他們,不要和他們吵?!睏钕壬詈蟮囊痪涫浅脸恋?。
“辛苦了楊先生。”七禾心里不是滋味。
“嗯,”楊先生應(yīng)著正要出門,七禾又有話要說似的,張了嘴卻知道也沒有什么要說的。楊先生走了出去。
楊先生走的時候瘋女人扒在床邊上醒了,她也納悶的表情,好像知道這是在這里睡的最后一個晚上。楊先生前腳走,瘋女人就出站起來跟蹤著楊先生要跟出門去。七禾要拉她回來,所以制止著她說,“別出去,要睡了?!?/p>
“嗯,嗯嗯?!迸撕苈犜?,止住了腳,又一步步往回走,腳卻被地上的行李絆了一下,她只顧看著門外楊先生的影子。
“他走?!悲偱苏f。
“他去睡了?!逼吆陶f。
“你難過了?!悲偱擞终f。
“沒有,”七禾解釋說。
女人也不吱聲,乖乖地上了床。
第二天,七禾把大門四敞大開了。七禾給瘋女人梳了頭,那瘋女人卻只是怕七禾會動了她的肚子,所以兩手一直在肚子上護(hù)著,一雙眼睛警惕地一直盯著七禾的臉。七禾找了一塊餅子讓瘋女人在偏屋吃著,不讓她亂跑出來。來了楊先生提前預(yù)約的朋友,那個有胡子的人,他把李行提前拉走了。楊先生是和這個拉車的人一起去的。楊先生說,“這朋友一會兒還會回來。”
七禾就目送著楊先生離開。覺得楊先生的背影有了一團(tuán)更神秘的東西。楊先生仿佛是不能見太多外在的人的。七禾坐在房里的椅子上只等許老爺?shù)能噥怼?/p>
果然那群人真的來了,他們是跑步跑過來的,有一頂橋子和兩架馬車。他們嘩啦啦地下來,都是一群壯男人。為首的是官府里的衙役,前幾天他們就來過。領(lǐng)頭的衙役說,“許老爺報了案。我們來帶人。”
院子里站著七禾和楊先生差遣過來的那個拉車的朋友。
那領(lǐng)頭的說,“這是誰?!笨礃幼泳鸵依嚨呐笥选?/p>
“娘家的親戚。”七禾說。
領(lǐng)頭的大概聽過許老爺?shù)拿枋鲇X得不像這個人。回頭看了看從古懂店里帶來的慶喜,他現(xiàn)在就跟在這些人里頭,看來是被迫著來的,另外還有許老爺家上次來過的其中兩個。慶喜耷拉著頭,一副委屈的樣子。
那人又瞅瞅瘋了的女人有了分心,“雷、雷中元回來了嗎?”那人問。
七禾說,“他還沒回來,可是快回來了。”
那領(lǐng)頭的說:“我們要搜家!”
后邊的兩個許老爺家的人態(tài)度就更積極一些,他們推了一把慶喜,幾個人就要帶著他去屋子里看看,“進(jìn)去看看吧,這里藏著那古懂嗎?”那人說。
慶喜便被推著進(jìn)了屋。
慶喜進(jìn)去后,就聽見隨尾的人在一件一件地把東西方丟在地上。慶喜前腳走那些東西就會在后腳被折騰到地上。有些東西不小心摔倒在地上,有的可能碰破了。屋子里許老爺家其中的一個人說,“慢點慢點,許老爺說別破打了東西?!?/p>
“是啊,是啊?!睉c喜應(yīng)和著說。
衙門里的人聽了這話可能生了氣,扭頭白了許老爺家的一眼,手里握著的一只瓶子故意一放手,砰碎在地上。那許老爺家的也不想太和衙門里的人過不去,況且這也不是自己家的東西,所以收了聲,房間里被碰撞的聲音也仍舊是這樣持續(xù)下來,也再也沒有人來阻攔。
七禾聽著聲音著了急,要去阻止卻讓拉車的朋友一支胳膊攔在一側(cè)。那拉車的朋友一直準(zhǔn)備著攔她,示意她不要進(jìn)去。
那個瘋女人起初藏在柴房里,現(xiàn)在跑出來了。因為她聽見破碎聲,她著了急。她眼睛盯著那個領(lǐng)頭的人,用手指著:“你,你……”這樣說著。那人回頭見到了瘋女人也并不理她,徑直也進(jìn)了一個房間,吩咐著手下的人。
瘋女人又要往屋里擠,那拉車的朋友只好又放下七禾來攔瘋女人離開那里。
“他們……他們”瘋女人和拉車的朋友著急地說。一轉(zhuǎn)眼她又去攔一個從門里出來的人,那人懷里搬著東西。她過去抱住對方的腰說,“放下,放下,”她這樣說。
他們終于出來了,繼爾有些東西開始往外搬。
七禾說,“誰說讓你們要搬東西走的?!誰讓你們要搬的?!”
瘋女人從背后襲擊那幾個人,他們見是一個懷了孕的女人也不愿意動她,只是躲著她繼續(xù)做自己的。有一次瘋女人竟拿著棍子打在一個人的頭上。崩地一聲,大家就都扭頭看。那人奪過棍子來,卻也不知道往哪里扔就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兩手擒著瘋女人的兩肩往旁邊一掄,瘋女人就順著他的方向跌跑了幾步,幸好拉車的朋友在一邊接住了,她緩慢地坐在了地上。七禾叫了一聲,看著她還好自己倒吸了口冷氣。
七禾確實哭了。
床單掉在地上被人踩著。
那瘋女人抱著自己的肚子這才想起自己的肚子來。
七禾也不顧那朋友的阻止只是一味地想去撿地上的床單,那單子上有三四個腳印。東西一件件地被搬出來。
正在哭鬧著。門外忽然跑進(jìn)一個巡撫的人,來到領(lǐng)頭人的面前把手?jǐn)n到他的耳邊小聲地說話?!霸S府有事?!彼穆曊f。
領(lǐng)頭意外看著他,伸過耳朵說:“什么事?”
那人就急急地把身子湊到領(lǐng)頭人耳邊說了句。那領(lǐng)頭的一下像沒了主意。七禾使勁地觀測著他們的每個細(xì)節(jié),希望他們能撤下來。領(lǐng)頭的想了想,說,“好?!?/p>
他們就都停下來,瞅著領(lǐng)頭的,一副不解的樣子,然后跟著他們要撤走了,他們路過七禾的身邊,領(lǐng)頭的留下句話說,“再寬你幾天,如果再沒有答復(fù),那就只有收了你的家。哼?!?/p>
他們收了兵,一群人就像秋天掃過的落葉,一杖一杖地刮過了門坎不見了。慶喜走的時候不停地給七禾他們彎腰行禮,然后被人拽著膀子拽走了。元中對慶喜一直是照顧的,雖是許老爺安排的人,卻論起感情來卻不如和中元走得近。
幾個留在院子里的人便都一時緩不過來了。
“走了走了?!悲偱艘娝麄冏吡耍殖粤Φ嘏榔鹦∨苤搅碎T口快速地把兩扇門都合上了,又放了門拴。
“走了走了。”她不停地說。
楊先生的朋友也一臉不解。
七禾和他是一樣的表情。
這時門又被啪啪地亂拍,開了門一看,堂妹像巾幗英雄一樣,帶著自己十幾個家丁拿著棍子砍刀闖進(jìn)來了?!罢l想抄咱的家,我就在這兒等著!”
“佩夫不在,爹我不想告訴他?!碧妹眠€在喘著氣,看到一院子的家具,又見那個瘋女人正抱著自己的肚子在吁吁地喘氣,一時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只是第二天,許老爺?shù)募冶怀氖戮褪谷堑娜硕贾懒恕3业娜耸菑膶m庭專門派下來的人,連當(dāng)?shù)匮矒嵫瞄T都沒有通告就自己下來了人。這時人們才知道許老爺?shù)墓磐娴昀锏臇|西大多是從宮里偷出來的,宮里有個太監(jiān)是許老爺?shù)挠H戚。可是事情怎么發(fā)展到被抄家的,人們卻并不知道來由。許老爺先是被禁在一間冷房子里,他差點就要被砍頭了,最后不知他費了多少周折才饒了這一命,但什么職都沒有了,家也被官府收了,他被勒令回原籍去了。
許老爺走的時候精神有些恍惚,看樣子又正生著大病,要是幸運的話大概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好起來,許老爺一向大概就是虛榮的,所以他選了晚上悄悄地離開的,他拄著拐杖搗著堅硬的路面篤篤地走,身體灰暗而干瘦地像根枯草,就像一陣風(fēng)就會把他吹倒。他爬上一輛簡陋的馬車,跟著一個下人坐上去。下人也沒有什么行禮,只是一只用藍(lán)包袱包著的一些沾了灰的饅頭。
許老爺?shù)氖潞芏喟傩粘3T诤炔璧臅r候說起來,起初是竊竊私語,藏在屋子里悄悄地說,后來就開始在外面邊說邊笑地議論了。許老爺?shù)墓哦曜匀灰餐炅?,那個叫慶喜的來找七禾,說自己要回家了,來和七禾告別,并請她原諒前幾天自己的行為。
“雷老爺來了請轉(zhuǎn)告老爺,慶喜愿他一切平安,以后的生意興隆?!?/p>
中元,中元在哪里呢?七禾迷茫著。并且站在一片自家零亂的院子里,一副洗劫了的樣子。
隔天。楊先生竟弄回兩三件家具來,他在前面領(lǐng)著帶人搬進(jìn)來了,讓七禾給安排放處。他們幫著一一放在該放的位置上,弄了一臉汗,楊先生也幫著搬,頭上出了些汗,他要送走他們的時候那其中一個人悄聲說,“楊先生可一定要記得付費的,時間不能超過半個月的,這也是因為楊先生,要不……?!?/p>
“好,一定一定?!睏钕壬退麄児笆帧K麄兙妥吡恕?/p>
楊先生轉(zhuǎn)身,看到七禾站在自己面前?!皸钕壬x謝你。”七禾說。
“只弄來一兩件。能補(bǔ)能湊合的就先用著吧?!睏钕壬f。
七禾去看了三叔,院子還是七禾未出嫁的那三進(jìn)院子。院子里多種的是樹,花草也并不多。七禾在院子里看到掃院子的李老爹,又看到洗衣服的阮媽媽,他們都是上了年歲的人。阮媽媽站起來像接自己姑娘一樣,沾著濕手過來和七禾道安。又說自己年齡大了,想起來還是覺得你們沒有出嫁的時候好。七禾進(jìn)到三叔的屋子前,三叔的屋子前種著竹子,長廊旁邊還是掛著鳥籠,可是鳥籠卻又空著,一只拴八哥的鏈子在那只竹竿上搭著。七禾推門進(jìn)去,只三叔自己在房子里,蓋著一只被子,背對著門口臉朝里。
三叔。七禾跪下來。
三叔就翻過身來,而后坐起來,掀下身上的被子要下地?!澳愕戎!比逭f。
三叔走過七禾推開門朝院子里喊,“快去買菜,七禾回來啦,給她好好做頓飯吃。”回身過來拉七禾,“快起來?!?/p>
七禾和三叔吃了飯。七禾一直沒有提中元走的事。七禾一直總站起來給三叔倒酒,三叔也拿起來喝著,一副思考的樣子說,“你們總得添個人丁吧?!比逶捯膊欢?,和七禾只吃了頓飯就把話都說完了。最后就只看著七禾吃飯,把一些青菜夾到她碗里,只說“快快吃,吃了快趕回去,家里人等?!?/p>
“好?!逼吆虘?yīng)著,拿碗擋住自己的臉,不讓自己掉下眼淚來。
七禾走的時候三叔說“等一下”,他拿了一些散錢給了七禾。
瘋女人可能是動了胎氣,可能是和那幾個衙役打斗的原因。七禾回來的路上拿三叔給的錢買了中藥。七禾也并不知道一個女人要是提前臨產(chǎn)會是什么可怕的結(jié)果,她現(xiàn)在就想家里不要發(fā)生任何事情,能平平緩緩地下來。醫(yī)生給她提示了幾副藥,說更重要的是讓病人不要亂跑動。她試著回來煮進(jìn)藥鍋里。瘋女人也很聽話,就像是喝糖水一樣大口大口地咽著,喝得太猛,不小心散在身上。七禾就坐下來仔細(xì)端詳她,又忽然覺得很厭惡,所以拽了門自己出去了,然后在水管前嘩啦嘩啦地洗著碗,鞋面也潑上了水。
看起來事情也并不大,女人仍舊能吃能睡,幾天后竟也沒有什么事。
這女人是漂亮的,七禾越來越看著她漂亮。那次七禾說:“把這件上衣脫下來,我去洗。”女人就抬起頭看著七禾,而后就聽從地笑著,側(cè)過身子,先挽了幾下自己的頭發(fā),她乖乖地解著自己的衣扣,一塊潔白的肩頭露出來,她的四周籠罩著一種紅澤的光澤,又懷里揣著小生命,很是有種使人感動的韻氣。七禾不忍看她,低著頭走出去。到了院子里卻眼前看不清路,自己眼睛里鍍了一層水。
一會兒七禾又回來,把新衣放在她旁邊的格子上。瘋女人又朝她憨實地笑了。
七禾到別的房里去忙事,從窗前走過時聽到瘋女人撩水的聲音,覺得自己的心就像被攪動的水,自己覺得好想遠(yuǎn)離這水聲,繼爾她又轉(zhuǎn)到別處去做事。
這時候外面的風(fēng)聲又緊起來,官府里有又派了人一家家地搜人,說上午抓了人,已經(jīng)說出了要叛逆朝廷人的名單。深夜,楊先生忽然在敲七禾的門,七禾挑著鞋子開了門,眼睛便直直地盯著他。
“你去開門?!睏钕壬f。
門正在咚咚地敲。“那你,你……”七禾被逼著往門口外走。
“快去。”楊先生說。
開了門,回身七禾卻不知道楊先生到哪里去了。而瘋女人一定也是聽到了,她坐起來,可身子也不能坐直,因為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
那些兵進(jìn)了一個又一個屋子,又從一個一個的屋子里出來。
七禾耳朵里聽到墻的外邊有動靜,是馬車的走動的動靜。
此時,楊先生已坐著他同黨的馬車離開了這條巷子。楊先生是怎么出去的七禾卻怎么也想不出來。難道說楊先生還有很高的功夫嗎或者一直有人在保護(hù)他?
兵走了之后,七禾膝蓋就酸疼,坐下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就這樣,楊先生到了第二天也沒有音訊,七禾跑到大門口張望著,或者在院子里踮著碎步,到了晚上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的,躺下又坐起來。到了中午做飯的時候,去柜子里取買菜的錢,點了點,只夠一頓了,七禾切著菜,切著切著就停下來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沒有再想明天能做什么,既然只是一頓飯了,那就只這一頓吧。七禾這樣放任地想。
那瘋女人就過來了,橫出一條袖子給七禾擦眼淚。她肚子大的厲害,所以靠近七禾的時候只能側(cè)著身子。
晚上的時候,七禾忽然聽到院子外面有了槍聲。再后來深夜炮聲也響起來了。它們在這座城的某一個方向響起來,后來聲音的范圍擴(kuò)大到了別的方向。隨著槍聲,不一會兒四處就都是喊聲了。有的人趁著這槍聲很想沖出去和他們一起打,有的人卻躲起來,因為他們也搞不清楚外面是怎么回事了。七禾先是想逃走,沖到院子里又想到能往哪里跑呢。于是她又跑回來,那瘋女人就一直跟在她身后。七禾只好把瘋女人藏在一只柜子里,自己也爬進(jìn)去,房里的燈七禾已經(jīng)吹滅,她們就一直在一片漆黑里待著。瘋女人卻好像不懂炮聲,她總是要跑出去,七禾拉著她讓她別動,她這才哦哦地應(yīng)著。
忽然自己的門口有槍聲。
瘋女人也覺得不對,呀了一聲,她也怯起來,縮著身子和七禾擠到一起去了。
大門被撞開了,一個陌生人沖進(jìn)來直著步咚咚地走進(jìn)七禾的房子,房里很黑看不到什么,那人就叫著:“太太,雷太太?!”
七禾覺得好像聲音熟悉,就慢慢地探出頭來說:“誰?”走到近處看到他是拉車的朋友。
那人說:“我是奉命來接你的,去安全的地方?!?/p>
七禾說:“我不去,我等中元!”瘋女人也探出頭來。
那人說:“城門都關(guān)了,現(xiàn)在誰會進(jìn)城來?!”
七禾說:“那要是他已經(jīng)進(jìn)了城呢?”
“哪有這么寸的事!”那人說。
那人已經(jīng)不理會她了,示意必然要帶著她走,并且事不宜遲,七禾要拿什么東西那人也并不給她這樣的時間,拽著她就走。這人又在催瘋女人走,瘋女人更是不聽,還咬了他的手。他緊皺著眉一副事態(tài)緊迫的樣子,他迅速地想出一個辦法便是將瘋女人忽然抱起來,又塞回到柜子里。里面的人在掙扎,他便合了蓋子,把鎖鼻子上的鎖也拿出來,把柜子上了鎖。七禾慌了。他轉(zhuǎn)身拉著七禾跑了出去。
外面的炮不知落在哪里了,聲音震耳。七禾跑不動,只是喘氣,猛然又一發(fā)炮彈就在他們不遠(yuǎn)處落下來,嘩拉一下誰家的院墻倒了。那人舉起手掌來在七禾的后背上給了重重的一拳,也或者是炮轟的氣浪讓七禾有些暈厥,隨后她就覺得自己的雙腳離開地面被人背在了肩上。
8
七禾醒來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周圍沒有窗戶,四周只是簡陋的墻壁。點著一只油燈,楊先生竟在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除此之外,大概還有四五個人,他們坐在一只土臺子的周圍。
七禾坐起來,旁邊放著水,是涼的,碗底還有一些掉下來的塵土,七禾往頂子上望了望。楊先生說:“外面還在打著”七禾就四處看看,只看到房子里有一扇門朝里緊閉著,這屋里沒有窗戶。她的眼落在楊先生的身上,此時的楊先生有點不太像楊先生了,眼神里有一種堅定而狂浪的東西,他的肩上落著塵土,但精神卻比往常還要果敢。
楊先生說:“你喝點水吧。”
七禾說:“那人聽你的使喚?”
楊先生便笑了笑。用眼睛落在七禾的臉上。
楊先生坐下來說:“南方很多城市起義不斷,是孫中山先領(lǐng)導(dǎo)的同盟會,正在發(fā)動農(nóng)民,工會,學(xué)生抗議清政府,讓他們下臺?!睏钕壬谄吆堂媲翱粗吆獭?/p>
七禾覺得楊先生的這些話是陌生的,楊先生成了一個陌生的人?!皸钕壬?。”七禾有許多要說的話,包括想告訴他,他現(xiàn)在的樣子她覺得陌生。
楊先生又說:“我把握不準(zhǔn)這一仗打成什么樣子,把你放在那里不放心……”
七禾急著打斷他說,“……我只知道你姓楊?!?/p>
“這爭戰(zhàn)是必然要發(fā)生的?!睏钕壬f。七禾知道,此時楊先生嘴里說的都是戰(zhàn)爭。
七禾以仔細(xì)看著楊先生的表情。覺得他此時眼睛里生著光輝。楊先生是愛打仗的,這可能是他最能覺得幸福的一件事。七禾這樣迅速地想。七禾想在這極短的時間內(nèi)重新評斷出楊先生是怎么樣的一個人。
她忽然覺得楊先生可能就要在她生活里消失了,他可能不會再去她的那里,七禾忽然有點害怕,她急著說,“你那房里還放著東西。我還給你都留著的?!?/p>
楊先生便眼睛落在她臉上笑了。
“我應(yīng)允過太太,給太太紅緞子的布。到時候讓他們拿給你。”
七禾聽了這話就知道楊先生再不回去了。
有人橫過來和楊先生說話。在楊先生和七禾說話的時候,屋里的幾個人都在忙著。
小門篤篤地響了幾下,楊先生站起來,里面的人開了門,有人在外面站著,楊先生走出去,幾乎沒有來得及看七禾。七禾便看到門外的樣子吃了一驚,竟是一個長長的隧道,上下左右都是封死的,直是一直伸向遠(yuǎn)處。這間小屋子只是蓋在隧道里的。
楊先生就這樣被人帶走了。
七禾不自覺地追出去。隧道里里那黑壓壓的都是人,多半是男人,有的受了傷躺在單架上的,也有的靠在同伴的身上。也偶爾會有女人。楊先生一走出去,所有能站起來的人就都站起來。楊先生意示大家坐下,大家就又坐了下來,一點吵鬧的聲音都沒有。
楊先生提著衣袍走過去,也還是那件青色的長袍。七禾便想,如果早知道他會見這么多的人,她是應(yīng)該幫他多做幾件衣服來穿的。七禾還知道楊先生仍穿著破了的襪子,卻將她縫的放在那間屋子里。楊先生沿著人們走動的一條小道向外走。
楊先生出了那個小屋子之后就再也沒有回到這里來。
七禾站在楊先生很遠(yuǎn)的地方跟了幾步,他的影子便不見了。她也無處去問,只見那些洞里的人又都蹲下來,皺著眉頭,像在等待結(jié)果。七禾朝著楊先生的方向繼續(xù)走,需要邁過一些人的腳,她走的緊迫,她也都并不知道為什么要跟他的影子,但確實覺得唯有再見到他才行。
人擋得沒有了路。
在那一刻,七禾伸著長長的脖子踮著腳尖,眼睛里有一團(tuán)灼熱的盼望。
一個女人絆了她的腳。她低頭看,那女人抬頭看,于是她們意外在那里,她竟是堂妹。
七禾是后來被重新送回家的路上才知道的,昨天的戰(zhàn)爭中政府殺了一些無辜的民眾,因為叛黨和民眾是分不清的。妹夫是在昨天晚上死去的,不遠(yuǎn)處還有一個要保護(hù)他的女學(xué)生,說當(dāng)時他受了襲擊,隨行的女學(xué)生便撲上去阻止。他們都是被打中了頭。女學(xué)生多半是愛慕他的,因而在倒地之后一直向他這邊爬,一只手長長地伸著,希望能握到他的手。是他先停了呼吸,而后這個十九歲的女孩兒也閉上了眼睛。這些人多半是死在天快要亮的時候,霧氣蒙蒙地清晨,街上零星地躺著已經(jīng)涼了的尸體。
堂妹在戰(zhàn)亂里一直在找自己的丈夫,后來她在一條街上看到了他。再后來有人救了她,把她接到這里來。堂妹親眼看到了自己丈夫和那個女學(xué)生的死。
“他是值得女孩子們?nèi)鄣??!碧妹谜f。
“沒事,沒事,沒事?!逼吆讨徊煌5剞壑妹玫念^發(fā),自己手指卻抖得厲害。
七禾把堂妹安撫在三叔家。三叔已經(jīng)頭發(fā)灰白,他用棍搗著地面卻不發(fā)表一句言辭。幾天后俄租界的來了,說要找廠子里鬧事的元兇,他們懷疑會是三叔在慫恿,三叔說我已經(jīng)不管外面的事了,你們還來找我做什么。七禾不能留在三叔家,那瘋女人還在柜子里鎖著,或者中元回來找不到她又該怎么辦。
七禾給三叔咚咚地磕了頭走了。七禾前腳離開三叔家,俄租界就包圍了三叔的屋前屋后。堂妹在三叔的臥室里躺著。三叔坐在她身邊,兩只手拄著手杖在那里守著。那些俄國人端著槍在三叔的院子里走來走去。仆人們被帶到一間屋子里,由著兩個俄國人用槍口對著他們。
七禾急忙忙地回來了,到了家卻怎么也開不了門。她急著找人,后來用大木樁把門撞開了,竟是那瘋女人一直守在家里,用板子擋住門。她一副女主人的模樣,懷里抱著大棍子。七禾進(jìn)來,她們便直面地看著對面,瘋女人在想著什么。七禾也望著瘋女人的眼睛。
瘋女人向后退了幾步,然后把懷里的棍子扔掉了。
她似乎就快不瘋了。
兩天后,三叔那邊沒了事,大家又都自由了。堂妹醒過來,卻以為自己的爹不知道佩夫的事,所以一直堅持著不說,她給三叔跪下說,她得回家。
三叔說,“去吧。”
9
動亂之后,城里又安靜下來,很多地方已經(jīng)破敗不堪,一些高墻,房屋,街道。政府的統(tǒng)治就也如看見的街道,人影稀疏,殘墻斷瓦。這次紛亂是因為清政府鎮(zhèn)壓同盟會的人做的舉措,城里每天都有二十幾個人被砍頭。城里在大肆地抓人,后來獄里人太多,糧食管不起了,就不論是輕罪還是重罪只要抓起的一律處死。那些劊子手腳下的鮮血濕透了鞋底。
相應(yīng)的,收買,誣告,失蹤,暗殺多起來,包括京城一些要職官員會因為內(nèi)部矛盾而受到某些牽連會猛然死在上朝的路上,或者吃著飯自己身后的官職卻已經(jīng)沒有了,而朝廷外的人,那些不為人知的死亡也總是發(fā)生。
七禾打聽楊先生的下落,她無處打聽。七禾弄了爐臺燒著香,然后白天晚上的跪在那里乞求上天保佑楊先生和中元。七禾也常常去到楊先生的房間里,地上仍有燒過的紙灰,書本還是如初地放著,那雙手織的襪子仍放著。
院子里綠意在漸漸消盡,秋天的味道從濃烈變得稀薄。這整整地夏都是與楊先生來來往往地移到現(xiàn)在的。街上有人的哭聲,七禾的心一點點被瓦解著,她跑出來沖出大門處,她覺得楊先生就要出現(xiàn)在大門口了,現(xiàn)在日子過得凜冽,她也不梳理照鏡子,并且只要有衣穿就行。她站在門口四處張望著,希望看到誰熟悉的影子,中元或楊先生。
可七禾還是不放棄對楊先生的打聽,她希望能遇上楊先生的朋友,她曾見過三個的。她就在把家里的事安排好之后,把瘋女人反鎖在家里自己出街上去碰。正巧有幾個官府里的人押著一個犯人從街上走,那人一看便是一個街頭的乞丐,但他們說這也是叛黨。這人走得慢,他們就用木棒打著,那人不屑,并將自己的鼻涕專門弄在押他的人身上。那人惡心地想抖掉鼻涕卻弄不下來,他生了氣,用棒子在那乞丐的膝蓋上打下去,嘣地一聲那人就倒下來腿向前折過來,他站不起來了,官府里的人就在那人殘叫聲里把繩子拴他兩手上,一路拖著走。
人們不忍去看,用手擋著自己的臉。
七禾是從街上跑回來的,捂著胸口大喘不止,晚上也總夢到那條腿被打折時發(fā)出的咔嚓聲。
從那天起,她的大門就天天緊閉著,自己再也不敢去街上找楊先生了。
———但那天“太太開門!”門前發(fā)出這樣的聲音。
是,是中元的聲音。七禾跑向大門,手指在打門的時候有些不加力,所以用了更多的時間才把門打開。那門是七禾嘩地大扯開的?!性貋砹?。
七禾就這樣,當(dāng)中元毫發(fā)未損地站在她面前時她哇地哭了。
中元回來就一切好了。這中間的一段長長的噩夢就可以簡單地收場了。這中間經(jīng)歷了什么也不重要了。因為中元回來了。
中元回來一切的事情都可以嘩地落幕。
中元笑著,雖然面目疲憊卻精神很好,身后還是跟著馬二。馬二的身上背著重重的行李,使勁地彎腰給七禾行禮,并恭敬地叫了一聲太太。
七禾的衣襟被大片的淚浸濕了。中元快步跨進(jìn)來,上前把七禾拉在懷里。
“我這輩子不會問你去哪里!”七禾哭著說。
堂妹婆家那邊正給佩夫做殯。尸體好歹是拉回來了,本來是給公公提前準(zhǔn)備的棺材現(xiàn)在卻給兒子用了。兩個老人哭得死去活來。參加殯儀的人也并不多,城里很多的人家在給親人入殯,他們死的都不是時候,因而也不敢太大張旗鼓,總怕給歸成叛亂分子。這件事堂妹只好告訴三叔了。
三叔低頭深深地,噙著淚說,“知道了?!?/p>
院子里都是一些自己的親戚和遠(yuǎn)近的幾個堂兄表兄。紙扎的白花落了一院子,有的被風(fēng)掃到池子里去,它就在水上漂著。堂妹在靈堂里,躺在一只短床上,她暈得站不起來,又不想回到別的房間,所以只能這樣離棺材不遠(yuǎn)那樣躺著。有些風(fēng)在穿堂里穿來穿去,堂妹的一只手在床邊上垂著,袖口被風(fēng)吹得微微地有些搖動。堂妹的眼角一直留著淚跡,她也并不發(fā)出聲音,就只是淚跡一直沒有消失過。
那棺木前燒著一些香火。一些花扎得滿屋子都是了。還有紙糊的仆人,紙馬,紙船紙車。棺材早該入殮了,可是堂妹在等,執(zhí)意不讓他們蓋棺。人們都覺得蹊蹺,堂妹只是說,“她還沒來?!比藗兌嫉鹊弥思?,也并不知道堂妹說的是誰,但看到堂妹神志是清醒的。
堂妹喘著微弱的氣,她這幾天不吃不喝,有眼睛都是欲開欲合的。她在派人去找那女學(xué)生的家,說這兩個人是相愛的,他們在死前是想在一起的,否則他們不會上街,他們也不會死在一起。
女學(xué)生家的父母卻并不同意。他們并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男人,他們不想剛剛失去女兒又馬上連尸體也歸了別人?!叭绻皇悄悴惶崆昂煤媒逃?,她怎么會跑到外界去革命?!”女學(xué)生的媽媽這樣怪怨自己的丈夫?!凹依镆还簿退粋€,現(xiàn)在又要糊里糊涂地送走,我是肯定不肯的!”女學(xué)生的媽媽哭得死去活來。
辦事的人回來和堂妹說。
“再去?!碧妹弥贿@一句話。辦事的人又去了,這一次堂妹把自己的耳環(huán)首飾也全都摘下來,遞給那個辦事的人。
堂妹除了要辦成這件事,對任何別的都不再做解釋。她只是躺在棺材旁邊的短床上,閉著眼睛露著淚跡鼻腔里微微地出著氣。女學(xué)生的尸體從院子里搬來了,堂妹也沒有看女學(xué)生一眼,大家的聲音都高起來,他們在操持著一起入殮。此時堂妹開始不動了,就跟自己在此時和佩夫永世地做了別,離世的不是他,卻是自己。廳里忽然刮起邪乎的強(qiáng)風(fēng)來,一些屋頂上吊著紙花嘩嘩地響有許多都噗噗地落下來,那些花工人們做得仔細(xì),每一朵也都開得無缺。人們被風(fēng)刮得睜不開眼睛,堂妹也并不在乎外界發(fā)生了什么,她只這樣冷冰冰地躺著。但在他們一起入殮的時候,那些紙扎的驕子,紙人,鮮花,銀元都在烈火中呼呼地?zé)饋?,這時堂妹想坐起來,她眼瞅著那火說,“佩夫,等等,等等!”她要從床上爬下來,但忽然喉嚨里涌出一團(tuán)血啪地濺在地上。在堂妹違背著家人的思路并在家人的困惑中,讓他們死在街上的兩個年輕人永遠(yuǎn)聚守了。
馬二先去放了包裹,發(fā)現(xiàn)屋里換了樣子,有些家具哪里去了?他跑出來又跑進(jìn)自己的屋子,最后他看到七禾的屋子里有人影晃動,他彎著臉在門口往里瞅,他看到了那個女人。
馬二的喊聲是從七禾的屋子里傳出來的,“老爺,快來,快來!啊,老爺!”
中元聽到馬二這樣說,放下了七禾走進(jìn)去。那個瘋女人的肚子已經(jīng)無比大了,在炕上正拿著兩支從院子里撿來的葉柄相勾著往開拽。
七禾站在院子里不愿意讓事情聚到一起,或者她不愿意再面對這件事,如果沒有這件事多好,如果屋子里沒有躺著那個女人該多好。現(xiàn)在自己是誰,以后又該是一個什么位置?七禾知道這個結(jié)果早就已經(jīng)等在這里,只要中元回來,事情就會發(fā)生改變。
“讓她走?!蔽堇锫牭街性艽蟮穆曇粽f。
七禾只在給元中燒水,一把一把地添柴,又起身拿舀水的缸子,任外面的事情發(fā)生。
瘋女人看到中元之后,忽然從床上跳下來,她的腳還赤著,她大張著眼睛盯著中元,然后她的眼睛里忽然有淚了,她嘴里,“中元,老爺,老爺!”之后她的全身就這樣抖起來,就像是害怕,也就像是受了震動。之后,她捂了自己的耳朵,像是害怕見中元,她扭過身子,給中元一個背,并努力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肚子。
此時七禾慢慢走進(jìn)來。
中元微扭了下頭對馬二說:“告訴現(xiàn)在的太太?!本筒林吆痰募珉x開了那個房間。
馬二來回地看著七禾和中元,猶豫不斷,然后終于抹著淚說:“太太,她就是老爺?shù)那胺刻?。”…?/p>
七禾站在中元的面前,眼睛望著中元,她說,“你怎么不和我說?!?/p>
七禾覺得現(xiàn)在腳底是天空,頭頂是地面,這有什么不對嗎?七禾現(xiàn)在不就是這樣的生活嗎?這案底翻得太大了。
10
馬二把一些事告訴七禾的時候,七禾便這樣坐下來慢慢地聽。
馬二于是就跪下來。
這房間里只有七禾和馬二。這下子,有關(guān)七禾一直想著的一些問題就要都知道了。但七禾反倒坦然了,這些時候事經(jīng)歷的太多,對于過去的,竟也只是消受得了。
馬二一直是一個不太愛說話的人,現(xiàn)在他跪著,臉上有一道道的皺紋。七禾想讓他起來,但她覺得自己沒有說話的氣力,就讓他這樣跪著吧,也或者她覺得就像自己也是想跪著的,這樣會再沒有支撐,跪著就不需要再站著了,總之這件事是要跪著的人,跪著會讓人踏實。
“他們青梅竹馬?!瘪R二先說。
“因為太太漂亮,許老爺有一次遇見前太太,動了心,索使自己的姨太太把前太太叫到家里打牌。那時候許老爺還沒有和雷先生合著做生意。做生意是因為太太引起來的。那次從許老爺家打牌回來,許老爺就強(qiáng)迫了前太太。前太太瞞了這件事,只跑回來,眼睛哭得痛紅,老爺問她怎么了,她說輸了錢。老爺對她說這不是什么事。前太太大概以為事情過去了。沒想許老爺還念著老爺?shù)奶?,竟就去找到中元的店里了,找了理由要和他合股做生意,中元也并不知道?nèi)情。覺得也算是好事,最后應(yīng)了?!?/p>
“這樣許老爺也不吃什么虧,有人幫他賣古懂沒有什么不好,何況還能再見到前太太。后來許老爺有了一次機(jī)會,他又來找了前太太。院子里前太太的丫頭也知道這事,許老爺不許丫頭說,前太太以前的事丫頭就是知道的,因為她是跟著前太太去許老爺家的,現(xiàn)在再告發(fā)許老爺也覺得晚了,丫頭就只躲在自己的房子里鎖了門哭。那一次,太太怕告發(fā),所以又從了許老爺。我和老爺中途正回了家,在院子里我使了一輩子的氣力才把老爺拉到大門外邊,然后一起逃到一個酒店里坐著。老爺砸了那個店子,把自己喝得大醉。
回來之后,前太太正想自殺,老爺不讓她死在家里,說沾了他的房子,他把前太太趕走了,那丫頭也沒有留,也打發(fā)了。
后來,一年后就是太太你來了。”
“這孩子呢?”七禾噓著氣,覺得自己聽得驚心動魄的。
“不知道,前太太是被送回娘家的。也可能是她自己又跑出來,又可能后來瘋了。是誰的孩子誰會知道啊?!瘪R二眼淚里呼呼地冒著淚,不停地停手擦?!扒疤珜ξ矣卸?,眼看著她這樣,我難受?!瘪R二說?!斑@離著和老爺在一起的時候都四五年了?!?/p>
“老爺以前對前太太愛得厲害,娶回來也對她極好,教太太寫字,讀詩。我是一直跟著老爺?shù)乃灾?,我知道老爺受了最大的打擊,他如果不是恨,他肯定不會對前太太這么狠,走了就再沒有打聽過她的下落。其實我都私下里打聽過,可是一直沒有消息。老爺真是忍心,前太太走,我都心疼地生了病。所以我知道,雖然說前太太被趕走,其實老爺?shù)男呐乱彩翘焯毂粧佋诮稚虾颓疤粯又茏锏摹@蠣斕焯炜喟?。老爺有多恨我是不知道,但知道老爺不能再原諒前太太了?!?/p>
“馬二,去休息吧。”七禾說。
中元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抽起了煙。一股一股的煙霧在房間不停地加重著它的濃度。
前太太躲起來了,可能藏在某個院子的屋角后面,她不停地?fù)Q地方躲著,總覺得哪里都不是隱身之處。
七禾在院子里找那位前太太,后來在屋子背面的拐角處找到她,她臉對著墻,身子使勁地往墻角里鉆著,她捏著耳朵,嘴在哆哆嗦嗦地說著一些話。
七禾進(jìn)了中元的書房。中元并不抬頭,只是在抽煙。
七禾坐在中元旁邊,她說,“去看看她吧。”
中元還只是抽煙。
“老爺,你做了些什么?!逼吆陶f。
“這里有了動亂?!边^了一會兒七禾,她一直這樣站在他的面前一句一句地說。
“妹夫死了?!逼吆陶f。
又過了一陣時候,七禾又說,“去看看她吧?!?/p>
“最近照顧一些她。”他不想在這件事上說別的話了。
晚上中元不知道要住到哪里。前太太和七禾是住在一個房間的。七禾說,“我搬出來在書房里吧,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間屋子住?!?/p>
中元長嘆著氣說,“不用搬,我住書房。”
“你今天剛回來?!?/p>
“別說了,我住書房。”
于是當(dāng)晚馬二和七禾就忙著,把房書的桌椅移動了位置,把七禾床上的一些被褥搬過來,給中元安了一張床。
就這樣,大家各自睡下來。七禾沒有辦法睡著。她從床上下來,打開門,一股夏天的風(fēng)迎面而來。中元回來的第一夜就住在了書房里。
七禾想去看中元,悄悄地下了地,但回身又看看前太太,于是又退回身關(guān)了門。她的心一直在為中元疼,回到家里卻還得睡在書房里。可自己又占著一張大床??墒鞘虑樵趺磁蛇@個樣子了,想起來世間的事真是奇巧。
七禾剛才在門前看到馬二也出來了,他也是心疼老爺,為老爺感到難受。
但無論怎樣,慶幸的是中元還是回來了!七禾的眼淚把枕頭都洇濕了。
前太太在另一張床上均勻地呼吸著。
七禾想到,她還沒有和中元說到楊先生的事,楊先生不是做布匹的。
不幾天,前太太要生孩子了,這幾天中元在外面的事情比較多,可能是想重選個事來做,也更像是故意跑出去。他把馬二留下,預(yù)備急用。那天中元很晚才回來,七禾和馬二從七禾的房間里出來,她靠著門身體覺得很軟,她說:“是女孩兒。”七禾激動地笑著。醫(yī)生出來了,是個老婆子,但干干凈凈的,她給中元道喜。中元在兜里摸著,卻也沒有摸出多少錢來。中元讓馬二再去取些,馬二小聲說已經(jīng)給過了。中元說,再給些。
老婆子笑著又收了錢連連道謝著走了。
中元臉上卻是沒有笑容的。
“你進(jìn)來看看吧。”七禾的眼睛里有著明顯的欣慰的笑。
中元嗯了一聲。他一步步地走進(jìn)自己的書房。邊進(jìn)去的時候邊說,“我累了。”他進(jìn)了屋子,關(guān)了門,然后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隔壁的房間卻聽到前太太的叫聲:“中元。中元。你來!你來!我們的孩子?!?/p>
中元聽到了,也一動不動。
七禾正在給前太太換一盆水,她聽到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馬二。
馬二馬上解釋說,“太太不千萬不要誤會啊,這肯定是前太太的心愿,如果老爺能這樣到現(xiàn)在也不至于這樣生份啊?!?/p>
“中元,中元我們的孩子。”那瘋女人仍舊這樣喊隔壁書房的中元。
只聽中元在喊馬二,中元的血管在額上崩出幾條來?!榜R二,快快把她轟出去,現(xiàn)在就把她轟出去!”
七禾說,“你們這是在隔壁演戲給我看呢!”七禾自己也不明白這話在心疼誰。
“都走,都走!”中元說。
馬二端著一個小被子進(jìn)來,被子里包著一個嬰兒。馬二跪在地上表情很難看,他說,“老爺,是個女、女、女兒?!瘪R二像是恩求中元似的。
嬰兒哭起來。
馬二也不會哄。這孩子就哭得更厲害了。
七禾著急地把已經(jīng)備好的羊奶端過來,不知道如何了結(jié)這件事。后來她還是要把孩子接過來。嬰兒一直在哭。弄得馬二也眼淚汪汪的。
七禾接了孩子抱在懷里說,“她餓了。”她看看馬二又看看中元,然后抱著嬰兒離開這個房間,穿那書房的墻壁去找孩子的母親去教她喂食。
嬰兒送到瘋女人身邊,確實這樣孩子就不怎么哭了。七禾在炊房里找了糖,放在剩下的半碗羊奶里,用勺子在里面攪拌著。鍋里煮著雞湯,是為了下奶用的。
那晚中元被馬二逼得從書房里逃出來,他只是想喘口氣,這時候前太太竟從床上爬起來了,她下了地,竟在院子里堵在中元的面前,然后給中元磕頭。
“讓她回去!讓她回床上去!”元中嚷著迅速地離開了她。
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元走出書房,就又被等在門外的瘋女人堵住了。他走到哪里,她就會擋到前頭,給他咚地跪下。
中元也不能問原由。瘋女人也只是磕頭,什么也不理解,看起來,她像是不瘋了。
中元和瘋女人的這番默契又深深地刺痛著七禾??此麄兌嗪茫退阌猩畛鸫蠛抟捕歼@么彼此知道。七禾咬著嘴唇低著頭在別處走來走去,躲著他們。
孩子要吃奶,瘋太太一天只躲在床上,奶水流了一上衣,卻不給孩子吃。
七禾總涼好羊奶送到孩子面前喂她,可轉(zhuǎn)身出來就自己抹眼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要繼續(xù)好下去,還是做個惡人,罵這可惡的女人為什么走了還要跑回來找事。
中元早早地逃出去了,只到很晚才回來。也并不到別的房間,一腳就進(jìn)了自己的書房。馬二心里一定也是亂得很,在家里動動這里,弄弄那里,耳朵一直支棱著聽孩子的哭聲,顯然他是一個喜歡孩子的人。
到了晚上,七禾看到瘋女人又一個人在中元的書房門前跪了一陣子。七禾就退回來,倒吸著氣怕自己頂不住。
事情是在第三天清晨發(fā)生的,七禾睜開眼,發(fā)現(xiàn)前太太不見了,只有孩子還在睡著。此時馬二叫起來,他在大門口大聲地喊老爺,太太。
七禾急忙忙地出來,中元也出來了,中元在書房一定是又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七禾也是只剛睡了一點,一晚上都在照顧前太太和孩子。他們跑到大門口,然后跟著馬二走了幾步,他們看到了前太太,她死在中元的門外。是她自己死的,不知道吃了什么鐵器,手里還抓著一些,是幾片鐵片,她的嘴角流著血,大概是因為痛,手指都挖破了。她躺在中元院子外的一側(cè),并沒有在正門上,仍是選擇一個能藏身的角落。
中元嗵地跪在了前太太的面前,這一跪怕是膝蓋都要碎了,他的牙齒嘣嘣地響,之后嘴角滲出血來,中元一聲大叫,那一刻他的心臟一定是像網(wǎng)籠子一樣四處流血。這一跪,便是永生永世的不再相見!這一跪兩人便永遠(yuǎn)地斷掉了從小到大日日夜夜的情份和希望。就算再多的愛和情話,就算心里還儲著更多的情義想給予對方,可此刻都生生地被吞進(jìn)了地獄里去了。他把她抱在懷里,就像要將她的一切都要陷在自己的身體里,前太太的身體是涼的。她死在哪個瞬間人們都不知道,但是夜色是冷的還是暖的也無法體會,但顯然她是清醒的,她把自己安葬在中元的院子外面,她知道不沾了中元的院子。
七禾、馬二、中元此刻都知道她的用意。
前太太給中元留下了一個和這個家庭毫無關(guān)系的女嬰需要他們養(yǎng)大。
11
從許老爺還鄉(xiāng)之后,許老爺家的宅子失了火,整整燒了兩天才停下來,可能是得罪的人多吧,火一起,不知有多少人終于了結(jié)了一些宿怨,昔日的繁華一時找不到了蹤影,那些灰片漸漸地轉(zhuǎn)入泥溝里去了。
七禾抱著孩子坐在炕上,她又想起許老爺一些事情,想告訴中元,許老爺說他拿了他的古懂??墒瞧吆逃植幌胝f了,事情已經(jīng)夠了,能不提的事就不要提了。
孩子又要哭,小嘴一撇一撇的,七禾站起來搖著走。
此時,窗外在掉雪花。七禾想到楊先生的門前應(yīng)該掛個簾子了。七禾抱著孩子向外望望,覺得喉嚨里像卡了什么,此時孩子不哭了,正用小眼睛看著她。
冬天到了,一顆雪就零零疏疏地落下來。中元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生意,準(zhǔn)備開鋪的銀子是備好了,可是戰(zhàn)亂太多,時隔一段時間就不知會弄出些什么事來,中元推測說,只要一打仗苛稅就更多,像蝗蟲席卷草木似的,每過一次,殘梗敗葉。何況現(xiàn)在也找不到一個真正執(zhí)政的,誰來了都能說了算,天天送神都送不完。
楊先生的那間房子一直空著,楊先生并沒有道別,也許還是要回來的。七禾一直保留著楊先生還在時的樣子,連那堆紙灰都沒有動,原地放著,還有一盆架在架子上的洗手水,水面漂著飛落下來的細(xì)塵。
中元也在打聽楊先生的消息也是一點結(jié)果都沒有。那布匹店也是一直關(guān)著門,里面放著好好的大批布子,后來忽然店門開了,卻是說店和布都一次轉(zhuǎn)交給了這個人。
中元在打聽楊先生消息的時候從小道打聽了一點楊先生的軼事,心里越來越多的是傾慕之情。后來這個楊先生已經(jīng)不是保密的人物,因為忽然有一天,在貼得滿城都是的緝捕令上看到的是他的畫像。上面寫著的懸賞的銀子令人咋舌。中元低著頭匆匆地從緝捕令前走開。他回到家,怕這個消息嚇著七禾,所以只說楊先生可能回不來了。
七禾也一直不提到楊先生的名字,也故意不在中元面前提到。她總是覺得在惦記他的時候,好像在她的衣服里放了一只小蝴蝶,如果一和中元說到他,小蝴蝶就會自己飛出來,七禾怕中元看到這只蝴蝶。七禾會慌的,所以咬著牙只好好照料家務(wù)??墒菞钕壬挠白舆€總是猛然呼一下飛過來,這總是讓自己也吃驚。
有一天,就這么突然,咣啷一聲,楊先生又走近這個院子里。當(dāng)時太陽正在落山的時候,那個曾拉過七禾的朋友也來了。他腋下有著一些東西,用布子罩著。他匆匆忙忙地來,把東西放進(jìn)楊先生的房里,然后說,“楊先生馬上回來!”
說完之后就匆匆地走了。
中元和七禾便站在院子里望著門口等待著楊先生的身影??墒呛芫靡膊灰姉钕壬挠白印S谑瞧吆滔氲綉?yīng)該先去準(zhǔn)備飯!她一步一回頭地離開大門去炊房做飯。
果然,在七禾走了一會兒楊先生就來了,他朝著站在門口的中元說,“知道你回來了!”
“家里的事讓你費心了?!敝性f。
楊先生和中元幾乎是擁抱了一下。
七禾在房間里做飯,手上還沾著面,聽到中元在和人說話了,那聲音是楊先生。她像一只飛快地風(fēng)箏呼呼一下飛出來了,她奔到了門口,呼地看到楊先生就在她對面,中元背對著她。七禾提著沾著面粉的手,微張著嘴不知道要怎么打斷他們。
中元和楊先生還在說話,在說一些正在發(fā)生的事,外面的事,并且楊先生在說自己最近一直沒有機(jī)會過來,卻并沒有具體說為什么。她聽見中元讓馬二把大門關(guān)上,于是大門嘩啦啦地關(guān)上了。
此時忽然她聽見中元在喊她的名字,“七禾!七禾!快去做飯,讓楊先生在這里吃飯?!?/p>
“啊。”七禾就這樣匆忙地應(yīng)了一聲。
楊先生抬眼,好像這才看到她,確實剛才她并沒有站在這里,只是瞬間她跑來了,在這里出現(xiàn)了?!疤睏钕壬察o下來,恭敬地說,并望著她給她輕輕地鞠了躬。他在朝七禾微笑“現(xiàn)在太太你可以安心了。我知道這么老大的一個人是不會隨便就丟了的?!彼f話的聲音仍舊是平靜的,認(rèn)真的。
中元也笑。
七禾只機(jī)械地說,“楊……先生好?!?/p>
“楊兄,你辛苦了。七禾,快去做飯?!敝性终f。
“好,行。”七禾應(yīng)著又機(jī)械地往回走,頭卻一直舍不得離開這兩個說話的男人。
那位楊先生的朋友跟在一邊有些著急,所以走來走去,他在楊先生身邊低聲說,“楊先生如果今晚不走,怕是走不了了?!?/p>
“我知道,你先去吧。”
他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大門只開了一條縫,大胡子便擠出去然后消失了。
那人走之后,馬二馬上又鎖了大門。中元站到了院子里。他叫馬二擺上桌子,楊先生說,“我們繼續(xù)喝茶?!?/p>
“好?!睏钕壬χf。
桌子很快擺好了,一粒粒的雪穿過樹杈掉下來,零零星星,似有非有。七禾給他們上了茶。楊先生說:“春天喝茶賞月,冬天喝茶賞雪?!?/p>
“家里冷,進(jìn)去喝吧?!逼吆淘诖斗块T口朝這邊說。
“就在外面吧,賞雪?!敝性f。關(guān)于“賞”這個詞可能對于中元來說,唯和楊先生用著才覺得最為合適,因而兩句話里用了三個賞字。
“喝幾杯我們就吃飯?!逼吆淘谀沁吅爸f。
“好?!睏钕壬c頭說。
現(xiàn)在七禾覺得自己終于高興了,楊先生沒有事了,他終于讓人放心了。七禾臉上帶著喜悅的笑。她在炊房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她有點不知道怎么下手做飯了,要做什么,什么最好吃?七禾著急地想,她把馬二叫來,她硬邦邦地說,“快告訴我,什么飯好吃?!”
中元和楊先生都聽到了七禾在那間房子里聲音有些吵鬧地說話,于是中元和楊先生都笑笑,都明白七禾此時的興奮。
此時中元和楊先生已經(jīng)開始喝茶了。
炊房里又傳出七禾的聲音,“馬二!你在忙什么?!今天怎么這么笨手笨腳的,讓你去把屋后的那塊腌肉拿過來你怎么就不聽!”七禾又責(zé)怪馬二。
“哦!太太,你讓我剛才去泡藕粉了。我……我……”馬二解釋著說。
中元和楊先生聽著,又寬容地笑著,然后又收回神來,拿了茶在嘴上抿了抿。中元朝炊房探著身子喊馬二,“馬二。”
“哦!老爺我來了!”馬二又應(yīng)接不暇地跑出來,搭拉著兩只濕手?!疤阆茸约好χ?,老爺叫我,我這就來。”馬二從炊房里出來時和七禾說,他也覺得七禾今天不好應(yīng)付。
中元見馬二過來,把嘴湊過來,馬二就彎了腰,把耳朵挨過去聽,中元低聲說了句,馬二卻不敢相信地看著中元,中元說,“快去。”
“哦。哦哦?!瘪R二這才行動。
馬二從屋頂上取下了東西,是一個包裹。“這是銀票,本來想再改個別的店鋪做,家里也就這些了?,F(xiàn)在楊先生拿去!”
七禾聽到了“拿去”這個詞,她探出身子來往他們那里看了看。又聽到中元說,“人到了一定情份上,需要什么都能拿,就算是一個只胳膊,一條腿,或者一顆腦袋。這不算是什么,先生只拿去用?!?/p>
七禾的眼睛呼地都是淚。她回來繼續(xù)和面,手上有面,只能用手背擦流下來的淚。她覺得自己沒有辦法把面和好了,酸酸苦苦的味道自己也說不清。
馬二看見那包裹從老爺手里脫了手,他的步子直往上挪,嘴里幾乎要叫出老爺來。
楊先生抬起眼來在中元臉上觀測著,然后果斷地說:“好?!本头旁谧约阂路?。
中元說:“馬二,把手爐點上。”馬二站腳在旁邊不動,中元就扭過頭,馬二這才轉(zhuǎn)了身去取。馬二去取火爐,拿了小火爐放在他們手邊上,腳下也添木炭,微微地發(fā)著紅光。
“辛苦。”楊先生和馬二說。
“不,不不?!瘪R二說。
馬二抽了空就自己退下去,進(jìn)到自己的房間坐在炕上彎著身子看自己的指甲,馬二知道雷家這以后會因為中元的這份子慷慨而受窮了。
之后,中元和楊先生便談起了文人雅客的故事來。
他們說起一件秦始皇關(guān)于焚書坑儒的事,楊先生說,“秦始皇燒了所有的書之后,第二年又想著練長生不老的仙丹,苦于找不到任何資料,在一旁的隨從竟然公然笑他說,‘怕是燒書的時候沒有想到煉丹吧?!眱扇硕脊笮ζ饋恚曇羰趾炅?。然后他們又說起莊子,中元說,“那可真是一個真正的人間仙人,”然后說起莊子和惠施關(guān)于水里的魚的辯論,關(guān)于誰知道誰的快樂的問題。
他們說話的聲音時而淺淺的時而又很響亮。前太太生的女嬰哭起來。七禾又放下手里做的飯去看孩子,讓馬二過來幫忙做事。馬二接替了七禾,去到炊房,心里還在想著那些銀票。七禾又去看孩子,在路過的時候,臉上是這樣的喜悅,她想,終于團(tuán)聚了。
“楊先生說,孩子生下了?!逼吆梯p輕地卻竊喜地說。
“是。”中元說。
“這就好?!睏钕壬f。
中元卻垂下頭,“一言難盡,”中元說。
“這不怕,難盡的事也可以不“盡”?!皸钕壬驳拖骂^,臉上有些安慰地笑。
嬰兒要哭。七禾把嬰兒裹好,抱著小被子出來,和楊先生說,“楊先生要看看這個孩子嗎?”
楊先生站起來,中元卻一直低頭坐著,陷入一片“不盡”的難言里。楊先生又低頭看看中元,有些不解其意,卻也并不想探問其中的理由。
七禾抱著小被子側(cè)著身,把小被子挽起一只角,楊先生便側(cè)頭來,湊近望著孩子的臉,并拿起食指輕輕地碰了碰孩子的小手。
“長燈吧?!敝性林氐卣f。
那晚楊先生并沒有住下來。他連飯也沒有來得及吃便走了。他走的時候在大門處朝大家又回頭微笑著。中元站在前面送他,七禾落在后面,凝望著楊先生的影子邁出門去,那些雪落得簌簌地響,就像一張稀疏的簾子垂做了楊先生的屏障。他從他們的視線里消失,走進(jìn)雪簾的屏障里。
“這房子你們可以租出去了?!睏钕壬邥r說。他又說:“太太,那紅布我沒有給你買?!?/p>
楊先生就這樣走進(jìn)了風(fēng)雪里,自此就再也再也沒有回來。
那天晚飯吃得也是極其不同的,桌子擺在院子里,天上的雪落下來,落在盆碗里,那些菜最后都涼了,上面頂著雪末。連人的手背、筷子頭兒上都是雪,七禾把筷子頭兒咬在嘴上,覺得有些涼涼的冰片。中元、七禾和馬二三人都圍坐在那桌菜前,想著楊先生此刻正走到哪條街上。
只隔幾天后,城里發(fā)生了很大的動亂,先是因為哪里一聲巨響,聽說是有人在私自做炸藥不小心點燃了,于是引去了兵。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一群叛黨做的,他們抓了現(xiàn)場的人要去逼供,發(fā)現(xiàn)里面參與的人多半是新軍里面的。這使他們覺得是一種奇恥大辱,怎么叛黨竟是從朝廷自己培養(yǎng)出來的隊伍里出現(xiàn)的呢。官府的人便籌謀要抓人,可就是那天晚上,城里發(fā)生了起義。有一處地方一群人用槍殺死了官兵,剩余的官兵見勢頭不好跑出來去搬舊兵,那些新軍里的叛黨的就在后面追。形勢越來越嚴(yán)峻,跟著叛黨的人越來越多,一些百姓也都參戰(zhàn)了。叛黨的主流是城里的新軍,既也是政府后期培養(yǎng)的軍隊,他們將政府的大炮拿過來對著政府樓開炮。
那晚中元七禾馬二和有了名字的嬰兒一晚都守在一起。中元從背后攬著七禾坐著。七禾懷里抱著孩子。馬二也在旁邊坐著。他們等著紛爭過去。只是他們都覺得房間里缺一個人,那就是楊先生。
雪一連下了七天。他們在他的房里看到楊先生遺留在房間里的一些零碎的東西,被褥已經(jīng)被那拉車的朋友搬走了,卻只那雙襪子仍舊在那里端端正正地放著。楊先生那晚來還給他們帶來了一些禮物,那是一張床單,幾套布匹,包好的牛肉還有紅糖。就只是沒有適合七禾做衣服的料子,也單單是沒有紅色的。
“那紅布我沒有給你買?!逼吆桃恢庇浀脳钕壬f這話的時候那種嚴(yán)峻,嚴(yán)峻到就像是一座山堵在了光明之前。他把這句話留給她,然后默然地在嚴(yán)寒中走去了。
楊先生在一條簡陋的胡同里被暗殺,他的一條小腿已經(jīng)被削掉,腹部和胸部都有兩刀,他的身體拖出長長的一截路,地上印著血色的血印,最后連血也沒有了,只是一些雪被劃過的痕跡。
楊先生的尸體被吊在城上。布告在第二天就出來了,說他在國外就集結(jié)一些力量,一直潛在最深處,他集結(jié)了很多的人,去到過幾個城市組織起義,他是一名革命黨人。
楊先生被暗殺的那天,馬二從外面得了消息他哆哆嗦嗦地回來了,他敲開中元和七禾的門,站在他們面前表情扭結(jié)難看,他說:“楊先生他……”七禾阻止了他的話,七禾說:“別說了,我們要睡了?!?/p>
她急急地關(guān)住了門子,把馬二硬硬地關(guān)在了門外。
她返回身回到床上,抱住中元,她說:“今天什么也不準(zhǔn)說,只許睡覺?!彼劬镉谐背钡臏I,她鉆到中元的懷里。嬰兒也在他們床上,此時正酣酣地睡著。
中元也聽到了馬二說的那半句話,中元只是一直抱著七禾。他們閉著眼睛聽到院子外簌簌地落雪的聲音。
那年秋天,中元和七禾所在的那個省宣布獨立。之后不久,男人們便都開始剪辮子,女人們放腳。
12
前太太留下的女孩已經(jīng)會走了,中元給起了名字叫洛紅,他一直溺愛著這個女兒,給她穿好看的衣服,帶她吃喜歡吃的東西。可是中元還得再起一個名字,因為七禾肚子里的小生命也律動起來。
堂妹又開始常過來了,漸漸地她比以前的精神好多了,只是她成了一個寡婦。她想盡量忘掉以前的事,所以她總是圍著七禾的那兩個孩子轉(zhuǎn),她做了這兩個孩子的干娘。
中元的錢不夠花,已經(jīng)沒有能力做生意,一家人后來窮得都要穿補(bǔ)了布丁的衣服,只吃蔥蘸醬。后來幾乎要養(yǎng)不起馬二了。馬二只是不走,一分工錢也不要,還要到外面找活掙了錢背回玉米面兒來給一家人煮著喝。后來有一天三叔來了,他自己抱著一卷行李卷來,他說,我人老了,想跟著孩子們。三叔把自己的錢全拿出來給了中元,另外還有三叔的那套院子的房契。不久,堂妹也搬到了七禾的院子里來,他們打掃了后房的屋子,堂妹清清靜靜地住在里面,屋后刨了土自己種了一些蔬菜。三叔就天天守著中元的兩個孩子,教他們寫字,讀書。三叔死的時候,又是軍閥分爭的時候,三叔不常出門,只和凱兒在家里玩。凱兒是中元和七禾的兒子。三叔捧著雷凱兒喜歡的杏子喊凱兒的名字在瓜地里轉(zhuǎn)出來轉(zhuǎn)進(jìn)去。后來三叔爬在瓜地里終于看到了凱兒的腳,他慢慢地爬進(jìn)去,然后想嚇一嚇凱兒,他猛地站起來,瓜打了他的頭,他覺得頭暈,就坐下來,之后三叔就這樣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醒來。凱兒循著滿地滾落的杏子找到了三叔,卻怎么也叫不醒他。三叔說自己死了不許入葬,只在地面上壘個小篷子,要放三年之后再入土。他說他們的主帥死后就是這樣被懲罰的,自己主帥受這樣的苦自己怎么能安享在地下呢。所以三叔的棺材一直在墓地里的野外放著,經(jīng)受著風(fēng)吹雨淋,寒冬酷暑。那一階段堂妹的精神又受到摧殘,面目蒼涼衰弱,七禾也惶惶不安,每天也是驚魂落魄的。后來這三年終于熬過去了,三叔終于入了土,這兩個女人才重新精神安寧下來。堂妹除了和七禾帶孩子還時常讀圣經(jīng),那時候洋人的教堂很盛行,她感激生活給她的一切,時常還披著黑包的布,滿臉的莊肅。大約在她快要四十歲的時候,有一天她在一個報紙上找到這樣一句話,她激動地回來,將它剪下來壓在自己的本子里,上面說:“我什么都沒有,可是無所謂。我不幸福就不幸福,我可以無所謂。因為我躺在他的懷抱里,我最終會回歸到他的懷抱?!?/p>
中元一直潛心竭力地積攢銀子,想要把茶店開到最好。七禾一天更比一天的依賴中元了,她的眼睛追隨著他,對他知寒問暖。但是,在她的情緒里卻復(fù)雜地蓄含著對另一個人的熱愛和懷想,他最后的結(jié)果是什么,都在那個晚上用她絕對的手把馬二和馬二所要講出的一切關(guān)在了門外,讓它永遠(yuǎn)的假設(shè)在那片溫暖和靜美的回憶里。從這一點上,七禾是一個懂得保護(hù)自己的人,有些事就算真的有了,如果知道了不好,那就讓它永遠(yuǎn)放在未知里吧,因為有些疼痛是無法承擔(dān)的。
七禾也從來再沒問過中元離開的那段日子他都做了具體什么事。中元只是一個做生意的有雅趣的人,可能他不喜歡打打殺殺。有些時候七禾又覺得中元可能還瞞著她做了更多意想不到的事,甚至覺得他和楊先生曾有著一些暗地的聯(lián)系,她常覺得中元有很多的潛力,只是他愛自己的家和孩子,并且這也是他向往的生活。
兩個孩子在漸漸長大了,洛紅很漂亮,凱兒腦子又極其好使。中元喜歡看女兒跳皮筋,他拿了一把小椅子坐在上面,然后洛紅便在給他表演了。中元在陪著女兒洛紅一點點長大,后來洛紅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少女,而中元也一點點變老。七禾沒有什么東西可以使她回想,有時候她會在一些場合忽然看到穿紅旗袍的女人,她于是就眼睛望了過去,眼神中有一種遙遠(yuǎn)的神情。她沒有事的時候就會去看各種衣料,瞅著它們用手指輕輕揉著感覺它們的質(zhì)地。七禾也比別的女人更加擔(dān)心自己身體走形,她一直擔(dān)心會有一天自己做的衣服穿在身上不合適了。雖然這些衣服她是可以自己做主肥瘦的,她是這樣在乎著自己的著裝和身形,每天都故意多做事怕自己肥起來,還不讓自己因為貪睡而變得臃腫,因而后來七禾雖然滿臉皺紋卻保持著二十幾歲時的身材。
七禾徹底老了。七禾沒有老的時候一直幸福地度過著磕磕絆絆的歲月。老了之后忽然有一天她想大哭一場。于是她真的大哭了一場。她覺得她穿了一輩子那紅色的旗袍,它是為能穿上它所以一直保持原來的身形的———保持原來的身形只是為了能穿上那件紅旗袍。當(dāng)她自己明白的時候,她才知道除了自己的丈夫之外,她與那年輕時亡故的姓楊的房客楊先生戀愛了長長的一生。曾經(jīng)和楊先生是不是太假了??善吆桃槐楸榈刂叵?,每一次還是都走到現(xiàn)在這條路上來,———她愛著中元。
他是她愛著的丈夫。中元閉眼的時候,他的手一直把七禾的手握在手心里。
七禾離世的時候在下著雨,此時,中元已經(jīng)離去六年了。七禾坐在一把長廊里的椅子上,手指被檐上的雨沾濕了,院子里泊著一些水,耳邊有淅淅的水聲。她感覺自己的身體飛翔起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又年輕了,楊先生走的那一幕又一次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那天是雪,是雪夜??蔀槭裁床蛔屪约阂苍谘┨煜亍K宄刂垃F(xiàn)在是雨。她在想,他們?yōu)槭裁床辉谕粋€季節(jié)離開呢,為什么還要隔著這么長的季節(jié)。她忽然想在某個關(guān)口停住不再往前走,她舉著一把傘在那里等著。她看到許多人在匆匆地朝一個方向趕路,他們走得匆忙,誰都不說話。她不走,她站在那里一直等,一直等。夜降下來,后來終于又要天明了。她看到自己的腳下是一片青草地,滿眼的草一瀉千里,直延到天邊無盡的盡頭。
忽然她看到楊先生來了,他還是穿著那件青色的長袍,他還是那樣年輕,他朝著同樣年輕的自己微笑著,然后充滿情義地朝她走來。
此時天空在打著幾個響雷,那株老梧桐落下的葉子堵了雨水的通道,雨在地面上噗噗地打著水泡兒。“太太,那紅布我沒有給你買。”這聲音好像是陳年的老賬又通過滿院子里的水翻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