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尼
午飯又是土豆炒肉,伴著夾生的米飯。每天重復的學習內(nèi)容和大家散漫的學習態(tài)度,讓我從來這里的第一個月起就對這里的一切完全失去了興趣。因為除了每天要早起做功課、念誦經(jīng)文,還要排練《格薩爾》藏戲,重復那些唱詞,老師還要對我們的韻調(diào)進行指導。
在這里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和小伙伴們一起玩耍,趁著老師不在就做一點壞事兒。有一次我們把河對岸貢保家的幾頭牛從半路劫了回來,趕進正在修建的格薩爾大殿里。我們當中要數(shù)曼拉膽子最大,他是我叔叔的兒子,我是他弟弟,所以很聽他的話。那天他齜著牙說:“來吧,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德爾文后裔。”話音還未落,胖嘟嘟的智美從地上撿起一顆釘子,直接插進了其中一頭額頭有白斑的母牛的尾巴底下。那頭牛并沒有嘶吼,只是喘著粗氣原地打轉(zhuǎn)。為了表示對兄弟的真誠和自己的勇敢,我們每個人都照做了,白斑頭母牛沒有再被傷害,其他三頭牛都沒有幸免。后來就這件事,貢保和老師進行了談判,貢保念在與德爾文部落是親家,只拿了少許賠償就了結(jié)了此事。其實我們本來是打算對此死不承認的,柯曲大橋?qū)Π赌敲炊鄳羧思遥敲炊嘈『?,別人怎么會想到是我們干的,這都怪班瑪才讓。班瑪才讓的媽媽是德爾文人,他從小出家,他的家里人便把他送來這里學習史詩說唱和藏戲。他的家庭特別富裕,他的爺爺就很有錢,爸爸也很有錢。他家在縣城買了樓房,冬天就去樓房住,我去過他家,他家的鄰居都是干部。他的奶奶拉忠,都快八十歲了,前幾年開始迷上了電腦里一款青蛙嘴里吐彩色石頭的游戲,每天都要去三岔路口的網(wǎng)吧。于是班瑪才讓的父親給她買了一臺電腦,就放在他家冬天住的樓房里。上一次班瑪才讓回家,就把我們傷害牦牛的事情告訴了他的家里人,他的家里人主動找到貢保賠禮認錯,這才使我們的行為曝光。
那件事情被大家知道以后,我們做壞事就更加小心了。曼拉因為這件事感到無比自豪,有一次在早課念誦經(jīng)文時,他歪頭傾向我,偷偷地對我說:“常言道,男子漢大丈夫,即使不能因為好而出名,也要因為壞而出名。我們勇武的行為,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了!”其實打心底里,我不太贊成曼拉的所作所為,他雖然是我哥哥,但是他的想法和行為都太幼稚。
午飯吃得太飽了。我們面對面兩排盤腿坐在大堂中間,值日的智美依次在我們剛剛狼吞虎咽后被清空的飯碗里倒了黑茶,我把頭靠在背后的木柱上,看著碗里的油漂浮在茶水表面,慢慢地旋轉(zhuǎn)著,一陣困意襲來。我用后腦勺輕輕地敲打著木樁,想緩解一下困意,順便用眼角瞟了一眼曼拉。曼拉正好瞧見我瞟他,便把身體傾湊過來,臉上含著一種奇特的卻又不想發(fā)出的笑,湊近了我說:“兄弟,你知道嗎!其實我剛出生的時候,家里給我取的名字是覺如,但是這名字太大了,畢竟是格薩爾王的名字,沒有福報的人鎮(zhèn)不住呀!萬廓叔叔家的那個兒子也叫這名字,在扎溪卡和人槍戰(zhàn),被幾個人打成肉泥了!還有兆莫奶奶的那個大兒子,也是這個名字,6歲就得了中風,嘴巴都歪到耳根去了!所以啊,我爸找頓保叔叔打卦,就把名字換了……”曼拉一直在我耳邊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我轉(zhuǎn)頭看著神殿前方的格薩爾的銅像,他駕著江果神駿,怒目前方?;秀遍g,他仿佛把頭轉(zhuǎn)了過來,怒氣沖沖地看著我,我瞬間睡意全無,莫名地緊張起來,渾身感覺麻木,再也不敢望向格薩爾的方向。我定了定神,但是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量從我的脊椎直沖腦袋,使我的整個頭皮發(fā)麻,汗水也順著額頭流了下來。我起身跑向殿外,隱約聽見曼拉在后面喊著:“喂!你去哪里?”我已經(jīng)完全顧不上別的所有的一切,低著頭拼命地開始奔跑,看著腳下各色各樣的植物從眼前一閃而過,它們都是那么的熟悉,我卻只能叫出其中幾種的名稱,有時眼前似乎晃過未曾見過的草類,后知后覺卻不敢駐足。任憑風聲在耳畔劃過,我盡力屏住呼吸,忍住喘氣的聲音,集中注意地聽著身后是否傳來老師叫喚我名字的聲音,聽了許久卻只字未聞。直到后背的汗被路過的微風吹涼,我才開始真正回了神,開始思考我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不對。我奮力奔跑,向著蓋齊谷口—家的方向。
旦扎
三寶保佑,全家?guī)卓谌说浆F(xiàn)在都沒病沒災(zāi),健康平安地活著。仁尼出了家,家里七個孩子,其中能有一個出家的也是我家的福氣?,F(xiàn)在的世道和以前不一樣了,我不能確保仁尼能一直安分地當一個僧人,但哪怕是一天也是福德。學校好像是今天放假,更旦應(yīng)該快到了,更旦是個好孩子,溫順、懂事,讓他去上學是正確的選擇。以后其他的孩子也陸續(xù)送去上學吧,雖然送去省城上學的費用很高,這么多孩子,到時候還不一定能供得過來,但是有道是“有業(yè)便有路”,到時候應(yīng)該有辦法吧。尼多家的三個孩子大學畢業(yè)回來一直找不到工作,大兒子考了三年公務(wù)員都沒考上,大女兒也只是安置在鎮(zhèn)政府里做臨時工,兩個兒子閑在家里,希望我的孩子們以后不會這樣。以前上學畢業(yè)回來都會分配工作,現(xiàn)在需要考試。正想著,門口的狗開始狂吠,是不是更旦回來了?
哦,原來是多瑞,我們的支部書記。多瑞是個誠實公正的人,他依舊穿著那身人造羊皮襖的藏袍,戴著泛黃的白色禮帽,騎著紅色的摩托車。我趕忙上前招呼他進門,但是被謝絕了?!拔襾砀懔牧摹!彼f,“就坐這兒吧?!闭f著在離摩托不遠的一塊草地坐下,我也踱步過去盤腿坐在他面前。他晃動著身體,從面前拔起一根長長的草放進嘴里,寒暄了幾句后便開始說明來由。最近政府出臺了一個政策,就是每個村挑選幾個人當草原管理員,國家發(fā)工資,聽說每個月的工資積累起來,一年能領(lǐng)上萬元。聽說這個政策后,我也跟支部書記說了家里的情況,想試試能不能把我也選成草管員。“是這樣的,親愛的旦扎,你不能因此事生氣或者不悅,你知道的,咱們村這么多戶人家,每家的情況不同……”支部書記把情況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遍,說得句句在理,我也很理解、很信服。他還說,明年開始我家能依靠夏季牧場的草山領(lǐng)到一份叫“草補”的錢,真的太好了。就像上次鎮(zhèn)上的書記來我家時說的,大恩大德的國家給予了我們太多,孩子上學不收任何費用,每年還給我們錢。多瑞交代完事情就騎上摩托準備發(fā)動了,不管我怎么挽留都不聽。
午飯是土豆炒肉,今天妻子又在菜里加了些胡椒,我不是很喜歡胡椒的味道,吃進嘴里麻麻的感覺,但是孩子們很喜歡。孩子們捧著蓋著菜的米飯跑到長桌前,開始爭搶桌上一罐紅蓋子的辣椒醬。我責備妻子把吃辣椒的習慣教給了孩子們,聽說經(jīng)常吃辣對腸胃傷害很大?!吧洗稳タ床?,醫(yī)生不是告訴你說不要吃辣嗎?”我質(zhì)問妻子。“辣子都讓孩子們吃了,我又沒吃?!逼拮訜o精打采地回答。女人總是這樣,管不住自己的嘴,無論是吃東西還是說話。
午飯過后,孩子們要求我讀《格薩爾王傳》給他們聽。我從佛龕前拿出那本老舊的《江嶺大戰(zhàn)》,隨便翻開一個章節(jié),開始讀起來,每到唱詞部分,便用韻律加以演唱。當然,這是我最拿手的,不同的人物用不同的韻調(diào),只是不能像昂仁叔叔他們那樣張口就來,滔滔不絕。據(jù)說昂仁叔叔他們都是嶺國大將的轉(zhuǎn)世,他們前生前世曾在格薩爾王身邊親身經(jīng)歷那些故事,所以他們講起那些故事來就特別輕松,就像我們講述前一天發(fā)生的事情一樣。像我就不行,幸好我上過兩年學,能閱讀藏文。雖然只能唱誦《格薩爾王傳》的個別橋段,但是看著書也能演唱整部《格薩爾》。我那兩年學來的東西,也只能用來演唱唱讀《格薩爾》了,因為沒學好漢文,干什么都不方便,帶生病的妻子去醫(yī)院看病還要找一個幫忙翻譯的。
我捧著《格薩爾》部本演唱著,我的聲音還算好聽,仿照父輩們的韻調(diào)演唱著,我雖然不說,但是心里對自己的韻調(diào)和聲音還是比較滿意。坐在爐子對過小板凳上的妻子也手托著腮,安靜、認真地聽著。可能是快要下雨了吧,空氣特別的沉悶,每次呼吸都會放跑身體里的一絲氣力,每放跑一絲氣力,呼吸便放慢一個節(jié)拍。孩子們接二連三地在我周圍睡著了,看著妻子似乎還在聆聽,我便努力堅持唱讀。瞌睡一次次地攻擊著我,我的上眼皮和腦袋變得越來越沉重,唱讀的力氣和聲音慢慢變小,部本上優(yōu)美的字符也慢慢變得模糊。這時,門口的狗又有了大的動靜,狗脖子上的鐵鏈與地面摩擦的聲音這時變得特別清楚,那狗喘著粗氣,一定是家里人回來了,應(yīng)該是更旦放假回來了。
我突然清醒,起身走向門外。一打開門,是穿著袈裟的仁尼,他氣喘吁吁地走到我面前,目光呆滯,頓了很久才開口:“阿爸,我回來了?!?/p>
更旦
自從上次在縣文藝匯演上表演《格薩爾》說唱之后,全校的人幾乎都認識我了??h上的干部中也有幾個認識我的,有好幾次,他們開著香噴噴的汽車來接我去參加活動,活動結(jié)束后還帶我去縣上最好的飯館吃飯。其實上臺演唱一小段《格薩爾》對我來說不算什么,只是一開始的時候特別不習慣戴著帽子的攝像師扛著黑黑的攝影機對著我的臉晃來晃去,總是讓我不知所措,不拿話筒的那只手也不知道該放在哪里,好在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點習慣了,跟著韻律在胸前來回晃動就好了。
我最在乎的,其實是我的學習成績。我的學習成績不是全班最好的,但是也不差,老師們都喜歡我,因為我聽話。上課認真聽講,認真完成作業(yè),把老師安排背誦的東西全部按時背會。上了初中以后,什么都變了,和小學完全不一樣。數(shù)學變得特別難,除了數(shù)學、語文和藏文之外,還加了物理、化學、政治和歷史,這些科目都太陌生了,課程都安排在讓人瞌睡的午后,不管我怎么努力,就是學不會。我還是最喜歡學習藏文,最喜歡教授藏文的塔日公老師。他是我們學校里最年輕、最有學問的老師。他也是我們學校畢業(yè)的,后來去了大城市,畢業(yè)以后就回來教書,聽說政府要他去當干部都被他拒絕了。除了每節(jié)課教授課本上的內(nèi)容,他還會在晚自習的時候把兩個班的學生聚到一間教室里教授藏文語法,他要求我們背誦語法心訣《三十頌》,我用了一個星期就背會了,是全班第二個背會的人,第一個背會的是其美,他是我們班藏文成績最好的學生。
就要放暑假了,昨天考完了所有的科目,今天早上是大掃除,吃完午飯,收拾好行李拿到成績單就可以回家了。午飯是土豆炒肉,食堂的大師傅對我特別好,在我的飯盒里多加了幾塊肉和一勺湯。餐桌上,才華加又和平時一樣坐在我對面,他的家境很好,也是我的親戚,他的哥哥和我哥哥一樣在“史詩村”的格薩爾神殿學習《格薩爾》藝術(shù)。每次放假他都有機會去省城玩兒,所以總有講不完的故事,我們也喜歡聽他講省城的游樂園、買票才能換到食物的美食城、人化裝成鬼嚇唬人的鬼屋,還有吹在臉上熱乎乎的風。才華加是走讀生,住在小區(qū)樓房里,他有一個熱愛電腦游戲的奶奶。原本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都會每天持咒念佛,他的奶奶卻癡迷于“祖馬”游戲?!拔冶斫汶x婚了!”才華加一邊咀嚼著嘴里的土豆菜,一邊說?!八f她身體不舒服,要去省城看病。暑假我可能要在省城度過了,表姐還說要讓我上省城的補習班?!薄澳銈兌甲吡?,誰帶你奶奶去網(wǎng)吧呀!”坐在一旁的根登才讓笑著說。大家都笑了。
上午打掃衛(wèi)生時的陽光非常溫暖,可能是因為考試結(jié)束了,大家都特別開心。我去宿舍收拾行李的時候才華加跟來了,在我收拾行李的間隙他湊到我旁邊低聲對我說:“今天你就別回家了,去我家住一晚吧。”這真的太讓人心動了,才華加家住的樓房里有一臺電腦,是他爸爸買給他奶奶的。如果去他家住,就有機會玩那臺電腦了。我有點猶豫,爸爸媽媽可能在家里等著我放假回家,還有弟弟們,但是那臺電腦真的太誘人了。“就陪我住一晚吧,我倆玩一天,明天你就回家,然后咱倆就一個暑假見不著了?!蔽倚廊唤邮芰怂难垼帐昂眯欣?,開始盤算明天怎樣騙過家里人。
成績單發(fā)下來了,果然不出我所料,除了出眾的藏文成績,其他科目幾乎全軍覆沒。才華加拿著成績單,說:“沒事兒,藏文和語文及格了,其他的就跟家里人說是副課,及不及格無所謂?!蔽覀z抬著我的行李走到學校大門,來接孩子放假的家長和等待家長認領(lǐng)的學生、老師們嘈雜在一起,突然有人在后面喊我的名字,轉(zhuǎn)頭一看是教導處的張老師。“更旦,過幾天縣上和你們‘史詩村可能要辦一個史詩演出,到時候你可能要上臺表演,你回家讓你家里人準備好看的藏裝,到時候我們會通知你們家人?!贝饝?yīng)過張老師以后,才華加的表姐已經(jīng)站在我們身邊了,因為我們是親戚,便順理成章地把我接走了。我們坐在他表姐的車里,才華加告訴他表姐我要在他家過一夜,表姐表示很歡迎,帶我們?nèi)コ粤寺槔睜C,再給我們買了一袋零食便送我們到他家,自己又開車不知道去哪里了。
“奶奶可能在她的屋子里睡著了?!辈湃A加說,我坐在他家木雕的鋪著精美氈毯的沙發(fā)上,眼睛總是忍不住移向左邊陽臺角落的電腦,黑黑的屏幕,像一塊石板一樣矗在那里。不一會兒他奶奶出來了,問幾句好便說:“你們玩吧,你們玩吧。”這電腦真的太好玩了,我倆從下午一直玩到了半夜。才華加看看時間說:“都12點了,我先去睡了,你想玩就再玩一會兒吧。”我一直玩到了夜里3點多,完全沒有困意,但是想想明天還要回家,就關(guān)了機準備去睡覺了。在去才華加房間時路過奶奶的房間,發(fā)現(xiàn)門是開著的,房子里有一閃亮光,仔細一看,是奶奶側(cè)身躺在床上,一手拿著手機,睜大了眼睛,聚精會神地看著。
仁尼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家屋子側(cè)邊的小山脊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這時我才想起來,我的東西還一件都沒帶地留在那邊。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下午的課程有沒有開始,如果開始了的話,他們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我不在了,也許在四處找我。或許我這樣一件東西都不帶地跑出來是對的,因為父親很有可能馬上就送我回去。我這樣回去父親有可能會毒打我一頓,母親肯定會特別生氣,特別傷心,對我特別失望。如果送我回去的話,老師也有可能會教訓我,兄弟們也可能笑話我出逃的失敗,也許曼拉會稱贊我的勇氣和果敢。就這樣想著,我已經(jīng)快爬到山脊頂上了,隨著奔跑時身體的每一次起伏,我家的小屋也在我面前時隱時現(xiàn),屋頂?shù)臒熗怖锩爸还傻拇稛煟鞖庹娴奶翋灹?,我感覺渾身都濕透了,鞋子里黏糊糊的。我放慢了奔跑的速度,開始琢磨怎樣跟父母解釋我的這次逃離,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那么突然、那么毫無準備地離開?;秀遍g我已經(jīng)走到了門前,蜷縮在狗窩前昏昏欲睡的老狗先看見了我,它起身在那圈用自己的脖鏈在綠草地中畫出的黃色領(lǐng)地上來回走動,脖子上的鐵鏈和地面摩擦,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它伸出舌頭喘著粗氣對我表示歡迎。這時房門突然開了,開門的是父親,他頭頂?shù)念^發(fā)翹起,眼睛紅紅的,好像是突然從酣眠中驚醒,他起初微笑著,但一看見我便突然一臉的詫異,他的嘴唇微微地顫動似乎想對我發(fā)問些什么。我突然變得緊張,就在那短短的一剎那間,格薩爾王轉(zhuǎn)頭看向我時的情形再一次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瞬間感覺頭皮發(fā)麻,連呼吸都變得困難,驚慌失措地不知道該做些什么,“阿爸,我逃回來了?!蔽业男膩y得一塌糊涂,但不知怎的,這句話清清楚楚地從我的嘴里跑了出來。
父親愣住了,我們面對面站著,父親定了定神,“什么叫逃回來了!”父親這才開口,情緒顯得有點激動。我不再那么緊張了,只是感覺特別地羞愧,不知道怎么回答父親,只能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他,希望他能跳過言語明白我的心思。父親沒有再說什么,直接轉(zhuǎn)身進了屋里。我隱約聽見他說:“仁尼回來了?!甭犨@口氣應(yīng)該是給母親說的?!笆裁矗咳誓峄貋砹?,他們放假了嗎?還是又闖什么禍了?”我慢慢地走進了屋子,母親在火爐的另一側(cè)站著,看我進門本來好像準備好要說些什么,但是在看見我的神情之后便頓了頓,突然抬高了嗓門有點生氣地嚷道:“又怎么了!你是不是又闖禍了?”“沒有?!蔽夜首麈?zhèn)定地小聲回答,轉(zhuǎn)頭看向長椅的方向,弟弟們橫七豎八地趴在長椅上睡著了,長椅前的桌子上,我家那本老舊的《江嶺大戰(zhàn)》翻開并反扣在那兒,那里應(yīng)該是部本中間部分最精彩的章節(jié)。嶺霍大戰(zhàn)的時候“辛丹虎獅合璧”:嶺國失去了大將嘉察,但納入了霍國猛將辛巴,他和嶺國第一猛將丹瑪冰釋前嫌,兩人合力,有勇有謀,在接下來與江域的戰(zhàn)爭中大獲全勝,拿下江楚玉拉妥杰。母親還在厲聲質(zhì)問著,我暫時沒有回應(yīng)她,慢慢走到長椅前坐下。這時才感覺到勞累和疲憊,非??诳?,嗓子干干的,桌上父親的碗里還有一半涼了的黑茶,我拿起來一口氣喝干了。這時酣睡的弟弟們接二連三地醒來,他們圍在我身邊,興奮地問這問那,給了我一絲喘息的機會,得以逃避母親的質(zhì)問。父親走進里屋,片刻后又從里屋走出來,走到火爐旁的黑色皮椅旁邊,把坐墊上窟窿里凸出的黃色海綿往里塞了塞便坐了上去。“你為什么不想呆在那里了?”父親嚴肅地問?!拔乙膊恢?,我就是有點厭倦那里,不想再在那里浪費時間。我想找點事兒做,幫家里分擔一點,我是長子……”“嗯?!备赣H打斷了我的話,“你也不小了,你自己做決定吧?!备赣H的反應(yīng)讓我有點驚訝,一時間不知道該回答些什么?!笆裁茨阕约嚎?,當初是你自己要出家,現(xiàn)在說要還俗!當初南卡活佛給你哈達,為你祈愿的事情你忘了嗎?”母親在一旁苛責起來,說著說著幾度哽咽。我學父親一樣,以沉默應(yīng)對女性起伏不定的情緒,心里一直浮現(xiàn)著南卡活佛沙啞嗓音的教導和粗糙雙手的愛撫,不爭氣地流出了眼淚,視線變得模糊。
我一直沒有說話,從流下眼淚的那一刻一直到晚上躺下睡覺。起初做這個決定時我并沒有想很多,但是今天父親對我這一決定冷漠的同意讓我掉進了思慮的深淵。我突然感覺到恐懼和緊張,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痛侵襲我的全身,我疑惑我是不是要大病一場。
旦扎
我愣住了,沒想到打開門見到的不是更旦而是仁尼,也不知道他那句“我逃回來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仁尼氣喘吁吁,滿頭都是汗,很明顯是一路跑來的,臉色卻特別的蒼白。我問他逃回來是什么意思,他不回答,安靜地站在那里,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我,我似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我進門告訴妻子仁尼回來了,妻子表現(xiàn)得特別意外,作為女性,她似乎敏感地意識到了什么。她從火爐另一邊的小板凳上起身,開始對隨后進門的仁尼進行厲聲質(zhì)問,問他為什么回來,是不是又闖了什么禍。我無意識地走進里屋,開始考慮怎樣回應(yīng)仁尼的選擇。當初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的母親和雙方的老人有意無意地告訴他出家是一件多么高尚的事情。他也表達了一心出家的意愿,我們兩口子也為此感到榮幸和幸福,同意他的決定?,F(xiàn)在孩子長大了,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自己選擇了這條路,這就是他自己的命運吧。不管怎么樣,這都需要他自己去面對。
我走出里屋,在火爐旁正對著長椅的黑色皮凳上坐下。仁尼坐在長椅上,一聲不響地盯著桌上扣著的史詩部本,雙手合在一起靠在膝蓋上,他的弟弟們簇擁在他身邊,嘰嘰喳喳的,妻子還在不停地質(zhì)問著他,他報以沉默?!八?,你是不想待在那里了還是不想當僧人了?”我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地問他。說實話,我還是希望他能本分地做一名僧人的?!拔乙膊恢馈比誓衢_始述說他的境地和感覺,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我打斷了他的話?!澳阋膊恍×耍芏鄦栴}要自己想清楚,現(xiàn)在你自己做決定吧?!比誓犸@然對我的答復顯得不知所措,他母親還在一旁不停地質(zhì)問和指責。老四慢慢走過來輕輕地抱住了仁尼的一只胳膊,但是他似乎沒有察覺。他一直安靜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仿佛陷入了沉重的思慮,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他也許真的長大了。妻子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責罵,以已故的南卡叔叔之名對仁尼進行質(zhì)問,仁尼并不作聲,我也沒再開口。許久之后我看見仁尼的眼眶濕了,碩大的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流下,這樣看起來,他真的依舊還只是個孩子。
仁尼一直沒有說話,我和妻子也沒再打擾他。晚飯時刻,不管小的們怎么喧鬧嬉戲,仁尼還是一言不發(fā)。手機響了。接起電話,傳來一個外地口音的男人的聲音,他說是縣文化局的,要我給更旦準備一套好看的藏裝,過幾天縣上要舉辦什么大的演出,到時候需要更旦上臺演唱史詩橋段。具體排練什么的到時候再打電話給我,讓我保證電話能打通。我的手機是弟弟給的,用了很久,后蓋壞了,電池總是掉下來,所以別人打過來經(jīng)常是關(guān)機狀態(tài)。聽父親說,在舊社會,我們部落因為對史詩演唱的狂熱喜愛而被世人嘲笑,這幾年開始包括政府在內(nèi),對我們部落會演唱《格薩爾》史詩這件事特別重視,每年夏天和過年的時候總需要我們的人去上臺表演一段。事實上演唱《格薩爾》對我們部落來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兒,茶余飯后誰都會來上一段。前兩年有一次讓我上臺演唱,我有點不好意思,就讓更旦去了。更旦長相可愛,聲音清脆好聽,能熟練完美地演唱幾個橋段,從那一次以后經(jīng)常有人請更旦上臺表演。沒有人比去世的昂仁叔叔唱得更好了,他有一個孫子和他的聲音很像,唱得也很好,但是仔細聽起來還是比不上昂仁叔叔。更旦肯定是不及昂仁叔叔這些老一輩了,自從上了學以后,他有時講話很生硬,像是在讀字面上的東西。雖然是學唱,但是也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唱上一段,不至于丟人。希望他能好好學習吧,將來找個干部的工作。聽部落里的人說,如果好好演唱史詩,有可能被國家吸收進單位成為一名干部,我對此表示懷疑,國家干部怎么可能靠演唱史詩完成國家安排的工作呢。
晚上,孩子們頭對著頭,腳對著腳,在長椅上排列睡下。妻子似乎一直有話要對我說,卻遲遲沒有開口,我也沒有主動去引出她想說的話。我想起仁尼的事,心里還是有些不安,我為這個孩子的未來感到擔憂。妻子開口了,“你還是勸一下仁尼吧。后面等著他的只有苦,沒有甜?!蔽覜]有回答。但是心里覺得妻子的話也不無道理。輾轉(zhuǎn)反側(cè),枕邊的妻子好像也沒睡去,糾結(jié)了許久,決定明天還是給昂慶尼瑪打個電話吧。
更旦
“更旦!你的腰帶呢!馬上就要上臺了,你怎么還沒穿好藏裝!”塔日公老師在我面前怒吼著,我緊張得不知所措,想哭又不敢哭出來,尿急得我下腹脹痛。
“更旦!更旦!起床了!”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才華加已經(jīng)穿好衣服站在床邊?!拔叶冀辛四銕谆亓?,你睡得可真死。昨晚玩到幾點了?!薄芭?,你睡以后沒玩多久?!蔽曳笱艿鼗卮鹆瞬湃A加,踩著鞋子,跑向他家的衛(wèi)生間。一出屋門,看見才華加的爸爸和奶奶坐在客廳的長椅上聊天,他爸爸向我問好,我簡單回問之后便扭頭進了衛(wèi)生間。馬桶是個好東西,唯一的不好就是尿尿的聲音太大了,才華加的爸爸和奶奶還在客廳坐著呢,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在那個扭轉(zhuǎn)一下就有熱水的水龍頭底下我洗了把臉,才華加給我送來了一支牙刷?!安挥昧耍业难浪⒃诎锬?!”我回答。才華加依舊伸著遞來牙刷的手說:“你用一下,是高級賓館的牙刷?!蔽宜⒘搜雷叱鱿词珠g,順帶著把那支牙刷也帶了出來,塞進了我書包側(cè)面的網(wǎng)兜里。
洗漱完畢來到客廳,已近午餐時間。才華加的奶奶坐在陽臺角落的電腦桌前,臉貼近了屏幕,右手放在鼠標上熟練地點擊著,我湊過去看了一下,果不其然,她在玩“祖馬”。奶奶不停地重復著點擊,深陷于轉(zhuǎn)盤之中,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才華加去應(yīng)門,進來的是他的表姐,她手里提了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面幾個透明方正的餐盒整齊地摞在一起?!皠偤?,你還沒走,我從四川小炒那兒買了幾個菜,中午就吃這個吧?!彼脻h語說。我們在茶幾前圍著坐下,開始享用這美味的午餐。不管才華加和他的爸爸,還有姐姐三個人怎么召喚,奶奶就是不愿意加入到我們午餐的隊伍,她一直不耐煩地回答:“等一會兒,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就吃……”
午餐時,才華加的爸爸一直詢問著我倆在學校里的情況,時不時地拿才華加糟糕的學習成績開玩笑,讓我感到驚奇的是他的父親似乎一點兒都不為他的學習情況感到憤怒和不滿?!安湃A加有一個大毛病,”他的父親笑著說,“周末一讓他出去玩,他就和格薩爾去魔國降魔了一樣,根本不知道回來。”大家都笑了?!案袼_爾去魔國9年沒有回來是嗎?還是12年?更旦,你應(yīng)該知道的,到底是幾年?才華加也有可能知道,他的媽媽也是你們德爾文部落的人,他也可能知道。哎,兒子,你是不是也是哪位嶺國大將的轉(zhuǎn)世???”才華加的父親笑著說,一粒米黏在他鼻孔下的八字胡上,我看著這滑稽的模樣笑了出來,大家也跟著笑了,才華加的父親以為是他幽默的言語逗樂了大家,笑得更開心了。其實才華加的表姐并沒有真心地笑,她總是敷衍地輕輕笑一下,她放在茶幾上的手機時不時地震動,只要一震動,她就把筷子插進端著碗的左手的指尖,拿起手機,用拇指在手機上快速地敲打,時而眉頭緊鎖,時而露出隱約的笑容。
午餐吃得很香,我感到特別的滿足和開心,只是一想到一會兒要欺騙父母,心里就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就像穿著剛剛洗干凈的潔白的校服去上學,吃飯時卻一不小心滴一滴油漬在胸前一樣。剛吃過午飯,我就準備動身回家了,即使才華加父子一再地挽留我再住一天,即使我特別想再留一天,但是我必須回家了,爸媽一定在家等著我呢。才華加的父親提出要開車送我回家,這怎么行呢,他送我回去肯定會碰到父親,碰到父親以后,父親肯定會邀請他去家里做客,即使他不進門也會和父親寒暄幾句,這樣一來,我留宿他家的事情不就暴露了嘛,千萬不行!我用了各種說辭去拒絕,但是還是沒用?!拔覄偤靡ァ吩姶蹇赐幌掳喱敳抛專恢肋@下地獄的貨最近有沒有闖禍,上次他就和你哥哥他們一起,戳爛了貢保家四頭牦牛的屁股。要不是班瑪才讓話多說漏了嘴,人家的家畜被誰整成那樣人家還不知道呢。正好順路!我們就一起走吧!”我特別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在我們一起出門時,才華加的爸爸用一條哈達裹了一張鮮紅的百元大鈔塞給了我,不管我怎么拒絕他硬是要給我?!澳愕谝淮蝸砦覀兗?,不能讓你空手回去,這是咱們的禮節(jié),你就收下吧!”這可如何是好!我怎么跟爸媽交代這一百元的由來,這樣一來我留宿這里的事情又要暴露了。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和才華加的父親一起下了樓,雖然一直到我們下樓為止,才華加還在苦苦央求同去,但還是被他爸爸拒絕了。上了車,我坐在方向盤右邊的位置上,趁著才華加的父親正準備發(fā)動汽車,急忙說:“叔叔,一會兒你不用往谷口里拐,在路邊停車就行了,很近的,我自己走過去就行了?!薄澳氵€有行李呢,我安全地送你到門口吧。”他回答。“真的不用了!到路邊就停車行嗎?”他笑著點了點頭,我忍不住盯著他的臉看,搞不清他這一點頭的意思,他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真心還是不真心?
汽車行駛過凌亂吵鬧的街頭,每當遇到對過的開車的熟人,他就把車停下來,搖下車窗和另一輛車里的人寒暄幾句,惹得后面的車輛瘋狂地按喇叭,他卻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說著,悠閑地完成自己的對話?!败囎涌鞗]油了,去加個油吧?!辈湃A加的爸爸說著在柯曲橋橋頭將車頭轉(zhuǎn)向了加油站。車子在一個油柜前停下,加油的人很多,穿著橙色制服的員工還來不及招呼我們的車。前面停著一輛白色的汽車,從那輛車里走下來一位僧人,他下了車,背對著汽車,看著對面的山,雙手叉腰伸展了一下身體,轉(zhuǎn)過頭來?!笆前簯c尼瑪哥哥!”我忍不住興奮地嚷了出來,跳下車跑了過去。才華加的父親也下車過來打招呼,原來他們都認識。昂慶尼瑪哥哥說他剛好要回家,太好了!我就可以坐著他的車回去,如果在路上和他協(xié)商好,我留宿在才華加家一晚的事情就不會暴露了。才華加的爸爸幫我把裝有衣物的大行李搬進了昂慶尼瑪哥哥的車里,我抱著我的書包,跟才華加的爸爸道了別就上了昂慶尼瑪哥哥的車,上了車以后才發(fā)現(xiàn),插在側(cè)面網(wǎng)兜里的高級賓館的牙刷不見了。但是這都不重要了,我把書包扔向了后座,心情舒暢極了。昂慶尼瑪哥哥大大的眼睛、突出的眼珠,和他向上翹起的八字胡在這會兒顯得格外可愛。車上放著昂仁叔叔生前錄制的史詩說唱的錄音,我一聽就知道是他,我還知道正在播放的是《格薩爾聚福經(jīng)》。“今天怎么不放彈唱版的《蓮師遺教》呢?”我問道,“上次咱們?nèi)オ{龍宮殿朝拜的路上你不是一直在放嗎?那個多精彩啊!”“你們在學校教授這些東西嗎?”昂慶尼瑪哥哥問道?!安唤蹋覀冎唤陶n文和語法?!蔽伊ⅠR答道?!澳阍趺丛谫澘频能嚿希俊卑簯c尼瑪哥哥突然問。我這時才想起來,上衣的右手口袋里還有一張用潔白哈達裹著的百元大鈔。我頓了頓,開始向昂慶尼瑪哥哥述說整個事情的過程。
昂慶尼瑪
早上剛念完晨誦,做完功課,手機便響了。電話那頭是旦扎哥哥低沉的聲音,“在哪兒呢,昂尼瑪?”我的親人都把我四個字的名字簡化成三個字來叫,以此為昵稱?!拔以谥萆?,哥哥?!蔽一卮?。大恩上師南卡多杰,也是我的叔叔圓寂后的這幾年,我每年在白玉寺,我們曾經(jīng)的家里閉關(guān)六個月。每年喧鬧的蟲草采挖季節(jié)結(jié)束后我就出山,奔波于寺院和果洛各縣之間。上師生前在果洛各地有眾多信徒,那些虔誠的信徒自發(fā)籌集資金,在上師曾經(jīng)傳法的各個地方修建紀念上師的經(jīng)輪殿,而這些佛殿建設(shè)的施工和督促任務(wù)便理所當然地落在了我的肩上。當初為了便于前往各地傳法,我和上師想法買了一輛汽車。我曾經(jīng)開著這輛車,載著上師赴各地傳法。我在州府大武驗收剛剛竣工的經(jīng)輪殿,在這里逗留了兩天,住在一個親戚家里,正在計劃動身前往達日縣一家上師曾經(jīng)傳法的養(yǎng)老院,看望那里的老人。
“是這樣的,仁尼想要還俗,昨天從那邊回來了。想問問你怎么辦,或者你來勸勸他。”哥哥接著說。“你是孩子的父親,主要還是你自己看。這樣吧,我今天回來一趟,咱們再商量一下吧?!睊炝穗娫?,我就準備動身出發(fā)了。我駕駛著汽車向家的方向走去。很小的時候我便跟了南卡多杰上師,他是我的叔叔,我跟他來到白玉寺,跟著他學習念誦經(jīng)文,到后來學習實修打坐,再后來我成了他的“管家”,在他年邁和病重的時候陪在他的身邊照顧他。我有兩個家,一個是白玉寺,一個是蓋齊谷口的哥哥家。哥哥的孩子們都管我叫哥哥,那個世俗的家總能給我不一樣的溫暖,尤其是在上師去世,我真正地變成一個孤兒以后。
對仁尼的決定,我有點惋惜。他或許可以成為一個有成就的修行人。但既然他這么決定了,那這可能就是他業(yè)力所致的命運吧。他既然已經(jīng)萌生了這種念頭,我還能怎么勸他呢?不知道更旦的學習情況怎么樣了,他是個善良的孩子,熱心又懂事,如果他能好好學習,將來成為一名干部的話,哥哥兩口子年老以后也算是有個依靠了。他最近好像總是被請去表演史詩說唱,希望不要影響了他的學習。嫂子的腸胃不好,上次從卡洛醫(yī)生那兒開了藥,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按時服用。哥哥的手機好像壞了,總是打不通,是不是應(yīng)該想辦法給他買個新手機,這樣我們聯(lián)系起來也方便。正想著,車里播放的《蓮師遺教》也結(jié)束了,汽車繞過一個山腳,我便抵達了甘德縣城,這時才發(fā)現(xiàn)忘了給車子加油,我便行駛過柯曲大橋,駛?cè)肓舜髽蛄硪活^的加油站。
在加油站我碰巧遇上了剛剛放了暑假的更旦,他本來是在贊科的車上,知道我也要回家后,便興高采烈地上了我的車。他好像有什么心事,在回家的路上總是故意找些話說,直到我問他為什么在贊科的車上,他便把放假后沒有回家,留宿在贊科家玩電腦到深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并央求我替他保密。
“我離開他家時,贊科叔叔給了我一百塊錢?!备┱f著,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條卷起的白色哈達,哈達中間一張紅色百元鈔票的一頭露了出來?!斑@錢該怎么辦呢?拿了別人給的錢是應(yīng)該交給父母的,但是如果交了,我昨晚留宿別人家的事情父母就知道了。要不這錢你拿去放生吧,你們不是經(jīng)常放生嗎?或者拿去供養(yǎng)給寺院,怎樣都行,反正不能讓父母知道。”更旦認真地說著,瞪大了眼盯著我,又時不時望向路的前方,仿佛急著在到家之前解決掉這一棘手的問題。“你說怎么辦呢?”我笑著回答?!澳阋_人,還要拉上我陪你一起打誑語?”我開玩笑地說。“不是,求你了哥哥,怎么辦呢?”更旦苦苦地央求著?!斑@樣吧?!蔽艺f,“你把上次在縣上演出時唱的史詩橋段在這里一模一樣地表演一下,我就告訴你怎么辦?!薄昂茫 备┝ⅠR回答,說著便挺直了腰,清了清嗓子,開始演唱。
汽車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搖搖晃晃地前進著,不遠處就是蓋齊谷口,雖然看不見屋子,但是炊煙筆直地掛在天空之中,我們馬上就要到家了。我調(diào)低了汽車音響的聲音,但是昂仁叔叔的聲音還是洪亮清脆地環(huán)繞在車子里,而更旦似乎對這一切一點都不在乎,他瞪大了雙眼,左手叉腰,右手隨著韻調(diào)在胸前晃來晃去,認真地唱著……
作者簡介:華桑諾吾,1991年生,果洛甘德人,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藏學研究院,現(xiàn)供職于果洛州民宗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