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燊
很多時候我對身邊人的生活是“望而卻步”的??赡茉S多寫作者都有一個“特長”,那就是寧可神游也不去參與和碰觸。我更愿意把熟悉的朋友想象成陌生人、把陌生人想象成老相識。自己在人間固執(zhí)地繃著一根彈簧,調(diào)節(jié)與他人的距離。在這種伸縮當(dāng)中,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是倒退著前進的,看見的都是別人的背后。
為什么說我不敢加入“別人的生活”,原因是我怕碰碎它。我總覺得人們的一生是杯子里碳酸飲料的水泡,與玻璃的圍城互相鑒別誰更透明。很多看似堅固的東西其實是極其短暫的,而悠長的東西人們通常又習(xí)慣性地摒棄。這些患得患失的小水泡每一個都脆弱無比,需要戴著氧氣罩,越是呼吸就越會燃燒。
所以,我覺得我應(yīng)該努力使杯子保持平穩(wěn),替人們尋找某個破碎后也能夠依存的歸宿。我原本以為這個歸宿會是時間,在以前的小說中,我總會給人物穿上一件時間的鐵布衫,覺得時間終會掩埋一切騰在云上的、潛在冰下的情感及那些蚊子一樣難以拍死的意識。這件鐵布衫通常到最后也成了人物的壽衣。但在后來的寫作中,我日漸發(fā)現(xiàn),這些或來源于現(xiàn)實、或來源于虛擬的人物,他們都在文字的迷宮中尋找著某個可以帶給他們安全感的角落,他們找到然后背靠墻坐下,此時鐵布衫與墻壁就會碰撞出“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繼而整個迷宮中此起彼伏地傳出這種聲響。對于我所創(chuàng)造的這些彼此看不清對方的人物來說,這種聲音會令他們好不容易找到的安全感消失殆盡。所以我看到有人試圖脫掉這層與他們的肉體契合度很高的鐵衣,就像蛇蛻皮那樣。
我的這些人物,通常情況下我也只能看見他們的背影,但是他們試圖脫掉的鐵衣、那層干癟透明的不腐之皮卻比他們本來的容貌呈現(xiàn)得更加清晰。就好像人物在里面死了一回又破繭重生了一樣。這種在死亡的搟面杖下成形的、二維空間里意識體的革命,從三維的世界來看,戰(zhàn)場上橫陳遍野的是時間的尸體。
因此在人物與時間的較量下(過程無外力介入),在我的文字世界中,時間通常是戰(zhàn)死沙場的。人物則有奄奄一息的幸存者、獲得重生的勝利者及與時間同歸于盡的殉難者。因此他們的背影看起來也分為三種形態(tài):凋頹、高大、血肉模糊。我是一個時間的收尸人,在戰(zhàn)場上不會去靠近這些經(jīng)歷過夢魘的人物,他們剛剛同附著在自己身上的、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穿著鐵盔甲的小丑互相撕咬,他們的肩胛正在劇烈地上下起伏。這個時候拍他們的背,試圖讓他們轉(zhuǎn)過身來可不是明智的選擇。
印象中時間的尸體應(yīng)該只有一層它們原本附著的人的形象那么輕,但事實卻恰恰相反。它們沉重地趴在土地上,有的還找到了營養(yǎng)或菌群,生了根。人的形象也不僅僅只有一層表皮那么輕,他們非常沉重。因為通常這種形象都是層層包裹的,緊密嚴(yán)實。比如一個人,最外層的形象是和善,他里面那層形象可能就是陰郁,再往里是黑暗,黑暗下面可能還有一層對黑暗的恐懼,恐懼里面又是一層熱愛……所以人的形象是很復(fù)雜的,因此也導(dǎo)致時間的尸體很復(fù)雜、很重。我需要花費很大力氣才能把它們抬上馬車。
我一邊趕車,一邊聞著從這些尸體中散發(fā)出來的味道。不同于肉身死亡,時間的死亡只是一種從人的身上剝離下來的有質(zhì)量的影像,沒有血(因為血都留在人物的身上了),沒有臭味。有的只是一種極端的安靜。似乎它們并不是戰(zhàn)敗者。似乎這些尸體正在緘默中思考,思考如何才能從我的馬車上下來、如何才能逃離埋葬。其實,這些尸體并非沒有生命,對于時間而言,它們的生命是十分有韌勁的,無論怎樣刺、砍、撕、絞,它們都不會真正地消失,不會與它們的靈魂分離。所謂的“死去”只是它們在原本依附的人的身上失去了意義而已。
在我的作品中,我所探討的就是這種失去意義的時間。我呈現(xiàn)它們在人物身上、其二者共存時的狀態(tài)、二者斗爭時的狀態(tài)、人物把時間從身上剝離后二者各自的歸宿。戰(zhàn)勝時間的人物,即獲得了某種“永恒的救贖”,也就是說他們通過了人間的某種考驗,意識得到了升級,逃離了舊有心境的限制,如同在沙漠中摸清了綠洲的方向。等待他們的是新的時間帶來的新未知與新戰(zhàn)役。人們在世界上一代又一代地繁衍,卻一代比一代偏離綠洲,他們看到的也許早已不是祖先看到的綠,而是一些沒有被及時埋葬掉的時間用來報復(fù)人類所制造的海市蜃樓。人們在通往海市蜃樓的路上渴死,心懷著自認(rèn)不滅的高尚信念。
可見,時間的尸體如果不及時埋葬,它是會去報復(fù)人的。像沒有感情、沒有理性的怪獸那樣,制造許多陷阱令人們在劫難逃。我自認(rèn)是一個維護平衡的存在,人與時間都不是我的敵人,也都不是我的朋友。他們看不見與他們背道而馳的我,所以一些還活著的時間就聽不到我馬車上那些時間的尸體向同類發(fā)出的求救信號?;蛟S活著的時間聽到了也看到了這些尸體,但它們不會來營救。做不到無情對它們來說是很危險的事情。
埋葬掉這些尸體,我知道它們很快就會像樹那樣重新長出來(經(jīng)過在地底安靜的思考后,它們重新獲得了盎然的生機),我看守的墓地就是一片茂盛的森林,而這片森林的外圍正是茫茫沙海。我不會去告訴人們綠洲在哪里,因為他們始終做不到直行。至于我,也只是碰巧走入其中,每次都能再回去而已。作為這種“小幸運”的公平交換,綠洲里其實并沒有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