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賁/文 何 偉/評
人們生活世界里的禁忌和限制造成了語言交流的阻塞和曖昧,但卻無法消除語言交流需要本身。于是,許多似是而非的說法便被創(chuàng)造出來,“你懂的”就是這類語言創(chuàng)造中的一個新品種。例如:近日,山西交城縣委書記講話稿抄襲遭網(wǎng)民舉報。有網(wǎng)友說:領導講話哪有不抄襲的,原因嘛,你懂的……又如,據(jù)人民網(wǎng)的消息,一位網(wǎng)友給四川中江縣委書記留言,稱村里集資修路遭遇詐騙,現(xiàn)在已經(jīng)集資3年,可是2公里左右公路的修建問題還是遲遲解決不了。網(wǎng)友很無奈地說:“詐騙工程就該我們老百姓埋單嗎?政府和承包商有沒有什么?你懂的?!?/p>
人們對“你懂的”似乎已經(jīng)習以為常,也能運用自如,有人把它當作趣談,有人稱贊它是一種機智交流和應答,還有人說它不過是像英語中“you know”那樣的口頭禪,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我覺得,“你懂的”在公共語言中如此廣泛運用,甚至成為“兩會熱詞”和官方語言,已經(jīng)不再是一件可談可不談的小事。
話語有公域和私域之分,這兩個領域中的教養(yǎng)和禮儀有一些相似之處,但也有明顯的區(qū)別。在私人交往和交談中,私人之間有一些話語之外的彼此了解,因此,有的事情不宜說穿,也不必說穿,大家彼此心里有數(shù),能心領神會就行。所謂話留三分、石中藏玉,這是交談者為了避免造成不適而保持的一種彼此默契。這是他們自己的需要,并不是迫于外在的壓制或脅迫。
但是,公共領域中陌生人之間的交談不同。他們有不同的價值觀和背景,他們的交流不可避免會有令人不適的內(nèi)容。因此,誠實、公開、準確、明曉的語言也就更為重要。在公共交談中不能公開透明,不是由于禮儀或教養(yǎng),而是畏于某種外來的禁忌和禁止。交談者對打破禁忌或挑戰(zhàn)禁止的“嚴重后果”都心知肚明。因此,他們的模棱兩可、含糊其辭不是委婉和禮貌,而是隱瞞和自欺。
喬治·奧威爾說,有什么樣的生活就會造成什么樣的語言,而什么樣的語言則又會強化最初的原因,導致相同結(jié)果的強化?!叭绱藧盒匝h(huán),不知伊于胡底?!痹诠采钪?,既然是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事情,為什么不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為什么不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呢?
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便是當今社會文化心理中的犬儒主義。“你懂的”產(chǎn)生于一種扭曲的、犬儒化了的公共信息環(huán)境,反過來又會加劇這個環(huán)境中的犬儒主義。犬儒主義的一個特征便是“看穿”但“不說穿”,不說穿是因為看穿了“說”的無用,而且還看穿,說不但沒有用,而且還是一件可能對說的人自己有害的事情。
要想說穿的人總還認為,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得弄個明白、說個明白,不能稀里糊涂地裝傻。不想說穿的人則認為,事情根本就沒有什么明白不明白,是否明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因為想弄明白自討苦吃。犬儒主義的“看穿”和“不說穿”都是從極端功利主義出發(fā)的。
極端功利主義是犬儒社會的一個明顯特征,在犬儒主義彌漫的社會里,大多數(shù)人都抱著“看穿”的生活態(tài)度。人們對假話、欺騙變得習以為常,既不相信,也不憤怒,抱定“難得糊涂”,只當沒有這么回事。少數(shù)堅持說真話的人仍然在發(fā)出他們的聲音。他們說真話,無非也就是說出一些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但又無法說穿的事情。開始還有不少人對他們的真話感興趣,把他們當社會良心來尊敬。但是,越來越多的人看穿了和討厭起說真話的人來,嘲笑和咒罵他們是用心不良的 “臭公知”。
在《俄國人》一書中,記者赫德里克·史密斯談到過前蘇聯(lián)社會中對說真話者類似的鄙夷和抵制。他開始對這個現(xiàn)象感到不解,后來一位名叫瓦連京·圖爾欽的蘇聯(lián)朋友跟他解釋說:“人群中有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犬儒主義。誠實的人使得那些沉默的人由于沒有大膽說話而有負罪感。他們無法了解別人怎么會有勇氣去干他們本人所不能干的事。因而他們感到不得不攻擊別人以安慰自己的良心。第二,根據(jù)他們自己的經(jīng)驗,他們覺得每一個地方的每一個人,都在欺騙自身之外的每一個人?!奔热凰麄兡軌蚩创┟恳粋€人都在說謊、欺騙,那么又何必去說穿。如果有人堅持要說穿,要講真話,那他一定是比承認自己不誠實的人更不誠實的家伙,活該被罵一聲“臭公知”。
犬儒主義讓人既能看穿別人的假話,又可以自己不必說真話,它更能讓“你懂的”成為一個說了等于沒說的新招數(shù)。在公共語言里,“你懂的”一旦泛濫,會成為一種形同霧霾的公害,因為它讓矯飾冒充為智慧,把含糊其辭當作正當修辭,因此也使真實在犬儒的語言中變得更加模糊。
(選自《上海采風》2014年6期)
【解 讀】
徐賁,曾就讀于復旦大學,馬薩諸塞大學文學博士,曾任教于蘇州大學外文系,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英文系教授。熱衷于文化批判,文化反思。代表著作有《Situational TensionsofCritic-Intellectuals》(1992)、《Disenchanted Democracy》(1999)、《走向后現(xiàn)代和后殖民》(1996)、《文 化 批 評 往 何 處 去 》(1998)、《知識分子和公共政治》(2005)等。
文章是一篇議論文,但是生動形象,讀來趣味橫生,令人深思,發(fā)人深省。文章開篇從生活中的熱門話題、流行性事件“你懂的”為由頭,引出話題,進行層層分析,展開說理,再抓住本質(zhì)“你懂的”,其實是一種犬儒主義,分析了犬儒主義的三大特征:犬儒主義的交流用心照不宣、模棱兩可的招數(shù);犬儒主義的處世遵循明哲保身的功利主義原則;犬儒主義是公知的死敵,是公共語言中的公害。最終得出犬儒主義看似聰明,實質(zhì)危害很多的結(jié)論。
文章綜合運用舉例論證、引用論證、對比論證等多種論證方法。通過列舉生活中“你懂的”的各種社會現(xiàn)象,在分析“你懂的”實質(zhì)的過程中,可謂旁征博引,如引用喬治·奧威爾的話,說明像“你懂的”這類功利化的語言產(chǎn)生的社會原因以及它對社會的反作用,加強了思辨性;用兩個設問,承接上文公域中使用“你懂的”這類語言的動機和需求,引出下文對這種現(xiàn)象背后社會文化原因的分析。引用《俄國人》一書的對話,論證“公共語言里,“你懂的”一旦泛濫,會成為一種形同霧霾的公害?!?/p>
而類似于“你懂的”的這種網(wǎng)絡語言,似乎正呈現(xiàn)出一種風行的蔓延趨勢,如網(wǎng)絡用語“呵呵”等,也成為了一種公共語言?!昂呛恰痹瓉硎且环N干笑,表達了無可奈何或者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而用在網(wǎng)絡中,表現(xiàn)出使用者既不想表示對對方的認同,又不想直接表達厭倦或不滿的心態(tài);或既不想得罪對方,又覺得無話可說的心態(tài);它是公共信息環(huán)境扭曲和犬儒化的折射;反映的是當今社會模糊真實、極端功利的心理。
本篇文章也可謂是一篇雜文,文章雖不及魯迅雜文 “如投槍,如匕首”一般深刻,但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現(xiàn)出作者的良心與擔當,表達了對流行文化語言的一種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