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冰
走進大王寨
二十多年前,我曾受到過畢生難忘的最高禮遇。
那年我衛(wèi)校剛畢業(yè),就被分配到一個邊遠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做疾病防治工作。上班沒多久,我和護士馬姐一同被派去大王寨村,給適齡兒童接種預(yù)防流行性腦膜炎疫苗。我倆即刻動身,直奔大王寨!
大王寨地處偏遠深山,在離村十多公里的地方我們就只能棄車步行、開始爬山了。存放疫苗的冷凍箱非常沉重,我是城里長大的,沒吃過苦,背著重物爬山,自然十分吃力??神R姐是當(dāng)?shù)厝耍持渥硬挥X得累,為了幫我解乏,就跟我說起大王寨的事。原來那村子過去豪門望族很多,規(guī)矩嚴厲,現(xiàn)在雖然解放了,但有些規(guī)矩卻在村里流傳了下來,比如他們現(xiàn)在有一個最高禮遇——如果來了尊貴的男客人,就要找一個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給他敬三大碗白酒。
我并不在意,說:“我哪是什么貴客,我這是工作嘛!”
馬姐扔給我一包餅干,說:“我講的都是真的,現(xiàn)在鄉(xiāng)里的干部都害怕到大王寨來,就是過不了這一關(guān),你先吃點餅干墊墊肚子吧。說不定一到村里酒就端上來了?!?/p>
“不會是真的吧?”我有點緊張了,我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還從來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喝過酒呢,哪能喝得了三大碗白酒?
正說著,忽然聽見“咩咩”幾聲叫,一個約摸八九歲的孩子趕著幾只羊迎面走過來,我隨口問他:“喂,小家伙,你是大王寨的嗎?”
那孩子瞪著眼睛看著我,“嗯”了一聲,就從我身邊繼續(xù)往前走,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他怎么沒上學(xué)呢?我又問道:“你怎么沒上學(xué)?”
那孩子沒有搭理我,趕著羊匆匆走了,最后又回頭掃了我一眼。我看出來了,他看中了我手里的餅干,我忙舉著餅干喊道:“你回來呀,我給你餅干吃!”那孩子果然回來了,我把那袋餅干全都給了他,又問他為什么不上學(xué),他說家里沒錢,不讓他上學(xué)-問他想不想上學(xué),他說想,但是家里沒錢,上不起。他狼吞虎咽吃餅干的樣子,讓人看著不由一陣心酸。
和那孩子分手后,我們繼續(xù)向前走。我又想起喝酒的事,便問馬姐能不能不喝,或是少喝,馬姐說:“當(dāng)然不行,那是對主人的不尊敬!”見我緊張的樣子,馬姐樂了,她又說:“喝酒這規(guī)矩還不算啥,大王寨還有一個更厲害的待客規(guī)矩……”
“什么規(guī)矩?”
“凡是到大王寨的貴客,如果是當(dāng)夜住宿在村里,而且那貴客又是男的,村里就會……”馬姐說到這里突然住了口,不說了,而且還笑個不停,神色間顯得有點詭秘。我一個勁地催問,可馬姐就是神神遭道地不肯說。說話間,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大王寨。也正好是吃中飯的時間了,我知道中午一定會喝酒,喝了酒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接種預(yù)防,事關(guān)重大啊,我就說先把活兒忙完再吃飯,馬姐也同意了。
接種的地方安排在孩子集中的大王寨小學(xué),村主任老劉和學(xué)校的老師已經(jīng)在等我們了。這所村小學(xué)只有兩個老師,一個校長,其中一位老師是個挺年輕的姑娘,姓田。田老師他們早已接到通知,做好了準備,一會兒,就把到場的適齡兒童全部接種完畢。
到場的兒童全接完種后,我忽然想起了那個放羊的孩子,就說了這事,并且強調(diào)他也是適齡對象,必須接種。村主任老劉撓了撓腦袋,問田老9幣:“那會是誰家的孩子?”田老師想也沒想就說:“那肯定是石頭,村里只有他一個孩子沒上學(xué)了?!?/p>
老劉對我說,石頭放羊時滿山跑,不太好找,還是等吃完飯到他家里去找,我忙接話:“不行,時間不能再拖,再拖延下去,冷凍箱的冰塊就要化了,藥也會失效,必須立即找到他?!碧锢蠋熥愿鎶^勇地說:“我知道他在哪里,我?guī)闳ァ!庇谑俏冶称鹄鋬鱿?,跟著田老師在山里找那個叫石頭的放羊孩子。
路上,田老師給我說了石頭的情況:他家里很窮,他爸爸在工地上干活摔斷了腿,成了什么都干不了的殘疾;媽媽跟別人跑了,現(xiàn)在家里的生活就靠年邁的爺爺奶奶干農(nóng)活支撐……
我聽了后心里酸酸的,問:“他一年的學(xué)費是多少?”
田老師說一共一百多元錢,想著石頭家的境況,我情不自禁地說:“他的學(xué)費我交了,讓他上學(xué)行不行?”當(dāng)時我剛拿了第一個月的工資,正想著怎么把這錢花得更有意義一些,這正是個好辦法。田老師看了我一眼,連聲說道:“謝謝你了!我代表石頭一家謝謝你了!”
后來我們找到石頭,給他接種了疫苗,田老師拉著石頭說:“走,我們上學(xué)去,你的學(xué)費有著落了,這位好心的大哥哥愿意幫你?!?/p>
午飯是在村委會吃的,我一進門,就感覺到了不一般的氣勢:屋子里有一張大方桌,大方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菜,可是,卻只有方桌上首位置放著一個長條凳,其他三邊都沒有凳子,屋里的人都站著。老劉把我拉到長條凳旁邊,將我按著坐下,我感覺馬姐說的可能是真的了,馬上跳起來,可老劉又把我按下去,神態(tài)肅然地說:“魯醫(yī)生,你是我們的貴客,你不坐沒人坐?!?/p>
我只好坐了下來,這時,老劉高叫一聲:“上酒!”話音剛落,進來了一個姑娘,穿著一件大紅的外套,嘴上還涂抹了口紅,臉上還化了妝;她舉著一個木托盤,緩步到了我面前,單膝跪下,把酒舉到我的面前?!疤锢蠋?”我想不到一會兒的工夫她把裝束全換了,因為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這次儀式就由她來主持,我一下子懵了!屋里一片寂靜,我被這種氣勢震懾住了,連話都說不出來,我的手機械地伸出去,端起一碗酒,帶著如同忍受酷刑一般的心情,把酒碗湊到嘴邊,喝了一口,我的大腦一下子清醒了——碗里并不是酒,而是蜂蜜水!
我看了田老師一眼,她的眼里笑意盈盈,我明白了,一定是她幫我把酒換成了蜂蜜水!我不再猶豫,一口氣將三碗“酒”一飲而盡,老劉肯定還被蒙在鼓里,他伸出大拇指贊道:“魯醫(yī)生真是好酒量!”
飯后我們沒有走,因為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大王寨太偏僻了,以前的衛(wèi)生醫(yī)療檔案不健全,這次都要建立起來,還要對村衛(wèi)生員進行培訓(xùn),協(xié)助村衛(wèi)生員對所有兒童完善預(yù)防接種登記,對那些心有疑惑的家長還要上門做工作……所以我們要逗留一夜,到次日才能離開。
一直忙到晚上,該睡覺了,我走進安排給我的房間。山里還沒有通電,房間里點著一盞煤油燈。正是初冬天氣,山里要更冷一些,我粗略地打量了一下房間,想上床睡覺,可走到床邊,忽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你回來了——”接著,一個人從被窩里鉆出來,嚇了我一跳,仔細一看,居然是田老師!
怎么會出這種事呢?我窘得要命,轉(zhuǎn)身就要出去,一邊尷尬地解釋著:“對不起,我、我走錯房間了?!?/p>
田老師說:“沒錯,這是你的房間,我是給你暖床的?!?/p>
我的腦袋“嗡”地響了一下:“暖床?什么叫暖床?”
“就是暖被窩?!碧锢蠋熃忉屨f,“暖床”是很早就流傳下來的習(xí)俗,是大王寨款待貴客的最高禮遇……
我想,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田老師這個受師范教育的知識分子,也興
這一套?她可還是個沒出嫁的姑娘啊!可是她卻毫不害羞,從從容容、不緊不慢地穿好衣服,打開門出去時,她還打了個寒噤……
我躺在溫暖的、散發(fā)著少女馨香的床上,腦子里亂七八糟的:田老師她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可是,雖然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但我還是不敢有那想法的,我可不想在鄉(xiāng)鎮(zhèn)呆一輩子,我要調(diào)回城里去的;還有,“暖床”雖然是大王寨的風(fēng)俗,但男女住進了一個房間,誰能說得清楚?這種事對她、對我都有不好的影響,以后絕對不能說這事。
第二天,我很怕見到田老師,匆匆結(jié)束了工作,就回去了。后來,我盡量避免再去大王寨,也再沒見到過田老師。兩年后,我如愿調(diào)回城里一家醫(yī)院工作。
又過了幾年,我結(jié)婚了,又有了孩子。有一天,忽然一個老頭找到我,他問我:“魯醫(yī)生,你還記得我嗎?”
我端詳他半天,有點面熟,但想不起是誰,最后他豪爽地一笑,說:“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大王寨的老劉啊!”
我一下子想起來了,果然是老劉啊,原來他有一個親戚生了病,要到城里來檢查,他就找到我上班的醫(yī)院來了,圖個人熟好辦事,我當(dāng)然義不容辭,做檢查的空閑,我們又扯起了當(dāng)年的事,我問:“那個三碗酒的規(guī)矩,現(xiàn)在還有嗎?”
“沒有了?!崩蟿⒁恍Γf,“這還不是因為你啊,以前我們都是三碗酒,喝得客人人事不知,后來你來了,田老師偷偷換成了蜂蜜水,田老師說,我們村里的習(xí)慣不好,雖然禮數(shù)到了,但客人都受不了??腿藖砦覀兇宥际窍霝槲覀冝k事的,喝得干不了工作,對誰都沒有好處,后來我們就把酒換成了蜂蜜水?!?/p>
“田老師還好嗎?”提到田老師,我想起她給我暖被窩的事,忍不住又問,“還有那個暖床的習(xí)俗,現(xiàn)在也該取消了吧?”
“暖床?”老劉說,“暖床的習(xí)俗早在剛解放時就廢除了……”
我沉吟了很久,最后還是開了口:“可是……可是田老師給我暖了被窩……”
老劉點點頭,臉上又露出了當(dāng)年主持那個“儀式”時的肅穆,他說:“那是她為了報答你啊,你幫了石頭,讓他又能上學(xué)了,作為老師,讓失學(xué)的孩子上學(xué)是她最大的心愿,但她一直沒辦法實現(xiàn),因為她當(dāng)時也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拿工資了,她家的生活也非常困難。山里的姑娘思想純樸,只好用這種古老的方式來報答你了……”
我終于明白了,當(dāng)年為我暖被窩的,是一顆純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