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倚蘭
內(nèi)容摘要:《南越游記》是清陳徽言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赴粵奔喪、寓居廣州期間撰寫的一部地理游記類散文,詳細載述了清中后期廣東地區(qū)的山水古跡、風土物產(chǎn)、軼聞瑣事等情況。內(nèi)容豐富,記述真實,為清中后期廣東的歷史地理學研究提供重要的史料。通過歷史文化地理、歷史自然地理、歷史交通地理與歷史疾病地理等方面著重探討其歷史地理學價值,可以一窺清中后期自然與人文地理景觀在廣東的反映及其演變。
關(guān)鍵詞:《南越游記》 廣東 歷史地理
古今皆言“讀萬里書,行萬里路”,自唐宋以后,地理游記類文獻發(fā)展迅速,至清末數(shù)量可謂浩如煙海。在古代,廣東常被稱為“化外之地”,隨著經(jīng)濟重心的東移南遷,才得到真正的開發(fā)。關(guān)于廣東的地理游記,目前已知最早的便是唐代段公路的《北戶錄》,此后也有不少文人志士宦游或游歷廣東期間記錄此地的物候物產(chǎn)、地貌景觀、民風民俗等情況。本文要探討的便是清道光間陳徽言寓居廣州期間撰寫的《南越游記》。此書收錄于《嶺南叢書》①,說明其有一定的學術(shù)價值,正如張維屏為其作序道:“而凡游粵者,篋置一編,亦可為見聞考證之資。”[1]156但此書的歷史地理學價值并未受到學界的應有的重視②,筆者便嘗試從歷史文化、自然、交通、疾病地理等視角作初步的探討。
一.陳徽言與《南越游記》
陳徽言(?-1857),字炯齋,別號石寶子,云南劍川人。道咸間以諸生為國子監(jiān)典籍,因軍功保舉通判。自15歲起他便跟隨長輩游歷四方,后來還獨自游走齊、魯、燕、趙等地,年僅二十卻已走遍大半個中國,期間又多居于南方。陳氏曾如此描述自己,“予童時即浪跡江湖,雅不喜沾舉子業(yè),顧好馳騁于詩古文詞,恃其逸足絕塵。而往同輩見所作,輒謬加獎許,由是遂好之篤焉,而舉業(yè)益不治。”[1]194可見其好于游歷、詩文,而惡于事帖作股。咸豐七年(1857年),陳在江西東鄉(xiāng)力戰(zhàn)太平軍,不敵身亡,時年尚未及而立。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因兄長逝世,陳徽言赴粵奔喪,寓居于廣州,期間“時時追憶身之所歷,耳目所經(jīng),凡此邦山川、古跡、民風、物產(chǎn),莫不叢雜書之,亦頗及遺聞瑣事”[1]157,遂于次年著成《南越游記》,計三卷。可見,此游記乃收錄陳徽言赴粵途中及寄居廣州期間的所見所聞,文字寫實。正如他在自序中感嘆道:“石湖、霞客所為,非予所望矣,惟是自撫斯編,不勝感慨系之?!盵1]157《南越游記》雖然在敘述事物更注重抒發(fā)作者的情感,“時時寓意勸懲”[1]155,不像《吳船錄》、《徐霞客游記》這類專注于記載地理事物與現(xiàn)象的著作,但它也描述了十九世紀中葉及其以前的眾多人文與自然地理景觀,為現(xiàn)今廣東歷史地理研究提供了諸多的幫助。
二.《南越游記》之歷史地理學價值
(一)歷史文化地理方面
1.陳徽言對廣東的地理認知
在區(qū)域歷史地理研究中,感覺地理學占有特殊地位,因為感覺地理代表人們對一定區(qū)域感覺印象的價值取向和審美評判及其文化排斥或認同,并影響著人們的空間交往與文化交流。[2]在感覺地理資料中,除了詩詞歌賦等直接反映人們的感覺地理與地域評價外,游記類作品也有同樣的功用,因為游記作者是親身體驗并獲得較真實的地理認知,有從印象到排斥或認同的體驗過程。陳氏赴粵途中及寓居廣州期間,所產(chǎn)生的諸多地理印象,皆在《南越游記》中有所體現(xiàn)。他過梅關(guān)入粵,首先到的便是南雄,他發(fā)現(xiàn)“南雄地瘠民貧,錢糧積欠累累”[1]185。后乘舟至韶州城“人煙稠疊,百雉臨水,為東廣上游重郡……城中居肆者,強半廣州人。富庶不及贛州,而地勢要沖,差與相等”[1]158,可以看出當時韶州府的地理位置是相當重要的,當時有不少的廣州人到此經(jīng)商。另有,“南中富饒繁會之區(qū),無逾此者”[1]162,這是陳徽言對佛山鎮(zhèn)的評價,反映了天下四大鎮(zhèn)之一的佛山在晚清時期仍較為繁榮昌盛。陳氏不僅描述他對廣東部分地區(qū)的地理認知,而且也有對廣東的一個整體印象,“粵地幅員遼闊,擅盡山海之利。市列珠璣,戶盈羅綺”[1]175,這反映了當時廣東發(fā)達的商品貿(mào)易。陳氏對晚清廣東的感覺印象的表達對于廣東感覺地理研究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2.對少數(shù)民族之載述
關(guān)于少數(shù)民族之記載,陳徽言在卷三“明賢軼聞、瑣事漫識”中用較大篇幅載述了“山瑤”③一條。“山瑤”即“過山瑤”,瑤族的一支,在廣東主要分布在粵北山區(qū)。陳氏認為今之瑤人源自五溪蠻。“瑤之在粵西者,多胡、侯、藍、盤四姓,其在楚、粵之交者,多趙、李、唐、沈諸姓。此數(shù)大姓,在諸瑤中獨強悍,余姓推之渠魁,各雄長一區(qū)焉”[1]201,此處體現(xiàn)了粵西瑤族的人口分布與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此外,陳徽言詳細記載了瑤族的族源、分布、民居建筑風格、飲食、民風民俗等情況,以及自宋嘉泰中至清道光間歷代統(tǒng)治者的制瑤之策。為今天我們研究廣東瑤族之分布及社會變遷提供了極為重要的史料支撐。
3.對民風、民性之考察
廣東向來好賭之風尤盛。陳氏亦在游記中多次提及。不論城市還是農(nóng)村,皆有賭博之風。比如,“鄉(xiāng)村葺有斗蟀獵場,眾云集焉。有秉衡者先為權(quán)其輕重,然后各出相示,辨色審形,較量強弱,兩意既當,放而使斗,謂之‘秋興雅劇,其勝者得餅。非真有餅也。餅一斤乃白金銖半,餅之云者,虛托言耳。”[1]173-174陳氏記載南??h兩人斗蟀曾有餅多至三十萬斤,賭本之大,令人驚嘆。在“博徒”一條中也描述了廣東的其他賭博方式,如興起于潮州并傳播至會城的花會,會城的各種錢攤、骰攤、女攤、白鴿標場等,這都顯露出廣東賭博之風的肆虐猖獗。另外,他指出,潮州人因地與閩之漳泉接壤而沾染了重財輕生、彪悍好斗的性格,常有械斗事件,同時證實了他赴粵前對潮地民風、民性的認知。同時陳氏在文中也多次提及廣東盜風尤盛的現(xiàn)象。這些都為探究清中后期廣東民風、民性提供重要的資料。
4.對信仰崇拜與風俗習慣的記載
卷之二“風土、物產(chǎn)”載述了廣東部分地區(qū)的信仰崇拜與風俗習慣的情況。其中,“瓊俗尚神”一條記載了“瓊州土俗多淫祀,梵宇之外木傭、土偶,雕塑者不可勝計,其神名號亦夥。迎神時,鎏輿彩仗耀道周,如上帝、天妃、鄧天君、羊元帥等會,動聚萬眾,男婦喧闐,舉國若狂”[1]172,由此可以看出,瓊州崇尚多神信仰,迎神會成為了當?shù)匕傩盏氖珮O為耗費金錢。到嘉慶中,積弊已久的陋俗才革除。但是省內(nèi)各地信仰情況不一。道光十五、十六年間,廣州城興起設醮壇之風,“每歲九月華光神誕,里人先期于雙門設壇,延羽流誦經(jīng),謂之保境平安醮?!盵1]173每次需費萬金以上,頗為浪費,后因官府禁止,此佞神之風才逐漸減少。
在婚俗方面,廣州有哭嫁的習俗?!皬V州女子于歸時,鄰里戚
咸來送嫁,每一入至,相對噫嗚流涕,若歌若哭,移晷乃罷。已復自詈媒灼并及其夫,情辭憤惋,滿座累噓,俗謂之‘開嘆情”[1]170。以哭聲訴說封建買賣婚姻不能自主的悲痛之情,這種婚俗體現(xiàn)的是道教追求自由的精神[3],至今已鮮見。另外,隨著珠江三角洲?;~塘生產(chǎn)模式的發(fā)展,婦女逐漸獲得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于是催生了順德女子出嫁“不落家”的習俗?!绊樀屡佑讜r,與里中女伴結(jié)金蘭會,歃血會盟,誓待同盟者嫁畢,始各返夫家。波靡相從,父母翁姑莫之能禁。其先字人者,花燭屆期,所衣褻服,諸女為之縫紉,上下密聯(lián),使難解脫,慮其與夫相呢,致背盟也。于歸禮畢,夜漏盡即返故居,自此夫婦隔絕,罕能覿面?!盵1]170可見金蘭會對出嫁女子有著極強的約束力,書中還詳細描述了因女子出嫁后背叛盟約而發(fā)生命案的事件,后因此風氣稍變。
鴉片戰(zhàn)爭以后,會城婦女開始移風易俗,“十年前婦女裝飾,平髻垂髻,頭面光凈,近則濃脂厚粉,頸后大鬃長尺許(粵俗呼婦女燕尾日‘鬃),以纖妍女子而為此態(tài),彼炫其美。”[1]169而“士大夫向皆深衣大袖,冠服合度,粲然可觀;近則尚狹尚長,不分衫袍,俱垂逾骭?!盵1]169可見,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不僅政治、經(jīng)濟方面受到外來的沖擊,民眾的風俗習慣亦有所變化。
5.地方戲曲
在“粵曲”一條中,陳徽言記“南中土曲有二種:一曰‘摸魚一曰‘解心?!~良家婦女類能歌之,‘解心則惟珠江花舫及勾欄中群艷歌焉。”[1]174,可見當時不同人群專唱不同種類的粵曲?!懊繜舫吭孪?,狎客雜遝,小鬟抱琵琶歌以侑酒,宛轉(zhuǎn)呢喃,滿座傾耳”[1]174體現(xiàn)了粵曲在百姓中是相當受歡迎的,而且“其中悉用土字土語”[1]174,不同于多數(shù)記載皆言粵曲在民國時才改為白話演唱,此處便證明了在咸豐年間已開始用方言演唱粵曲。
(二)歷史自然地理方面
1.對自然災害的記載
廣東因地理位置特殊,自古至今皆是風災、水災的重災區(qū)。本書各卷中都談到了道光間的相關(guān)情況。如“道光戊申八月,颶風甚厲”[1]166,“地多颶風”[1]173?!肮锼任逶?,大水沿岸,圍基多潰,省垣東西民舍水及半扉。是秋颶風復厲,風水相激,壞廬舍人畜無算。凡四閱月,水始平……南海諸鄉(xiāng)被水尤甚,居民奔丘垤棲止?!盵1]187這里完整地載述道光十三年(1833年)風災、水災的發(fā)起、時間跨度、受災范圍及情況、所帶來的損害程度,以及受災居民之應對等。
2.對動物資源分布之載述
在這方面,僅卷3中涉及對虎的記載。在“巢僧”一條中,便有清初虎患的記錄:“增城郭北有山嶻然,高者曰華峰,山麓多古樹。國初有異僧愛其勝……時方有虎患,僧與虎畫界而居,虎不遵約束,夜食其犬……?!盵1]198此外,另篇亦記錄了道光間南雄虎患、縣官祭神驅(qū)虎之事,“其驅(qū)虎一事尤奇,荒村中白晝虎來攫人,未向晦,居民即群鍵戶。公禱于神,北川平川虎跡浸絕,而南山者猶時出為患?!盵1]185可見自清初至晚清,廣東虎患頻仍,時人的應對既有嘗試與虎和平相處,也有通過祭神來平息虎患等方式。
(三)歷史交通地理方面
歷史交通地理向來是歷史地理學的研究熱點。在這方面,本著中頗有價值的便是關(guān)于梅嶺古道的記載。梅嶺古道乃唐開元四年(716年)由丞相張九齡奉詔開鑿的,是唐代以后粵贛之間交流的官道,也是重要的軍事要道。陳氏入粵之路走的就是梅嶺古道,他越大庾嶺至梅嶺,過梅關(guān)折向南行抵粵。在梅嶺之上,“徒步登眺,萬笏峰巒簇擁足底;佇立縱目,塵襟頓爽也。道上堠亭茅店,人語宣龐;貨物絡繹,叢委于地;擔夫村女,行歌相逼;山野之音頗娛客耳?!盵1]158此處描寫了咸豐年間梅嶺古道人貨不斷的繁忙景象。于梅嶺之巔,有一關(guān)樓,名曰“梅關(guān)”,又稱“南越雄關(guān)”、“嶺南第一關(guān)”,乃粵贛之分界處。陳氏“逾此折而南,峰回路轉(zhuǎn),不數(shù)武,突有樓觀擁出,金碧輝煌,正當孔道,蓋云封寺與關(guān)廟相峙嶺之半焉。”[1]158過關(guān)樓、下南坡,當時所遇云封寺,今已遷至山麓并成為當?shù)匚幕糜尉包c。梅嶺古道向來是入粵要道,因而沿途多有刻寫歷代文人墨客詩文字句之碑、摩崖石刻。學界多認為鴉片戰(zhàn)爭以后,五口通商,梅關(guān)古道自此衰落。筆者認為,由陳徽言所見,其實不然,咸豐間依然呈現(xiàn)繁華之景,其衰落是一個緩慢的過程,直至粵漢鐵路開通才真正的衰落。因而,《南越游記》之記載可作晚清梅嶺古道由盛及衰的史料依據(jù)。
(四)歷史疾病地理方面
近年來,歷史疾病地理的研究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關(guān)注。關(guān)于清中后期廣東的地方疾病及時人的應對、治療,陳氏的游記當中亦稍有記載。在卷2“風土、物產(chǎn)”中便有“癘瘍”一條。癘瘍,即俗稱的麻風病,在南方地區(qū)廣泛分布,嶺南地區(qū)尤甚。陳氏言“東南地氣卑濕,居人每有癘瘍之疾,嶺外呼為大麻瘋”[1]178,這里提到東南地區(qū)的氣候環(huán)境,便體現(xiàn)了此疾明顯的地域特征。“是疾能傳染至傷,合家得之者,人皆憎惡”[1]178,可見時人對麻風病的憎恨、厭惡情緒。“廣、潮二州舊有麻瘋院,具其類而群處焉,有瘋頭領(lǐng)之”[1]178,則反映了粵人建麻瘋院隔離瘋?cè)说膽獙k法。對于此病的治療,古代醫(yī)書多有涉及,但在民間多有偏方。卷3則記有“妄傳醫(yī)方”一條?!跋闵接懈蝗藙⒐勒呋及O瘍,或傳方,言人膽制米可治”[1]199,最終落到了一人被取膽而死、一人獲罪處死的悲慘結(jié)局。通過《南越游記》的記載,我們可以從中了解到廣東關(guān)于麻風病的基本情況,對于廣東乃至全國的歷史疾病地理研究有著重要的史料價值。
三.結(jié)語
綜上所述,《南越游記》是極具歷史地理學文獻價值的。首先,此書雖篇幅短小,但內(nèi)容豐富,涵蓋自然與人文地理景觀,而重于人文方面,較多的反映清中后期廣東的風俗民情。其次,這是作者游歷廣東的所見所聞,內(nèi)容真實性較高。
游記內(nèi)容涉及自然、文化、交通、疾病等多方面情況,為廣東歷史地理學各分支的深入研究提供史料與分析路徑。此游記成書不過約百七十年,許多事物或失傳,或流傳于今,探討其歷史地理價值可一溯今天的古跡、民俗等方面的起源或演變。但此書存在一些不足,如部分內(nèi)容似有夸大成分,內(nèi)容分類過于簡單以致混雜,使用時要稍加辨別與考證。
注 釋
①本套叢書收集嶺南學者、作家之著述,及其他有關(guān)嶺南之文獻。著重收有歷代學術(shù)成就卓著、影響廣泛之著述,務期反映嶺南文獻之全貌.
②研究《南越游記》的專篇僅有楊皚的《略議〈南越游記〉中的某些標點》(發(fā)表于《廣東史志》2012年第四期,第67-68頁),并未有從歷史地理學價值的角度進行探討.
③瑤:原文中為“猺”,是古代統(tǒng)治者對少數(shù)民族的蔑稱,校點者據(jù)《辭海》改之,下同。本文沿用此改動.
參考文獻
[1](清)張渠撰,程明校點;(清)陳徽言撰,譚郝子校點.粵東聞見錄 南越游記[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0.
[2]張偉然.湖北歷史文化地理研究[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馬強.唐宋時期中國西部地理認識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33.
[3]王麗英.道教與嶺南俗信關(guān)系研究[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234.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