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智
枯木逢春
老騸匠今年六十多,為人正直心眼好,那做活的手藝更是沒得說。這豬哇,羊哇,騸過之后才長得壯長得好,所以老騸匠走到哪家都是塊香餑餑。可老騸匠也是個苦命人,他二十年前死了妻子,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等給孩子成家娶了媳婦,他的頭發(fā)也白了一半啦。想想看,辛苦了大半輩子還是一個人。哎,一個人就一個人吧,就不想那樁子事了。
這天一大早,老騸匠又去趕場逛豬市。正轉(zhuǎn)悠著,就碰到住在自家房后半坡上的啞巴娃,小家伙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給他比比劃劃說,他媽買豬崽的錢,叫小偷掏跑了,他媽去派出所告狀,這半天還沒見回來,啞巴娃就急哭了。老騸匠是個善心人,他把啞巴娃兒拉到面皮店里吃面皮,自己轉(zhuǎn)身去了派出所。一進(jìn)門,就見啞巴娃的娘何秀芝正坐在長凳子上抹眼淚,她一見老騸匠竟“哇”地一聲哭開了,邊哭邊說:“買豬的二百元錢,可是今年上面發(fā)的扶貧款啊。錢錢錢,命相連。偷這號錢的人,八輩子不得好死,下輩子還是三只手!”
老騸匠見狀,一把拉過何秀芝說:“算啦算啦,莫慪氣了,趁天色還早,走,到豬市上我給你挑個好豬崽。沒錢我給你墊上!”
老騸匠拉著何秀芝,走到大街上,他想把手抽回去,哪想這女人把他的手捏得緊緊地,幾次想抽都抽不回,秀芝捏緊了手說:“拉著你的手,我就像多了根主心骨,眼晴亮了,膽子大了,錢你都舍得借,一只手舍不得叫我拉?”老騸匠的臉紅了,也就由秀芝這樣拉著。不一會兒,兩人就來到豬市上。
老騸匠挑豬,那是行家。很快他就挑了兩個好豬崽,又帶她到面皮店叫上啞巴娃兒,一路回了家。
第二天吃罷早飯,老騸匠就來到了何秀芝家騸豬。一進(jìn)院門,只見屋里屋外早已打掃得干干凈凈,爐子里火燒得旺旺的,爐子上水燒得滋滋響。秀芝見騸匠來了,趕忙從柜中取出早已備下的好煙好茶。點煙,沏茶,忙得不亦樂乎。
抽了一鍋煙,喝了一杯茶,老騸匠就起身開始做活兒。騸完豬崽,何秀芝又把他讓進(jìn)屋里喝茶。
老騸匠喝著茶,望著院里做破竹子活的啞巴娃兒出了神:小家伙嘴巴不會說話,可手卻巧得很。那竹子,一絲一絲,破得通勻細(xì)致。老騸匠禁不住贊道:“真看不出,這娃兒手這么巧,破的竹篾又通勻又細(xì)致,他編啥哩?”
“編笆簍,”秀芝說,“不過他現(xiàn)在只會做這個,沒人教呀,有人教,他啥都會?!?/p>
“叫他跟我學(xué)做騸匠,你同意不?”
“啥?跟你學(xué)做騸匠?”秀芝愣了一下,激動地說:“這些年,你幫我家騸豬騸羊,從來沒收過一文錢,昨天又替我買豬崽,這又叫娃兒跟你學(xué)手藝,我咋感謝你啊!”
老騸匠擺擺手:“你這說的是啥話?你們困難,總得有個人幫?。 ?/p>
聽到這話,何秀芝頓了頓,羞澀地說: “昨天買豬崽回來,不瞞你說,我一整夜翻來覆去睡不著?!?/p>
“睡不著?”
何秀芝只是紅著臉笑,用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好久好久不吭聲。
老騸匠嘴里吧嗒著旱煙,煙霧一圈一圈在屋里飄。
何秀芝從指縫里看老騸匠,她知道老騸匠是個靠得住的男人。這幾年要不是他幫忙,自己的日子真不知咋過。當(dāng)年,老騸匠為了孩子沒有再娶,而今,孩子已娶了媳婦,他自己也該享享福啦。她知道老騸匠不會嫌棄她,在這事上她得主動。想到這兒,秀芝的臉更紅了,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我,我想嫁給你,做你的老婆。”
老騸匠一聽,如同觸電一般,渾身燥熱,心跳加快。他知道秀芝是個好女人,論人品,論長相,哪樣都不差。但自己畢竟大她二十多歲呀,老騸匠穩(wěn)住神說:“你要想想好,我大你二十多歲呢!”
秀芝說:“大又咋了,你難道連個老婆都不敢娶?”
老騸匠沒看她,只是低著頭吧嗒吧嗒猛抽一陣煙說:“要不我替你打聽個合適的?”
秀芝說:“不,誰我也看不上,我看上的只有你,我不是頭腦發(fā)熱,我想好了?!?/p>
老騸匠想了一陣,嘴里又開始吧嗒旱煙,不過臉上露出了笑容。
秀芝接著說:“我又不是要你來幫我種地,干力氣活。我是想有你這么個主心骨,替我操操心,遇事出出主意。我不是那種沒主見的女人,一不好吃,二不懶做,你只要站在背后,給我壯壯膽就行?!闭f過這些話,秀芝坐過去一些,把老騸匠的衣裳揪得緊緊地。
老騸匠說:“讓我好好想想。”
秀芝說:“你不用想,我早替你想好了。你怕你兒子媳婦不同意是不?我不怕,婚姻法上沒有這種規(guī)定,他們要干涉,我就上法庭告他們?!?/p>
“別別別!”老騸匠見這女人對自己鐵心了,自己不能再打退堂鼓了。他看著秀芝,輕輕拍著她的手,笑著點頭了。
好事多磨
自打那天起,老騸匠精神煥發(fā),經(jīng)常一個人偷著笑,唱山歌,哼二黃,誰知道他心里有多么快活?
這天,兒子回來了,他把兒子叫到房里,打算把這事告訴他,話還沒說幾句,兒子就聽出來老爸的意圖,馬上不高興地說:“爸,你這是何苦呢?放著現(xiàn)成的福不享,去自討苦吃。她家窮成那樣,屁股后面又墜個啞巴娃,惹這種麻煩事,你不怕外人笑話?”
兒子像機(jī)關(guān)槍似的“嘟嘟嘟”說了一通,老騸匠被噎得滿臉通紅,氣得直喘粗氣,連兒媳婦叫他吃飯都沒理睬,氣咻咻地出了大門。
老騸匠慪氣出了門,但一想到秀芝,一股暖流就涌上心頭,鼓動著他下定決心非辦成這婚事不可。他喃喃自語著:“我能敗在你娃娃的陣下?老子這場婚事還包含著扶貧濟(jì)困的意義,你娃娃懂嗎?”這么想著,他繞了一大圈,到天黑時,又來到秀芝家里。
秀芝早已燒好了水,備好了茶,這會正坐在火爐邊上,把手里的茶杯擦了又擦,只等給騸匠泡杯好茶。
一見騸匠,秀芝說:“我猜你一定要來,”說著把熱茶端給騸匠,“看你不高興,是娃們不同意嗎?”
騸匠看著她紅潤豐滿的臉,慢悠悠地說:“他們管不了我的事。”說話間,從身上摸出兩張百元的票子遞給秀芝,“明日你上街,買幾十斤米,割十幾斤肉,后天我妹夫要帶一幫人來給你翻修房子。你啥話莫說,做你該做的事情就得了,中午只管一頓飯。”
“你不來?”
“我不來,啥事都有我妹夫負(fù)責(zé)。我走得遠(yuǎn)遠(yuǎn)地,給他娃娃擺一場迷魂陣。”說畢起身走了。
第二天,秀芝帶上啞巴娃兒,上街買了米,割了肉,回來泡了一盆豆,半夜起來又做了一鍋豆腐。
天一亮,騸匠的妹夫果然帶著一幫人來翻修房子。到了下午太陽還沒靠山,三大間草房已經(jīng)完工。臨走時,他對秀芝說:“嫂子,明天中午,你做四個人的飯菜就行了,我們還要把房子里面的墻壁通通刷一遍,要不屋里灰突突的,不像個新房?!闭f畢手一揮,帶一幫子人走了。
終于,新房子也蓋起來了,墻壁也刷白了,里里外外都透著股喜慶勁兒。何秀芝高興得合不攏嘴,她知道這都是老騸匠給她家?guī)淼墓獠???墒且贿B好幾天,老騸匠都沒過來。
這天,坡底下一陣汽車響,原來是老騸匠兒子要出門跑買賣了。秀芝想,他這一走,騸匠就該來了吧。
果然,天剛麻黑時,老騸匠就上了秀芝的院壩。他進(jìn)門就說:“我給那小子擺了幾天迷魂陣,沒上你這兒來?,F(xiàn)在他走了,我們抓緊把這事辦了。明天你把娃兒帶上,我們上街去買衣裳,理發(fā)、洗澡,然后到鄉(xiāng)政府去領(lǐng)結(jié)婚證。生米做成熟飯,看他娃兒能把老子咋樣?!?/p>
“我們在哪等你?”
“老地方,面皮店。吃飽肚子,辦事有精神。”
皆大歡喜
第二天一早,三人就在面皮店里碰了頭。老騸匠先領(lǐng)著母子倆吃了碗酸酸辣辣的面皮,然后就領(lǐng)著她們一起進(jìn)了服裝店。
秀芝一看,喜壞了。這些年,她們娘兒倆身上穿的都是公家救濟(jì)的,自然沒有這里的衣服新鮮、好看。
老騸匠拉著秀芝問:“看上哪件?”
秀芝說:“要素凈一點的吧?!?/p>
“哎,結(jié)婚要圖個喜慶,總得買件紅的?!庇谑抢向~匠給她選了兩件素雅的,又挑了一件大紅的,秀芝滿意極了。接著,老騸匠又拉著啞巴娃兒在童裝柜臺買了兩身童裝。出了服裝市場,三人又去買了臉盆、水壺、灶具,裝了滿滿兩背簍。
東西都置辦齊了,老騸匠又把她們帶到后街洗了澡,理好發(fā),換了身新衣裳。人變了,年輕了,心里甭提有多高興。老騸匠領(lǐng)著秀芝拉著啞巴娃兒一路走進(jìn)鄉(xiāng)政府,順順利利地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書。
下午他們回來,走到自家院壩一看,不禁又驚又奇:只見院門大開著,里面?zhèn)鞒隽艘魂囮嚨囊魳仿暋?/p>
原來這是老騸匠做生意的兒子回來了。幾天前,他不同意他爸這場婚事,被他那在鄉(xiāng)政府當(dāng)干部的三姨,美美實實地教訓(xùn)了一番。老騸匠的兒子也是個響鼓不用重錘敲的人,一經(jīng)點撥,頭腦就清醒了。兒子知道他爸愛看電視,馬上到商店抱了一臺大彩電,搶在他們回來之前,送到家里,給他們牽上電線,安好插座,給老爸進(jìn)門一個驚喜。
老騸匠進(jìn)門,看到響著音樂的新彩電和站在旁邊一臉愧疚的兒子,頓時明白了大半。但他還是臉板得平平的。秀芝拉著啞巴娃站在一邊也不知說什么好。就在這時,只見兒媳從底下院子上來,站在門口樂呵呵地說:“爸,何姨,下去吃飯吧,是姑父做的,我當(dāng)下手,就等你們回來開席呢!”兒子也笑呵呵地說:“爸,何姨,咱們先下去吃一頓團(tuán)圓飯吧。婚事怎么辦,咱們邊吃邊商量?!?/p>
老騸匠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一家人挽著胳膊走出院門……
(題圖、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