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繼云
《詩刊》作為1980年代詩壇頂級的專門刊物無疑與它擁有一支詩學素養(yǎng)深厚、詩感敏銳的編輯隊伍密切相關。他們已于1970年代末就捕捉到迥異于過往的詩風,并開始陸續(xù)發(fā)表這樣的作品。1979年3月號《詩刊》轉載了北島在《今天》第1期上發(fā)表的《回答》a,作為第一次公開發(fā)表的作品,該詩用嶄新的言說模式與詩藝法則創(chuàng)設了思想啟蒙和政治詩學的新維度,北島從此成為當時最有影響、也最受年輕人喜愛的青年詩人之一。正如馬爾庫塞所說:“要是表示了一種風格上或技巧上的根本變革,它可能就是革命的。這種變革可能是一個真正先鋒派的成就,它預示了或反映了整個社會的實際變革?!眀1979年4月號,《詩刊》轉載了同樣發(fā)表于《今天》的舒婷的《致橡樹》和《祖國啊,我親愛的母親》,這也是舒婷第一次公開發(fā)表的作品。稍后,《詩刊》上,1979年8月號發(fā)表了葉文福的《將軍,你不能這樣做》,引起爭議;1979年11月號發(fā)表了顧城的《歌樂山組詩》;1980年4月號以“新人新作小輯”為欄,推出了15位青年詩人的作品,時任副主編的嚴辰稱他們?yōu)椤霸妷滦恪?,認為他們“摒棄空洞、虛假的調頭,厭惡因套、陳腐的渣滓,探索著新的題材,新的表現(xiàn)方法,新的風格,給詩壇帶來了一股清新的氣息”c。同年8月,詩刊社又以“改稿會”的形式將舒婷、江河、顧城、梁小斌、張學夢、楊牧、葉延濱、高伐林、徐敬亞、王小妮、陳所巨、才樹蓮、梅紹靜等17位年輕詩人聚集起來。1980年10月號首屆“青春詩會”專輯刊發(fā)了他們的詩作以及他們對詩歌的認知,如《雪白的墻》(梁小斌),如再次引起爭論的《小詩六首》(顧城)d,從而引發(fā)了長達六年的“朦朧詩論爭”。當時詩刊社的編輯理念就是在確保大方向的前提下偏愛而不偏廢。以這樣的原則為指導,《詩刊》刊發(fā)了不少青年詩人的新銳作品。無疑,新詩潮影響的擴大與詩刊社的推助有很大關系。這一系列期刊行為預示著一種新的詩歌審美取向的出現(xiàn)。
一
誠如瓦雷里所說:“在文學領域,人們常常對舊的一切失去好感,給它們要么當頭一棒要么致命的一擊,絕情背棄和棄舊圖新也屬常見,更可能的是人們對不合自己胃口的詩人的行為處處敏感,這都是些最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眅一時間,對這批有獨特意向和新穎文風的年輕詩人的責難風起云涌,這其中既有基于閱讀慣性與審美惰性的本能排斥,也有話語權威受到威脅的蓄意抗拒,工農(nóng)兵文學傳統(tǒng)強調的“喜聞樂見”之大眾化標準,成為對新詩潮口誅筆伐的有力依據(jù),甚至艾青、臧克家、李瑛等詩壇領袖也對他們明嘲暗諷,老一輩作家孫犁直批其為一種“于時代、于國家都非常不祥的聲調”f。然而支持者的聲音亦不絕于耳,在當時思想解放的啟蒙思潮下那些傳誦一時的朦朧詩作領風氣之先,自然好評如潮。社會發(fā)展轉型期詩人們思想解放,藝術觀念的革新與碰撞在所難免。針對1970年代末出現(xiàn)的一些內(nèi)容與形式較之以往顯得“新奇”的詩作,產(chǎn)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批評話語:或批評其“脫離生活、脫離群眾”,或激賞其“標志著‘詩歌現(xiàn)代化的開始”g,這些分歧的評價態(tài)度,以及如何看待詩歌的社會功能、詩歌創(chuàng)作與鑒賞中的其他問題等,都引起了《詩刊》的注意。
于是《詩刊》從1980年第8期起,開辟“問題討論”專欄,以供百家爭鳴、各抒己見,逐步深入認識,以期達到繁榮詩歌創(chuàng)作的目的。該欄目緊鑼密鼓,每期都刊發(fā)了一組爭鳴文章,持續(xù)了整整一年,并無門戶之見,頗具弄潮風采。其中包括首次提出“朦朧詩”說法的《令人氣悶的“朦朧”》。文中作者章明以當年發(fā)表在《詩刊》第1期上的短詩《秋》以及同年2月22日發(fā)表在《人民日報》副刊上的一組《海南情思》為例,用“晦澀、怪僻、似懂非懂”等詞匯對這兩首詩予以了評價h。同期進行爭鳴的是曉鳴。他認為詩藝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著“凝練”與“豐富”這兩種矛盾力量的結合,“衡量文學的標準應當是看作品能否豐富人們對世界的認識”,而非讀懂的難易程度i。隨后第9期,李元洛便與曉鳴爭鳴,對朦朧晦澀、看不懂的詩持否定態(tài)度j。而杜運燮則分析了自己的作品《秋》的成詩經(jīng)過,針對章明的文章進行答辯k。第10期,張炯認為對詩的“朦朧”要作具體分析,就章明援引的詩例進行了不同見解的交流l。顧工則先以“氣憤”、“憤怒”、“激怒”等語匯道出了部分老一代詩人的心聲,然后話鋒一轉,在兒子顧城激烈的辯護中(“只有‘自我的加入,‘自我對生命異化的抗爭,對世界的改造,才能產(chǎn)生藝術,……”),“我節(jié)節(jié)敗退”m。顧工以對兒子的了解證實顧城的詩歌創(chuàng)作并沒有接過“五四”以后新月派的衣缽,也非受到西方現(xiàn)代派的沖擊,而就是在文化的沙漠、文藝的洪荒中成長起來的。顧工不是在否定“縱的繼承”和“橫的移植”,而是在試圖探討國外現(xiàn)代派的“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憤怒的一代”的產(chǎn)生背景與中國經(jīng)過十年大動亂、大破壞后出現(xiàn)的“探索的一代”、“彷徨的一代”、“求實的一代”是否有相似和相近處n。值得一提的是,《詩刊》時任副主編劉湛秋在1980年第9期的《上海文學》上發(fā)表《給詩的探索者以生存的權利》一文,援引197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埃利蒂斯的《瘋狂的石榴樹》,為《秋》辯解。
接下來由于來稿頗多,又缺乏亮點,故而《詩刊》以《來稿綜述》來概述:“朦朧詩”其實是有區(qū)別的,有的“在表現(xiàn)形式上采取了獨特的構思”,將強烈的思想政治內(nèi)涵隱藏在“譎奇的隱喻和象征”中,令人一時難以琢磨;有的在“瞬間”捕捉到某種“印象和感受”,讀者難以明辨“主題”;有的思路紊亂,“構思不嚴”,或“語序錯亂”,讓人不知所云。另外,有人提到“懂與不懂”只是表象與托辭,它暴露了很多重要問題,如“詩歌的服務對象和社會功能”、“提倡詩的內(nèi)容形式多樣化和發(fā)展詩歌流派”、“繼承、借鑒和創(chuàng)新”、“詩歌反映現(xiàn)實和表現(xiàn)自我”等等,這些問題都需要進一步討論o。
值得注意的是,《詩刊》1980年第12期丁力發(fā)表《古怪詩論質疑》,矛頭直指謝冕。同期謝冕撰文《失去了平靜以后》。謝從社會史的角度出發(fā),認為產(chǎn)生朦朧和晦澀的原因是“政治上的提防”或是“迷?!保ü识鵁o法采用確定的語言和形象來表述),用承延于“文革”的心理慣性,以“學理”消解了當時兩種意識形態(tài)話語對峙中的敵意,策略性地為朦朧詩進行辯護。同時也對某些青年思想中夾雜著的空虛、頹廢以及過多的傷感情緒表示寬容,充分肯定了他們“召喚人的價值的復歸”,“呼吁人的自尊與自愛”,“鄙薄野蠻與愚昧”,“力圖恢復自我在詩中的地位”而并不沉溺于其中,讓詩歌召回了“個性”,放逐了“虛偽”。甚而以“有一種凝重的質感,一種內(nèi)在的力的搏動,一股傳達了時代氣息的悲涼”的語句對他們的詩作進行了積極的評價。同時也不無犀利地指出“‘看不懂是源于某種欣賞和批評的惰性”p。南寧會議q以后,謝冕在1980年5月7日的《光明日報》上刊發(fā)了《在新的崛起面前》,史稱“第一個崛起”。文章主要就中國新詩的發(fā)展道路進行了設想,并寄希望于寫某種“古怪”詩篇的年輕詩人身上。該文與這篇《失去了平靜以后》一樣,刊發(fā)后引起了強大的思想沖擊。謝冕的理論概括使人們對于朦朧詩的認識明朗起來,其對詩歌的命名使朦朧詩派強化了自我發(fā)現(xiàn),也使社會更加關注朦朧詩的存在。
二
“文革”雖已結束,但“革命”強有力的慣性仍拖曳著文學思維與文學觀念在原有軌道上前行,《詩刊》作為國家級大刊物,難以避免受到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這種制約既緣于朦朧詩基于獨立意識與自主立場而裹挾著激進乃至偏激的批判性,在傳統(tǒng)的新詩觀念與權威的主流意識間左奔右突,也與彼時非藝術、反藝術的觀念對文藝過于牽連纏繞,以致框約了人們的思維模式與表達方式等有關。如果說《詩刊》在朦朧詩討論初期尚能致力倡導并勉力保持良好的學術爭鳴氛圍,大致能夠將對朦朧詩的批判訴求限定在文學、學理的范疇內(nèi)(由此展示的張力令人振奮),然而隨著討論的漸次深入,于既有秩序與規(guī)范而言,新詩潮帶來了興奮感的同時也交織著危機感,一如乍暖還寒的換季時節(jié),冷不防一股倒春寒襲來,前者便為后者所覆蓋,事態(tài)的發(fā)展亦非刊物所能控制的了?!对娍返牡匚涣钇錈o法擺脫傳聲筒的命運,雖然在其背后詩學觀念、思想觀念、文化態(tài)度在激烈地沖突著。
1981年第3期,《詩刊》發(fā)表孫紹振r《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一文s,并加上“編者按”(由當時的值班副主編鄒荻帆執(zhí)筆)?!熬幷甙础闭J為強調文學的“二為”方針以及堅持馬克思主義美學原則的背景下,孫的這篇文章提出了值得探討的問題,希望在前一階段討論的基礎上,進一步對此文進行研討(后來詩刊社一再寫信給孫紹振,希望他繼續(xù)投稿,就批評的文章發(fā)表不同見解,此舉便可看出刊物試圖維護爭鳴之學術品質的意圖)。于是新一輪有策劃的論爭開始了。孫的這篇文章原本是《詩刊》編輯吳家瑾約的稿。但到了1980年12月,形勢緊張,《詩刊》就以篇幅太長版面不夠為由把稿子退了。誰想事隔一月,《詩刊》又來信討要,說是經(jīng)討論仍想用。原來《詩刊》將文章向上匯報,賀敬之特別召集《人民日報》的繆俊杰、《文藝研究》的聞山、《文學評論》的許覺民、《文藝報》的陳丹晨以及《詩刊》的鄒荻帆進行討論,認為“年輕詩人走上這條道路,這個形勢是比較不好的,不能讓它形成理論,有了要打碎”,時任詩刊社副主編的柯巖適時向編輯部轉達了當時中宣部副部長賀敬之的這一意見t。時值第一次“反自由化”,可以說孫紹振是被用來當了反面的話靶。寫按語的鄒荻帆不過是奉命而為,事后向孫紹振的道歉表現(xiàn)出了他的尷尬與無奈。
孫紹振早些時候在《詩刊》就發(fā)表了《給藝術的革新者更自由的空氣》(1980年9月號),此番“崛起”論較為系統(tǒng)地闡釋了他的理論觀點。他將所謂“新的崛起”明確為“新的美學原則”的崛起:認為“崛起”的一代“和五十年代的頌歌傳統(tǒng)及六十年代的戰(zhàn)歌傳統(tǒng)不同,不是直接去贊美生活,而是追求生活溶解在心靈中的秘密,主張詩歌應當表現(xiàn)自我;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應當施行反理性主義,不再像傳統(tǒng)美學原則那樣強調社會學與美學的一致,這表面上是一種美學原則的分歧,實質上是人的價值標準的分歧。除了“不屑于做時代精神的號筒”,他還認為,藝術需要訓練和熏陶才能掌握,體現(xiàn)出對延安時期和“十七年”文學以群眾品味改造知識分子的倡導予以了逆反u。由于倉促草就,該文不可避免地存在不少疏漏之處,一經(jīng)刊出便遭致激烈批評。
遵照賀敬之的提議,《詩刊》沒有進行大批判,而采取了傾向性的討論方式。1981年第4期《詩刊》的“問題討論”欄目刊發(fā)程代熙的《評<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針對孫文中“新的美學原則”的提綱挈領的表述逐一進行駁斥,指出其存在著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藝的痕跡,“根本不是什么‘新的美學原則”;并把孫的美學原則的出發(fā)點——“人的價值標準”和它的綱領——“自我表現(xiàn)”聯(lián)系起來,認為“一套相當完整的、散發(fā)著非常濃烈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的個人主義氣味的美學思想就赤裸裸地顯示了出來”;還從“美的規(guī)律”問題的角度,指出孫把藝術規(guī)律說成是藝術家心靈創(chuàng)造的產(chǎn)物,“否認藝術規(guī)律的客觀性”,從而顯示出其美學原則的“濃厚的唯心主義色彩”v。這篇評論文章獲得1981年至1982年《詩刊》優(yōu)秀評論獎。孫紹振在日后的回憶中指出,名為“討論”,可是被批判的文章還沒有發(fā)表,批判的文章已經(jīng)寫好了。這大概也是緣何孫氏原本還跟《詩刊》編輯朱先樹表示遭遇強勁對手,意欲全面反擊,可后來盡管詩刊社向他本人及其所在單位寫信催稿,強調此番爭鳴屬于學術范疇,然而孫紹振并未提交反駁文章w。隨后就是《人民日報》、《紅旗》雜志的點名批判。在接下來的所謂爭鳴文章中,除了《從“風”“騷”并稱談起》一文,就新詩與民歌的關系展開了論述(1980年以來詩壇幾次全國性的詩歌討論會鮮有就此問題展開討論的),其他文章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籠罩下,一邊倒的傾向十分明顯。其中反響比較大的有1982年7月號“問題討論”欄目刊出的聞山的文章《提倡“表現(xiàn)我”有害》。文中說:“作品的美丑好壞與是否‘表現(xiàn)我并無關系。提醒年輕同志‘表現(xiàn)我有很多弊?。喝菀滓龑ё髡咦呱厦撾x群眾、脫離人民的邪路;易使一些作者為自己那誰也看不懂的詩找到理論根據(jù)?!眡而1982年10月,《詩刊》理論版的編輯朱先樹發(fā)表文章《實事求是地評價青年詩人的創(chuàng)作》,則對青年詩人的創(chuàng)作予以了充分肯定,同時也提出了“有的同志擔心打亂仗”的隱憂。
另一位成為話靶人的是徐敬亞。他曾經(jīng)在1980年就被詩刊社視為種子選手,選派參加了第一屆“青春詩會”,也早在那時他就表示:“曾經(jīng)有那么多年,我跟在虔誠的朝圣者們中間,默默地走,失去了思想,也失去了聲音。忽然有一天,我覺得這時代是屬于我們自己的了?!@時代是足以產(chǎn)生最偉大詩篇的時代,我無能。但我要跟著它,刻寫那崛起的線條,顯現(xiàn)那撕裂藤蔓的聲音?!眣覺醒的自我與“崛起”的愿望奔突在他的意識中。1981年1月徐敬亞在《福建文學》上發(fā)表《生活·詩·政治抒情詩》一文,闡釋了他對詩歌的看法。1983年1月,他又在《當代文藝思潮》上發(fā)表了《崛起的詩群》,洋洋兩萬數(shù)千余字,較之前兩個“崛起”,更為明確、系統(tǒng)地提出了一整套詩歌主張。身為在校大學生,年輕人的凌厲與張揚令其對中國新詩傳統(tǒng)的抨擊決絕而猛烈,并使該文呈現(xiàn)出大不敬的面貌。作為文壇風云的“晴雨表”,《詩刊》在1983年的10月、11月兩期接連刊發(fā)了兩篇有分量的評論文章:10月號上林希的《“新的,就是新的”嗎?——評徐敬亞的一個觀點》,抨擊徐敬亞“全面否定中國新詩運動六十年的歷史,全面否定民族文化傳統(tǒng),全面否定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實質上已陷入了虛無主義的泥沼”,認為徐的“自我”論并無任何創(chuàng)新,“不外是一種十分陳舊、十分腐朽的資本主義沒落的悲哀”z。11月號《詩刊》又刊出程代熙的《給徐敬亞的公開信》,該文對徐文中談及的“形成流派、風格的三個必要前提即獨特的社會觀點、獨特的藝術主張、對審美趣味和鑒賞理論的特殊要求”進行駁斥,認為徐對近六十年來包括詩歌在內(nèi)的整個文學傳統(tǒng)的看法是片面的,指出徐用“獨特的社會觀點”來“撼動”我們的“統(tǒng)一的社會主調”,又用現(xiàn)代派、新月派的傳統(tǒng)來排斥新文學的革命傳統(tǒng),目的就是為了給那個“帶著強烈現(xiàn)代主義特色的新詩潮”掃清道路,進而得出結論:“這是一篇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思想的宣言書!”@7
其實在1982年夏,甘肅的《當代文藝思潮》剛創(chuàng)刊時,徐便將“崛起”一文主動投給該刊,刊物方面“非常興奮”,問他是否敢堅持這一觀點,他當時是理直氣壯地給予了肯定答復。原來《當代文藝思潮》覺得事關重大,將稿件一直上呈,匯報到了北京,此后雙方的書信、談話等,主編謝昌余也都保留了記錄。值得一提的是,隨著周揚的《關于人道主義的反思》的發(fā)表,“清除精神污染”運動可謂山雨欲來風滿樓。文章發(fā)在1983年第1期,1月中旬,北京馮牧組織的討論會就開始了,突然冒出了這樣一篇文章,自然不容。盡管《詩刊》的一位編輯曾在文章尚未發(fā)表時就給了徐預警信號,可接下來的一系列緊鑼密鼓的批判仍令徐不寒而栗:將文章定性為“背離了社會主義文藝方向”,并刪掉了名字后面的“同志”二字,更有甚者,有一個部門的文件明確地說徐患“精神分裂”——雙方力量的懸殊很快讓“一個人的戰(zhàn)斗”接近尾聲。然而令徐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向單位提交的行政檢查《時刻牢記社會主義的文藝方向》一文在沒有征求他本人意見的情形下,于1984年3月5日的《人民日報》公開登出,占用了半個版面。隨后《詩刊》 《光明日報》 《文學評論》等主流紙媒都予以了轉載。“我可以投降,但是我不可能用署名的方式檢討”,時至今日這件事仍令徐敬亞甚為糾結@8。
三
關于“崛起論”,作協(xié)還專門集會批判,稍后假借政治,把它列入“精神污染”,作為“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予以反對。值得一提的是,《詩刊》時任副主編邵燕祥因不堪忍受雙重身份帶來的煎熬,毅然請辭。顯然,他無法漠視《詩刊》副主編的行政職務的性質與其專業(yè)技術職務的性質之間的矛盾。一方面,作為資深詩歌從業(yè)人員,他的詩歌學養(yǎng)與藝術良知令他本能地排斥將“朦朧詩”和“崛起論”列為“精神污染”以清除,另一方面,身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執(zhí)行者,副主編身份無法使其將所應承擔的義務置之度外。既然妥協(xié)與抗爭間的周旋無法保全刊物的品格,那他只有退而求其次,獨善其身了。
1983年大半年,詩刊社的矛盾和猶豫可從將“問題討論”欄目換成了“詩論動態(tài)”這一期刊行為中看出端倪,后者僅以簡報的形式將詩壇的論爭動態(tài)展示給讀者,“現(xiàn)場直播”變成了“轉播”?!对娍返男脑骋怦R受到了田間、阮章競、魯藜等同志的批評,認為其“旗幟不鮮明”@9。
然而自1983年夏后,事況呈現(xiàn)出嚴重態(tài)勢。新疆石河子的綠風詩會與重慶詩歌討論會接連召開。1983年第11期《詩刊》在頭版重要位置發(fā)表了時任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常務書記朱子奇《高舉社會主義詩歌的旗幟》一文#0。朱聲稱是和柯巖代表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前來聽取意見#1,可文章中充斥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語匯“人民群眾”、“現(xiàn)實生活和斗爭”、“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等,同時指出“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某些不良傾向,特別是詩歌評論中出現(xiàn)的三次愈來愈系統(tǒng)化的‘崛起之類的公開挑戰(zhàn),哪怕是支流、是少數(shù),也不容忽視,不應沉默”,“他們的論點不是創(chuàng)新,而是復舊,也不是什么‘崛起,而是道地的沉淪,實際上是徹底的虛無主義和沒落思想”。舒婷的《會唱歌的鳶尾花》等被點名批評。接下來在重慶詩歌討論會綜述中,更是直指“三個崛起的錯誤理論程度不同并越來越系統(tǒng)地背離了社會主義的文藝方向和道路,比起文學領域中其他的錯誤理論要更完整更放肆。我們和‘崛起論在對詩與生活、詩與人民、繼承與創(chuàng)新、如何借鑒外國文學等一系列問題上的分歧,不但是文藝觀的分歧,也是社會觀、政治觀、世界觀的分歧,是方向、道路的根本分歧”#2,措辭之嚴厲令其更似一篇討伐檄文。該文配發(fā)了“編者按”,將“崛起論”定性為“資產(chǎn)階級文藝思潮向社會主義文藝方向的一次挑戰(zhàn)”,同時詩刊社作出公開檢討:“回顧過去我們對這種理論給詩歌界造成的思想混亂和精神污染的嚴重性認識不足,雖然組織過討論,但論戰(zhàn)的力量和深度是不夠的?!?3會后新華社發(fā)消息批判“三個崛起”,稱詩歌須堅持社會主義的方向,稍后二中全會提出“清除精神污染”。為了強化論戰(zhàn)氣勢并拓展深度,自詩歌界“清除精神污染”運動啟動至次年春,《詩刊》火勢強猛,連篇累牘一氣發(fā)表了近二十篇批判文章,“崛起論”當然地成為了靶子,楊煉的《諾日朗》、北島的《彗星》、顧城的《結束》、舒婷的《流水線》等也都難逃被炮轟的命運。
從初期的同志式的平等的文藝爭鳴,到此時敵對的排他的思潮論戰(zhàn)與清污,其立場與態(tài)度的急轉蘊含了幾多無奈。有例為證。其中,《在“崛起”的聲浪面前——對一種文藝思潮的剖析》#4曾獲評1983年的《詩刊》優(yōu)秀評論獎。盡管丁國成為其撰寫的得獎理由為“觀點鮮明,分析細致,鞭辟入里,勢如破竹,讓人感到痛快淋漓,同時覺得它確鑿有據(jù),以理服人”,“講究革命性、科學性、藝術性”,并“旗幟鮮明,充分說理,文采斐然”#5,且該文后被《文藝報》 《光明日報》 《當代文藝思潮》等有較大影響力的紙媒轉載,但饒有興味的是,在二十余年后《詩刊》自己的紀要中,這篇“優(yōu)秀評論獎”獲獎篇目竟然沒有收錄在案#6,這一試圖對那段不堪的過往歷史的遮隱行為可視為刊物的隱形書寫。
此外,1983年底至1984年初,詩刊社還配合全國如火如荼的學習《鄧小平文選》活動,新辟“學習札記”專欄。其間刊發(fā)于刊物的詩作總體說來乏善可陳,缺乏新活亮點。
可以說,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于朦朧詩潮的影響是全方位的,涉及其發(fā)端的初衷與主要題材,同時關乎其表述的方式以及精神內(nèi)核,乃至作為文學現(xiàn)象的意義本身。因此,朦朧詩潮中無不充斥著“立場和方向”、“逆流”、“反動”、“小資產(chǎn)階級現(xiàn)代派”等政治批判術語,顯示出其在政治、社會范疇產(chǎn)生的影響要甚于文學本身,如是充斥變相表明了一種面對權力的無奈和選擇。非詩因素的干擾下,論爭顯得劍拔弩張,朦朧詩人遭到了壓制甚至惡意的詆毀。
四
身為權威刊物,《詩刊》的“權威”呈現(xiàn)出令人玩味的雙面性:一方面權力中樞需要借助大國刊維護既有秩序的權威;而另一方面文化大機器的“高管”們在對權威進行維護時,又無法杜絕以既得話語權不受侵犯為前提,而后者顯然帶有個人化訴求的意味。作為著名詩人和評論家的艾青、臧克家都可謂詩壇領袖,他們既是《詩刊》這一陣營的發(fā)言者#7,又是權力話語的沉迷者和捍衛(wèi)者,表現(xiàn)之一便是其對朦朧詩的近乎本能的排斥與否定。誠如程光煒所言:“‘壓制是文學制度建立和形成過程中的‘必然現(xiàn)象,是一個基本特征……1949至1976年間的‘非主流作家和作品一旦在80年代參與‘歷史敘述過程中贏得了‘主流地位,那么,漸漸就會產(chǎn)生壓制性的力量,對‘非主流作家作品采取敵視或漠視的態(tài)度。”#8
清除“精神污染”期間,作為作協(xié)顧問,臧克家以革命者的決絕姿態(tài)與詩人的昂揚激情提出:“必須堅持黨對文藝的領導,不允許擺脫或削弱這一領導;必須堅持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黨中央關于文藝方面的一系列重大方針、政策,不允許有任何反對這些方針政策的言行;必須繼承和發(fā)揚‘五四以來的,特別是三十年代左聯(lián)領導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以來黨領導的革命文藝的傳統(tǒng),絕不允許否定或偏離;必須重視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的優(yōu)秀文學遺產(chǎn),批判地吸收外國的東西,但要以我為主,大而化之,絕不能生吞活剝,邯鄲學步?!?9“必須”、“絕不”等行文語匯的使用,正體現(xiàn)出對大一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局面進行堅決維護的意圖。曾經(jīng)在不同場合親身感受了臧克家大批“精神污染”時激情磅礴、詞鋒銳利之講話風格的前《詩刊》編輯唐曉渡,在回憶臧老“及時識別、堅決粉碎”的措辭以及他將茶幾上的玻璃拍得砰砰作響的情景時強調:“一個像他那樣還有鋼鐵般的信念和眼光的人,除了捍衛(wèi)與這種信念和眼光有關的秩序外不會再關心什么。他不會困惑,也無意尋求任何意義上的對話,因為他的耳朵中早已充滿同樣堅硬的真理結石?!?0據(jù)孫紹振回憶,臧老一早便告誡謝冕別與孫之流交往過密,謝置若罔聞,“清污”期間,臧便將多年來與謝的來往信件打包上交組織,謝啥也沒說,只是將自家墻上以往引以為榮的臧的墨寶撤下$1。有關細節(jié)隨著當事人回憶的披露,有助于我們更貼近歷史的真實。
在回憶“崛起論”事件時,謝冕和孫紹振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艾青。1979年1月號的《人民文學》以艾青的長詩《光的贊歌》唱響了“歸來者歌”。艾青在八十年代初便指出:“有人想從現(xiàn)實生活中脫離出來寫‘自我,甚至把‘自我擴大到遮蓋整個世界,結果寫出來的東西并不見得多么美,多么動人”,顯然這是對另一種聲音的否定;同時他對“崛起派”論者也頗有微詞:“有些人吹捧朦朧詩,把它說成是詩的發(fā)展方向”是“奇怪”的,認為有的青年詩人經(jīng)歷了十年浩劫,無人指引下無選擇地讀了一些書,愛思考、要探索的他們“否定一切,目空一切,為抗議而選擇自己”,因此“崛起論者”選擇了他們,他們是“被崛起”的一代$2。
詩壇領袖的種種言論表明,也許正如哈貝馬斯所言:“報刊業(yè)變成了某些私人的一種機制;也就是說,變成了有特權的私人利益入侵公共領域的入口?!?3謝、孫二人都覺得艾青的惱火與自己有關。謝冕認為艾青反對“崛起論”是因為對自己有意見,而這意見則肇始于:一方面謝冕支持北島等年輕人,北島與艾青有過節(jié)不說$4,一些年輕詩人甚至大放厥詞要將艾青“送到火葬場”$5,而身為大學老師的謝冕很可能被誤認為是幕后指使者;另一方面,艾青可能擔心年輕學者謝等另扯大旗,意在取代自己詩壇領袖的地位,故而心存警戒,對“崛起論”的攻擊毫不手軟,“蒙汗藥”、“迷幻藥”、“崛起論者為了自己的崛起而崛起”等言論流布于公開媒體$6。值得一提的是,力挺朦朧詩的主將中,謝冕在北京大學執(zhí)教,孫紹振起初畢業(yè)后也是留在北大任教,只是后來轉職于福建師范大學,劉登翰供職于福建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這些青壯年學院派不約而同地垂青朦朧詩,以其在當時已具相當影響力的學術地位,為朦朧詩鳴鑼開道,也許這也是“前輩”們所隱憂的。
如果說前一時段的批評尚是經(jīng)過溫和的包裝,那么“清污”階段,便是赤裸裸的“文化專制主義”了。艾青說:“精神污染是我們精神文明建設的最大障礙,現(xiàn)在黨中央號召加以清除,真是好極了!”認為詩人躲在個人心靈的小天地里,咀嚼痛苦,詠唱哀傷,感慨寂寞,用撲朔迷離、晦澀難懂的字句抒發(fā)的是“不健康情緒”,是在“散布精神污染”,“簡直近乎荒誕”!$7早在1981年的一次思想座談會上,艾青就發(fā)言抨擊過“精神污染”。兩年多來他不斷對“朦朧詩”提出意見,引起不小的爭論。關于詩歌的方向,他認為應是時代的鏡子和回聲:“詩人應該是他所生活的時代的忠實代言人,詩應該受自己良心的檢查,所謂良心,就是人民的利益和愿望?!?8可以說,四十年代延安“講話”后倡導詩人代工農(nóng)兵立言大寫民歌致使藝術流失的慘重教訓已被有意無意地淡忘,引導的欲念再度萌生。
其實,客觀地說,論爭之初艾青自發(fā)性地投入其中應該說是出于詩界前輩對詩歌發(fā)展的使命感,進而對其方向予以規(guī)范與引導,是沒有個人恩怨與情緒介入其中的。他只是對部分過分強調自我、流露出過于消沉情緒的詩作就詩論詩,擔心這種“內(nèi)傾化”不利于詩歌發(fā)展。如他于1980年在《詩刊》 《人民文學》 《詩探索》等多家全國性文學刊物上都對“看不懂”的詩做出了糾偏的努力,殷切期望年輕詩人們能夠令“自己認為的美與丑”和“群眾認為的美與丑和諧一致”$9。同時,他對以“三個崛起論”為代表的詩評詩論就朦朧詩所操持的激賞態(tài)度也很不以為然,擔心一方面會誤導年輕詩人愈發(fā)只關注小我,格局愈發(fā)局促,另一方面會因此而影響到更為廣大的年輕人的“三觀”。其實他就北島《網(wǎng)》的批評,既是源于雙方詩學觀的不同,更是身體力行,倡導批評與創(chuàng)作的良性互動,以踐行并示范其對詩評的一貫主張。就在上文提及的同一場講座中,他亦毫不諱言北島也“有一些好詩”,只是希望北島們慮及“整個國家、民族的文化程度、文化教養(yǎng)的問題”,“把你的水平降低,降低到群眾能接受的水平”%0,對事不對人。
早在1954年,艾青就被智利著名詩人聶魯達推舉為“中國詩壇的泰斗”,在廣大青年學生間擁躉無數(shù),不啻為年輕寫手的詩歌“教父”,其詩作成為包括黃翔、北島等朦朧詩人在內(nèi)的廣大寫作者主要的詩學資源。1979年,平反后的艾青以其《歸來的歌》重返詩壇,再度引發(fā)“艾青潮”。然而,詩歌觀念的南轅北轍與年輕一代“崛起”的欲望,加之此前種種齟齬,“弒父”行為便不難理解。也難怪艾青于公于私都無法容忍了:“他們一面抄襲我的作品,一面又要把我送進‘火葬場。比如那首有名的詩‘生活——網(wǎng),其源自我的《火把》。”%1其實,舒婷的《致橡樹》與艾青的《樹》也有著驚人的相似處%2。身為前輩,就晚生對自己的模仿耿耿于懷,與聽聞“崛起”論主將孫紹振將之列為新詩六十年中屈指可數(shù)的“三個半”詩人之首自覺“甚慰”%3,患得患失間泰斗的危機感畢露。往大處說,他是為中國新詩的發(fā)展走向擔負起責任,往小處講,年輕人的不敬與不肖委實需要“圍剿”。
“朦朧詩”歷史地位的確立與被認可,與“三個崛起”的理論為其鳴鑼開道是分不開的?!叭齻€崛起”的命名,表明了詩歌斷代的熱望。需要厘清的是,“朦朧詩人”和“崛起的詩群”是兩個不同概念。根據(jù)洪子誠和劉登翰的觀點,1970年代末崛起的所謂年輕詩人,年齡跨越了20至40歲的幅度。他們既包括“重視詩的社會‘干預作用,期望對社會生活進程以積極影響”,以兼具“理性色彩和熾熱激情”為特征的一批詩人,如雷抒雁、曲有源、駱耕野、李發(fā)模、張學夢、楊牧、葉延濱、熊召政等;也包括“更重視對人的內(nèi)心情感世界的揭示”,“抱著提高人對‘自我本質與人類存在環(huán)境的認識”、“促進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的目的來寫詩的一批詩人,如舒婷、顧城、梁小斌、傅天琳等。這兩種詩人在表現(xiàn)題材、藝術形式、思維方式等方面都呈現(xiàn)出迥異的特征%4。詩刊社在詩作的發(fā)表與新人的推介上對這兩股新勢力可謂不分伯仲,只是后者的創(chuàng)作因其“異質性”從而更具“新”的面貌,并進而備受爭議。
【注釋】
a此后,《星星》 《芒種》 《上海文學》 《萌芽》 《長江文藝》 《福建文學》等文學刊物紛紛開始關注朦朧詩,顧城、楊煉、舒婷、梁小斌、江河等朦朧詩代表人物陸續(xù)在這些文學刊物嶄露頭角。
b[美]赫·馬爾庫塞:《現(xiàn)代美學析疑》,綠原譯,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
c嚴辰:《寫在“新人新作小輯”前面》,《詩刊》1980年第4期。
d該六首小詩發(fā)表后,讀者紛紛作出多樣解讀。方冰在1981年1月28日《光明日報》第4版將其《遠和近》、《生活》等四首詩評價為“作者看不清前途究竟怎樣,于是便朦朧起來”,“是作者對于生活失去堅定的信念,追求自由化”,“是脫離集體的,脫離社會的,無限膨脹的自我表現(xiàn)”。迫于輿論壓力,顧城不得已而為之地在1981年10月號的《星星》詩刊發(fā)表了自己對這六首詩的解讀。
e[法]保爾·瓦雷里:《論詩》,《象征主義意象派》,黃晉凱、張秉真、楊恒達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73頁。
f孫犁:《讀柳蔭詩作記》,《詩刊》1982年第5期。
g編者:《“問題討論”專欄(1)》,《詩刊》1980年第8期。
h章明:《令人氣悶的“朦朧”》,《詩刊》1980年第8期。
i曉鳴:《詩的深淺與讀詩的難易》,《詩刊》1980年第8期。
j李元洛:《鑒往知今一議》,《詩刊》1980年第9期。
k杜運燮:《我心目中的一個秋天》,《詩刊》1980年第9期。
l張炯:《也談詩的“朦朧”及其他》,《詩刊》1980年第10期。
m這種寫作上的“同情—引導”模式公劉已使用過。參見公劉:《新的課題——從顧城同志的幾首詩談起》,《星星》復刊號,1979年10月。該文被《文藝報》在1980年第1期加“編者按”轉載,“怎樣對待像顧城同志這樣的一代文學青年?他們肯于思考,勇于探索。但他們的某些思想、觀點,又是我們所不能同意,或者是可以爭議的”,要對他們“加以正確的引導和實事求是的評價”。
n顧工:《兩代人——從詩的“不懂”談起》,《詩刊》1980年第10期。
o先樹:《關于所謂“朦朧詩”問題討論的來稿綜述》,《詩刊》1980年第11期。
p謝冕:《失去了平靜以后》,《詩刊》1980年第12期。
q1980年4月南寧會議召開,這是新時期詩歌史上首次全國性大規(guī)模的詩歌研討會。會議以“詩歌的現(xiàn)狀和展望”為主題。會上謝冕提出如何評價青年詩人創(chuàng)作的問題,引發(fā)爭論。受南寧會議的啟發(fā),詩刊社于1980年9月在北京定福莊舉辦了“詩歌理論座談會”,丁力、丁芒、李元洛、謝冕、孫紹振、吳思敬等23位來自北京及其他各地區(qū)的詩人和詩評家與會,有支持朦朧詩的謝冕、孫紹振、楊匡漢、吳思敬等,也有持激烈反對意見的丁力、聞山、李元洛等,還有一些中間立場者。就“新詩應遵循什么道路發(fā)展、詩與現(xiàn)實以及‘詩歌現(xiàn)代化、學習外國、詩的感情的真實性、自我、怎樣看待青年詩人的探索”等問題七天來不同的觀點(甚至是截然不同的意見)得到了自由的表達與充分的探討。(參見吳嘉、先樹:《一次熱烈而冷靜的交鋒》,《詩刊》1980年第12期)較之南寧會議,定福莊會議有更多的人出來支持“朦朧詩”。詩藝觀的撞擊是激烈的,但會議氣氛則相當友好?!对娍飞垩嘞?、柯巖等領導也前往聽會,前者還態(tài)度明朗地表示了對朦朧詩的支持。從該年度的12月號起,在一年多的時間里《詩刊》陸續(xù)編發(fā)了相當數(shù)量的理論爭鳴文章。盡管從詩學建設的角度看其積極意義甚微,但體現(xiàn)出了這場論爭的開放性以及學理層面起碼的平等,這是1949年以來的一個突破。
r《詩刊》在南寧會議上通過論文《新詩的民族傳統(tǒng)和外來影響》注意到孫紹振,并向其約稿,即刊于《詩刊》1980年9月號的《給藝術的革新者更自由的空氣》,該文初步闡發(fā)了孫的理論觀點,可謂其“崛起”論的序曲。孫本人在苦悶的“文革”歲月中,經(jīng)老詩人蔡其矯介紹得以品讀了“世界,我們和解了吧”這種讓他“感到骨頭里冒出一股涼意,像刀子一樣刻在我心里”的詩句,以及來自“對人的隔膜的哀傷,對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渴望,還有可意會而難以言傳的、潛在微妙的體驗和意識,包括那無聲的共鳴和溫婉的默契,那樣的微妙,那樣的清純,完全是另外一個心靈的和藝術的世界”的震撼,從而知道了北島和舒婷。(參見孫紹振:《孫紹振訪談:我與“朦朧詩”論爭》,《當代文學研究資料與信息》2010年第2、3期。)
s該文與此前謝冕《在新的崛起面前》(《光明日報》1980年5月7日)及之后徐敬亞《崛起的詩群》(《當代文藝思潮》1983年1月號)并稱為“三個崛起”。謝、孫、徐三位評論家以老、中、青齊備的陣容,為朦朧詩鳴鑼開道,盡管他們對于“崛起”這個詞的使用可謂未經(jīng)商榷,不約而同??剂筷P于“三個崛起”的論爭,不難發(fā)現(xiàn)其儼然已躍出“朦朧”范疇,而觸及詩的美學以及詩歌與人民、與時代的關系等重要問題。
tw@8王堯:《“三個崛起”前后——新時期文學口述史之二》,《文藝爭鳴》2009年第6期。
u孫紹振:《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詩刊》1981年第3期。
v程代熙:《評〈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詩刊》1981年第4期。
x聞山:《提倡“表現(xiàn)我”有害》,《詩刊》1982年第7期。
y徐敬亞:《詩二首(小序)》,《詩刊》1980年第10期。
z林希:《“新的,就是新的”嗎?——評徐敬亞的一個觀點》,《詩刊》1983年第10期。
@7程代熙:《給徐敬亞的公開信》,《詩刊》1983年第11期。
@9柯巖:《關于詩的對話——在西南師范學院的講話》,《詩刊》1983年第12期。
#0該文經(jīng)由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張光年、副書記馮牧以及詩壇老將艾青、臧克家等把關。
#1柯巖以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與《詩刊》副主編雙重身份主持了此次會議。
#2呂進:《開創(chuàng)一代新詩風——重慶詩歌討論會綜述》,《詩刊》1983年第12期。
#3《編者按》,《詩刊》1983年第12期。
#4這是鄭伯農(nóng)在重慶詩歌討論會上的書面發(fā)言,載于《詩刊》1983年12月號。
#5丁國成:《獲獎作品、評論簡評》,《詩刊》1984年第4期。
#6詩刊社在其創(chuàng)刊50周年的刊物紀要中,將之略而不提。參見《〈詩刊〉紀要》,《詩刊》2007年第1期。
#7此二人都是《詩刊》的編委。
#8程光煒:《文學講稿——八十年代作為方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3頁。
#9李德潤、李光茹:《臧克家談要站在清除精神污染斗爭前列,新華社北京10月29日電》,《詩刊》1982年第6期。
$0唐曉渡:《真是臨到一個“高速公路的時代了”》,《經(jīng)濟觀察報》2006年8月28日。
$1%3孫紹振:《孫紹振訪談:我與“朦朧詩”論爭》,《當代文學研究資料與信息》2010年第2、3期。
$2艾青:《從“朦朧詩”談起》,《文匯報》1981年5月12日。
$3[德]尤爾根·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wèi)東等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222頁。
$4二人之間于1976-1980年間曾分享過一段忘年交,后1980年7月艾青在詩刊社舉辦的“青年詩作者創(chuàng)作學習會”上,以北島的《網(wǎng)》作為反面教材進行評析,后北島雖未專門發(fā)表文章駁斥艾青,但在其詩歌《彗星》中表達了和黃翔相似的態(tài)度和信念:“回來,或永遠走開∕別這樣站在門口∕如同一蹲石像∕用并不期待的眼光∕談論我們之間的一切∕其實難以想象的并不是黑暗,而是早晨∕燈光將怎樣延續(xù)下去∕或許有彗星出現(xiàn)∕拖曳著廢墟中的瓦礫∕和失敗者的名字∕讓它們閃光、燃燒、化為灰燼?!辈豢煞裾J的事實是,黃翔、北島早期詩作都受艾青影響。
$5受謝冕文題的影響,貴州大學那時出了一本油印的“民刊”《崛起的一代》,并在第2期推出“無名詩人談艾青”專欄(其中以1978年“民主墻運動”的第一個社團“中國啟蒙社”的主將黃翔的態(tài)度最為激烈),該刊在1981年出了第3期后,被要求停刊。《崛起的一代》把一些年長的詩人都罵得很兇,其中有“艾青你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了,不要在我們隊伍里擠,不然,就把你揪到火葬場去”,要求他將“占據(jù)的地盤空出來”。
$6王堯:《“三個崛起”前后——新時期文學口述史之二》,《文藝爭鳴》2009年第6期。
$7$8《艾青談清除精神污染》,《經(jīng)濟日報》1983年11月1日。
$9%0艾青:《與青年詩人談詩》,《詩刊》1980年第10期。
%1艾青:《在京部分詩人談當前詩歌創(chuàng)作》,《文藝報》1981年第16期。
%2田志偉:《朦朧詩縱橫談》,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59-160頁。
%4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新詩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73-3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