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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光影像(外一篇)

2018-08-31 10:19李曉
北方文學 2018年22期
關(guān)鍵詞:豬油生產(chǎn)隊

李曉

總有一些舊時光的影像,鑲嵌在我記憶的天幕里。這些影像,獨自對我,星星一樣閃爍。

從前的慢船

在宋朝,天空很藍,是青花瓷一樣的顏色。有一年,蘇東坡坐一艘慢船去海南,到達那個當年還是蠻荒之地的孤島,足足走了一個多月。

我不能與蘇東坡同坐一條船去宋朝,但那些年我坐慢船的時光,還在天幕隱隱中駛來,停泊在這個時代,屬于我一個人的港口。

坐一艘慢船,去河流下游,與騎一匹駱駝,去草原游牧,是一樣的逍遙時光。

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這古詩,常讓我神游在一條河流的下游,有我一個精神上的老友,手搭涼棚望盡千帆,或是一個紅顏,依欄等我。

看那河流上來來往往的船只,像甲殼蟲一樣隨波逐流在水面上,那是屬于河流上的慢船時代。而今,高鐵高速航空時代早已來臨,好多的慢船,已從河流退役了。

有一天我在河流的港灣,看見一艘??康睦鲜捷喆?,船舷上已積滿了厚厚的銹垢。我想起這艘慢船在河流上行走的時光,船在走,浪在動,風在吹,一艘慢船,它的呼吸也是最古典的。

坐一艘慢船出游,獨自一人,或是有幾個慢性子的友人陪伴,是那些年的美好時光。

有年我坐一艘慢船去南京,要四個白天三個夜晚。在浪高風急的峽谷,我看到了岸邊樹上竄動的猴子,有一只猴特安靜地托著腮,像我認得的寫詩的吳三,他也猴一樣瘦,高額深目,喜歡托腮思考一些嚴肅的問題。船走走停停,常常在深夜里搖蕩的水聲中,聽客船上廣播里響起的聲音,到某某碼頭了,請旅客們帶好行李下船。那些睡眼惺忪的乘客,扛著背著提著拖著行李下了船,他們那夜里的步履,也是夢游一樣漂浮。碼頭上,小縣城里深夜的燈光,螢火蟲一樣閃閃爍爍。

船到了白帝城,正是清晨時的朝霞滿天,時空就這樣仿佛穿越到了李白的年代。但有一個問題我總想不明白,“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雖是下游,但峽谷里浪大濤猛,江流中處處是漩渦,李白坐的這艘帆船,還千里江陵一日還,速度咋這么快呢。古代的帆船,冷動力時代,這船再快,也是慢船吧。后來我懂了,這是春風得意的李白,在詩歌里的夸張意象。

古代的慢船,古銅色皮膚的纖夫,他們那峽谷上巖石一樣凸起的肌腱,這是我對那些沉默而又富有力量男人的想象。他們偶爾迸發(fā)出的高亢號子,把一條河流的水也喊得高漲了。一條河流的兩岸,血汗之路上鑿刻出來的屐痕處處,與一艘船命運與共的航程,是最好的呼應(yīng)。我想起一些古代的船上乘客,他們用那悲憫目光望著青筋畢露的纖夫,纖夫的每一次吆喝,讓河水上漲,也讓心潮起伏。

那些年,我常坐一艘慢船,去云霧縹緲的下游尋找我精神世界的遠方。我之所以愿意坐一艘慢船去,是想這樣優(yōu)哉游哉的時光慢一點,慢一點抵達,就可以讓夢晚一點醒來,一旦抵達了目的地,我即將面臨的,又是返程了,而逆流而上的航程,是我不愿意見到的灰撲撲的故鄉(xiāng)。

那些年,在常州求學的小喬,也是這樣坐著長江上的慢船而去。小喬說,她看的幾部古代名著,都是在慢船上伴著水聲閱讀完的。小喬說,她當年在慢船的搖晃中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成了一個妖精。而今,小喬也快人到中年,有天她告訴我,真想再坐一趟慢船去常州。舊船票是沒有了,濤聲依舊,但能不能登上當年那艘慢船,我是真的不知道了。但我可以告訴眼袋深垂的小喬,你的夢想還可以堅持下去,而今做一個女妖精是多么幸福的事。

從前那些坐慢船的時光,成為我人生時光里的一幅剪影:青色天光里,一艘慢船,在河流中央與一個時代打著告別的手勢。

重拾舊信遇見你

赤子孤獨了,會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這句話說的是大翻譯家傅雷,在他遭受命運折磨時,依然感覺“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翻譯了浩瀚的西方文學作品。那時,大兒子傅聰遠在歐洲游學,傅雷把對兒子嚴厲、博大、溫厚的綿綿之愛,都流淌在了一封一封書信里。后來,傅聰和弟弟把這些父子之間的書信結(jié)集出版成《傅雷家書》,三十多年過去了,感動了一代又一代人。

有一次,我在一篇文章中讀到傅聰傅敏兄弟倆到父母墓碑前讀信,他們一同撫摸著冰涼的墓碑,想把爸爸媽媽從遙遠的世界里呼喚出來,我的心里也是那么難受。人到中年,重讀《傅雷家書》,眼前總浮現(xiàn)起這個中年男人當年在上海江蘇路二百八十四弄安定坊的書齋內(nèi),給兒子深情地寫信,然后穿過大街去郵局投遞信件的清瘦身影,他依然保持著尊嚴,把每一根頭發(fā)都梳得一絲不茍,雙眸明亮,但已有兩個浮現(xiàn)出的深深眼袋……傅雷用豐厚的文化底蘊,通過書信不斷涵養(yǎng)滋潤出一個藝術(shù)家的傅聰、一個杰出英語教師的傅敏,我對父子之間在書信里的相互激蕩,充滿了由衷敬意。有天我讀了《傅雷家書》,在晚餐的桌子上斟滿了一杯酒,心里喃喃呼喚的,就是這個優(yōu)雅、謙卑、傲骨、有時脾氣也很大的傅雷老先生,我同這顆老靈魂的跨時空相逢,通過一杯薄酒的發(fā)酵,在血液里貫通了。

前年,是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我偶然買到一本抗戰(zhàn)家書,讀到了往日心里那些鐵骨錚錚的抗日俊杰寫給親人的家書,有的大都成為了遺書。這些信里,依然有家長里短,兒女情長,讓我與他們再次相遇,只是少了那一份以前想象中虛無的崇高,他們以骨肉之軀,血染疆場,以殷殷囑托,激勵后人??箲?zhàn)名將左權(quán)將軍,隕落戰(zhàn)場時年僅三十七歲,在他從前線寫給妻子的一封信里這樣寫道:“在閑游與獨坐中,有時總仿佛有你及北北(女兒)與我在一塊玩著、談著,特別是北北非常調(diào)皮……我也種了四五十棵洋姜,還有二十棵西紅柿,長得還不壞……”這樣一個慈愛父親的形象,躍然紙上,我仿佛眺望到了炮火連天中那一塊種了洋姜、西紅柿的菜地,左權(quán)將軍從菜地里躬腰后抬起頭來,我似乎還看到了老照片中他那挺直的鼻子。

讀一個當年知青寫給家里的信,他說自己近來的工作就是垛馬草,知道那個年代朦朧田野上真有一個村里蓄長辮子的小芳。讀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青年們的通信,想起我走在縣城塵土飛揚的大街上去拜訪一個著名詩人的情景,那天從他家里走出來,他塞給我兩個咸鴨蛋,我在縣城的星空下,晃蕩了一夜……

讀民國年代的信。魯迅寫給許廣平幽默冷峻中親昵語氣的情書,讓魯迅一貫嚴肅的形象頓覺和藹親近。蕭紅在日本寫給蕭軍的信:“別人的黃金時代是舒展著翅膀過的,而我的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里過的……”對這個孤苦的女子頓生愛憐之心。胡蘭成寫給張愛玲的一封信就八個字“因為相知,所以懂得”。張愛玲也回了八個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個因為愛,低到塵埃里卻開出花的女子,在我心里更清晰了,她也不再是那天邊一彎凄冷的新月。

把時光之舟放逐得更遠一點,還可以讀到孔子的《論語》,李白寫給汪倫、孟浩然寫給王維、蘇東坡寫給黃庭堅的詩,其實也是翻越關(guān)山萬重的舊時書信,我仿佛聽到了嗒嗒嗒的馬蹄聲,還有天空中嘎嘎嘎叫著的雁陣聲,那是古時大地與空中穿越萬里的信使。見字如面,而今我上哪里找到一封孟浩然、蘇東坡、王安石他們的原版書信,要不,我一頭扎入唐朝、宋朝的時光深水里去打撈一下?

前幾天于凌亂的書柜里整理家信,讀到一封父親寫給我的信:“兒啊,我還是你的爸爸,好嗎……”那是我青春期叛逆時,憤然之中在一張包面條的紙上寫下了斷絕父子關(guān)系的協(xié)議書,等我蓬頭垢面流浪歸來,父親從門縫里塞給我的一封信??烊甑娜兆舆^去了,這個八十歲了一直愛嘀嘀咕咕的老頭兒,還在人世間做著我的爸爸,我應(yīng)該慶幸命運待我柔腸慈心。

這些安臥在老時光里的信,沒被蒼涼之風吹散,卻被歲月的老棉被焐熱,讓每一個字都有了溫度,也讓我遇見了那些又滄桑又年輕的面孔,忍不住學著張愛玲的口氣輕聲打了一個招呼:“噢,原來你也在這里呀……”

老豬油

我在冬天的夜里收到一個微信,是遠在天津的老劉發(fā)來的。老劉在微信里感嘆,真想念媽媽在鄉(xiāng)下用老豬油拌的白米飯啊。

老劉再也吃不到媽媽的老豬油拌飯了,媽媽去了另一個世界,老豬油也早已經(jīng)融化在過去的歲月里。

在冬天的城市里,老劉對老豬油拌飯的思念,也讓我想念童年鄉(xiāng)下時,在柴火灶里用豬油炒的大白菜、紅薯粉條、芹菜絲……

當然,我想念的老豬油,是上世紀的豬油了,主要是指我身體還在上躥的七八十年代。那個香啊,讓我在夢里也咂動舌頭,那是在吃豬油渣兒。

而今,三十多年過去了,我由一個鄉(xiāng)村少年,成為一個煙塵滾滾里的中年男人,兩眼渾濁,一思考人生的意義就覺得疲憊不已。但還值得慶幸,在世事人心的熬煉里,一顆心,還散發(fā)著豬油那樣的沉香。

稻谷歸倉,往往又是鄉(xiāng)下人一年辛苦的開頭,秋收了,又開始冬忙。只有殺年豬,冒著熱氣的豬肉下鍋,鄉(xiāng)下人才可以坐下來,就著蒜苗炒肥肉、豬血湯喝上幾頓大酒。殺年豬時,我一個堂叔,總喜歡伸出巴掌去量一量豬的肉膘,嘿嘿嘿笑著說:“有三個指頭的膘呢?!币坏┍旌?,豬油就多。豬油怎么不多嘛,豬已經(jīng)吃了一個多月的紅薯。豬油多不多,是衡量一個鄉(xiāng)村家里,殷實不殷實的標志之一。

剛殺的年豬,肚子被氣筒吹得滾脹,用大鐵鉤掛著,只見屠夫?qū)κ执荡禋猓娩h利的殺豬刀,對著白瓜瓜的豬肚子嘩地一聲劃開,一股熱氣騰出來,屠夫伸出手掌去摸豬肚子里白花花的豬油叫出聲來:“哇,這豬油安逸!”

豬油從豬肚子里割出來,一般是在旁邊守候的奶奶接過去,她摟著木盆里沉甸甸的豬油,緩緩放入一個黃色陶罐里,用鹽攪勻,撒上干花椒,用蓋子密封好。再后來,我母親把這豬油在鐵鍋里熬出純油來,再倒進罐子里冷卻,鄉(xiāng)村叫臘豬油。

但我奶奶不這樣干,因為這樣,豬油在罐子里看起來,飽滿多了。一個豬油罐,成為全家人心里的藏寶罐。那時鄉(xiāng)村人的臉色,大多菜青色,或者發(fā)黃,主要就是營養(yǎng)不足。每逢家里炒青菜、炒南瓜、炒茄子、煎豆腐,或者下面條,奶奶就抱出豬油罐,用鍋鏟把豬油鏟出,柴火灶里噼噼啪啪燃著稻草或者柴木,放進高溫的鐵鍋里,只聽哧啦一聲,鐵鍋里騰出一股油煙,在旁邊咂著嘴兒守候的幾個孩子,口水一冒就出來了。奶奶把煎熬出豬油的枯黃油渣,鏟上來,倒給幾個孩子早已攤開的手上,或者直接倒入嘴里,也不怕燙,在嘴里貪婪地攣動,香啊,奶奶,香啊,媽媽。

我母親偶爾在炒菜葉里、鹽菜面條里吃到豬油渣,就用筷子偷偷夾到我碗里,我一口就吃掉,再眼巴巴蹲守在母親面前,看她碗里還有沒有豬油渣。母親把碗里翻掏了好幾遍說:“娃,真沒有了?!庇浀糜幸淮?,母親說:“娃,你好好讀書嘛,長大了天天吃豬油渣?!?/p>

每到中秋節(jié),一粒粒白生生的糯米早已歸倉,奶奶就用豬油煎了,在鐵鍋里蒸糯米飯,奶奶在糯米下墊一層荷葉,蒸出的豬油糯米飯?zhí)貏e香。一輪明月當空,我看得清母親臉上還撲著塵灰,一家人,就在院壩桌子上吃一頓團圓的糯米飯。吃飽了豬油糯米飯后,我躺在竹椅上望月亮,感覺月亮里面有一棵樹,就像村頭的黃葛樹。

我爺爺臨死之前,奶奶抱著老油罐,一步一步走,用豬油煮了一碗面條,爺爺只喝了一口湯,就落氣了。

我認識的一位詩人,在北京開了一家著名的餐廳,還堅持用豬油炒菜,食客們大叫過癮。在懷舊的酒家,我真想陪詩人喝一頓好酒,吃豬油炒的菜。我還要告訴詩人,我早已不寫詩了,但我還在心里愛著詩,就像愛著那老豬油。

純文學雜志

前不久,看到《人民文學》主編回答記者關(guān)于文學雜志會不會消亡的問題,主編樂觀地說,人性沒有那么簡單,我們有麥當勞等很多更時髦的食品,但我們還是要吃羊肉泡饃嘛。

《人民文學》《鐘山》《當代》《十月》《收獲》《花城》……這些響當當?shù)募兾膶W雜志,對上世紀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文學小青年來說,仿佛聽到了航空母艦的名字。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正在灰撲撲的縣城大街游蕩,路過一個出售報刊的郵政門市,看見櫥窗內(nèi)擺放著剛到的文學雜志,花兩元五毛錢買了一本文學雜志,翻開一看,哇,有縣城魯詩人一組氣勢磅礴的詩歌,蘑菇云一樣騰起在雜志上。我胸口發(fā)熱,邊走邊讀魯詩人的大作。我靠在一棵樹上,想起自己在小鎮(zhèn)默默多年寫詩,夢想的事情就是在一些文學雜志發(fā)表作品。天邊的每一個雷聲,都以為是自己詩歌發(fā)表前的預兆。和我一樣,那些滿臉粉刺的文學青年,他們帶著夢游一樣的目光,癡望著文學雜志上一些作家的名字,幻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能夠在上面飛奔。為了發(fā)表,我們只得地下游擊隊員一樣打探著那些民間的內(nèi)部雜志,在上面發(fā)表文章,沒有稿費,有時連郵寄的郵票也要附上。

所以那個年代,像魯詩人這些時常出沒在純文學雜志的作家詩人,成為我精神的偶像。魯詩人來自東北,身材本身就高大,加上那時我目光有些異樣,在縣城見到魯詩人,更覺得他高大了。我去縣城拜訪他,他正趴在窗口眺望霧蒙蒙的長江,我竟緊張得張不開嘴。魯詩人告訴我,就是這奔騰不息的長江,給了他源源流淌的詩情。我猛地失落了,原來我沒有住在長江邊,寫的詩歌才那么小家子氣,大多是一些狗叫雞鳴人恍惚的句子。

我還參加了魯詩人在縣城賓館舉辦的詩歌研討會。我坐在最后一排,一邊聽著詩人們發(fā)言,一邊鬼鬼祟祟地猛啃一口西瓜。旁邊一個寫小說的文友突然狠狠掐了一下我的手:“鄉(xiāng)下人,吃西瓜文明點呀!”研討會最后,輪到縣里專程來出席會議的宣傳部門領(lǐng)導講話了,領(lǐng)導是個禿頂,邊講話邊撓頭頂。他講得激昂,鼓動縣里作家們,發(fā)奮圖強,多在國家、省一級的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作品,縣里可以給予獎勵。作家們紛紛表態(tài),摩拳擦掌,誓言要在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作品。中午,縣里出資,慶賀魯詩人在文學刊物發(fā)表詩歌的喜事。領(lǐng)導輪流給他敬酒,我側(cè)耳聽見領(lǐng)導的敬酒辭:“魯老師,這是縣上的光榮啊,縣長委托我給你敬一杯酒!”一直激動著的魯詩人一仰脖就喝了。最后,他跑到廁所吐了一地。

二十多年的時光溜走了,不知不覺就溜到了我的中年。這是一個裝嫩顯得羞澀、裝老顯得矯情的年代,我也沒有在純文學期刊上發(fā)表過太多的作品,就是發(fā)表了,也遠沒有當初那樣激動了,因為讀者已是多元化了。有一個詩人向我抱怨,他在一家著名的詩歌刊物上發(fā)表了上百首詩歌,感覺在詩壇還是寂寂無聲。我坦然告訴他,過去那種在純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了幾篇文章就一舉成名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這是一個全民都可以寫作的時代,越是普遍的事物,好東西就彌足珍貴,寫作者的命,就是不停地寫下去。

當年那些曾經(jīng)著名的純文學期刊,我無意中做了一個統(tǒng)計,在我生活的城市,總發(fā)行量沒超過一百本。但我還是常常購買一本,晚上睡覺前拿起來在床頭撫摩一下,如同撫摩我在城里日漸粗壯的腰身,撫摩我愛人漸漸變得粗糙的肌膚,但是親人一般的溫暖。

純文學刊物,在這個時代的天幕下,我不能說它是昨夜滑落的星辰,但它確實在天邊孤獨地眨閃著眼睛。請允許我在窗口,向天幕中這樣的眼睛給予凝視。

老家的第五生產(chǎn)隊

在我們老家,過去某某大隊下面的第幾生產(chǎn)隊,那個稱呼已經(jīng)成為了歷史,現(xiàn)在正確的稱呼是某某村第幾組。

不過我現(xiàn)在回老家,還是習慣性地稱呼第五生產(chǎn)隊。我是第五生產(chǎn)隊的人。

我們那個生產(chǎn)隊,在村里排行老五,所以就是第五生產(chǎn)隊。

總?cè)丝?47人,田地面積456畝,有五十歲以上的單身漢兩個,一個五保戶。這是1980年大隊會計報表上的數(shù)字,他能夠兩只手同時打算盤,可惜死了好幾年,要是活到現(xiàn)在,我要動員他去參加中國達人秀節(jié)目。

在我們那個生產(chǎn)隊,我父親是大學???,是村子里最高文化了。生產(chǎn)隊的人說,我父親還是建村以來最大的官員。

其實我父親不是官員,他就是縣城機關(guān)一個領(lǐng)導的秘書。不過生產(chǎn)隊的人不這樣認為,秘書就是官員。我父親筆頭好,一些領(lǐng)導之所以在會議上能吼上兩嗓子,有時就是秘書在幕后操刀。

我從小就生父親的悶氣。他絲毫沒有官員的派頭,生產(chǎn)隊殺一只羊,他還要難過地閉上眼睛。我發(fā)覺父親有些裝,我奶奶九十歲那年落了氣,他竟當著人的面笑了,后來才是哭。我生父親的氣,是他還沒生產(chǎn)隊隊長那樣的派頭。農(nóng)戶家殺了豬,請隊長去吃肉,他還要發(fā)表講話,用一根小枝丫當牙簽,在牙縫里掏肉。唯唯諾諾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父親,感覺是受了雷擊的樣子。

有一年,生產(chǎn)隊長去縣城里找我父親,讓他幫忙搞點化肥回來。父親不但沒幫上忙,還在生產(chǎn)隊長面前出了丑。生產(chǎn)隊長回來說,我父親追著領(lǐng)導的吉普車跌跌撞撞跑,在后面喊,領(lǐng)導,領(lǐng)導,你的包。生產(chǎn)隊長回來帶嘲諷的語氣說,不就是一個給領(lǐng)導抬轎子端洗腳水的王八么。

我母親聽到了,嘿嘿嘿地笑。我和父親的關(guān)系,一直不親近,我三十歲那年,有次還開導我母親和父親離婚。母親終于發(fā)火了,你要我去死啊。

我們那個生產(chǎn)隊,出了好多怪事丑事。比如,傳說某個單身漢口味重,對牲口有興趣,程胡子家有一頭母豬,為了捍衛(wèi)它的“貞潔”,每逢那單身漢來院子里晃蕩,程胡子就揮舞著一把明晃晃的斧頭,嘴里似乎還在念叨咒語啥的。還有,一向慈眉善目的劉老漢,在生產(chǎn)隊的水井里投毒,后來被關(guān)了一個月出來,還是笑瞇瞇的樣子,說自己是正當防衛(wèi)。他還居然活到了九十三歲。

想起那年,我在一個小鎮(zhèn)做了干部,堂伯鬼鬼祟祟來到我單位,說親眼看到我家祖墳冒青煙了。我知道堂伯說的是屁話,他有白內(nèi)障。

二十二歲那年,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了,人長得猥瑣,寫了好幾年愛情詩,還不見愛情的動靜。我們生產(chǎn)隊長的女兒,喝井水長大,皮膚比西施差不了多少。隊長托人來提親,準備把他的女兒許配給我。我害怕成為愛情的五保戶,就答應(yīng)了。

哪知,我看不慣生產(chǎn)隊長嘴里兩顆缺牙,他嬉笑的樣子,就像打麻將贏了大錢,太沒城府了。他似乎明白了我的不滿,很快去補了兩顆金晃晃的假牙,一回來就到處宣揚,要給我和他女兒操辦婚宴了,還要請縣里領(lǐng)導來講話。我氣憤了,抽刀斷水,和他女兒終止了戀愛關(guān)系。不要以為我是寫朦朧詩的,一旦我絕情起來,我不比黃世仁差。

而今,我們那個生產(chǎn)隊,荒涼了。雜草瘋長,把路淹沒了,把田園也快淹沒了??隙ㄓ幸惶?,它要消失在雜草叢中。當年生產(chǎn)隊的人,差不多都到了城里居住。我回去統(tǒng)計了一下,生產(chǎn)隊里還有十七個人居住。前不久,一個農(nóng)婦買了耕田機,她心里急,看到那么多田園荒蕪,卻把自己的雙腿軋斷了,血把一個田里的水也染紅了。我想起離開生產(chǎn)隊那年,我的叔說,侄兒,混不下去了,回來種地,鐮刀、扁擔、蓑衣,都給你留著。叔早走了,每逢清明,我還是要給他燒冥錢寄去。

上個月的一天晚上,我借宿在村里人家,半夜萬籟俱寂中聽到一聲犬吠,恍然到了外星球。

每逢我回到我們那個生產(chǎn)隊,我還染上了一種怪癖,總喜歡去山頭轉(zhuǎn)悠,去看看那些土墳。

我的這個怪癖,是和生產(chǎn)隊里的周老二學來的。周老二十年前從生產(chǎn)隊搬來城里,起初很興奮,天天吃油條喝豆?jié){,但越活越寂寞,常一個人回到村里,穿過雜草叢生的山梁,坐在墳前,和他那些逝去的老先人說話。

周老二的兒子是一個老板,肚子越長越滾圓,他大把大把地花錢,不想有“人到了天堂可錢還在人間”的痛苦,這些我都比不過他,他一頓飯常常就是幾千塊錢。我混了一個科長級別,一個月工資雜七雜八加起來,也就四千多塊錢,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打發(fā)過去了,還要送禮什么的。我就想,一個人要在這世上活下去,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兒。一度時間,我總想發(fā)大財。城里老付語重心長對我說,你整天這樣瞎琢磨,只能減你的壽命。我也不想過早地把身份證上的照片當作遺照。我就一個賤命,我是我們那個生產(chǎn)隊里,頑固的一個拖拉機手,突突突地行使在崎嶇老路上,冒著濃煙,從瓦特時代緩緩開來。我的好多文友,都寫暢銷書了,都給大導演寫劇本了,我還是寫著自己的一些小心事。我的好多同事,都處長廳長級別了,我還是寫著“加強、強化、重視、必須”這樣的枯木文字,還是寫著春花秋月下的徘徊感傷。而今我手機一般只開一半天,上午寫作,下午閑逛,人與人之間,不要相互干擾。

想起有一年,我們那個生產(chǎn)隊里來了一群人,戴著安全帽,是鉆井隊的,聽說我們生產(chǎn)隊的地下有石油。正好,是在我家自留地里。我媽說,命恐怕要改變了,她打著鋪蓋卷兒抱到自留地里睡覺,反復要求,要賠償,是她把土地保護好的。但村里干部說,石油是國家的,想發(fā)財,沒門兒。結(jié)果,轟隆隆鉆了幾天,石油,真沒有,倒是我們生產(chǎn)隊里一個水靈靈的少婦,跟鉆井隊里一個工人私奔了。那少婦的一張黑白照片,還被一個單身男人壓在枕頭下睡覺。

還是說生產(chǎn)隊里墳的事情。有天我叫上周老二,回到生產(chǎn)隊。我再次和他去山頭溜達,陪周老二一座一座土墳往前走,回憶著那些人。

一座土墳已老得不成樣子,微微隆起的小土丘,有幾塊風化了的石頭,像一個鄉(xiāng)村戴著破氈帽的老頭兒,佝僂著身子,捂著胸口在咳嗽,咳出了血,把腳下的草也染紅了。這是我大爺爺,我對老二說。他死的那一年,我剛四歲。大爺爺是怎么死的哎?他六十七歲那年,擔著生產(chǎn)隊的一捆稻草,走著走著,就倒在了地上,再沒爬起來。大爺爺?shù)墓撞?,是臨時找吳老四家借來的,大奶奶說:“四哥啊,你還要活些年數(shù),就先給我家老頭子吧?!?/p>

這一座墳,就是吳老四的。吳老四那年死于肺癌,他的煙癮好大。一個大煙桿吧嗒吧嗒著,騰起的煙霧好比在燃稻草,吳老四嘩地一口痰吐出去,嚇跑了一只雞。吳老四死前幾天,從床上爬起來,把那個煙桿用水洗凈,再用帕子擦干,吧嗒了幾下,艱難地吞咽著口水。他的遺物,就是一個煙桿兒,掛在土墻上。說是有個晚上,他家鬧起了鬼,煙桿里吧嗒著火光了。吳老四的老伴兒卻一點不怕,她說,那是吳老四還魂回來了,他早過了奈何橋,還沒忘了前世的親人。

那松柏樹下壘起的高高土墳,是劉老大的。那年夏天,雷雨滂沱,劉老大牽著一頭牛去樹下躲雨,一聲霹靂,騰起一股白煙,劉老大通了電,倒頭就死了。這人的命,沒一頭牛那么大,牛安然無恙。劉老大死的那年,我在村小讀三年級。放學回家,我看見劉老大的土墳,還不到兩個月,就長出青草了,一只羊在那里,咩咩咩啃吃墳上的草。劉老大的子孫興旺,有一個還在外地做了官員,過年常回來,把劉老大的土墳壘了又壘。

一塊叫作老鷹石邊的土墳,是姜大貴的。姜大貴脖子上長了一個瘤子,壓迫得他好苦。后來,他說話也沒力氣了,就搖著頭打手勢,吞著口水,表示不想說話了。姜大貴最后的力氣,用在了上吊上。他找來一根放牛的繩子,在一棵桐樹上上吊了,還沒落氣,就被去地里拉屎的張大寶發(fā)現(xiàn)了,把他救了下來,大罵他:“姜大貴,你這個找死的,活著不好嗎,可以喝酒,吃臘肉。”三個月后,姜大貴還是用同樣的辦法,死去了。我的三奶奶說過一句話,她說人啦,尋思著怎樣去死,最后就是怎樣死去的,那是命。

在三奶奶的墳前,我想著她那一年的死去。三奶奶躺在三爺爺?shù)膲炃翱拊V,老頭子啊,快來接我過去哦。半年后,三奶奶生了一場大病,去見三爺爺了。

那天,我和周老二一路回憶著那些土墳里的事兒,如在廢墟里考古的人。這時,一架飛機從頭頂轟鳴而過。我和老二坐在石頭上,沉默著,像風中冷去的石頭。想起十多年前,在我故鄉(xiāng)山梁上修機場,我爺爺?shù)膲炐枰w移。我們把爺爺?shù)膲炌谄饡r,棺材爛成了幾塊朽木,爺爺也只剩下了幾塊凌亂慘白的骨頭,但我分明看見,骨頭里,幾顆牙齒還在,爺爺好像還在尖厲地呼喊。

這些村莊里死去的人,像一片樹葉在風中掉下來,無聲無息,最后用黃土打包,成了墳。若干年后,墳也不見了,成了記憶。記憶也消失了,成了天地間飄蕩的風。

我是生產(chǎn)隊里的人,我生命的部分密碼,是生產(chǎn)隊的一些基因埋在我的血肉里,這個,繞不開。

在城里的父親母親,而今還喜歡去街上溜達梭巡,一旦發(fā)現(xiàn)從我們那個生產(chǎn)隊里來的老鄉(xiāng),就會沖上去,緊緊擁抱,或者一直拉住手,說個不停。

有次,我看見父親母親碰到一個在城里居住的生產(chǎn)隊老鄉(xiāng),父親母親居然和那人抱頭痛哭在一起。我明白了,那就是所謂的鄉(xiāng)愁吧,這不知是多少人的不治之癥。

第五生產(chǎn)隊,等我死了,做你那里的鬼。

責任編輯 韋健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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