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村人
在童年的記憶中,我家里的堂屋中間供桌上方的正墻上,正中間貼著一張毛主席畫像,兩邊貼著一副對聯(lián)“毛主席萬歲”和“共產(chǎn)黨萬歲”,對聯(lián)兩邊各有兩張“文革”時期的宣傳畫作陪襯,每年過年時換一次。過年供飯時,母親跪在供桌前,嘴里叨念的是“祖宗三代保佑我全家清清潔潔平平安安”,附帶必須還要說小聲一句“毛主席您也來吃飯了”。在供品冒出熱氣的繚繞中,毛主席永遠都是一個表情,慈祥地看著我們跟在母親后面,跪在供桌前面給他磕頭,給祖宗磕頭。對于隨后燒給祖宗們的“錢紙”,母親只是說,“祖宗三代你們來領錢了”。絕對不敢說“毛主席您老人家來領錢了”。因為在1976年9月9日以前,不論是誰說出這句話,只要被“上綱上線”的人聽到,當事人“不死也要蛻一層皮”的。幸好這句話永遠沒有從我的母親嘴里說出過。
那時候,我記得每一次只要在供桌前面磕頭,是要燒很多紙錢的。因為這種淺黃色的粗糙紙張,就是父輩們在村里制造出來的土紙。父親把幾刀土紙逐一對破裁開,裁成小楷本大小的單張以后,再用錢鑿鑿出手指甲殼狀弧形的錢眼,就成黃錢了。逢年過節(jié)供奉祖宗,燒的紙錢就出自村里的槽房,不用人民幣去買,自然就燒得多一些。其實,這紙錢雖說是燒給祖宗三代,不如說是燒給毛主席。因為我那時根本沒有祖宗三代的概念,父親的父母親是什么模樣我根本不懂,再往上就更不用說。對于一個只有七八歲的懵懂孩童而言,只認得跟大人去山上上墳時看到那一堆堆石頭圍砌出來的叫做墳的土堆,里面埋著一個叫做公公,一個叫做奶奶,一個叫做老祖,一個叫做太祖的不曾見過的人。在我的潛意識里,我想跪在這些墳堆面前燒紙錢,祖宗們肯定是會領受的。而跪在供桌面前燒紙,祖宗們肯定拿不走。因為在我們家里祖宗們站的位置應該是在供桌上面正墻的正中間,也就是粘貼毛主席像的那個位置,而偏偏為什么這個位置要讓還在活著的毛主席的畫像去占領呢?那些燒給祖宗的紙錢明明就是燒給一個還在活著的人嘛。那時的我嘴上不敢講,但心里就是這樣想的。
這一個位置的改變是從1982年開始的。那一年我17歲,高中畢業(yè)后回到我過去讀過的小學當民辦教師。這一年過春節(jié)前幾天,看到村里的蔣傳國小滿(叔)在給幾戶人家寫家堂。這家堂由大大小小的紅紙對聯(lián)組成,正中間一張紅紙的中間是豎寫的“天地國親師位”幾個大字,就在同一張紙上的大字兩邊,又各豎寫著三行小字。其中一邊寫的是“湖廣得道禹王壽福”、“造紙先師蔡倫祖師”、“陰司公公蔣發(fā)旺神”;另一邊寫的是“初二十六牙祭仙官”、“南海岸上觀音菩薩”、“蓋天古佛關(guān)圣帝君”。正中間大紅紙左右兩邊是一副寬大的對聯(lián),對聯(lián)的左右邊是短小的小紅紙寫的灶君位和祖先位,上面是棱形的“?!薄暗摗贝笞郑钸吘壥且桓睂ΨQ的大對聯(lián),左右各有一聯(lián)作為封聯(lián)。就是這一副叫做“家堂”的東西,從此永遠取代了毛主席畫像,取代了“毛主席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取代了“農(nóng)業(yè)學大寨”、“工業(yè)學大慶”類型的宣傳畫。我的祖宗從這一年起,正式搬上了供桌上方的正墻上,一直延續(xù)至今沒有改變。從那一年起,我知道了“湖廣人”、“造紙先師”的關(guān)系,找到了石頭村造紙的根源,知道了我們“湖廣人”所供的“家堂”為什么會比其他江西籍、南京籍的家堂多出六行小字的原因。
就在我弄瞳了我的先人們?yōu)槭裁磿暮锨Ю锾鎏鰜淼皆颇限I子山下造紙謀生的同時,1982年11月,石頭村的最后一窯竹麻在完成了它的各個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以后,這一個有著兩百多年的造紙手工業(yè)終于走到了歷史的盡頭。
憑著我對這一段消逝的歷史記憶和負責任的態(tài)度,我必須把那一根箭竹的命運作一個完整的交代,這也是對已經(jīng)逝去的祖先和我的父母親輩們最好的懷念。
制造土紙的地方叫做槽坊,也叫槽房。石頭村的槽房只不過是三間沒有封±山的石頭墻支砌的瓦房。從窯孔里煮出來的竹麻經(jīng)過漂洗以后,形成“亂麻窩”狀的絲條,這些絲條狀的東西,又像從腌菜缸里撈出來的泛黃的酸腌菜,瀝干水分以后,把它背到槽房里堆起來,通常要占半間房子的位置,這一堆有五六噸重的“亂麻窩”,就是即將變成“一窯紙”的總原料。
槽房里的布局是這樣的:左邊一間靠后墻的半間堆原料,前半間和廈子下面的空間,各支一張槽,是“抄紙車間”。中間一間的正中是一張固定的三角焙,我們的方言一般讀作焙(pei),是“烘焙車間”。前面還有半個偏廈,在地面上挖一個長2.5米,寬1.5米,深1米,有30度傾斜角度的地坑,地坑的三面用厚木板鑲起來,形似農(nóng)村用的膠輪車上不關(guān)門的木車廂,再在這一個前低后高的木箱里裝一張木碓,這算是“碎料車間”。右邊的一間用來堆其他工具和雜物,整個槽房的布局簡單實用。
造紙的全部程序在槽房里完成。
第一道程序就出自“碎料車間”。木碓,是這個車間的靈魂。如果在這里不把這個木碓的形狀敘述出來,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永遠想象不出來那些在窯孔里煮熟的箭竹是如何變成顆粒和細末的。這里的木碓形狀和磕竹麻的木碓形狀基本一樣,只不過磕竹麻的木碓頭是一個木桶般大小的錘子頭模樣,把生竹子打爛叫做磕,也叫做磕碓。碓頭是砸在地面上的一塊石板上,生竹子墊在石板上就是靠木碓頭一錘一錘砸爛的。而在這個狹小空間安裝的這一架木碓的碓頭是一根有八磅水壺粗,有1米長的櫟樹,櫟樹的底部是碓嘴,上面開一個3厘米寬,10厘米深的十字槽,在十字槽里卡入一片高15厘米,寬20厘米,和兩片高15厘米,寬10厘米,厚2厘米,跟十字槽大小的鋼刀片,這三片一大兩小的純鋼刀片,叫做碓牙齒,大的一片類似于齊頭菜刀的鋒利部分,小的兩片像兩把薄薄的小斧,先把大的一片鑲在碓頭的槽里,再把兩片小的緊靠大刀片的中間鑲?cè)氩?,最后用干櫟樹削成的木楔塞緊,這一架特殊的木碓就做成了。這架木碓是裝在傾斜的木框里的,碓頭落下的位置,是在方板上用木錛挖出來的一個有桶口大小兩寸深的圓坑,這個圓坑的作用,便于打難的人用鐵鉤把周圍絲條狀的熟竹麻鉤來喂在碓牙齒下面切砍。只是碓翅要高出框外,伸向兩邊,碓尾也要伸向框尾,踩碓時碓尾要準確地落在一個固定的小坑里。只要這一架裝有十字刀片的木碓開始起落,“打碓”這一個詞也就誕生了?!按蝽浴焙汀翱捻浴彪m然運作時大同小異,但內(nèi)容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磕”是對生竹,而“打”則是對熟竹。槽房里占了半間房子的五六噸熟竹麻,就是要靠這一架裝有十字刀片的木碓不停地起落把它砍剁成細末的。
打碓的人身體素質(zhì)一定要過硬,村里能夠打碓的人我記得只有3個人。一個是湯二,一個是應祥,一個是傳應,除了湯二的輩分和我一輩,應祥也姓湯,高我一輩,叫三耶,傳應是蔣家長輩,我叫他四滿。那一個年代,他們都是30多歲的壯漢,一身的蠻力氣。
打碓看似簡單,一個人不停地踩碓尾邊用鐵鉤喂竹麻就行。其實用鐵鉤喂竹麻這一個動作是非常講究節(jié)奏的,稍有不慎,只要不小心把鐵鉤喂到碓窩里沒有及時移出,碓頭砸下來,那三片碓牙齒就報廢了。所以,初學打碓的人只能用樹杈做成的木鉤來喂竹麻,要熟練到一定的程度,才能把“7”字形的鐵鉤套上兩米長的木桿,用這桿鐵鉤來喂竹麻。熟練的人通常是在碓尾落地前的一剎那,已經(jīng)用鉤子把竹麻摟到了碓窩里,碓頭落下的時候,鉤子已經(jīng)移出碓窩。槽房里最大的聲音,就是出自這架長著“鐵牙齒”的木碓,踩落時發(fā)出“咣當啷咣當啷”的聲音,一天到晚不停地響,在這沉悶的響聲中,那一堆淡黃色的竹麻逐漸變成有米粒大小還在沾著濕氣的纖維顆粒,這就是即將下槽的最佳原料。
在這些經(jīng)過打碓人千萬次踩碓才砍剁出來的纖維顆粒中,每加工完一坑竹麻,這些纖維顆粒中無不裹含著打碓人從赤裸的上身沁流出來的汗水。記憶最深的是只要輪著蔣傳應四滿打碓,從頭發(fā)棵到褲腰帶以上赤裸的上半身,隨時都有大小不一的汗珠子滾落,他揩汗的那一塊毛巾,經(jīng)常是濕漉漉的,擰得出水來。有時,連褲腰帶也是濕的。打碓時,還要把褲筒挽到膝蓋以上,汗水順著大腿往下流,濕了小腿,濕了赤腳,又濕了碓坑。
打碓的聲音傳得很遠,即使在離村很遠的山坡山,也聽得到那一成不變的“咣當啷”,還有湯二那一聲“日他媽哦,又打完一坑嘞”的大吼聲。
在槽房里,技術(shù)含量較高的活計要數(shù)抄紙了,抄紙的主要工具是槽子和簾子。
槽子的構(gòu)造簡單,加厚木方板榫卯打制,類似一個放大的梯形升子,口大底小,長2米,深1.2米,上口寬1.1米,底寬0.9米。沿口支有兩根橫木,用來作抄紙簾子的支架。槽子的一頭支一口與槽子一樣高的打箍圓木缸,里面裝一種叫做楊桃(杉松根)的樹根泡出來的黏液,這種黏液是在抄紙時不可缺少的一種添加劑,起到黏和竹麻纖維的作用。
竹麻經(jīng)過“打碓”工序以后,成為米粒大小的纖維顆粒,又像農(nóng)婦蒸出來的苦蕎飯,只是顏色呈淡黃色。用撮箕把這一坑打出來的顆粒撮到槽子里,加入半槽用木筧槽渡到槽邊的竹根水,再按比例加入圓木缸里的楊桃黏液,用三根“摟梭棍”(食指粗的竹棍)在槽里來回攪動,直到把顆粒攪成漿糊狀,自然浸泡三個小時以后,又加入清水,再用“摟梭棍”攪一次。這一回,粗纖維沉入槽底,細纖維經(jīng)過楊桃黏液的作用,均勻地融入水中,既不漂浮,也不沉淀,類似于淡黃色清爽的小米粥,不濃不稠,恰到好處,下一步就可以抄紙了。
簾子是紙張成型的模具。長75厘米,寬25厘米,編簾所用的竹子不是一般竹類,而是苦竹??嘀竦奶攸c是竹節(jié)長、質(zhì)堅硬、紋理直,長者二尺,短者尺余。制簾的竹必須去掉竹節(jié),然后剖細為絲。編簾是將長短竹絲交錯連接而成。簾子編成后,還要刷一層黑色的土漆作保護層。原料的直徑一般為0.4至0.6毫米,像過去農(nóng)村婦女蓖頭發(fā)的篦子一般粗細。簾子一般產(chǎn)自湖南、江西和貴州等地,云南各地的土紙生產(chǎn)所用的簾子全部要通過供銷社從外地進貨。一張簾子只能卷不能折,最好是平放。所以,抄紙時簾子還要有一個架子,簾子放在架子框里才能在槽里出入水不會晃動,在槽上還必須有兩根橫木作為簾子架的支架,簾子在槽里前入后出均勻地蕩上紙漿后再輕輕一提,一張紙便抄了起來,放在簾子架的支架上濾掉水,剩下的一層薄薄的紙漿膜就是土紙的雛形。紙張的厚薄和均勻取決于抄紙師傅的控制水平,輕蕩則薄,重蕩則厚。用竹簾抄出的紙,對著光線迎看,紙上呈現(xiàn)一道道明暗相同的條紋,這就是簾紋,簾紋的寬度等于竹絲的寬度。
抄出的紙要輕輕地翻放在一塊固定的木板上面的竹篾巴上,一般底上這20多張紙到曬時是不能用的,自然形成一個保護層的紙殼。固定紙垛的是一個堆紙架,這個架子是在一塊寬大的厚木板的前邊緣,鑿出兩個方孔,平行支上兩根1.5米高的木方條,簾子的一側(cè)就是要緊貼木方條往下放,才能按規(guī)格把抄出來的紙翻放在竹篾巴上。就這樣一張一張的堆碼起來,垂直整齊地堆成為紙胚,這就叫一垛紙。這一垛有1米多高的濕紙堆,一般有1200張,從早晨到晚上,一個人一張槽一天抄一垛,兩張槽一天就是兩垛。這一碼濕漉漉的紙張還要經(jīng)過壓榨,才能供給曬紙的人上焙。
榨紙是固定紙張成型的最后一道工序。紙榨由滾筒、小桿、大桿、蓋板、方木碼子、纜繩組成。
榨紙的程序是先把木蓋板蓋在紙垛上,用木板輕壓,第二步在蓋板上加方木碼子,四根方木碼子要放成“井”字形,再把100多公斤重的圓木大桿的一頭套在紙垛后面一根大橫木下面的木閂里,呈三角形壓在“井”字上面,另一頭就伸在有圓汽油桶粗的木滾筒上面,把纜繩的一頭套在大桿頭上的木栓上,另一頭固定在滾筒的木栓上,用小桿插在滾筒的四個方孔上使勁往下壓,大桿高昂的頭,隨著小桿的撬動,慢慢地也就低了下來,而另一頭的紙垛在大桿的作用下水分被漸漸榨干。如果這一步還有榨不干的水分,就要松纜,在紙垛上還要加碼,重新將纜繩固定以后,抄紙師傅就要雙腳站在小桿上,一手拉著系在樓楞上的安全繩,全身騰起,雙腳落桿,重力打壓,直到最后那1.5米高的濕垛子被榨成只有40厘米厚的壓實紙垛才算大功告成。最后一步才是松開纜繩,然后放榨、取榨。這一垛榨好的紙?zhí)У綍窦埖募埣苌现Ш?,下一步就是曬紙人的事了?/p>
在我的記憶中,槽房里那些鮮活的場景是20世紀70年代的事,抄紙人除了我的父親蔣傳能,還有二太呀(伯)傳舉、大滿傳宗、三滿傳用、朱家的胖大耶、老光得二耶。后期就到了我們厚字輩的厚雄大把(哥)、厚山三把。到今天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長輩們只有胖大耶還在,但70歲不到的人,已經(jīng)兩頭弓作一頭了。厚雄和厚山已經(jīng)60多歲,他們早已失去手中的那門手藝,在昆明打工多年,至今還在漂泊。
還有另外一種聲音,我不得不說一說,那就是每到黃昏前的那一段時間,一垛紙抄完后,榨紙時父親踩桿發(fā)出的那種從心底嘣出來的“嗨——嗨——”聲,讓我震撼,讓我顫抖,讓我頭發(fā)倒豎,頭皮發(fā)麻。這就是掙工分那個年月一天攤不到一角錢的無奈吶喊。
最后要說的是“烘焙車間”的事。焙的正中間是兩面背靠背的墻,長6米,高2米,從側(cè)面看,上窄下寬,構(gòu)成陡峭的“人”字形。墻的正面一頭砌土灶,填柴燒火,墻腹是煙火道,煙囪在另一頭,伸在后墻外。這兩面墻叫焙壁,灶火燒起來,焙壁開始升溫。
焙的構(gòu)造簡單,中間用幾根兩米長的棱角鋼搭成三角形固定架,再用兩米長的青石板搭在這個固定架上,青石板的外面再用熟石灰、紅黏土和細河沙拌勻“批透”(多次用木杵舂)的三合土糊在上面,這樣的三合土有3厘米的厚度,外表要光滑能貼紙,內(nèi)壁又要能夠與石板互為一體,達到把石板全部包裹住而不至于剝離,慢慢自然陰干后,這一座張著大嘴的三角形狀的兩面墻就成為標準的曬紙工具了。焙的兩邊是曬紙的通道,旁邊是一個木架子,木架上面支兩塊木板,抄出來壓榨后的紙坯就放在上面,供曬紙人焙曬。
曬紙前,先用手將紙垛的兩個邊緣往上擦松,然后將紙頭掰下來。紙頭有6厘米寬,是簾子頭扎線的邊緣部分,與紙張有一條不易覺察的線縫,實際不與紙張相連,要把它掰下來后,才能從頭把紙角“起”起來。紙垛的中間還要用圓滑的有雞蛋大小的鵝卵石在上面斡壓,這樣做的目的,是便于紙張不要粘連,好起。曬了一面焙的紙以后,又要斡一回。關(guān)于為什么要用鵝卵石在濕紙垛上面斡壓的問題,我還問過父親。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大意是,先祖蔡倫到一個地方教人們造紙,最后要曬紙時,那一張一張的濕紙撕起來就爛成幾片,待大家想起來要請教蔡倫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出很遠,村人只得趕緊去追。追到一條小河灘上,見到蔡倫蹲在那里解手,來人問他為什么濕紙撕起來就爛掉,他隨手把擦屁股的鵝卵石遞給來人說,你們莫嫌臟,把這個石頭拿在紙垛上斡壓幾下,就起得起來了。來人拿著這個石頭回去以后,跟曬紙的人照蔡倫的原話說了一遍,人們按照蔡倫說的照做,果然見效。這個故事在我心里一直銘記,雖然那一個鵝卵石不一定是蔡倫祖師擦過屁股的,但這就是普通勞動人民最樸素最偉大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在槽房里,我看到紙垛旁邊一個用紙肩箍起來的紙窩里,確實是放著一個比雞蛋稍大的鵝卵石的,也看到小三滿們?nèi)〕?0張紙以后,是要用鵝卵石來回在濕紙垛上斡上好幾遍的。
正式曬紙開始,首先要用棕刷子把小麥面的生漿刷在焙墻上,這是便于濕紙容易貼在上面。然后再把紙垛上的濕紙分開,搭在棕刷子上,曬紙師傅右手拿著刷子,用四個手指把濕紙頭按在刷子上,再把濕紙張從紙垛上拉起來,輕輕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捏住紙張的一面邊緣,按順序一張張貼在焙壁上,一個焙面夠貼10張紙,在貼完這一面墻后前面的濕紙正好蒸去水分,變成干紙,再回過頭來一張張揭下,把干紙整齊疊好,曬夠20張,剛好夠一打,曬夠兩打,就成了“一刀紙”。土紙的計量單位聽起來有些土俗,20張為一打,兩打為一刀,30刀就是一捆,一捆紙就是1200張。
因焙是兩面墻,一面要有一個人曬紙,通俗的說法就是“一架”。聽還在健在的老嬸說過,我的母親不僅和她磕竹麻時是“一架”搭檔,而且在六十年代也曬過紙的,那時的另外一個搭檔是傳宗大滿家的大嬸。母親一天可以曬完一垛紙,算下來是60打,30刀,剛好夠一捆。那時,土紙全部交供銷社,一刀紙賣兩角錢,一捆紙賣6元錢。一個勞動日最多一角錢。母親一天只苦得8分錢。
曬紙的人是要有性格的??炷_快手的蔣傳得就是這樣的人,他除了腿腳手快,嘴也快,聲音尖細,還愛開玩笑。他是我的長輩,是傳字輩中年齡最小的一個,我們叫他“小三滿”。他是曬紙師傅,和厚成二把是“一架”。七十年代末期,他曬了兩年的紙,那時的槽房里,整天只有他尖聲尖氣地說笑聲,倒是給抄紙打碓的人帶來了不少樂趣。到后來,曬紙的人換成了跟我一歲的厚良和大我一歲的厚堂,他兩個只讀到初中就回家了,回家后就到槽房學曬紙,是最后一代曬紙人,如今也到了天命之年。后來證實,在大集體時曬過紙的人還有傳加大滿,袁四三姑爹,他們兩人都已經(jīng)作古,還有我的大姐厚英也60多歲。包產(chǎn)到戶前兩年那時叫做大隊紙廠,還有兩個外村人在石頭村抄過紙,一個是本地吉德村的袁啟龍大耶,一個是老烏蒙的包應起。包老人家還健在,從親戚關(guān)系上論,我還叫他親爹。
去年回石頭村過年,我為了寫這篇文章,特意到傳得三滿家聊了一個晚上,他聽說我的意思后很高興,到樓上雜物堆里翻出了那一副收藏多年的碓牙齒,還有一把鐵鉤,一把砍窯柴用的三公斤重的大板斧。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要寫下來呢,這些東西已經(jīng)失傳了,再過幾十年,后輩兒孫哪個會認得他們的祖宗造過土紙,唉,老祖宗啊老祖宗……”那些東西儼然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最后物證了,當年的小三滿也快70歲了,雖然他說他是一身的癆病,但他還是說,過去苦一些,那段日子還是值得的。
我要感謝他,感謝他還收藏著那幾樣物件。還有,在石頭村,傳字輩的父輩們只剩3個人了。在我心里,我希望這3個人像那三件東西一樣永遠存在,讓槽梓的記憶永遠存在。
關(guān)于槽梓的敘述快要結(jié)束了,我還要補充一件事,那就是石頭村最后的槽梓是我?guī)е迦藲У舻摹?/p>
石頭村的最后一窯紙在1982年11月生產(chǎn)結(jié)束以后,從窯孔到槽房,造紙的一切生產(chǎn)工具就全部閑置。一年又一年,窯孔已經(jīng)被石塊和泥沙填滿,槽房的瓦溝在一溝一溝崩塌,村里從實行包產(chǎn)到戶以后,大集體的生產(chǎn)方式早就瓦解,再也沒有誰去管槽房爛了的事情。過去幾代人靠它維生的槽梓,從此就好比一個叫花子,襤褸的形象讓人不會再給它有任何施舍,坍塌的槽房就像一個孤獨的耄耋老人,再也沒有年輕時候的精氣神,只有等待著最后命運終極的那一天。
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時間是1987年11月,也就是停產(chǎn)后整整5年。那一年,我已經(jīng)在現(xiàn)在的村委會(那時大隊改成鄉(xiāng)政府)當了4年的鄉(xiāng)文書。經(jīng)過多方咨詢后,我召集村里的蔣姓戶長開了一個會,取得一致意見,同意拆除槽房,拆下來的木頭和瓦匹統(tǒng)一折算成現(xiàn)金,外賣所得用來在窯孔和槽房的原址上修建一個籃球場。記得槽房的木頭和瓦匹一共賣得325元6角8分,這一部分錢后來用來買炸藥、球圈、籃球,剩余部分還買了一只羊,球場完工時全村人吃了一頓飯。
今年“五一”放假回老家石頭村,我在書柜里翻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一本牛皮紙封面的“工作手冊”,真是謝天謝地,我還保留著過去了的歷史記錄。那上面記錄著當時修籃球場的時間和各家各戶的工日。時間是1988年1月16日至27日共計13天,石頭村有33戶人家,投工179.5個,平整原槽房、窯孔、漿塘地方,為村上修籃球場。
從拆除槽房修建籃球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26年的時間,當年我只有24歲,村里那一年出生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大小伙子和大姑娘,有的已經(jīng)結(jié)婚又抱上孩子,從這一代人開始,槽梓在他們的心里就只能是傳說了。
那一個養(yǎng)育了幾代人的槽梓,曾經(jīng)熱火朝天、嬉笑怒罵的地方,一下子就變得無影無蹤、沉默寡言,而且永遠不會再復還了。想到祖宗留下來的那一份產(chǎn)業(yè),就值300多元人民幣,我心里有時像針扎一樣難受。好在每年回家過年,令人欣喜的是,籃球場早就打成了水泥地板,這個時候變成了臨時的停車場,停滿了轎車、面包車、摩托車。時代就是這樣,永遠是在前進的,已經(jīng)逝去的先祖?zhèn)兒透篙厒?,他們也不會想到會有這一天,槽梓毀在他們的后代手中,槽梓又會變成這個偏僻山旮旯小村的停車場,他們的后輩兒孫會從外地開回來那么多的轎車。再過幾十年,當我們又變成了祖宗,我們也不知道曾經(jīng)是槽梓的地方變成停車場以后,將來又會變成什么。
一個產(chǎn)業(yè)消逝了,一張土紙消亡了。這就是歲月,這就是歷史。
附錄:
2003年的11月,當時我在轉(zhuǎn)龍鎮(zhèn)當鎮(zhèn)黨委書記。有一天下村去轎子山腳下的中槽子村,看到村里的一座槽梓還在生產(chǎn)土紙,我對在竹房里抄紙的鄉(xiāng)親說,可能這座槽梓就是我們祿勸縣境內(nèi)唯一一座還在生產(chǎn)土紙的槽梓了,你們以后還要盤(生產(chǎn))嗎?他們回答說,苦得很,土紙賣不上價了,以后不盤了,這是最后一窯。我勸他們說,不要再盤了,我也是“湖廣人”,我曉得盤槽梓要燒很多柴,你們瞧瞧,村子周圍都光禿禿的,背后就是轎子山,不能再砍樹了。他們沉默。
過了老年以后,村主任老周到鎮(zhèn)上跟我說,那次你說了以后,那一窯竹麻整完,槽梓就停產(chǎn)了。當時我斷定,祿勸縣境內(nèi)最后一座槽梓已經(jīng)走完它的歷史使命了,時間在2004年3月某日。
前幾天又看到祿勸政務網(wǎng)上有一條消息,全文如下:
8月14日,祿勸縣政府正式將清光緒13年轉(zhuǎn)龍文廟大成殿,明代轉(zhuǎn)龍觀音閣山門,民國彭氏民居,舊石器時代、民國三道門遺址及望月樓石刻碑,清代中槽子造紙作坊遺址,1958年的恩澤河土高爐6項不可移動文物,列為第五批縣級文物保護單位。
我終于看到“湖廣人”在祿勸的最后一座槽梓,在消逝了10周年之后,遺址得到了官方立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
責任編輯 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