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波

從浙江到長沙，從長沙到衡陽，從衡陽到郴州，我用了三天。

從郴州回衡陽，從衡陽回長沙，從長沙回浙江，卻用了一周。

這一路，風雨作伴。

此后，山高水長。

第一章 長沙

一

學校坐落在美麗的湘江之濱，我們在這里瘋了四年。

校園里幾棵金桂那細細香香的花瓣已經(jīng)凋零，法國梧桐透下斑駁陸離、漸次湮開光影，一樹樹庇蔭由深綠變黃、變稀疏，停歇了一夏簌簌微吟；一陣風吹過，黃葉一聲聲嘆息，飄颶散落，在風中走走，停停。那水池里的睡蓮凋去了嬌美容顏，它的種子沉睡了。墻外的野葦穿著太陽給它們的樸素光衣，給山林披上燦爛裙裾，舒展成一列列、一排排，盡情舞蹈，站成這個季節(jié)最后的守望。更遠處，滿山寂靜的蒼翠開始泛黃，秋風已掛在了蕭蕭林梢。但仍有屬于這個季節(jié)的驚艷和喧鬧，那傲霜菊花將爭相綻放，茶花開了，水仙也要開了，用一季的燦爛聲響回應風雨，裝點和豐富莘莘學子的生活。一場秋雨一場寒！一夜驟雨淋漓后，我告別五年后故地重游，居然還有門衛(wèi)、保安、老師、工作人員認出我來，熱情招呼我。

這天是雙休，同學們從周一開始就數(shù)著指拇，苦苦等待了五天，早就梳妝打扮去市區(qū)了。留在校園里的，或是情侶，或是戴著深度近視眼鏡、隨時拿著書本的學霸，再就是健身男，那種三伏天中午也會堅持打籃球、踢足球的，除了他們堅持會在校園里，調(diào)劑著雙休校園的單調(diào)、空虛和乏味。其他未去市區(qū)的，或洗衣，或上網(wǎng)，或串門訪友，甚至玩麻將撲克，都窩在宿舍里，大不了幾幢大樓問找老鄉(xiāng)聊聊天。這各處都看不見身影的，那就一定是在蒙頭大睡。一切要等下半天，那去市區(qū)的俊男靚女陸續(xù)返回后，才煥發(fā)出生機和活力。上午中午如奄奄一息的時鐘，這時段會重新高速轉動，在興奮、喜悅、共享，及沮喪、怨怒、痛哭流涕中轉瞬即逝。

這熟悉的生活，熟悉的場景，雖閉上眼就能想到，在夢里也經(jīng)常夢到，真見著了，原以為會激動萬分，卻偏又釋然了。只感覺，這校園怎么沒記憶中敞亮和闊大，墻角的花卉盆栽沒那么豐盛。記憶中似每一個角落里都是人來人往。因為不上課，不是就餐時間，和圖書室開放關門的時候，偌大的校園里空空蕩蕩。

宿舍樓還一如往日，走廊上掛滿衣服，我看到了她從女生宿舍樓款款而來，走進陽光里，向我走來，洋溢著眩目光華，走進一闋姜白石的詞句，走進一個美麗童話。當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嘰嘰喳喳把我從記憶里拉回，一群趕著去市區(qū)赴約的女生，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我和艷兒在這里相戀了三年！

這一刻，我似乎靈魂附體，具備了孫悟空火眼金睛的特異功能。我看到了我從男生樓下來，在此刻佇立的位置，艷兒已經(jīng)在這等候了多時了，我們一起去食堂打飯。那雙寬大厚實的腳印是我的，那小巧輕盈的腳印是艷兒的。我能看到我們相擁著，或她依偎著我，甜蜜的去食堂，去圖書室，去教學樓，去體育場，去大門口、去校外，這時她的腳印便只留下的前半部分，是跳躍著，像芭蕾舞演員那樣，其欣喜若狂從腳印上就能看出端倪。

在宿舍樓群后邊，處于半廢棄狀態(tài)的足球場邊，蔥郁茂密的松林下，略顯偏僻的荒地上，也還能依稀看到艷兒的腳印，有些是和我的腳印一起，我的沉實，她的也一樣，步伐卻比我的邁得大，肯定是我在夸夸其談，或她靠著我的肩膀，說著什么什么的，一會俯身斜著看我，聽我回答，看我青春的容顏和專注的眼神，或聽我繪聲繪色地說道什么，腳下就變成了軟大步，懶洋洋地拖沓著，這種腳印的組合，總體呈現(xiàn)出的格調(diào)是溫馨和甜蜜。

有時卻只能看到她一個人的腳印，是怎么回事？哦！肯定是和我吵嘴了，她一個人來此徘徊，腳印踩成、畫成無數(shù)大圓圈，那重重疊疊的何止是腳印，純是紛亂復雜心情的寫照。間或有將小石子踢飛，那腳印只留下了腳尖的部分，且腳尖瞬間和泥土非親密接觸，鞋子陷進里，意欲將石子，將煩心事，說不定是把假想的我一腳踢得遠遠的，印跡搽擦得模糊。當時那一腳如是踢在我身上，如踢到某個關鍵、隱秘部位，不殘廢也至少會受傷。不知當時是怎樣的事讓她如此憤怒，而那憤怒，當年當時，肯定也沒讓我輕松、好過，至少兩周內(nèi)不會理我，不管我吃喝，不管我衣服換不換、洗沒洗。賭氣藏在這樣的地方，讓我尋遍校內(nèi)校外都找不著。偶爾，腳印到草叢邊上停駐，肯定是坐在那里看書、看手機，或者就冥想，任思緒泛濫成災。如果我把他傷到極點時，說不定還悲痛、哭泣，喊著我名字，罵祖宗八代。對不起了，我心愛的艷兒！但好在，讓我欣慰的，不曾有非我的、另外的一雙大腳印從哪里過來，走到她坐著的草地邊上來，并排坐在她身邊！

草地邊上，一大片小草被踩踏成荒蕪，腳印重重疊疊，雜亂無章，還有腦袋、胳膊肘、腿腳磕出的印跡，中心部分非常稠密，足有一個籃球場那么大，越到邊緣越稀疏。從這里往小山上，往河邊，往宿舍樓群左右兩邊，分出多道岔道，踩出慌亂的腳印一串串。從宿舍樓那邊，有近二十雙大皮鞋的腳印急促奔來，然后，往那幾道岔道方向去了，融入那些紛亂腳印里。我想起了，那次是我們和其它系鄰省的同學打架，商量好來此一決高下，雙方都遵循之前約定，不能帶鈍器棍棒之類，憑拳腳、體力、經(jīng)驗格斗。不論輸贏都認賬，不準給校方和保衛(wèi)科報告。最后得知，是因學校保衛(wèi)科有多名鄰省的，護校隊也有多人參與了這場斗毆，所以，讓保衛(wèi)科知道了。那后來的二十雙大皮鞋腳印，是保衛(wèi)科前來制止。我們四散跑開，跑去松樹林、跑去小河邊、繞道跑回宿舍、教學樓、圖書樓，甚至直接去體育場上，突然加入到籃球扣籃、足球拼搶中，半道殺出的眾多“程咬金”讓先前專注于比賽的同學們不明就里，目瞪口呆。

二

我的腳印還去過女生宿舍樓，那是一次發(fā)現(xiàn)樓邊有施工隊在維修，遺留了一把木梯，我們悄悄下樓，搬來樓梯，搭在女生樓二樓邊上。越過一樓管理員，爬上二樓，上到艷兒們所在的四樓去和她們約會。艷兒們就在四樓看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膽戰(zhàn)心驚的，看我們小心翼翼攀上木梯，爬上樓，計算著上三樓、四樓的時間，開頭門大氣不敢出。進門后，她們宿舍姐妹們都集體發(fā)出“噓噓”，拍著胸，松了口氣的感嘆。那次的腳印，就至圍墻邊終止。但當時的情況卻沒這么簡單，我們架到二樓的木梯很快就被巡查管理員發(fā)現(xiàn)，東窗事發(fā)，當天即在保衛(wèi)科思過，我們男生還在那夜繼續(xù)反思和協(xié)助值班。第二天還準備讓我們在學生大會上亮相，后來向班主任、老師、管理員苦苦哀求、認錯，才逃過這一劫，記過、檢查什么的是必須的。

艷兒在校園內(nèi)的很多地方都留下了腳印，她的腳印邊總會有我寬大厚實的陪伴，只有去圖書館時，在她輕盈的腳印旁，會有兩雙、三雙、四雙輕盈的腳印，那就很少很少有我的了。她的腳印，和我的一起到過體育場，去過男生宿舍樓，停留在樓梯口那管理人員值班室，那種時候，多是我上樓拿臟衣服給她洗。當那次，我腳印邊伴隨的是另一雙輕盈腳印時，是各自從宿舍男生樓和女生樓分別出發(fā)，一前一后往松樹林那邊，那荒蕪草地邊，如果不是兩雙腳印最終會合在一起，看不出分別走著的兩人有什么關系。最后并排著去到草坪邊，就此壓壞一片草叢，這是早年的事。當時，艷兒把給我洗的衣服全給四樓樓頂拋下，我各種認錯、各種檢討、各種悔恨、各種挽留，最終結果，她從四樓下到院里，把丟棄在屋后的、垃圾堆邊上的衣服悉數(shù)撿回，重新洗滌，晾曬干凈，兩人重歸于好。但她們宿舍、她們班，就此和另外一個系某一班某一寢室的女生結怨，相互仇視，到畢業(yè)兩幫人都沒有釋懷。

我在校外那段長路上，也重新搜索到很多她們的、我們的腳印，她們是兩對輕盈的腳印，從公交站那邊疲憊過來，快到學校時，被一群狂亂粗重的腳印圍在中間。我想起那次是她們被鄰校男生騷擾，她們像受驚的小鳥，求饒、附和，溫柔路數(shù)用盡，最后采取欺騙手段才讓人家放她們一馬，驚慌失措回校，然后直接到男生樓這邊找我們，尋不著，不顧違反紀律到處哭喊我的名字。我們在樓層其他宿舍打撲克輸煙喝水粘胡子，幾組人同時將撲克牌一丟，傾巢而出，大隊人馬追趕到鄰校校門附近，一頓痛打。

那次矛盾持續(xù)時間最長，但我們不是吃飽了撐著了，艷兒們受了欺侮，她們都咽不下那口氣，何況我們七尺男兒。關鍵是這次以后，對方參與的復雜了、多了，鄰校那幫男生的女友們，有時也在校外堵她們。我們就不僅不能袖手旁觀，矛盾上升到將對方置于死地而后生高度，否則，余下時間會不得清靜和安寧。

又小打小鬧了幾次，最嚴重一次是我手上被劃一刀，縫八針。雖然打紅了眼的我，和忠實的弟兄們，讓對方亦有幾人不同程度掛彩。但雙方動用了器械，性質(zhì)發(fā)生變化，我們得慎重對待。戰(zhàn)略上藐視對方，戰(zhàn)術上重視對方，我得養(yǎng)好傷再說。于是，我又看到了我和艷兒的腳印，成雙人對出現(xiàn)在學校邊上偏僻小旅館，我在那里租了房養(yǎng)傷，主要是怕學校和保衛(wèi)科知道，讓我享受了兩周幸福日子，那小日子呀，真叫恩愛甜蜜。

三

還在河邊荒灘上看見我們腳印了，河是湘江。河邊灘涂土質(zhì)好、水源好，不過，我們的腳印到此就似消失了，那些柔軟青草，像綢緞布滿整個灘涂，厚實密匝，無邊無際，留不下腳印。那些夏天我們常來此，像電影《紅高粱》上的姜文，必須憐香惜玉挺身而出，我把齊腰高的雜草從根部壓倒，壓倒一片。不好意思，但真是那樣，壓成席夢思那么大。河灘平整，雜草厚實，儼然鋪了張厚棉被、厚毯子，我們相擁躺下。齊腰高站立起的草們，像千萬個站崗兵，簇擁在我們周圍，微風輕拂，紛紛在為我們愛情點贊。別說學校這邊，小路盡頭，就近前，不是一米近距離，都根本看不到里邊睡著兩個大活人。我們就那樣，觀夕陽、覽云彩，看落日、數(shù)星星。細訴我大學前所有生活，細到童年過家家時是否有喜歡的女孩；講她在家鄉(xiāng)時的全部故事，包括有多少暗戀、明愛的BOY；更多就是對未來的無盡遐想和憧憬。

順著腳印，看到我們還去到學校后邊的小山上，在上邊，能看到城市的腳步已經(jīng)延伸到湘江對岸，每當夜幕降臨萬家燈火，高樓林立霓虹閃爍。近處江面上，有幾艘挖沙船還在工作，船的輪廓融進夜色，距離遠了，只能看到幾盞白熾燈在江面游走，把對岸璀璨燈影劃得斑駁陸離。我的生活呢？我們的生活呢？不禁讓人生出些許感慨和一絲惆悵。

夜空中，有時一輪明月，有時滿天繁星，清風徐來，夜色撩人，美人在懷，心曠神怡，讓此間少年多次萌發(fā)此生足矣的感嘆！她無數(shù)次，說真想就這樣、就在這一輩子。我說我們會這樣一輩子，但不必非要在此。她說，這里才好，“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我說，河對面的生活才好，那邊才是真正的生活。

她問我，那里有什么好呢？我舉了一些事例，她說那邊有的、在學校不是都有？睡覺的一張床，提供飲食的大食堂，供你享用的花姑娘。她依偎在我懷里，我輕拍著她的肩膀。我說，姑娘，志當存高遠，那邊可是高樓如林、美女如云，咱身邊雖有一位，但總有一天會成昨日黃花、半老徐娘，于是，我手臂上、腰上、臉上、大腿上，遭受了無情的扭揪、抓咬，然后，甜言蜜語和香吻輪番轟炸，讓人美死了的節(jié)奏。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一刻，天空中下著綿綿秋雨，秋風秋雨愁煞人。往事浮上心頭，全是幸福；如今形單影只，只有凄涼。

校園里，仍是白發(fā)先生、漂亮女生，和感覺不如我們當年瀟灑的男生。往事不堪回首，斯人已遠、佳人不再，我唱起沈慶的《歲月》：

藍藍的天，在紅紅的艷陽上面。

曾經(jīng)的笑臉，如今還不曾改變。

那時候你曾許下心愿，說未來日子相見。

牽牽手一放已是多年，還在心里面……

第二章 衡陽

一

此行第二站衡陽，我的艷兒家在這里。

她在這里出生、成長，在這里歡笑、哭泣，會在這里結婚、成家，并且會在這里變老、死去。但，她本可以和我一起，或者，是我和她，我們兩個結婚，組成幸福家庭，然后一起慢慢變老，最后，相約著先后離開這人世間，去另一個世界繼續(xù)我們的浪漫和愛戀。

但，卻因一時過錯，成為我們一生的錯過。

這些年她過得好嗎？是否像我時常會想起她一樣、也會時常想起我？世事無常，像一溜煙火；歲月無情，時光太匆匆。本是走在一起的人，走著走著就散了；原本愛著的人，愛著愛著就怨了；生活就像河水，流著流著就渾了，轉眼就是半生，轉身就已一世，余生就此陌路，遠隔了千山萬水。

雨中的衡陽風姿綽約，不失為中南重鎮(zhèn)。我在這座城市昏頭昏腦轉了半天，卻沒有半點頭緒，我的尋人之旅一開始就遭遇尷尬，之前百轉千回問到的她的手機號，來此撥打卻是空號，而聯(lián)系過的一個同學，因我便和她也認識的，手機也呈關機狀態(tài)。我從浙江出發(fā)就一直打，打到長沙，打到衡陽，卻仍未開機。

我把這同學的號碼按規(guī)律變換一些數(shù)字再撥打，擔心號碼記錯了，可有的是空號，有的忙音，有打通后，卻是陌生聲音、陌生口音。我隱約記得她家所在的區(qū)、街道，多方打聽找到那條街，卻是一片繁忙工地，正在舊城改造，去了當?shù)嘏沙鏊?、街道，都問不起頭緒，最后總算在拆遷辦工程指揮部，從幾萬人的名單中找到了她名字。

我們畢業(yè)后，相約一起去了深圳，美其名曰實習，實際上就是進廠當工人。我們那個狗屁文憑不過是一張廢紙，理想被現(xiàn)實撞得支離破碎，工作沒有激情和干勁，常出差錯。那段時間可是累壞了她，她和我都是在同樣的流水線作業(yè)，我做的工作她同樣在做；而她在休息時，卻還要騰出時間和精力來照顧我、安慰我、幫助我，這真不得不佩服她的韌勁。勞累一天后，她還要做家務，看到我心情不好，只能是默默關愛我，卻沒法走近我、理解我。那樣的工作她一個柔弱女子都在干，卻因為無能男友，不敢、不能有絲毫抱怨，怎么能理解？她知道我苦悶，卻沒法知道我為何苦悶，更無法排遣我的苦悶?，F(xiàn)在回想起來，作為女人，這也是讓她苦惱的。作為我的女人，她和我應該是比同學、比哥們關系會更近一層。例如有的事兒，我還會通過電話給同學們訴說，給家鄉(xiāng)朋友們傾吐，但和她，在那段時間里就沒有了交流。她對當時我們的戀人關系，和那種狀態(tài)是非常不滿意，渴望不只是我同學，更是我朋友，如果不是戀人的話。

我脾氣壞到極點，簡直像發(fā)瘋了一樣，她只能膽戰(zhàn)心驚、戰(zhàn)戰(zhàn)兢兢、猶猶豫豫，把自己無言隱在我世界邊上、背后，雖無法走近，但從未遠離。她無法知曉這過程會持續(xù)多久，無法知道這過程的盡頭會是什么，會有什么！并且還不好對外人講，甚至不能給家人講。畢業(yè)后家里不希望她找一個外地人，更不希望她來深圳。既然不聽取家人勸告，這時又怎么好意思給家人訴苦。何況，她是那么清醒的人，她清楚知道，就算家里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又能幫上什么，家里除了爸爸和媽媽，就她和姐姐，每個家庭還都有很多煩心事呢。

于是，她只能默默承受。這現(xiàn)實不稱意，不只是我把自己封閉起來，也讓她的世界變小。我在一邊心神不寧、坐臥不安，她只能自我安慰、暗自祈禱，小心翼翼提示、懇求，膽戰(zhàn)心驚陪伴在我身邊。

最后，我們是不約而同想到離開，深圳不是我們想象的黃金天堂，都市里沒有我們夢想，也沒有我們想要的生活。我總算明白了，為何她愿意我們能永遠、永遠生活在湖南長沙那湘江岸邊、校外一座山上，在那一隅，遠離市俗喧囂，安祥寧靜，少很多煩惱。曾經(jīng)，我是如何意氣風發(fā)，她是那樣明艷動人，男耕女織，田園牧歌似的生活，不正是自古以來很多人的追求？那些年，輿論“逃離北上廣”鋪天蓋地，也自然左右了我們的視聽和選擇，但去哪里？我們又不約而同選擇了回鄉(xiāng)。

其時，我在深圳是丟了面，跌了份，在她面前我自慚形穢、抬不起頭。我和她，大學四年，從來深圳前，一路都是我保護她，給她生活的信心和力量，這下好了，前幾年的尊嚴、價值，被現(xiàn)實消失殆盡。我尋思其實也可回家發(fā)展，我父母都是原國營茶場的職工，企業(yè)破產(chǎn)重組后我家有幾畝茶園，父母老早就想我?guī)鸵话?。他們幾十年煉就生產(chǎn)綠茶老手藝，我給抓一抓銷售，如打造、或掛個品牌，茶葉立即身價十倍百倍。但我給艷兒說的，是先回家看看，她就說，也回家看看，然后再與我聯(lián)系，我在哪兒她就去哪兒?；丶亦l(xiāng)后，家里的境況也沒多大改觀，一年生產(chǎn)的茶葉，被茶商們收購去包裝成品牌綠茶，立即可賣出十倍百倍價格。我父母看著以前的同事，同事兒女們將事業(yè)做得風風火火，開著轎車往致富路上奔馳，也火急火燎。我說學的計算機，綠茶銷售這個我不懂，大人不理解，這多讀了那么些書，難道還是個大老粗？

和父輩的代溝，無法掌控的現(xiàn)實，和那看不到的、或看到了頭的未來，讓我又萌生去意。這段時間我沒有和艷兒聯(lián)系，如果決定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打拼，我會讓她過來，但自己也不清楚未來在哪里，只好先放一放。

二

這江南梅雨季節(jié)，城市和風景都變了味，競感覺自己這人和思緒都發(fā)了霉。車窗外人影婆娑，光影迷離。像無頭蒼蠅一陣亂撞，多方打探和聯(lián)系，在舊城改造指揮部無償給他們維護電腦和系統(tǒng)，完善網(wǎng)上工作流程、模塊設置等工作，管三餐飯。工作外，我得以在茫茫人海拆遷戶名單上，找尋艷兒父母和她的名字。

多年前，她偶爾提及過父母姓名，但沒有記住，當時，也沒想到會有后來的變故，不曾想到有今天，不遠千里來此尋她，及她們一家影蹤。但似乎在歷盡辛苦，終于能找到她后，我的人、我的心也反而有些彷徨和猶豫了，多了徘徊和躊躇，人就疲憊不堪的。

她從深圳回來后，在這座城市里是度日如年，心里想著我，卻不得不應付家人安排的一些相親瑣事。盼著我早日來帶她離開，卻又必須得聽從親人和朋友的好心，去一些單位應聘，參加各種考試，看是否能找份好工作。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現(xiàn)在的就業(yè)，比登天還難；找個好男人，比起找個好工作來，更是難上加難。

從浙江回來后，這我們分開后的幾年，她過了怎樣的日子？父母是否安好？交了個怎樣的男友？她是怎樣處理我們的過去的？

還猜想，這接下來的再次相逢，會是怎樣的景況？

我們從深圳小別，在家也呆不下去后，我去了浙江，有親友在那邊。很快，在一家電子廠我干到了助理，雖不是很如意，但暫時可立足了。在分別四個月后，艷兒接到我電話，很快帶著簡單行囊，從湖南老家過去。

相見不如懷念，我在火車站等她兩個小時，夕陽下，她光燦燦地從出站口款款出來，沒有擁抱沒有熱吻沒有淚水奔涌，表現(xiàn)得卻都矜持，都有所保留，但久別重逢的激動，彼此都能感覺，或許，經(jīng)過歲月洗禮，和這幾個月歷練，大家都成熟了。

果實成熟了，等著它的會是怎樣的命運？

像所有熱戀的善男信女，因為身處異地，我們直接進入了生活。本就真心相愛的我們，似乎就此看到了幸福，那長期以來渴盼的幸福，就在懷抱，就在身邊，就在不遠處，就在街頭轉角，觸手可及。

但有人說，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這就是生活，我私下悄悄理解：但凡生活在一起，就不那么恩愛了，時間久后，就算和仙女也會索然無味。慢慢的，當工友們下班后奔赴各種約會，參加各種party，熱戀的情侶會充分利用每一次短暫時間卿卿我我。而我們，最先都還會等著、約著上班下班，但很快，因工作不一樣，成雙人對情況少了；我的應酬、加班多后，在外邊還春風得意的，回到逼仄宿舍，卻感到莫名空虛。當二人世界與生活接軌后，變得像杯白開水，說好喝、說味美、說營養(yǎng)都是假的，但是不喝又不行，維系生命不可或缺，或者像陽光下碩大的肥皂泡，看似五彩斑斕，一旦掉落，或觸及什么丁丁點點的磕磕碰碰，便瞬間破碎，了無痕跡。

每天下班后，總是看見她穿著慵懶睡衣，在做家務、煮飯，打掃衛(wèi)生、洗衣，或者打毛衣，或者打個盹。我也就像困了乏了，也想打個盹兒，一切變得了無生趣、了無生氣，而她，幾乎每天都是重復這樣的日子和生活。

這完全是有別于學校時的生活，更并非我們曾經(jīng)對生活的理解和想象。那時，我們還會去溜旱冰，會去K歌，會去吃宵夜，會去散步、看星星，賞月華、聽風吟，但現(xiàn)在，已沒了那種心情。其實工作也并不繁重，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提不起興致、打不起精神。

日子就在百無聊賴中流逝，時光在周而復始問老去，我們的心也似老了、舊了，長了草；我們?nèi)艘蚕窭狭恕⑴f了，雖然都才二十來歲；我們的愛情也像老了、舊了，那可是歷經(jīng)大學風雨，和華南灼人陽光，如今終于是江南的和風細雨、煙花迷離，但卻感覺很累很累。日子就一天天的，在不經(jīng)意間就生了霉，陳舊了心情。

一天，她告訴我說懷孕了，兩人商量的結果，時先不要，等穩(wěn)定以后再說。當時，廠里正接有一個大單，技術核心部門在天天加班，我們生產(chǎn)管理崗位也參與其中，常是沒白沒黑、沒日沒夜的。我除了是她的愛人，還是廠里管理人員，這是必須得具備的素質(zhì)和覺悟。但，因我的自以為是，和理所當然的想當然，深深傷害了她。多年后她仍常有怨懟，成為橫亙在她和我之間無法疏通清理的鴻溝，無法翻越過的障礙。我當時，只是給了她我的工資卡，上邊是三個月工資，然后轉身撲在了工作上。

對不起了，我親愛的艷兒！這是我給你的最大的傷害，我清楚，我理解，那不僅是身體的痛楚，不是因被迫無奈讓愛的結晶消失無形，而是心上的痛，是我長時間的不管不問，是我漠不關心，是我輕描淡寫…那種種不可饒恕的錯，是我至今遭受種種懲罰的緣由，所以，我至今所有的顛沛流離，全都是罪有應得。

我深刻反思過：忙只是一方面，主要覺得她本身就很棒，和她相戀初期，就有那種感覺；她是個有擔當?shù)呐?，有思想有主見，有能力有智慧，她的一切事情都不用我擔心。像做人流那種事，我也心痛，也不忍，但想到她孤獨的躺上那張冰冷鐵床，及接下來遭受的痛苦，我就再不敢往下想了，我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自己的疏忽大意，我不能、不愿眼睜睜看著她遭受任何痛苦和煎熬，而愛莫能助、無動于衷，關鍵的，我還羞于用那種身份，在那樣的時候出現(xiàn)在那樣的地方。

而如今我時常都在想，當時若選擇要孩子，一切都會改變，就沒現(xiàn)在這些事了，那么，孩子也兩歲了，兩人也沒有分開…

親愛的艷兒，請原諒我，原諒在你無助的時候的我的無助，原諒在你痛苦的時候的我的痛苦。希望你能知曉，我們這么些年來，那個你一直還不完全知道的、一直沒有了解的我、一直還沒有原諒的我，已經(jīng)遭受懲罰了：那些在你幸福的時候的我的悲傷，在你舒心的時候的我的悵惘，在你美滿的時候的我的凄惶，在你快樂的時候的我的憂傷……

三

這一刻，我在美麗衡陽，窗外是雨后的城市干凈清爽；清新怡人的空氣里，和風送來陣陣花香。

但，在以艷兒的同學身份、以同學會要聯(lián)系等理由，找到她們家暫時棲身的周轉房時，卻得悉她是在另一個叫郴州的城市打工、生活。

老人們熱情接待了我。從樓下麻將館里回屋后，見是陌生人，也沒重要事后，兩位兩人就只是客氣地禮貌了。

我問到艷兒電話后，放下禮品，就匆匆作別。

我本想，向老人們要一張她的相片，聽說她似乎快要結婚了，更是特別想要一張她的婚紗照，雖然并不知道她照沒照，給沒給老人們。但，沒人能阻止我這么想，因為，我想見到她最美麗的一面，如果有那么一張照片，我此行就可以不必見她，因為，穿婚紗的女人，會是她這一生最美的時刻。當然這很唐突，她家老人們也不想讓陌生人在家過多逗留，僅憑一句是姑娘同學的理由。而且，就算老人們非常熱情，樂意翻找相片，給了我她的婚紗照，這又有意思嗎？她最美的年華都給了我。就若是披上婚紗是她最美麗的時候，但那樣的時刻，她不是為我，并非是呈現(xiàn)給我，我拿那相片又有何用？又有意思嗎？關鍵的是，那樣的相片只會讓我痛！

我還不敢想象她現(xiàn)在的樣子，她老了嗎？變了嗎？

在浙江最后的日子，我們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最主要的是我的私欲膨脹了，例如，手中有了點小權利，很多員工會明里暗里巴結我，其實，也不過是多了些非常私人的應酬，如吃飯、夜宵、派對、聚會的時候多了。這樣一來，我對艷兒的關心就少了，要說男人本都大大咧咧的，另也覺得大家既然是一家人了，我是你的男人，你是我女人，就用不著太多禮數(shù)，也不必太多甜言蜜語、浪漫刺激，更不必花哩胡哨、窮盡心思。在外打工，生存本就不易，有時真的太累，真沒有心情和精力來浪漫，于是就振振有詞地說什么“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們可是奔著結婚去的，哪來那么多事，主要的、關鍵的是，我耍流氓的時候都偏少了！

我那段時間還給她另外找了工作，在一家單位做文員，打打字，做做報表，女孩子干這個，是最合適不過了。我是不想你太累太辛苦，因為我愛你；我們少了曾經(jīng)的甜蜜溫馨，這不能代表我不愛你。親愛的艷兒，你可知道，你要知道，我的心里，那最能容納的巨大空間里，只住著一個你，只容得下一個你，至今，也沒有人能進得去。

如今我才明白，女人有時并不是一定要你榮華富貴、飛黃騰達，要的是一份安穩(wěn)和踏實，當然，也要你的表白，要小情趣。否則，你一天從早到晚都在外，讓她心里空落落的。但，要做到那些其實并不難啊，如果，時光能倒流，我會改進和調(diào)整，努力做那個讓你滿意的我，而且，那些也是生活里必須的點綴，我若不想對艷兒那樣做，另外的女人仍需要我、希望我那樣做。她們都一樣，在千萬年之中、千萬人之中與我們相遇，就是來讓我們愛的。

最后，艷兒傷心離開浙江，這是個突然而又致命的決定！本沒有什么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她負氣離開，我也就沒有怎么挽留。但，事后我多次想去湖南找她、接她，或許她也盼望著，在某一個黃昏，我能風塵仆仆出現(xiàn)在她們樓下，但我沒有。因為，我一直以為在另一天，當我打開宿舍門，她自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所以，我和她好長時間都沒有提出終止戀愛關系。徹底說分手，是幾個月前的事。

艷兒呀，你不知道，我后悔了，你離開我的時間越長，我的后悔就越深重。當你離去，蕭瑟的背影便深深印在了我心底，當真正說出分手，我才意識到我失去了你，突然懂得了更多。

黃葉飄零，不是風的追求，是樹的不挽留?！把汴圀@寒，聲斷衡陽之浦”，就像這晚秋隨處的風景。

租了一臺車，去郴州。一路上，我都聽的是陳慧嫻的《千千闕歌》，粵語歌詞聽不懂，常讓我淚水漣漣的是副歌部分：

來日縱使千千闕歌，飄于遠方我路上。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這宵美麗，亦決不可使我更欣賞。

愿你今晚共我唱。

第三章 郴州

一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恨當時已惘然。欣慰的是，現(xiàn)在我已不再惘然，我清醒著。郴州，我來了，帶著愛，我的那份愛，向你飛翔。

越逼近彬州，心情更怯，必須捋捋我那隨著車窗外紛飛的細雨一起紛紛揚揚的思緒。艷兒，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再是曾經(jīng)的、我的那個艷兒，你的明艷和瑰麗，在學校就給了我，在南國深圳就給了我，在美麗江南就給了我，我這一次，不是想貼近你的溫暖，并非要觸及你的發(fā)尖，不為尋找你的一絲氣息，甚至，不奢望一定能與你一見。

我們在浙江時，有一次去杭州，特地帶她去西湖玩，天公不作美，也像這樣的鬼天氣。中午時分趕到，雨后風大，行人和游客都避之不及，我和她沒別的地方去，躲在柳浪聞鶯處聽雨，看雨中西湖，卻也別有一番情味和意境。遠處三潭印月在湖心若隱若現(xiàn)，我給她講蘇堤、白堤，講南屏晚鐘。她知道許仙和白蛇的故事，我指給她看斷橋的位置。待風稍停歇，我們決定冒雨游西湖，于是相擁著，沿湖邊走了一圈。可惜看不到雷峰夕照，但煙水縹緲，如夢似幻，我們置身畫中，心曠神怡，接下來還去了靈隱寺，她在那里許了愿。問她許的什么愿，她賣關子不講，說講了就不靈了，我懶得追問，小女生會許什么愿，不過是家人平安，然后和我能圓滿，但，不知是她壓根就沒有許愿，希望我們能白頭偕老，還是什么的，看似那么相愛的我們，卻偏沒走到一起。

想到這里，我心里就堵得慌，加之離她越來越近了，心里悲欣交集，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真不敢想象。從我們同學圈和朋友圈得到消息，她都是結了婚或是快結婚的人，這時候，我才覺得此行是不是一時沖動，是不是太瘋狂了？或者，是不是太晚了？但希冀仍占上風，壓制了理智，只是不知道和她見面后又能怎樣？或者，見面了想她能怎樣？如果她對曾經(jīng)的過往也放不下，她要跟我走怎么辦？要我留下怎么辦？見了面她極冷淡怎么辦？甚至不見又該怎么辦？這些，在快要見到她時，都覺得是問題，不能不多想想，但想來想去，也理不清頭緒，感覺此行似乎欠妥，不夠理智，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兆。

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因天上正下著小雨，路況又不熟，我沒有接聽。這一截路爛，前邊又堵車，我索性關閉手機。我要清醒清醒，車一時半會兒動不了，便打開車窗，將頭探出窗外，閉上眼睛聽雨，胡思亂想。焦急上前去探看堵車原因的人一波又一波，回轉時帶來適時報道。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吟著姜白石的宋詞，我寧愿就堵在這里。不能前去，那曾經(jīng)的就全都還是夢，如果能如愿以償，希望這就是真實的生活，希望此行是能如愿圓夢，不是夢碎，但我的愿望是什么？

如果此行結局不理想，還不如不來這一趟，但想著她若知道我來，或許早就佇立在路邊，會在微雨中獨自等待，心里又不僅滿懷期待，“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事到如今，如果上天能再給我機會，讓我能向艷兒表白，表達我的懺悔，我會將這些年反思的，我所有的過錯全部坦白。首先，當年她離開浙江時，我沒有挽留，是很多因素促成當時的態(tài)度，因為，打死我也不敢想象、也不敢相信她會離開我，她是離不開我的。

其次，也覺得她離開反而有那么一絲輕松，不是她給了我什么壓力，不是她束縛和制約了我什么，主要是覺得生活太平淡乏味，沒有了激情和活力。而廠里那幾百名女生，車間幾十名女生，可對我都熱情著呢，眼神里柔情似水，有諸多內(nèi)容和期待，其中有幾位見面時笑容總是意味深長，回味無窮，讓人遐想，這些，也左右和制約我對生活的判斷、對愛情的選擇、對她的態(tài)度。

我要說：在你離開后，在回宿舍后總是冷冷清清，你沒有按我想象的突然出現(xiàn)，我就淡漠了那曾經(jīng)的期許。再有女生相約時，會毫不猶豫的赴約，先是大群人，后來是少許人，最后是單獨去哪兒。先是K歌，或者大排檔，后來是一些餐館，最后是一些茶吧、書吧、咖啡廳，再最后，就是一些賓館或旅社，最后的最后，在確信你已經(jīng)從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時，就是在我的宿舍。

還要說：你留下的一切我都沒動過，一些東西我沒舍得丟，最起初是因為覺得你會回來，并且那些也是屬于我的。但經(jīng)歷了另一些女人后，我卻才猛然發(fā)現(xiàn)，你從未離去，一直在我心底，在我內(nèi)心最隱秘的深處，有一個專屬的角落，你靜靜地駐扎在那里，任如何風情萬種的女子也進不去。于是，在你離開我?guī)装偬旌?，有關你的記憶變得越來越清晰，特別在一些寧靜的夜晚，往事浮上心頭，我會為自己的形單影只和孤苦冷清感傷，我深深自責。

更要說，我翻出你的東西，你穿過的衣服還有體香，你寫過的小紙片還全是你心跡，整個宿舍內(nèi)，雖有不同香水味匆匆來去，但整個屋里，還處處都是你的，你隨時都在的氣息。那味道多么熟悉，我曾經(jīng)多么迷戀，于是，太多嘆惋，促成了此次出行。

這是一次說走就走的出行，我不能再等了，沒有你的日子我也捱不下去了！

二

現(xiàn)實卻還是要我再等待，天黑后，事態(tài)越來越清晰：因這季節(jié)連續(xù)不斷下雨，前方山體滑坡，公路給垮了一段，上邊山體又塌了一截。有關部門雖調(diào)集眾多挖掘機趕來，但現(xiàn)場施工條件受限，很多大型機具都施展不開，連調(diào)頭都困難。武警、消防、幾支施工隊都調(diào)來了，而在塌方外搭建臨時便道的工作，也因雨一直下而進展緩慢。最樂觀都要明天早上才能疏通。

黑夜提早，暮色四合，來自天南海北的駕駛員們，多習慣了這種突發(fā)情況，開了長時間車，都不約而同關閉車門車窗，早早就睡了。睡不著的或昕音樂、或看手機、看MP4，除時大時小的風雨聲，四周安靜極了。偶爾有車燈閃一下，車內(nèi)因充電或開了空調(diào)，儀表盤的指示燈亮著；遠處，城市上方的天空稍亮一些外，幾近是漆黑一片，公路上偶有手機、煙蒂明明滅滅。時而有剛加入堵車隊伍里的人，精神好，好奇的步行幾里前來，往前去查看堵車的情況，一路上，和零星來來往往的人說話，詛咒這鬼天氣和霉運氣。偶爾，有當?shù)厝艘蚴滦璧侥睦锶?，背著背簍，打著雨傘，悄無聲息地從車邊走過，匆匆忙忙消失在夜幕中。

我在車里，任思緒泛濫開，記得在杭州靈隱寺那次，她非要我也許愿，我說不用吧，我若許愿，還不是想讓佛許我們相親相愛一輩子。但，我不許愿都會那樣做，都能做到，那不是佛能掌控的，并且，你肯定也許下了這類似的愿望，就夠了。佛肯定也會說，行了，是你們兩人，說了就行了，我記下了，允許你們在塵世間相愛，好好愛就行了，不用再麻煩了。

她還用小拳頭打我，說我貧，花言巧語的，肯定是沒誠心，我笑著挽過她來抱抱，說，你還不相信我，她抿嘴幸福地笑笑，認真點點頭，我于是攜她在佛前發(fā)誓，保證今生今世只愛她一人，愛她一輩子，她在一邊上美得醉了。

但后來，是有了些變化。艷兒，親愛的艷兒，這次我必須向你坦白，向你懺悔，當時你從浙江離開，我也并非不愛你了，準確地說，我是在賭氣，是在賭。

結果是我賭輸了！

這時，黑暗中有人似一路叫著我的名字過來，是女生的聲音，我發(fā)動車，給對方提示，也好看清是什么情況，不會是叫我吧？

黑暗中，一個女人打著傘，但仍淋成了落湯雞，頭發(fā)濕漉漉披散在頭上，遮住一半臉龐，肩上、腿腳上都濕了。一路過來，她經(jīng)過每一個車都叫幾遍我的名字，有些車內(nèi)沒有動靜的，還會拍拍人家車門車窗的，怕車里的人睡覺了沒聽見。但，我從對方的體貌，能明顯感覺她似乎就是我的艷兒，她的樣子早已深深印在我腦海里，任世事變遷，終無法抹去。

我呆了，如在夢中，捏一下大腿，痛！立即打開車門下去，借助我車燈的光線，她看到我了。

這不是夢，是清楚的現(xiàn)實！她的出現(xiàn)太突然，我還沒思想準備，把心情及時調(diào)整成興奮和激動?？此艹闪四莻€樣子，跑上前，心痛得拉過手讓先上車。她說，再往前走走，前面是集鎮(zhèn)，指我來時的方向。我只能是跟著她。

我仍是懵的！她說打車來到公路垮塌前方，然后一路步行，從堵車處過來，一共間了兩百多臺車，走了幾里地，我靜靜地聽。她問，我為什么打電話不接，然后就關機？我想起在那段爛路時曾有一個陌生電話沒接聽，隨后就關機了。我急忙拿出手機，趕忙開機，她說，沒事，你接電話了，我還不是必須來這里接你。她就是這樣體貼和理解人。

我們慢慢往明亮的集鎮(zhèn)走去，一路上都是她在喋喋不休，我只是嗯啊呀的，偶爾回答她簡單的問話。我沒有問她怎么知道我來了？怎么知道我堵車了？相對這樣的問題，我思緒紛亂，思考的更為復雜，這朝思暮想的人忽然出現(xiàn)，就見著了，卻又語無倫次，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到了鎮(zhèn)上，她找一家服裝店臨時買了衣褲換上，在藥店買了感冒藥，否則那濕衣穿一晚，人肯定會感冒。她說你車上沒我穿的服裝吧，還開玩笑，說其她女人穿的都行？她就是這樣的，也聰明和理智，善解人意，時而幽默一下，我急忙解釋，說是在衡陽租的車。

如回我的車那邊，又是幾里地，她說腳都走痛了，并且，她從塌方處過來，說憑她的經(jīng)驗和詢問施工人員，再怎么加班加點，都得明天早晨才能過車，于是她說找一間旅館住下，我只能聽從。

三

但說住宿舍不準確，我們壓根就沒住，因為，這接下來的時間她差不多是哭了一晚上，我心痛了一晚上！

開始是她獨自抽泣，一進屋關上門就開始了，我想安慰她，但不知說什么好，暫時還不便用肢體動作，只能是一遍一遍地說“好了”“好了”，我的手好幾次快觸到她的肩膀了，都縮了回來，停留、終止在那最后一瞬。但她收不住，積攢了近三年的淚水像決堤狂瀉，我想這淚水和哭泣肯定都有我的原因，就更不知該怎么安慰，便由著她了，語言在這一刻顯得那么的蒼白和無力。終于，我試探著用手輕輕拍拍她，拍她不斷抽泣聳動的肩膀，或拍拍她深埋在臂彎的頭，整理她零亂的頭發(fā)，但無濟于事。我拍著拍著，手就停下來了，因為她整個人慢慢模糊了，我也不自覺地哭起來。開始只是“嗚嗚”“嗚嗚”，輕聲的不成腔調(diào)，后來就控制不住了，呆坐在凳子上，木木地像個傻子、或像個小孩子似的失聲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淚不停往下掉，她聽到我在哭后，卻立即停止了抽泣，抬起頭來，先是用衣袖胡亂擦擦自己的臉，然后在隨身帶著的包里找紙巾，來給我擦拭眼淚。用剛才我對她、安慰她那一套來安慰我，我雙手亂抓，本想讓她別、不用管我，結果，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抓住了對方的手，接下來，就是擁在一起了，擁在一起抱頭痛哭，哭得驚天動地、無所顧及，哭得旅館老板還是服務員的都過來輕輕敲窗戶，問沒什么事吧？

都哭累了，她去衛(wèi)生間，在鏡子前照了照，簡單洗了臉和什么的，還整了整頭發(fā)，臨時買的衣服不會很合身，她前前后后在鏡子里反復看看，然后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走出來。我在外是抽煙，一支接一支的，但她出來后卻嚇了我一跳，脫下外衣，又脫內(nèi)衣，我正納悶她難道要換上淋濕的衣服？她說，我們休息吧，然后似要脫胸罩，我嚇得急忙站起來，說，不，不要這樣。我怕她誤會，走過去拉著她的手，將內(nèi)衣給她讓她給籠上，嘴上急著解釋，說你誤會了，不要有其它意思，怕你感冒了，先穿上吧。她一邊穿衣服一邊面無表情地說，我其實早在浙江時，就知道你沒興趣了，我急忙辯白，說不是的，她說不是、那是什么？我無言以答，知道她的意思，是說那當初為什么對她那么冷淡，我無言以對。

穿好衣服，重又坐下，我想不能解釋，必須是實話實說，我說，我天遠地路地過來，必須對你說實話，你走后我接觸過一些女孩子，說實話，也有更年輕漂亮的，但接觸后很快就上床，上床后就沒感覺、沒興趣了。為什么？白天在現(xiàn)實生活中時，那些誘人的胴體應該會是不一樣的，應該會很有感覺、很有味道，但事實并非如此。

我說你就讓我講吧，我這從浙江大老遠過來，就是把憋了幾年的話都說與你聽。我必須承認，你負氣一走，我覺得找個年輕漂亮的都沒問題，反正大家都賭氣，但時間長了，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根本沒心思另外找人，可又沒勇氣過來找你，在外打工，工作上又一直都不算順利；你在時還好些，沒有你了，打工又有什么意思？看不到未來和希望?？蓵r間越長，拖得越久，就更沒勇氣，這沒有勇氣不代表我不想回來找你，這是兩碼事，只是沒有勇氣而已。一拖就這么長時間，其間雖也在QQ上留言，在微信上留言，一直斷斷續(xù)續(xù)的有聯(lián)系，直到你提出說分手。這才幾個月，是煎熬，是痛，是覺得非來不可了，再不來，不只是對不起你，更是對自己都對不住了。

而后半宿，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不是她對我說，就是我對她說，彼此還有一些辯白、解釋。她說，近幾天老感覺有些不對勁，不知道會有什么事發(fā)生。當她父母說學校同學會的在找我，她問了體貌特征，猜想是我；然后問一些我走得最近的、而她有聯(lián)系方式的人，覺得應該是我。從衡陽過來，應該是這條道，她就早早的、去到進城的收費站等，她相信她的直覺。

至于最后說了些什么，那涉及我和她之間很多私秘的話題，不便于敘述，但不時她會流淚，只是不再嚎啕大哭了。

我問她為什么哭？你若是因為我來此，那我馬上就走。她說不是的，我來讓她非常高興，也是一直就非?？逝蔚?，沒有了我的世界，對她就像是虛無。

我說若你是不想我再離開你，那我馬上停駐下來，她說也不是這樣！

我要把想法表白清楚，說如果停駐在此，這樣或許會讓你更難過、更尷尬，那我就只安靜地生活在你的身邊，生活在你的世界之外。如果你認為這不妥，或有麻煩，有不堪，我等你處理好再說，不管多長多久，她說不是這樣的！

她說，她這是喜極而泣，等了近三年，都快絕望了，終于等到這一天，本以為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見面，再也不可能有這一天了。

但我們的話題，我們的命運和結局，她用書上的話來闡釋和概括了，第一句話：“我們回不去了”，第二句話：“我的愛就那么多，給了你，就再也沒給別人的了”。

四

第二天我們到市區(qū)后，接下來要思考怎么辦，于是，又只能把車停在郊外，何去何從？兩人都得認真想想。但經(jīng)過昨夜，我反就覺得輕松和釋然。她問我為何來此，我堅持說是公干，廠里有事來這邊出差。她說你非要堅持這說法，那就算是出差路過衡陽或郴州，能專程過來看她都讓她非常感謝、非常高興的了，還說，意思大概是：夫復何求？人這一生真正的愛過一次，就足以慰藉余生；你還能來看我，說明和你相愛的幾年是值的，她已經(jīng)非常滿意了；說有了這銘心刻骨的一段，哪怕今后是顛沛流離、篳路藍縷，哪怕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又有何懼？當她愛時，必愛得凄楚，若不能愛得華麗。

最后，我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或者，是內(nèi)心都在掙扎。因我堅持是出差來此，需要離開，必須要裝著輕松告別，但，那樣的話怎么都難以啟齒，一聲再見，兩顆心碎成片片。

她又哭了，哭著哭著又突然抬起頭，擦干眼淚，像作出什么重大決定似的，她說，那如果我覺得舍不得你，我來找你成嗎？我說行。

我也問，如果我后悔了，隨時來此，行嗎？她說可以。她說，那你不用來，給我電話，或短信，哪怕就一個“來”字，我立即就會收拾行囊，去你所在的地方找你。

時間，就這么飛馳，轉眼已是下午時分，我必須得走了，多次準備離開，卻又躊躇猶豫。一旦想到離別在即，她又在車里開始哭了，讓我總下不了決心。她反反復復問我為什么？她說你以為我傻？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你這次來是為什么？

我也辯解，說，能來看看你，就夠了，真的是這想法。

一拖再拖，她在車上也哭了又哭。

最后，不得不告別。

車駛離收費站，郴州已經(jīng)模糊一片，我離它越來越遠，離她越來越遠，我索性把車停在路邊，讓這錐心的疼痛，慢慢適應和接受，能慢一些、再慢一些。我無助的，靠在座墊上哭泣，哭得酣暢淋漓，天昏地暗，一塌糊涂。一輛出租車過來了，老遠按著喇叭，我扭頭一看，原來是她租了車來，我趕忙低下頭用座位旁邊的紙巾胡亂擦掉眼淚，司機大聲喊，說送我一程，能清楚看見，副駕駛位置上的她哭得像個淚人。車行十公里，走過了前一天塌方的地方，她們才停下，不停地向我做再見的手勢，她頻頻揮手，讓我快走，讓我快走，說不下車了，司機說，人家可一直在車上哭……

我急忙揮手作別，腳底下加一大油。

到了頭一天晚上買衣服的小鎮(zhèn)，我哭累了，外邊又在下雨，視線不好，模糊一片。我索性停下來，在我們頭一天住的旅社的、那個房間又住了一夜。一夜傷心欲絕，一夜欲哭無淚。她手機短信問我到哪兒了？我說在衡陽哪里哪里，具體街道說不上來。

待第二天到了衡陽，我中途都反悔多次，將車交還出租行后。仍不舍，另外又租車去了郴州，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郴州街頭游蕩，終無奈地回到長沙，夜里都又后悔，反反復復，耽擱幾天。

當然，這些沒告訴她。

回到浙江后，我從同學那里得知，我在小鎮(zhèn)那晚，她乘車趕去了衡陽，結果因頭一天就徹夜未歸，她男友覓得行蹤跟過去，還發(fā)動她父母，終把她找到，給接回郴州的，但，她至今也沒有告訴我。

我還從同學那里得知，她那男友就此分手了，只是，至今和家里人梗著……

其實，最終影響我腳步的，是我后來讀懂了她的那句話，“我的愛就那么多，給了你，就再也沒給別人的了”，看似很暖心，但也可以這樣理解，她和我最初的相愛，我們那是愛，是愛情，而她現(xiàn)在，是選擇過日子，這肯定是選擇穩(wěn)定、踏實、平靜，也極有可能是選擇了富足舒適、幸福美滿，我何苦要打破那穩(wěn)定、踏實、平靜？何況，我還不能保證給她穩(wěn)定、踏實和平靜，更不能給她幸福美滿，就別說富足舒適了。

我又給她什么呢？這些我都不能給她，那就讓我留給她的是那份青春的、浪漫的，抑或是痛苦的、傷心的回憶吧，她已擁有了，就夠了。

“郴州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除非，除非她寧愿舍棄穩(wěn)定、踏實、平靜，拋卻富足舒適，追求另一種、另一層面的幸福、美滿……

離開時，我車上重復播放羅大佑的《是否》，他唱得落葉繽紛：

是否，這次我將真的離開你，

是否，這次我將不再哭，

是否，這次我將一去不回頭，

走向那條漫漫永無止境的路，

情到深處人孤獨……

第四章 不是結尾的結尾

從浙江到長沙，從長沙到衡陽，從衡陽到郴州，我用了三天。

從郴州回衡陽，從衡陽回長沙，從長沙回浙江，卻用了一周。

責任編輯 阿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