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微娜
找了他好多年,今天終于在一個偏遠的小鎮(zhèn)見到他了。
“正泰科長好,還認識我嗎?”一進門,我便向他伸出了手。
他見到我先是一愣,進而擰起眉頭,像仔細搜尋著記憶,不錯眼珠地在我臉上盤旋良久,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也難怪,我們有三十多年沒見面了,橫亙在歲月兩端的是我們的面容都變了,如果走在大街上,會像陌生人似的擦肩而過。
我自報家門:“我是小蔡,蔡蘭!”他聽后不禁一愣,一把抓住我的手,搖晃著握了又握?!罢媸桥笫俗儯趺匆舱也坏疆斈甑狞S毛丫頭的影子啦。”他說這話時,混沌的眼神立時明亮了幾許,一如當年。
當年我在小鎮(zhèn)上的絲綢廠工作。他是我的頂頭上司。按說,上下級關系很難成為朋友,特別是經(jīng)過歲月的淘洗,工作調動的頻繁,昔日的老朋舊友會慢慢淡出視野,可是,他在我心底一隅始終有著沉甸甸的分量。
那是在文革后期,我們科的老科長因成分高靠邊站了。廠里派來了個年輕的科長,他叫劉正泰。他三十五六歲,人長得很精神,高大魁梧,不茍言笑,一臉嚴肅相。他的眼神很特別,有時凝神而茫然地看著一個地方發(fā)呆不動,有時犀利得像掃描機,在每人臉上掃來掃去,仿佛能看到人的骨子里。這肯定是個整人的家伙,我暗自思忖。對他說話辦事揣著小心,處處提防。果然,他說話直率,脾氣火爆,批評手下的人毫不留情,甚至讓人下不來臺,大家都有些怵他。
一天晚上,正泰打電話叫我到科里來一趟。這么晚了,他找我干什么?我心里打起了鼓。好在宿舍離辦公室不遠,想想自己也沒做錯什么,去就去。
辦公大樓走廊里靜悄悄的,光影游離,神秘地眨著眼睛??评镏挥兴粋€人在。見我進來,他沉著臉迅速地將門關上。頓時,我的警惕像高血壓似的飆升起來。
“你手里的信呢,給我?”他伸出手低聲問道。
我暗吃一驚。真是沒有不透風的墻。今天我到基層加工廠辦事,檢查員小周悄悄地塞給我一封信,讓我轉交給科里的劉技術員。從她躲閃的眼神中,我讀懂了她和劉技術員關系不一般。但我生性不愿多想,爽快地答應了。此刻信還沒來得及交給劉技術員,就在我的兜里。
見我低頭不語,正泰不容置疑地說:“把信拿出來吧?!?/p>
“你想干什么?偷看人信是不道德的?!蔽也幌虢o他。
他看出了我的敵意,態(tài)度緩了下來。嘆了口氣說:“我這么做也是不得已,為了避免不道德的事發(fā)生,為了挽救兩個家庭,為了把問題消滅在萌芽中。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劉技術員和小周相好有一陣子了?!?/p>
“真的?”我感到臉在呼呼發(fā)燒,有些后悔替人捎信。這事若捅出去,我也脫不了干系,無奈只有把信交給了正泰。
他當著我的面蘸著水緩緩地把信封口拆開了,抽出信紙,迅速瀏覽了幾眼,緊繃的臉上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表情越來越凝重。他把信遞給我,“你看看吧,問題很嚴重呢?!?/p>
信不長,只寫了幾行,用紅筆寫的,字字沉重。原來,小周懷上了劉技術員的孩子……
“真看不出來,劉技術員蔫吧人會干這種事。”我有些氣憤。
“這件事要是公開了,劉技術員要在全廠批斗,連公職也要保不住了。小蔡,這是咱倆的秘密,我們權當不知道好嗎?”他把信揣在兜里囑咐我。
我趕緊點點頭,先前的擔心一掃而空。
當晚,正泰找到了劉技術員的哥哥,讓他去做工作,這事便悄無聲息地化解了。從這件事上我扭轉了對正泰的看法,感到他冷面下的善意。從此,我對他話匣子打開了,我不再設防,把他當成長輩,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不久,我調回了濱城。他像父親一樣,送我到車站,一步一回頭,諄諄囑咐我說:“小蔡,到新單位好好干,我敢擔保,你將來的發(fā)展會很出色的。”我記牢了他的話,每在事業(yè)的關頭,耳邊便響起了他的話語。
我倆嘮著過去的事,我發(fā)現(xiàn)他的精神和過去簡直判若兩人,談話常???。說到我倆之間的秘密,本以為他一定是會心的大笑,可沒想到他的臉競難看起來,我趕緊打住話題,心里暗暗吃驚,他這是怎么啦?
后來,我才知道,那件秘密真是百密一疏。本來都過去挺長時間了,卻因那封信沒及時處理掉而橫生枝節(jié),被人撿拾交到廠部。上面開始追查下來。當時正趕上劉技術員承擔的一項技改任務處在關鍵環(huán)節(jié)。正泰一咬牙自己扛了下來,被一擼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