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東
沈從文逝世三十周年之際,萬卷出版社擬印行沈從文幾個創(chuàng)作領域的精品,堪稱沈從文愛好者的福音。幾部作品囊括了沈從文最好的小說、散文與別具一格的自傳,加上沈從文的文物研究,呈現(xiàn)出的是沈從文畢生成就的濃縮精華版。
少有的書寫神話的作家
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的問世,標志著沈從文精心打造的“湘西世界”已上升為一個由高超想象力建構的文學王國,堪與魯迅筆下的“魯鎮(zhèn)”相提并論,甚至已經成為鄉(xiāng)土中國的一個象征。沈從文的高足汪曾祺就認為:
“邊城”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說這是個邊地的小城。這同時是一個時間概念、文化概念。“邊城”是大城市的對立面。這是“中國另一地方另外一種事情”(《邊城題記》)。沈先生從鄉(xiāng)下跑到大城市,對上流社會的腐爛生活,對城里人的“庸俗小氣自私市儈”深惡痛絕,這引發(fā)了他的鄉(xiāng)愁,使他對故鄉(xiāng)尚未完全被現(xiàn)代物質文明所摧毀的淳樸民風十分懷念。
在汪曾祺看來,“邊城”世界在與大城市以及現(xiàn)代物質文明的對峙之中獲得了文化和時間意義上的雙重自足性。作家林斤瀾也曾經這樣言說沈從文及其《邊城》:“沈從文是個什么樣的作家呢?他拜美為生命,供奉人性,追求和諧。他投奔自然,《邊城》的翠翠就是水光山色,爺爺純樸如太古,渡船聯(lián)系此岸和彼岸,連跟進跟出的黃狗也不另外取名,只叫做狗?!痹诹纸餅懙睦斫庵?,邊城世界是太古一般充滿和諧之美與自然人性的田園世界。
在<邊城》蘊含的各種豐富的主題內容之中,有研究者格外看重的正是沈從文所延續(xù)的陶淵明奠定的桃花源傳統(tǒng),建構了一個湘西的世外桃源,因此在《邊城》中存有中國本土田園牧歌文化最后的背影。劉洪濤在《(邊城):牧歌與中國形象》-書中認為,當這個牧歌指向文化隱喻的時候,就誕生了一個詩意的中國形象,“邊城”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形象”的一個代表,這個詩意的中國形象有別于五四啟蒙主義話語所形塑的“中國”。如果說,魯迅的《阿Q正傳》呈現(xiàn)了國民性需要改造的落后的中國,那么《邊城》則傳達了一個類似田園牧歌的詩意化的中國形象。
《邊城》的基本情節(jié)是二男一女的小兒女的愛情框架。掌管碼頭的團總的兩個兒子天保和儺送同時愛上了渡船老人的孫女翠翠,最終兄弟倆卻一個身亡,一個出走,老人也在一個暴風雨之夜死去。這是一個具有傳奇因素的悲劇故事,但沈從文沒有把它單純地處理成愛情悲劇,除了小兒女的愛情框架之外,使小說的情節(jié)容量得以拓展的還有少女和老人的故事以及翠翠的己逝母親的故事,小說的母題也正是在這幾個原型故事中得以延伸,最終容納了現(xiàn)在和過去、生存和死亡、恒久與變動、天意與人為等諸種命題。此外,小說還精心設計了主要情節(jié)發(fā)生的時節(jié)——端午和中秋,充分營造了具有地域色彩的民俗環(huán)境和背景。這一切的構想最終生成了一個完整而自足的湘西世界。
籠罩在整部小說之上的是一種無奈的命運感。小說中的人物都具有淳樸、善良、美好的天性,悲劇的具體的起因似乎是一連串的誤解。沈從文沒有試圖挖掘其深層的原因,他更傾向于把根源歸為一種人事無法左右的天意,有古希臘命運悲劇的影子。沈從文也稱自己的《邊城》是一座希臘小廟,支撐其底蘊的是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而翠翠和爺爺都是這種自然人性的化身,是沈從文塑造的理想人物。在這些理想人物的身上,閃耀著一種神性之光,既體現(xiàn)著人性中莊嚴、健康、美麗、虔誠的一面,也同時反映了沈從文身上的浪漫主義和古典主義式的情懷。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沈從文自稱是“最后一個浪漫派”。
沈從文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家中少有的書寫神話的作家。而湘西世界在沈從文的筆下也有一種神話的品質。沈從文的現(xiàn)代意識體現(xiàn)在他一方面試圖挽留這個神話,另一方面又預見到了湘西無法挽回的歷史命運?!哆叧恰方Y尾作為小城標志的白塔在暴風雨之夜倒掉了,它的倒塌預示了田園牧歌的必然終結,這就是現(xiàn)代神話在本質上的虛構的屬性。作家李銳在《另一種紀念》一文中說:這個詩意神話的破滅雖無西方式的強烈的戲劇性,但卻有最地道的中國式的地久天長的悲涼,隨著新文化運動狂飆突進的喧囂聲的遠去,隨著眾聲喧嘩的“后殖民”時代的來臨,沈從文沉靜深遠的無言之美正越來越顯示出超拔的價值和魅力,正越來越顯示出一種難以被淹沒被同化的對人類的貢獻。
通過自傳的寫作找到了自己
從一個最初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的文學青年,到成長為一個“現(xiàn)代短篇小說之王”,沈從文堪稱創(chuàng)造了中國現(xiàn)代文壇的一個“鄉(xiāng)下人,”的文學傳奇。而沈從文的故鄉(xiāng)——偏遠的湘西一隅也帶給都市讀者以一種神秘性。這些因素都使集中書寫了沈從文離鄉(xiāng)之前人生經歷的《從文自傳》獲得了文壇的矚目。在《宇宙風》雜志所做的“一九三四年我所愛讀的書籍”調查中,著名作家周作人和老舍就都選擇了《從文自傳》作為自己愛讀的書。
《從文自傳》的創(chuàng)作意圖在沈從文1980年寫的“附記”中有明確的追溯:當時我正在青島大學教散文習作。本人學習用筆還不到十年,手中一枝筆,也只能說正逐漸在成熟中,慢慢脫去矜持、浮夸、生硬、做作,日益接近自然?!敃r主觀設想,覺得既然是自傳,正不妨解除習慣上的一切束縛,試改換一種方法,干脆明朗,就個人記憶到的寫下去,既可溫習—下個人生命發(fā)展過程,也可以讓讀者明白我是在怎樣環(huán)境下活過來的一個人。……部分讀者可能但覺得“別具一格,離奇有趣”。只有少數(shù)相知親友,才能體會到近于出入地獄的沉重和辛酸。
從這段自述中,研究者捕捉到的是《從文自傳》中“自覺的文體意識和生命意識,及二者間的糾纏”,從而使《從文自傳》與當時其他作家的自傳相區(qū)別開來。
從這個意義上說,沈從文是通過《從文自傳》的寫作找到了自己的。汪曾祺在《水邊的抒情詩人》-文中也認為:“這是一本文學自傳。它告訴我們一個人是怎樣成為作家的,一個作家需要具備哪些素質,接受哪些‘教育。‘教育的意思不是指他在《自傳》已提到的《辭源》、迭更斯、《薛氏彝器圖錄》和索靖的《出師頌》……沈先生是把各種人事、風景,自然界的各種顏色、聲音、氣味加于他的印象、感覺都算是對自己的教育的?!薄斑@本書實可稱為一本‘美的教育?!鄙驈奈氖菑墓枢l(xiāng)秀麗的山水、淳樸剽悍的民風中領受到這種“美的教育”的。而沈從文對這種“美的教育”受用終身,也使沈從文的一生堪稱是追求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