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國
發(fā)生在西漢哀帝建平四年的“行西王母詔籌”事件影響很大。事件的經(jīng)過是,當時許多人打著西王母的名號以避禍,他們用禾稈或麻稈相互傳與,并在長安舉行了大規(guī)模的祭祀西王母活動。這次事件持續(xù)時間很久,參與人數(shù)眾多,波及的范圍也很廣,是一起典型的社會群體事件。事件發(fā)生的當時便有多重政治勢力從各自的立場對事件進行了解讀,后世班固、馬續(xù)、荀悅等也參與討論,但人言人殊。透過這樣一起事件,我們可以看到當時錯綜復(fù)雜的政治生態(tài)和社會心態(tài)?,F(xiàn)代學(xué)者對這一歷史事件也非常關(guān)注,并從各自的角度進行了解讀,多有發(fā)明*如陳鴻琦先生《西漢晚期“西王母行詔籌事件”考辨》(臺灣《“國立”歷史博物館學(xué)報》第4期,1997年)認為這是一起別有用心之人虛構(gòu)的政治流言;柳存仁先生《關(guān)于西王母籌》(《華學(xué)》第九、十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從宗教的角度討論了行西王母詔籌事件的民間宗教意義,并且討論了西王母與王政君的關(guān)系,以及與保存在《合校太平經(jīng)》中的“師策文”之間可能存在的關(guān)系,但他對于上述這兩點都沒有展開。劉茜、樸基成先生《試論〈太平經(jīng)合?!抵小皫煵呶摹迸c哀帝建平四年的宗教運動之關(guān)系》(《嘉興師院學(xué)報》2012年第2期)是一場宗教運動,而“師策文”是它的行動綱領(lǐng);馬怡先生《西漢末年“行西王母詔籌”事件考:兼論早期的西王母形象及其演變》(《形象史學(xué)研究》2016/上半年)則試圖復(fù)原這一事件的本來面目,對事件進行了詳細梳理,并討論了西王母形象塑造與王政君之間的關(guān)系,多有發(fā)明。一些研究漢代思想史、政治史以及研究西王母的論文或?qū)V幸矔婕斑@一事件,如姜建設(shè)《從兩期社會恐慌事件透視西漢晚期的社會危機》(《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12年第4期)。。但整個事件中讖緯觀念的參與,尤其是在對西王母的多重神性的解釋中讖緯所起到的作用,卻被大家忽視了。緣此,本文在前賢時修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這一事件與讖緯的關(guān)聯(lián)進行討論。本文認為,正是讖緯觀念使得各種對這一事件的解釋得以成立。不當之處,祈請方家批評。但首先需要說明的是,這一事件中宗教因素扮演了重要的,甚至是最關(guān)鍵的角色,這一點學(xué)界也注意到了,然限于討論的范圍和行文篇幅,對于事件的宗教意義將另文討論。
關(guān)于這次事件,《漢書·哀帝紀》《五行志》《天文志》以及《前漢紀·哀帝紀》等文獻多有記載,但基于不同的敘事目的,其記述之詳略取舍各不相同。為了方便論述,茲羅列如下:
(建平)四年春,大旱。關(guān)東民傳行西王母籌,經(jīng)歷郡國,西入關(guān)至京師。民又會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擊鼓號呼相驚恐。*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42頁。(《漢書·哀帝紀》)
哀帝建平四年正月,民驚走,持稾或棷一枚,傳相付與,曰行詔籌。道中相過逢多至千數(shù),或被發(fā)徒踐,或夜折關(guān),或踰墻入,或乘車騎奔馳,以置驛傳行,經(jīng)歷郡國二十六,至京師。其夏,京師郡國民聚會里巷仟佰,設(shè)(祭)張博具,歌舞祠西王母,又傳書曰:“母告百姓,佩此書者不死。不信我言,視門樞下,當有白發(fā)?!敝燎镏?。*班固:《漢書》,第1476頁。(《漢書·五行志》)
四年春正月,關(guān)東民相驚走,或持籌相與,號曰“西王母籌”。道中相逢多至數(shù)千人,或披發(fā)徒跣,斬斫門關(guān),逾墻入屋,或乘騎奔馳,或致驛傳行。經(jīng)歷郡三十六所,至京師。又聚會祀西王母,設(shè)祭于街巷阡陌,博奕歌舞。又傳言:“西王母告百姓:佩此符者不死。不信我言,視戶樞中有白發(fā)?!?荀悅:《前漢紀》,北京:中華書局,第504頁。(《前漢紀·哀帝紀》)
是時郡國地震,民訛言行籌,明年正月朔日蝕,上乃征孔光,免孫寵、息夫躬,罷侍中諸曹黃門郎數(shù)十人。*班固:《漢書》,第3091頁。(《漢書·鮑宣傳》)
因為是隱秘的訛言,記載的文獻又出自不同人之手。比如《漢書·哀帝紀》《鮑宣傳》出自班氏之手,《漢書·天文志》出自馬續(xù)之手,《前漢紀·哀帝紀》則出自荀悅之手。而《漢書·五行志》則是不同文本的集合體,匯聚董仲舒、劉向、劉歆、京房等諸家之說?!段逍兄尽酚涊d“行詔籌”事頗為詳盡,但其或許只是被班固“拿來”放入《五行志》文本中而已,具體作者是誰則不可知。緣此,我們看到對同一事件的敘述中,存在諸多的分歧。如事件發(fā)生的原因,《漢書·哀帝紀》認為是大旱,《天文志》認為是異常天象所導(dǎo)致的“詩妖”,《鮑宣傳》則又歸之于“日食”“地震”。所歷郡國,《漢書·五行志》記載是二十六個,《前漢紀·哀帝紀》記載是三十六個。對事件發(fā)生時間的記載也各不相同,或不言,或模糊言之,或具體到月份。《天文志》敘述事件緣起追溯至建平元年,唯有《漢書·五行志》交代事件持續(xù)時間是始于春而止于秋。至于事件過程的敘述,詳略也各不相同,其中《五行志》敘述較為詳實。
綜合上述文本,我們大抵可以還原事件始末如下:
漢哀帝建平四年正月,關(guān)東三十六或二十六郡國的民眾互相傳送枚籌,號曰“行西王母詔籌”。民眾在西入長安過程中,舉止怪誕非常。他們或披發(fā)赤足,或乘騎奔馳,或致驛傳行,一路沖關(guān)踰墻,縱騎奔馳。西入長安以后,民眾聚集在里巷阡陌,或博弈,或歌舞,舉行了大規(guī)模的祭祀西王母活動。極大可能在祠祭西王母過程中,有人專門分發(fā)符書給民眾*符書是用韻文寫成,以應(yīng)于哀帝建平元年“詩妖”之變。。組織者托西王母之口傳話民眾,“母告百姓”,要求每人都要佩戴符書,曰:“佩此書者不死。不信我言,視門樞下當有白發(fā)?!闭麄€事件一直持續(xù)到秋天,在朝野引起震動。
事件的核心人物是西王母,她最明顯的特征是白發(fā),“視門樞下當有白發(fā)”。東漢早期以前的西王母應(yīng)當是一個白發(fā)婦人形象,這可以在新近出土的漢畫像文物中得到印證*關(guān)于早期漢代壁畫墓中的白發(fā)西王母形象,李淞和馬怡等先生皆有討論,可參。。如1991年河南偃師辛莊漢代壁畫墓出土的西王母畫像,畫中西王母高座云端,白發(fā),頭戴勝,與她平行相對而坐的是搗藥的玉兔。云呈三條狀,這和后來沂南漢墓中西王母所處的三柱狀昆侖山有某種淵源關(guān)系,云間有蟾蜍和生翼九尾狐(圖一)。其二是陜西定邊郝灘鄉(xiāng)出土的西王母宴樂場景的壁畫,壁畫年代約當在新莽到東漢初期。畫中仙凡人物眾多,場面十分熱鬧。其中西王母坐在昆侖山上,昆侖山由三枝白色的蓮蓬狀的山峰組成,中間長有紅色的仙草。圖像中西王母的頭發(fā)呈白色,和其他人物,尤其是她身邊兩個侍女黑色頭發(fā)形成鮮明對比(圖二)。我們再聯(lián)系司馬相如在《大人賦》中對西王母的描述:
舒閬風(fēng)而搖集兮,亢鳥騰而一止。低徊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皬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
司馬相如筆下的西王母形象和東漢早期以前壁畫墓中的西王母形象是一致的。白發(fā)或許和她的年齡沒有關(guān)系,最大的可能是代表她的方位顏色——西方或白虎。
圖一 采自中國壁畫全集河南卷
圖二 采自中國壁畫全集陜西卷上
此次事件被定名為“行詔籌”,那么何謂“籌”呢?根據(jù)《漢書·五行傳》,被稱為“籌”的東西是“稾”或“棷”。如淳釋“棷”為麻稈,顏師古釋“稾”為禾稈。但我覺得這都不是真相,或者說并不重要,實際上這些東西原本應(yīng)該是一種憑證,類似記錄牌,而“傳相付與”是說有人發(fā)放這種東西給參加這次事件的人。因為參加者眾多,所以只好用禾稈或麻稈代替。關(guān)于“籌”形狀,我們可以在居延漢簡和額濟納漢簡中看到(圖三)。關(guān)于“籌”的功用,白音查干和特日格樂認為額濟納中的“日跡籌”是邊關(guān)戍卒、官吏的日行記錄牌,作為日后賜勞、奪勞的憑證*白音查干、特日格樂:《額濟納漢簡概述》,見魏堅主編《額濟納漢簡》,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 年,第28頁。。這和建平四年的行詔籌事件中的“籌”功能、形狀都有相似之處,可以想見這些參加的人正是憑借這些臨時性的“籌”——禾稈、麻稈作為日后免災(zāi)的憑證*馬怡先生將漢簡中出土的日跡籌和“行西王母詔籌是”事件的“籌”聯(lián)系起來討論是正確的。但她認為漢簡中的“日跡籌”是戍卒巡邏和交接工作的憑證,似有不妥。而且她對日跡籌的形制理解也有可商榷之處,日跡籌形制是四面觚行,以供書寫記錄之用。而且籌上的切口是為編繩準備的,用于跡籌編連,而非佩戴用的。詳參馬怡:《西漢末年“行西王母詔籌”事件考》,《形象史學(xué)研究》(2016/上半年),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9~62頁。。目前我們在山東藤縣桑村鎮(zhèn)西戶口村出土的兩塊東漢早期的畫像石上發(fā)現(xiàn)了類似于西王母詔籌之類的東西。其中一塊整個畫面分為五層,西王母端坐在最上層的中間,兩邊站有侍者和人身蛇尾的仙人。西王母頭旁有榜題曰“田王母”,“田”當為“西”之誤。西王母憑幾而坐,幾案左右各有一籌壺,里面插滿籌策。其余四層是歌舞戲樂場面,有建鼓、歌舞、雜技、六博等內(nèi)容(圖四)。另一幅圖分十層,西王母坐最上層,幾案上排放籌壺和籌策,其余各層也是歌舞表演場面(圖五)。李錦山認為藤縣的這兩塊畫像石反映了當時西王母行詔籌事件的影響*李錦山:《魯南漢畫像石研究》,北京: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08年,第435頁,第444~445頁。,我認為他這樣的解釋有很大的合理性,大體可從。我甚至認為這次“行西王母詔籌”事件的發(fā)源地便是山東,也不排除就是滕州的可能性,這符合《五行志》的“關(guān)東”以及所歷郡國數(shù)*馬怡先生在她的文章中對此有詳細的討論,可以參看。。而且就目前發(fā)現(xiàn)的帶有六博圖的漢畫像,也最主要集中在山東和四川。山東和四川都和道教有關(guān),山東是早期太平道興起的地方,四川則是后來五斗米教活動的主要區(qū)域。山東和“行西王母詔籌”之間的關(guān)系,確實值得考慮。當然,如果要有更加明確的結(jié)論,我們則需要更多的證據(jù)。
圖三居延簡中的日跡籌
圖四a山東藤縣畫像石之一
圖四 b局部
圖五 山東藤縣畫像石之二局部
《漢書·五行志》在記載這件事時提到了“博具”,即六博。六博是漢畫像中常見的題材,六博傭和博局鏡也是漢墓中多見的隨葬品之一,如河南靈寶漢墓出土的六博陶俑*張延紅:《從三門峽出土六博傭模型談秦漢博具》,《中原文物》2015年第5期。(圖六)。關(guān)于漢畫像中的六博圖和漢墓中的六博器具的意義與功能,學(xué)界有比較統(tǒng)一的意見。研究者認為六博游戲代表一種自由享樂的生活,生前死后都是如此,因而尤其受到仙人的喜愛,如四川畫像石中出現(xiàn)的“仙人博”(圖七)。而六博棋局或博局鏡則可能是一種宇宙空間的象征,甚或就是仙境的象征*姜生:《六博圖與漢墓之仙境隱喻》,《史學(xué)集刊》2015年第2期。。正因為如此,漢代畫像材料中常??匆娢魍跄负土╆P(guān)聯(lián)在一起的情形,甚至西王母、東王公分置兩側(cè),中間僅僅是博戲圖的畫像(圖八)??梢娫跐h代西王母信仰中,六博的重要性。而“行詔籌”事件中祭祀西王母用的祭具便是六博,則說明六博既可用于俗世的享樂,還可以用來溝通人神。
圖六河南省靈寶縣張灣出土的六博俑模型
圖七四川簡陽三號石棺的“仙人博”
圖八 安徽蕭縣出土的畫像石
所以僅就西王母、籌策以及六博等意象以及民眾的歌舞祭祀、沖關(guān)踰墻之狂熱來看,這次事件更像是一場宗教行為。而所傳西王母言則預(yù)示它可能和某種類似于末世的傳言有關(guān),否則就無所謂“佩此書不死”之說。因為整個事件發(fā)生的區(qū)域范圍廣,持續(xù)時間久,尤其是最后的聚集地又是政治文化中心——都城長安,所以事件很快就在社會上層發(fā)酵醞釀,掀起一場場政治波瀾。甚至在十多年以后,王莽代漢自立時仍要重拾這個話題。而對這次事件,朝臣、外戚、佞幸等各自給出了不同的解釋,或以為毛蟲之孽,或以為受命祥瑞。而我們尤其感興趣的是,闡釋的分歧如此之大,他們究竟依據(jù)什么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漢書·佞幸傳》稱:“漢世衰于元、成,壞于哀、平,哀、平之際,國多釁矣?!彼寡杂袚?jù)。所謂的“衰”“壞”,皆是就其普遍性而言,非惟國情之一端兩端。就政治生態(tài)而言,哀帝朝的政治勢力主要有三股:一為外戚;一為佞幸;一為朝臣。他們彼此糾纏、爭斗,而朝政也為之紊亂。
哀帝朝外戚勢力主要有二:一為成帝外家王氏,即元帝妃王政君一系;一為哀帝外家,即哀帝祖母傅太后和母丁姬。如果再考慮元帝外家史氏,則西漢末年外戚與政局糾葛之情形更加復(fù)雜。誠然,在漢代的政治生態(tài)中,外戚行權(quán)乃是一特別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漢初諸呂被絞殺后,歷經(jīng)文、景、武三朝而無外戚專政之事發(fā)生,竇氏、王氏皆未形成勢力。到了昭、宣時期,權(quán)柄遂漸漸流入外戚之手。昭帝朝霍氏,宣元朝許氏、史氏,成帝任王氏,哀帝親丁、傅,平帝仍任王氏,直至王莽代漢而世人心相安于不自覺。這其間尤以王氏、丁氏、傅氏權(quán)勢之重,雖佞幸、傅相皆不可及。故錢穆論西漢君主政體之演進,以宗室封建、功臣世襲與外戚擅權(quán)之此消彼長為線索。當宗室、功臣兩途衰絕之后,權(quán)柄乃折而入外戚之手亦是趨勢之自然*錢穆:《秦漢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293~295頁。。
西漢末佞幸干政始于外戚與宦官的相互勾結(jié),其始作俑者乃外戚權(quán)臣史高。史高為宣帝外家史良娣兄史恭之子,受命與蕭望之、周堪共同輔政。他因嫉恨蕭、周受任用而勾結(jié)宦者弘恭、石顯。后蕭望之自殺,賈捐之、周堪、京房等被害,劉向等下獄,“自是公卿以下畏顯,重足一跡”*班固:《漢書》,第3727頁。,朝廷“事無大小,因顯白決,貴幸傾朝”*班固:《漢書》,第3726頁。。石顯之后,又有淳于長、張放,長“貴傾公卿”,而張放“常與上臥起,俱為微行出入”*班固:《漢書》,第3731頁、3733頁。。至于哀帝朝董賢之貴幸,尤見朝政之荒唐。《漢書》稱哀帝“雅性不好聲色”,這似乎和他身患痿痹之疾有關(guān)。其寵幸董賢卻無以復(fù)加,不僅寢食同處,還封他為大司馬衛(wèi)將軍,賞賜巨萬,他賞賜董賢的錢數(shù)是四十三萬萬,比國庫四十萬萬還多。愛屋及烏,連同董賢父親、弟弟,及其岳父、妻弟等一樣晉官加爵。凡是尊崇董賢者,如孔光,皆有賞賜;凡忌恨董賢者,如丁明,一律斥退。甚至還一度想將皇位禪讓給董賢,以致天下群情為之讻讻。
在此情況下,西漢末年的政治情勢非常復(fù)雜,彼此關(guān)系如犬牙交錯。朝臣與外戚、朝臣與佞幸、外戚與外戚,外戚與佞幸、朝臣與朝臣彼此之間相互拉攏或排斥,結(jié)成不同的利益團體,彼此因各自的利益而互相攻訐。而哀帝當政既無善策,試圖抑制外戚王氏,欲立君威而“臨朝婁誅大臣”,致朝綱益發(fā)混亂。所以當建平四年“行西王母詔籌”事件發(fā)生以后,便立刻在上層發(fā)酵醞釀,掀起一場場政治風(fēng)波。
先有宜陵侯息夫躬發(fā)難,曰:“往年熒惑守心,太白高而芒光,又角星茀于河鼓,其法為有兵亂。是后訛言行詔籌,經(jīng)歷郡國,天下騷動,恐必有非常之變??汕泊髮④娦羞叡肺鋫?,斬一郡守,以立威,震四夷,因以厭應(yīng)變異?!?班固:《漢書》,第2184頁。根據(jù)《漢書》本傳記載,息夫躬與外戚傅晏同郡,二人私交甚好,他的這番建言真實目的是為了助傅晏爭權(quán)以壓制董賢。因為告發(fā)東平王祭詛事,息夫躬受到哀帝的寵幸。而且他言辭也非常注意技巧,并無一言涉及董賢。所以他的建言如愿以償,傅晏被封為大司馬衛(wèi)將軍。在息夫躬看來,“行西王母詔籌”事件與熒惑守心等一樣,皆兵亂之象。如此,《漢書·天文志》記載“行詔籌”事曰“從目人當來”或與此事件有關(guān)。
但“斬一郡守,以立威,震四夷,因以厭應(yīng)變異”乃以詐術(shù)立*句中的“厭”當為厭勝術(shù)。觀息夫躬之為人,似頗有巫術(shù)或道術(shù)之背景。他的獻策類似巫術(shù),他的逐盜術(shù)也似之,所謂披發(fā)禱祭北斗者也。就是他的死也頗怪異,史稱他“系雒陽詔獄。欲掠問,躬仰天大嘑,因僵仆。吏就問,云咽已絕,血從鼻耳出。食頃,死”。他的母親也會巫蠱之術(shù),因“祠灶祝詛上”死。,非國家長治久安之長策。且當時邊關(guān)無事,此舉可能引起其他的變故,故丞相王嘉、左將軍公孫祿極力阻之。王嘉對于東平王獄事本來就心存疑慮,又素輕鄙息夫躬、孫寵之為人,對哀帝寵幸董賢也持批評態(tài)度,故而他對于“行詔籌”事件作出了另外一番解讀。史書記載,就在哀帝不顧眾議而封賞董賢、息夫躬、孫寵等為侯的數(shù)月之后,發(fā)生了日食異常。于是哀帝求諫直言,王嘉便上封事以奏。他首先追述了漢代先王節(jié)儉之美德,并贊賞哀帝本人“在國之時,好《詩》《書》,上儉節(jié),征來所過道上稱誦德美,此天下所以回心也。初即位,易帷帳,去錦繡,乘輿席緣綈繒而已。共皇寢廟比比當作,憂閔元元,惟用度不足,以義割恩,輒且止息,今始作治”,接著便批評哀帝對董賢的過制封賞,“駙馬都尉董賢亦起官寺上林中,又為賢治大第,開門鄉(xiāng)北闕,引王渠灌園池,使者護作,賞賜吏卒,甚于治宗廟。賢母病,長安廚給祠具,道中過者皆飲食。為賢治器,器成,奏御乃行,或物好,特賜其工,自貢獻宗廟三宮,猶不至此。賢家有賓婚及見親,諸官并共,賜及倉頭奴婢,人十萬錢。使者護視,發(fā)取市物,百賈震動,道路嘩,群臣惶惑。詔書罷菀,而以賜賢二千余頃,均田之制從此墮壞”。所以“行西王母詔籌”作為災(zāi)異事件,與日食等一樣,完全是由哀帝厚賞董賢所致。其曰:
奢僭放縱,變亂陰陽,災(zāi)異眾多,百姓訛言,持籌相驚,被發(fā)徒跣而走,乘馬者馳,天惑其意,不能自止。或以為籌者策失之戒也。*三段引文俱見班固《漢書》,第3495~3496頁。
從“或以為籌者策失之戒”看,王嘉顯然是將“籌”解釋為籌策,借以批評哀帝治理的失策。王嘉進諫雖忠直之言,卻也不能阻止哀帝愛幸董賢之心。甚至他本人也因此獲罪,冤死獄中。
與王嘉一樣,鮑宣同樣把地震、“行詔籌”以及日食等異常和董賢、息夫躬、孫寵等異常之寵相聯(lián)系。息夫躬、孫寵因元壽元年正月日食事而被免官,但董賢并未受此影響。故鮑宣進言曰:
陛下父事天,母事地,子養(yǎng)黎民,即位已來,父虧明,母震動,子訛言相驚恐。今日蝕于三始,誠可畏懼?!菹律顑?nèi)自責(zé),避正殿,舉直言,求過失,罷退外親及旁仄素餐之人,征拜孔光為光祿大夫,發(fā)覺孫寵、息夫躬過惡,免官遣就國,眾庶歙然,莫不說喜。天人同心,人心說則天意解矣。乃二月丙戌,白虹虷日,連陰不雨,此天有憂結(jié)未解,民有怨望未塞者也。*班固:《漢書》,第3091~3092頁。
他說的“子訛言相驚恐”便是指“行西王母詔籌”事。而天心之不解,民心之怨望者,即董賢“本無葭莩之親”,卻“(獲)賞賜亡度,竭盡府藏”,使“海內(nèi)貢獻當養(yǎng)一君,今反盡之賢家”。此既非天意,亦非民意。“天人同心”者即天人感應(yīng),“白虹虷日,連陰不雨”便是天心未解,民心有怨望之表征。
正如上文所言,西漢末年上層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矛盾犬牙交錯。朝臣與外戚、外戚與外戚、朝臣與朝臣彼此之間相互結(jié)成不同的利益團體,彼此因各自的利益而互相攻訐。息夫躬交通哀帝祖母黨傅氏和母黨丁氏,而杜鄴又依從成帝母黨王氏。其中王氏一門勢力尤為龐大,故班固在《谷永杜鄴傳》贊語中說:“孝成之世,委政外家,諸舅持權(quán),重于丁、傅在孝哀時。故杜鄴敢譏丁、傅,而欽、永不敢言王氏,其勢然也。及欽欲挹損鳳權(quán),而鄴附會音、商?!?班固:《漢書》,第3479頁。所以杜鄴解釋“行西王母詔籌”事件時,自然完全站在王氏集團的利益上,將矛頭指向丁、傅之專權(quán)。
元壽元年正月,哀帝拜皇后父孔鄉(xiāng)侯傅晏為大司馬衛(wèi)將軍,拜其舅舅陽安侯丁明為大司驃騎將軍。但臨拜時卻發(fā)生了日食,而且這次日食發(fā)生在“三始”——正月一日這樣的一個敏感時期*正月一日為年之始,月之始,日之始,故曰“三始”。班固:《漢書》,第3092頁。,故而哀帝詔求直言,扶陽侯韋育舉薦杜鄴以對。在這次對問中,杜鄴論“行詔籌”曰:“竊見陛下行不偏之政,每事約儉,非禮不動,誠欲正身與天下更始也。然嘉瑞未應(yīng),而日食地震,民訛言行籌,傳相驚恐。案《春秋》災(zāi)異,以指象為言語,故在于得一類而達之也。日食,明陽為陰所臨,《坤》卦乘《離》,《明夷》之象也?!独ぁ芬苑ǖ?,為土為母,以安靜為德。震,不陰之效也。占象甚明,臣敢不直言其事?!边@段文字主要解釋了日食、地震,含蓄地指責(zé)了傅、丁外家不守臣道,故有日食、地震之異。在《漢書·五行志》中,杜鄴更加詳盡地解釋了“行詔籌”:
《春秋》災(zāi)異,以指象為言語?;I,所以記數(shù)也。民,陰,水類也。水以東流為順走,而西行,反類逆上。象數(shù)度放溢,妄以相予,違忤民心之應(yīng)也。西王母,婦人之稱。博弈,男子之事。于街巷仟伯,明離內(nèi),與疆外。臨事盤樂,炕陽之意。白發(fā),衰年之象,體尊性弱,難理易亂。門,人之所由;樞,其要也。居人之所由,制持其要也。其甚明著。今外家丁、傅并侍帷幄,布于列位,有罪惡者不坐辜罰,亡功能者畢受官爵。皇甫、三桓,詩人所刺,《春秋》所譏,亡以甚此。指象昭昭,以覺圣朝,奈何不應(yīng)也。*班固:《漢書》,第1476~1477頁。
在杜鄴的說解中,“行詔籌”事件是因為朝廷不按法度行事,恣意封賞而起。顯然,他把矛頭指向傅晏、丁明加爵大將軍事。而西王母、白發(fā)、門樞的解說,矛頭直指傅太后干政。在王氏的支持下,杜鄴敢于直言批評外戚丁、傅不守陰道、臣道。而日食、地震、民訛言行籌,其類一也。
在事件過去若干年后,當后世史家追書此事時,其編撰方式也隱含對災(zāi)異的解釋。馬續(xù)《天文志》將“行詔籌”事歸于毛蟲之孽,認為是“言之不從”所致。文具上引,此不復(fù)贅引。那么何謂“言之不從”呢?《漢書·五行傳》曰:
言之不從,是謂不艾,厥咎僭,厥罰恒陽,厥極憂。時則有詩妖,時則有介蟲之孽,時則有犬禍,時則有口舌之疴,時則有白眚白祥。惟木沴金。
“言之不從”,從,順也?!笆侵^不乂”,乂,治也??鬃釉唬骸熬泳悠涫遥銎溲圆簧?,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虖!”《詩》云:“如蜩如螗,如沸如羹?!毖陨咸柫畈豁樏裥?,虛嘩憒亂,則不能治海內(nèi),失在過差,故其咎僭。僭,差也。刑罰妄加,群陰不附,則陽氣勝,故其罰常陽也。旱傷百谷,則有寇難,上下俱憂,故其極憂也。君炕陽而暴虐,臣畏刑而柑口,則怨謗之氣發(fā)于歌謠,故有詩妖。介蟲孽者,謂小蟲有甲飛揚之類,陽氣所生也,于《春秋》為螽,今謂之蝗,皆其類也。于《易》,《兌》為口,犬以吠守,而不可信,言氣毀故有犬禍。一曰,旱歲犬多狂死及為怪,亦是也。及人,則多病口喉欬者,故有口舌疴。金色白,故有白眚白祥。凡言傷者,病金氣;金氣病,則木沴之。其極憂者,順之,其福曰康寧,劉歆言:《傳》曰:時有毛蟲之孽。說以為于天文,西方參為虎星,故為毛蟲。*班固:《漢書》,第1376~1377頁。
史稱哀帝建平四年大旱,西王母為西方,在漢畫像中常與虎為伴,如圖一。同樣的情況下,東王公座下為龍。依照劉歆說,則行詔籌中的西王母似乎可代表毛蟲之孽。有金色白,故有白眚白祥,則行詔籌中西王母言“樞下白發(fā)”可以當之。如依照馬續(xù)的解讀,則行西王母詔籌事件的發(fā)生大概與哀帝不顧眾臣非議欲上共黃及傅太后、丁姬尊號有關(guān)。息夫躬議邊關(guān)策,則和“從目人當來”之而言有關(guān),也合乎“言之不從”之白眚白祥之災(zāi)及毛蟲之孽。
事實上,在整個哀帝朝,成帝外家王氏一直受到壓制。根據(jù)《董賢傳》記載,在哀帝當政期間,王氏只有平阿侯王譚之子王去疾、王閎稍見寵幸。所以,當行詔籌事件發(fā)生,大家將之視為災(zāi)異而互相攻訐的時候,王莽的態(tài)度如何,我們不得而知。但杜鄴既依附于王氏,杜鄴之論與王氏意愿不應(yīng)相違背,盡管當時王莽被遣就國而不在朝中。否則,若王氏視之為受命之祥,尤其是比之于元后王政君,則杜鄴不當以“體尊性弱,難理易亂”而論之。
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當王莽重新執(zhí)掌朝政時,他將這件事視為祥瑞,并作出了新的解釋。居攝二年,王莽仿照《周書》作《大誥》,其中論元后為漢室興復(fù)之女主曰:
太皇太后肇有元城沙鹿之右,陰精女主圣明之祥,配元生成,以興我天下之符,遂獲西王母之應(yīng),神靈之征,以祐我帝室,以安我大宗,以紹我后嗣,以繼我漢功。厥害適統(tǒng)不宗元緒者,辟不違親,辜不避戚。夫豈不愛?亦惟帝室。是以廣立王侯,并建曾玄,俾屏我京師,綏撫宇內(nèi);博征儒生,講道于廷,論序乖繆,制禮作樂,同律度量,混一風(fēng)俗;正天地之位,昭郊宗之禮,定五畤廟祧,咸秩亡文;建靈臺,立明堂,設(shè)辟雍,張?zhí)珜W(xué),尊中宗、高宗之號。*班固:《漢書》,第3432~3433頁。
“元城沙鹿之右”事見《漢書·元后傳》。春秋魯僖公十四年沙麓崩,《公羊》《谷梁》《左氏》等都記載了這件事。有晉史卜得“后六百四十五年,宜有圣女興”。后王政君祖父王翁孺徙居魏郡元城,元城郭東有五鹿之原,即沙麓之地。當時正好日月同時出現(xiàn)在天上,有老者曰元城建公便以晉史所卜以當王翁孺徙元城事,曰:
昔春秋沙麓崩,晉史卜之,曰:“陰為陽雄,土火相乘,故有沙麓崩。后六百四十五年,宜有圣女興。”其齊田乎!今王翁孺徙,正直其地,日月當之。元城郭東有五鹿之虛,即沙鹿地也。后八十年,當有貴女興天下。*班固:《漢書》,第4014頁。
“陰為陽雄”即陰勝陽,故為女主?!巴粱鹣喑恕庇诖水斀庾x為土火相濟之義,因為“乘”有載、守之義。王政君有紹嗣、俾屏京師、綏撫宇內(nèi)等功勞,匡助漢室,故以“相乘”為相載、相守。為何是六百四十五年呢?張晏注:“陰數(shù)八,八八六十四。土數(shù)五,故六百四十五歲也。春秋僖十四年,沙麓崩,歲在乙亥,至哀帝元壽二年,哀帝崩,元后始攝政,歲在庚申,沙麓崩后六百四十五歲?!?班固:《漢書》,第4014頁。而“陰精女主圣明之祥”是說王政君母李氏懷王政君時,“夢月入其懷”*班固:《漢書》,第4015頁。,“遂獲西王母之應(yīng)”云云,則是指“行西王母詔籌”事。以此作為王政君攝政興復(fù)漢室的符應(yīng),與下文“太皇太后臨政,有龜龍麟鳳之應(yīng),五德嘉符,相因而備”相協(xié)。
正如上文所言,無論是當時的朝臣及后世的史家,在審視“行詔籌”事件時,無不以災(zāi)異當之。但王莽卻進行了反轉(zhuǎn)性解釋,將之視為王政君復(fù)興漢室的祥瑞符命。究其實非正史所記,目的是為了抬高元后。
王政君是個非常有政治智慧和政治權(quán)謀的后妃,憑借其能屈能伸的性格和謹慎守禮的處世,一次次渡過難關(guān),且牢牢處于政治核心地位。這一點在她與哀帝外家的爭鋒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面對傅太后的咄咄逼人之勢,她主動避其鋒芒。她要求王莽等就國以主動避帝外家,又讓王氏族人賑濟民眾以獲聲譽。而當傅太后、丁太后先薨,哀帝無子而崩,她“即日駕之未央宮收取璽綬,遣使者馳召莽。詔尚書,諸發(fā)兵符節(jié),百官奏事,中黃門、期門兵皆屬莽”*班固:《漢書》,第4044頁。。然后又讓百官舉薦王莽為大司馬,選九歲的中山王劉衎奉哀帝后,她自己則臨朝攝政,如此便輕而易舉地將權(quán)力收入囊中。但后妃臨朝稱制,漢人是有深刻教訓(xùn)的,那便是對呂、霍、上官擅權(quán)的記憶。故而當王政君統(tǒng)政時,王莽必須解決其政治合法性問題,于是便有了對“行西王母詔籌”事件的祥瑞性解讀。尤其是相對于傅太后、丁姬而言,王莽一再強調(diào)傅、丁幾危漢室的惡行,所謂“天降喪于趙、傅、丁、董”,又曰:“予惟趙、傅、丁、董之亂,遏絕繼嗣,變剝嫡庶,危亂漢朝,以成三阸,對極厥命。”*班固:《漢書》,第3428頁、3431頁。關(guān)于“三厄”,漢人多有傳言,曰漢室于此當有變改之政。而王莽既以趙、丁傅、董等亂政為漢室三厄之應(yīng),則王政君之當政顯然有興復(fù)廣大漢室之功,故曰:“天明威輔漢始而大大矣?!?/p>
當然,王莽所以有如此解釋,自然有其目的所在。我們雖然不愿意將王莽看成一個自始至終都處心積慮篡權(quán)的政治野心家,但不可否認的是,在王莽代漢過程中,王政君起到了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在王莽主動的尋求下,王莽每一步行動實際上都得到了王政君的首肯。他首先稱贊王政君臨朝稱制是興復(fù)漢室之舉,然后再借公卿之口,諷喻“太后不宜親省小事”。王政君便下令“惟封爵乃以聞”,其余悉決于王莽,于是莽“權(quán)與人主侔矣”。最為關(guān)鍵的是其攝政事,王莽通過一步步運作,包括嫁女平帝、受九錫之賜、拜宰衡之官、立孺子等等,以成居攝之勢。當此之時,泉陵侯劉慶上書,請求王莽如周公輔成王之故事。于是太皇太后“深見天意,詔令安漢公居攝”*班固:《漢書》,第4080頁。。然而王莽居攝,天下頗疑之,翟義聯(lián)合劉信起兵反對王莽。在此情況下,王莽向天下解釋自己攝政是為了“安皇帝之所圖事”。而王政君作為獲嘉瑞復(fù)興漢室之女主,其命自己攝政則是安漢室之舉,故希望天下人“知太皇太后若此勤哉”??梢哉f,沒有王政君的暗中支持,王莽代漢很難如此順利達到目的。所以,班固譏諷其不欲以璽授莽是可悲之事。
居攝了四年以后,王莽即政,代漢自立為皇帝。此刻他對王政君的身份有一個重新的認定,其由興復(fù)漢室女主變成“新室文母太皇太后”:
予伏念皇天命予為子,更命太皇太后為“新室文母太皇太后”,協(xié)于新故交代之際,信于漢氏。哀帝之代,世傳行詔籌,為西王母共具之祥,當為歷代母,昭然著明。*班固:《漢書》,第4033頁。
這里的關(guān)鍵就是“土火相乘”的解釋了,當初乃是立足于漢室證明元后攝政的合法性,故解“相乘”為共載相扶持,與下文元帝“白虎威勝之瑞”相協(xié)。而今要為王氏代漢尋找依據(jù),則“土火相乘”只能解釋為火生土,劉氏應(yīng)順天命而禪讓政權(quán)給王氏。如果說此前“土火相乘”是土德之后王氏主動協(xié)助火德的劉氏,而此時應(yīng)該是劉氏自覺退避,以助王氏膺受天命了。所以王政君昭顯天命為“新室文母太皇太后”,“新室文母”合乎新,“太皇太后”合乎漢,故又曰“協(xié)于新故”。而“行詔籌”事以及詔籌、博具等,便成了西王母共(供)具之瑞應(yīng),也成為元后宜為歷代母或歷代為母之祥瑞。
其實無論是訛言、流言、妖言還是讖言,其傳播速度、傳播范圍都是信息自身重要性和模糊性的疊加。發(fā)生在西漢末年的這次“行詔籌”事件是以神諭的形式出現(xiàn)的,再加上詛咒,可以想見它威懾性力量的巨大。許多人一起傳的流言本身就具有某種神圣性,而且它的神性光環(huán)會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而當它作為一起公共事件被解釋的時候,如何解釋便成為一個耐人尋味又值得探究的話題。
上文無論是毛蟲之孽還是受命祥瑞,我們看到的其實都是對一起公共事件的多樣性解釋而已。透過各自的解釋,我們可以大概推測出解釋者的動機。如果把所有的解釋以及解釋者,與兩漢之交這一特定的歷史時期聯(lián)系起來去思考,我們也可得以觀察解釋背后所清晰呈現(xiàn)出的當時的政治生態(tài)和社會心態(tài)。朝臣們置身于當下政治斗爭的中心區(qū)域,出于各自的利益而彼此攻訐,把事件的毀滅性力量引向?qū)Ψ?。而歷史學(xué)家在相對遠離這個事件之后,則從學(xué)理層面剖析事件價值意義和歷史的經(jīng)驗。而解釋的依據(jù)則各不相同,或方術(shù)、或歷晷,或經(jīng)典依據(jù),援此依據(jù)使各自的言說得以成立。
處于整個事件核心的是西王母。對于普通民眾來說,西王母是生死之神的合體。她可以賜福,可以讓人長生,但顯然也可以讓人承負苦難。所以,“佩此書者不死”的潛臺詞便是“不佩此書者死”?!安恍盼已裕曢T樞下,當有白發(fā)”同樣是以神諭的形式出現(xiàn)的,它賦予不明確的恐慌一個具體的形式,愈發(fā)增加了事件本身的威懾力,這便是事件本身所爆發(fā)出來的巨大社會動員力的根源。
但對于處于政治權(quán)利中心的朝臣及外戚等來說,西王母成了意義多變的符號而各據(jù)成說。息夫躬把行西王母詔籌事件和兵亂、邊關(guān)預(yù)警相關(guān)聯(lián),除了星占內(nèi)容之外,尚有作為蠻夷的“西王母”形象?!稜栄拧逢P(guān)于四荒的解釋,西王母是西方的國名。在《大戴禮記·少閑》、賈誼《新書·修政》等文獻中,西王母和海外肅慎、北發(fā)、渠搜、氐、羌、雕題、交趾、渠叟、狗國、焦僥等一樣,皆屬蠻夷*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16頁;賈誼:《新書校注》,閻振益,鐘夏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60頁。。所以在《天文志》中,與“行西王母詔籌”事件同時興起的還有“從目人當來”的預(yù)言。在游說哀帝時,息夫躬將“從目人當來”的預(yù)言與預(yù)示兵亂的天象聯(lián)系起來,再輔以單于不朝之事,便自然而然達到其舉薦傅晏為大司馬的目的。但正如上文所說,息夫躬本身是個有著數(shù)術(shù)背景的人,這一點從他的詛盜術(shù)可以看出來。而他在解說“行詔籌”事件時,顯然也有把它當作一次巫術(shù)事件對待的意思。他給出的破解之道,除了暗薦傅晏為大將軍司馬,還有厭勝術(shù),即“敕武備,斬一郡守,以立威,震四夷,因以厭應(yīng)變異”。但這樣的言說自然有其破綻,厭勝術(shù)也難以賦予解釋以決定性的力量,所以當董賢發(fā)動反擊時,息夫躬便立刻出局。
杜鄴的解釋依據(jù)的是《春秋》說災(zāi)異之法,即“以指象為言語,故在于得一類而達之”。前者說的是天人感應(yīng),天無言但以指象以示人。指,董仲舒有“見其指者,不任其辭。不任其辭,然后可與適道矣”*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51頁。之論,此類乎孟子的“以意逆志”。董氏又曰:“《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蘇輿:《春秋繁露義證》,第95頁?!洞呵锓甭丁飞杏小妒浮菲?,專門討論“指”。所以“指”關(guān)涉的是言與意之間關(guān)系,目的是由言語所表達的意義導(dǎo)向言語所不能表達的意義,突破言語本身的限制。而“象”也是為了彌補語言的缺陷,所謂“立象以盡意”的意思。所以無論是“指”還是“象”,都需要解說者能觸類旁通,得一類而達之,能以類取譬。如杜鄴說解中,民與水為一類,水流向東而今民向西,故曰“反類”。又如白發(fā)西王母就是年老夫人的共像,門是進出之道,而樞為其要。由白發(fā)當門樞之象,明位尊權(quán)重之旨。如此他自然就把西王母和年老的傅太后比附起來,得出“體尊性弱,難理易亂”的結(jié)論。杜鄴母乃張敞之女,其問學(xué)于舅父張吉,“得其家書”云云,則杜鄴《春秋》學(xué)當為《春秋左氏》學(xué)。正因為如此,我們杜鄴對“行詔籌”的解說也一點也不感到陌生,其與《漢書·五行傳》記載董仲舒及劉向、劉歆說《春秋》災(zāi)異頗為相類。究其實而言,無論是董仲舒、劉向說,還是劉歆說,本質(zhì)上都不是解說《春秋》,而是把《春秋》及其三傳當成說《洪范五行傳》的材料。所以杜鄴所謂“以指象為言語,故在于得一類而達之”可以作為漢人說《春秋》災(zāi)異的通則,這或許也是為什么杜鄴說“行詔籌”被納入《五行傳》的原因。
如果說息夫躬說以方術(shù)、杜鄴說以經(jīng)學(xué),則王莽則說以符讖。我們翻檢《春秋》三傳,它們都記載了魯僖公十四年沙鹿崩事,并給出了解釋。
秋,八月,辛卯,沙鹿崩。沙鹿者何?河上之邑也。此邑也,其言崩何?襲邑也。沙鹿崩,何以書?記異也。外異不書,此何以書?為天下記異也。*徐彥:《春秋公羊傳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254頁。(《公羊傳》)
秋,八月,辛卯,沙鹿崩。林屬于山為鹿。沙,山名也。無崩道而崩,故志之也。其日,重其變也。*楊士勛:《春秋谷梁傳注疏》,第2397頁。(《谷梁傳》)
秋,八月,辛卯,沙鹿崩。晉卜偃曰:“期年將有大咎,幾亡國?!?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803頁。(《左氏傳》)
不僅如此,《漢書·五行志》也記載了諸說災(zāi)異者對這件事的解說。其文曰:
僖公十四年“秋八月辛卯,沙麓崩”?!豆攘簜鳌吩唬骸傲謱儆谏皆宦?,沙其名也?!眲⑾蛞詾槌枷卤撑眩⒙洳皇律现笠?。先是,齊桓行伯道,會諸侯,事周室。管仲既死,桓德日衰,天戒若曰,伯道將廢,諸侯散落,政逮大夫,陪臣執(zhí)命,臣下不事上矣?;腹诲?,天子蔽晦。及齊桓死,天下散而從楚。王札子殺二大夫,晉敗天子之師,莫能征討,從是陵遲?!豆颉芬詾樯陈?,河上邑也。董仲舒說略同。一曰,河,大川象;齊,大國;桓德衰,伯道將移于晉文,故河為徙也。《左氏》以為沙麓,晉地;沙,山名也;地震而麓崩,不書震,舉重者也。伯陽甫所謂“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不過十年,數(shù)之紀也?!敝炼哪?,晉懷公殺于高梁。京房《易傳》曰:“小人剝廬,厥妖山崩,茲謂陰乘陽,弱勝強?!?班固:《漢書》,第1455頁。
上文中,引《谷梁傳》用的是劉向的說法,但《漢書·五行志》屬于意引,非直接引文。完整的記述為:“鹿在山下平地,臣象,陰位也。崩者,散落,背叛不事上之象?!?楊士勛:《春秋谷梁傳注疏》,第2397頁?!豆颉樊斒嵌偈娴恼f解,《左氏》則是劉歆說。除此以外,還有《公羊》學(xué)者的“一曰”以及京房《易傳》說。諸家都把“沙鹿崩”視為災(zāi)異,解說的方法也就是杜鄴所說的“指象”以及“達類”,這是與王莽以祥瑞說之不同。此其一。
其二是,《漢書·元后傳》引晉史卜文曰:“陰為陽雄,土火相乘,故有沙麓崩。后六百四十五年,宜有圣女興?!崩钇孀⒃唬骸按她旚砦囊病j?,元后也。陽,漢也。王氏舜后,土也。漢,火也。故曰土火相乘,陰盛而沙麓崩。”*班固:《漢書》,第4014頁?!巴粱鹣喑恕闭f到五德運轉(zhuǎn)的問題,顯然是“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這一西漢末年熱門話題的表達*漢代帝王對此頗為相信,并有所應(yīng)對。他們或主動應(yīng)命,如漢哀帝改名自稱“陳圣劉太平皇帝”;或是把土龍納入災(zāi)異范疇,如成帝永始二年二月,以黃龍見于東萊為災(zāi)異(《漢書》第321頁)。。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這一說法在西漢末年是人人皆知的,因為揚雄在給元后寫的誄文中也提到了這一話題。但這里有幾個問題需要注意:第一,當元城建公說這段話時當是在漢武帝時,當時漢朝法定的德運還是土德,所以元城建公的話顯然不適合用李奇解釋,當另有解釋。但極大的可能是,元城建公所傳之“土火相乘”與五德終始無關(guān)。第二,《左傳》雖記載了晉史卜偃的說法,與此所謂“晉史卜文”不符,而且此“晉史卜文”不見于《春秋》三傳中的任何一家,顯然是另有來源。至于其來自哪里,王莽所作《大誥》中的“《河圖》《雒書》遠自昆侖,出于重野。古讖著言,肆今享實”透露出與之相關(guān)的信息。所謂“古讖著言,肆今享實”說的應(yīng)該就是晉史卜占元后攝政事,如果這樣的推算合理,那么元城建公所傳晉史卜文應(yīng)該就是出自讖書。具體說,就是據(jù)傳源自昆侖、重壄的河、洛所出之書,一種匯集了許多喻世讖言的書,與盧生獻給秦始皇的“錄圖”相類。
元后“沙鹿之右”出自《河圖》《洛書》,知識來源與經(jīng)書不是同一系統(tǒng)。但因為《河圖》《洛書》見于《書》《易》等經(jīng)典,孔子也有關(guān)于《河圖》《洛書》的言論,所以《河圖》《洛書》也具有相當?shù)臋?quán)威性力量。這就是王莽為什么能對“行西王母行詔籌”事件進行反轉(zhuǎn)性解釋,并以《河圖》《洛書》為支撐的原因。除此之外,王莽他直接把“行詔籌”事件當成祥瑞來看待還有一層因素。在文獻記載中,西王母來獻是非常重要的政治祥瑞,所獻物有白玉管、益地圖之類,所獻的對象多是舜。這正切合王莽的需要,在他的政治愿景中,漢家之祖帝堯傳位的對象正是王氏之祖帝舜。
綜上所述,哀帝建平四年發(fā)生“行詔籌”事件以后,處于權(quán)力中心的人們迅速對事件作出了反應(yīng),并依據(jù)各自的立場,運用不同的知識體系給出了各自的解釋。但解釋只是解釋者的解釋,這起事件也只是解釋者及其所代表的利益群體的政治籌碼。通過簡單地梳理我們會發(fā)現(xiàn),當經(jīng)生們利用經(jīng)典的力量為自己張目的時候,圖讖之學(xué)勃然而興成為權(quán)力的解釋性力量之一。如果說劉向、劉歆對甘忠可及其弟子夏賀良的打壓代表經(jīng)學(xué)對讖學(xué)參與權(quán)力瓜分的態(tài)度的話*究其實,劉向打壓甘忠可與劉歆壓制夏賀良有同有異。相同之處在于劉向盡管認可甘忠可劉姓再受命說,但可能認為此風(fēng)不可開,擔心會把人們的思維導(dǎo)向漢“有傳國之運”上去。而劉歆則可能是因信仰而拒絕,即他對于劉姓能否再受命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他似乎更相信火德已盡而土德當興,這也是他自覺支持王莽的原因所在。,王莽的解釋則宣布了讖學(xué)地位的確立。而王莽的表述也涉及早期讖書形態(tài)的問題,以及早期經(jīng)、讖之關(guān)系。當然,就“行詔籌”事件而言,其本來是一場民間宗教運動,它有自身的運行邏輯和闡釋支持。如果就宗教事件進行分析,它的讖學(xué)意味無疑更加濃厚。但限于篇幅,另待他文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