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一月一日,我在國內(nèi)出版了第一本詩集《馮唐詩百首》。出版的時候,就刪了九首。之后再版,每次不但沒能添加回去,每次還再被多刪一兩首或者一兩個字。
二零一一年七月,香港天地圖書出版了我的長篇小說《不二》,之后又陸續(xù)出了我十幾本小說和雜文集。我一直想,如果能有一本全本的詩集該有多好。在過去的六年里,我隔一段時間就勸天地圖書的主編,出本《馮唐詩百首一字不刪本》吧。估計香港已經(jīng)很久沒出詩集或者沒出不賠錢的詩集了,主編總是委婉地勸我再等等。到了二零一七年底,主編看到我的短篇小說集都能在香港市場上掙錢,其他出版的十幾本書也都在掙錢,終于同意出版全本詩集,試一試,會不會有奇跡發(fā)生。
顏色的極致是光,味道的極致是鹽,語言的極致是詩。
詩是最無用的東西,詩是最有用的東西。詩無用到不能講一個故事,不能說明一個情況,不能宣泄一段感情。詩有用到讓淚水瞬間變成酒水,讓地獄瞬間變成天堂,讓石頭瞬間變成星星,讓無意義瞬間變成“雖千萬人吾往矣”。
多年使用文字,漸漸對于文字有了一些控制,如果給我一年的時間,我一定能寫出一本有樣兒的長篇小說;如果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一定能寫出一本有樣兒的短篇小說;如果給我一天的時間,我一定能寫出一篇有樣兒的雜文。但是,哪怕給我十年,我不敢確定我能寫出一首有樣兒的詩。詩是天賦之后的天成,美石中的美玉,花落時的風(fēng),女神撫摸之后的離開。
但是讀詩的人似乎越來越少,詩集越來越難賣,出版一本詩集越來越難,“詩人”聽起來越來越像個罵人的詞兒。這些趨勢的根源似乎在于人類越來越實用,還沒充分意識到,實用的東西很快會被機器所取代。按摩肉身有按摩椅,按摩心,用什么?
人心不古。那么古的人心是什么?《詩經(jīng)》說:“有女懷春,吉土誘之?!薄缎宰悦觥氛f:“情出于性。愛類七,唯性愛為近仁?!边@句話出土于一九九三年十月,湖北省荊門市郭店楚墓戰(zhàn)國竹書,遺落在歷史中的儒家經(jīng)典。西漢李延年唱:“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兩千年后的我們,反而似乎被各種所謂天理和道德所約束,見不得秒殺人心的赤裸裸的詩歌。心花不見天日,何談怒放?所以,為《馮唐詩百首一字不刪本》而感謝。校對打印稿的時候,心中一個妄念揮之不去:讓這些詩以紙書的形式,以電子書的形式,以大腦記憶的形式,以口頭吟唱的形式,以天上大風(fēng)的形式,以水上明月的形式,在未來漫長的時間里蠱惑人心,心火不滅。說到底,千帆過盡,我最終還是個詩人,感謝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