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鋒
遠山如黛,近水清淺。
一條玉帶似的小河從遠處迤邐而來,緩緩繞村而去。河不知名,村卻是有名字的,叫月亮灣。人們干脆也把河叫作月亮河了。年年歲歲,水漲水落,月亮河的水如同乳汁一樣,滋養(yǎng)著這里的人們。
河邊,常聞朗朗的讀書聲。讀書聲,是從河邊的學校傳出來的。
辛苦勞作的村民們路過河邊,有時會立住鋤頭,側耳聆聽,仔細分辨著自家孩子的聲音,目光出神地望著遠去的河水,而后感覺渾身上下有了使不完的勁兒。
學校不大,只有10多個學生,一名老師,這老師姓曹。學校建在村外,和村子隔著一彎河水。
每天上學放學,學生們提著鞋子,相互拽住衣服,由曹老師在前面引導著,蹚水過河。膽小的和年齡小的學生,就需要曹老師彎下腰去,一個接一個背起來,穩(wěn)穩(wěn)地送到對岸。
每天中午,曹老師還要給孩子們做中午飯。飯菜很簡單,就是煮玉米糊糊,加上自己種的青菜,饃饃是孩子們從自家?guī)淼?。但孩子們依然吃得香甜,說曹老師做的飯菜比家里的好吃。
每每聽到這些話,曹老師都會舒心地一笑,原本沖著山外發(fā)呆的那張略顯枯皺的臉,一點點地舒展開來。而后,曹老師又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目光重新沉穩(wěn)銳利起來,整個人又打起了精神。
晚上,曹老師就住在學校,備課或者批改作業(yè)。有時候,還會艱難地寫請調報告──報告總是寫了撕,撕了又寫,鮮有寄出去的。一年又一年,曹老師沒能走出大山。
曹老師來的時候,他留在縣城里跟妻子一起生活的孩子還在上幼兒園,而今孩子初中畢業(yè)上師范了。
孩子小的時候,曹老師的妻子會時不時帶著孩子來看他。
曹老師的孩子漸漸長大了,高高瘦瘦的,那清澈而略帶憂郁的眼神,讓村民們覺得,簡直就是曹老師的翻版。孩子來時,曹老師也會帶孩子到河邊玩耍,捉小魚,摸螃蟹,或是挽起褲腿打水仗。
每次來,孩子都玩得不亦樂乎,走的時候哭天抹淚的,非要曹老師的妻子硬拖著他走上一陣才能消停。
每次送走他們,曹老師的心情都會煩悶幾天。
這段時間,善于察言觀色的學生們是斷不敢惹事的。連平時最調皮的幾個學生,背書的聲音也會格外響亮,而且故意一本正經(jīng)地把頭深深埋在書里,也不管是不是把書拿顛倒了。
這情景倒惹得曹老師眼睛潮潮的。曹老師背轉身去,裝作小飛蟲迷了眼,一抹,手心里就有淚。
這時,不知哪個調皮猴會悄悄在他手里塞一張粗糙的草紙。
曹老師不好意思起來,用力地擦著手,擦著擦著,自己先笑了。
學生們這才都噓一口氣,如釋重負般地也笑起來,不過,笑起來的樣子倒比哭還要難看。
后來,曹老師的妻子和孩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過了。
接連的暑假和寒假,曹老師也只是短暫地離開幾天就會回來,大多數(shù)時都是孤單一人在學校里度過。夜晚,村里的那些調皮猴出門撒尿,聽見校那邊常常會在半夜里傳來莫名其妙的嗚咽聲,那聲音和著嘩嘩的流水聲,在沉靜的暗夜里聽起來格外悲傷,空氣中似乎也彌漫著某種令人不安的疼痛。
漸漸地,有細心的村民發(fā)現(xiàn),曹老師開始有了白發(fā),背也顯得駝了。
這年入夏,水大。背學生過河的時候,曹老師不小心跌了一跤,他趕緊兩手抱住學生。
過了河,曹老師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膝蓋流血了。他只是按照村里的慣常做法,自己采了些草藥,放在嘴里使勁兒嚼了嚼,覆蓋在了膝蓋上。
但傷口長好了,腿還是疼得受不了。無奈,只得到城里的醫(yī)院檢查,竟是骨癌。
以前教過的學生,無論走出村莊的,還是留在村里的,一起捐錢要給曹老師治病。但曹老師不久就去了,那筆錢,一分未動。曾老師留下話,用這筆錢,在月亮河上修一座小橋。
曹老師不在了,學生們也再也不用蹚水過河了。
曹老師的兒子師范畢業(yè)背著行李來學校報到的時候,看到孩子們依然會相互牽著衣服,站在那座拱形的小石橋上整齊地喊:“曹老師,我們過河了……”然后,一臉莊重地從橋上走過。
恰是一場雨過后,空中現(xiàn)出一道美麗的彩虹。
在小曹老師的眼里,那道彩虹,和眼前這座橋,都是父親彎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