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冰
2018年1月3日,知名二手書店Strand前任掌門人弗萊德·貝斯因心力衰竭離世,享年89歲,把傳奇留給了紐約第四大道和世界。
Strand被《紐約時報》評為“無可爭辯的獨立書店之王”,是紐約乃至美國最大的二手書店,由弗萊德·貝斯的父親于1927年創(chuàng)建。弗萊德·貝斯從13歲起就在書店工作,一直到2007年11月退休,其間除了服兩年兵役,從未離開過。
90年來,Strand成為紐約的重要文化地標。來這里的不僅有普通人,還有名人明星,邁克爾·杰克遜、翁貝托·埃科等都很喜歡這里。
2017年,中國也有兩個類似的著名文化商人離世:臺北誠品書店的創(chuàng)始人吳清友和北京僑福芳草地的創(chuàng)始人黃建華。
同弗萊德·貝斯一樣,他們讓人們在商業(yè)浪潮中感受到文化的力量,他們創(chuàng)立的地標仍在以某種方式延續(xù)文化的生命力。
1989年3月12日,吳清友創(chuàng)辦了誠品書店。上世紀80年代末,臺灣股市首次突破一萬點,整個社會都投入到金錢和數(shù)字的狂歡,在臺北仁愛路圓環(huán)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這個叫誠品的書店看起來太安靜、太不足為道了。
30年后,每年誠品的到訪人數(shù)早已超過1.2億,超過臺灣地區(qū)2300萬的人口數(shù)量。誠品書店和它背后的價值符號,伴著兩三代臺灣人的成長,被當作旅游景點,也被當作臺北文化的地標和心跳。
吳清友自己的心跳,卻永遠地停止了。2017年7月18日,吳清友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他暈倒在自己畢生嘔心瀝血的地方,全身冰冷。
從1988年開始,心臟病就一直折磨著他。那年冬天,吳清友的先天性心臟擴大癥病發(fā)。5個多小時的手術,心臟一度停跳,大量輸血搶救后才重新復蘇。生命的虛無從那一刻開始撲面而來,隨后是關于對虛無的探討——假如生命歸零以后,什么是最重要的?
吳清友人生的前半部分,和大部分勵志的財富創(chuàng)業(yè)故事相似。1981年,由于深受老板賞識,31歲的他接手誠建公司。在發(fā)展高峰期,誠建曾占據(jù)臺灣大型觀光飯店80%的餐具設備市場。加上房地產領域的投資,極短時間內,他創(chuàng)造了矚目的財富,這和臺灣上世紀80年代經濟的騰飛緊密連接。物質財富與日俱增的同時,吳清友也在思考,這種與努力不成正比、靠過度精明取得的利益,是不是也是另一種掠奪?
1985年,吳清友賺到人生第一桶金后,在陽明山買了一塊地蓋房子。風水先生告訴他:“你要賺錢,房子要朝南;你要健康,房子要朝北;但如果你希望讓生命積累一點智慧,那你的房子要朝東。”
或許是自省,或許也是暗示,他把房子建在了朝東的方向。
吳清友說:“古今中外的任何生命,一生中都會遭遇不同的橫逆。如果回到哲學的起源,其實是探索人存在的本質?!?988年與死神擦身而過后,他大概在這方面感受得格外強烈,“深覺自己的渺小,生命的無常,想追尋一處能讓身心安頓、心靈停泊之所在”。
第二年,他創(chuàng)辦誠品書店,并讓這家書店在街角驕傲地存活至今。
存活不易。誠品剛創(chuàng)立時,第一家店首月營業(yè)額只有60萬新臺幣,和投入相比,杯水車薪。它曾15年沒有盈利。
很多東西在當時看來是曲高和寡的。吳清友曾在誠品書店留出一塊很大的畫廊區(qū),并沒有多少觀眾,卻大大增加了租金。
吳清友一度囊中羞澀,只好對外募資。國巨董事長陳泰銘、宏棋創(chuàng)辦人施振榮、和碩董事長童子賢與高鐵董事長殷琪,都出手相助。然而,誠品的成績一直不太理想,股東陸續(xù)抽出這一無利可獲的投資。
吳清友拿著厚厚一摞計劃書,四處找銀行、賣家產投資誠品。一次,妻子忍不住說:“真的都不幫兒女想一下?”
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時,日子卻開始一點點滑向更重的深淵。2001年,臺北大雨,誠品被淹,瀕臨倒閉。吳清友一邊吃心臟病藥,一邊召開緊急會議。兩年后,SARS危機讓臺北街頭門可羅雀,誠品再度到了瀕臨倒閉的邊緣,靠著誠泰銀行的融資,艱難度日。
或許在那一刻,吳清友覺得自己和那個喜歡的故事主人公無比接近。他在無數(shù)場合講起過這個故事。
從1958年起,臺灣一個挺知名的畫家,在畫一幅畫。只有一幅。他不滿意自己畫的,一改再改,每一次修改后,就在畫布背后留一個紀念。
畫布上密密麻麻,上面的最后一個印記停留在1988年。那一年,畫家走了。
2006年,吳清友心臟手術麻醉20小時后,昏迷了72小時。醒來,醫(yī)生讓他寫幾個字,確認他意識是否清醒。吳清友拿起筆,寫下4個字:誠品萬歲。
或許,很多年過去后,人們才能體會到這4個字的分量。
創(chuàng)店1萬天的感恩分享會上,吳清友哽咽:“從誠品的第1天到1萬天,這條路萬里迢迢,卻不是晴空萬里?!?/p>
“到誠品書店出現(xiàn)時,書不再是一門好生意,作家不再待在閣樓,年輕人也心儀更流光溢彩的生活。經典被蒙塵,一些高貴的東西在離開。”有網友感慨道。
這個故事的精彩之處不是他怎么在一個好的時代順勢而為,而在于他在這個不是“書店好生意”的時代,最終實現(xiàn)了盈利。經營20年后,誠品成為華人世界里最賺錢的書店之一。堅持是這個過程中閃閃發(fā)光的東西。
吳清友讓書店不僅是一個書店,把它變成了一個展覽空間、交流空間和社交空間,與書店相連的經營范圍被不斷擴寬,書店和商場結合的經營模式被不斷創(chuàng)新。
如你所見,誠品書店最終成為了一個文化地標。博爾赫斯說:“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边@個把“天堂”建到人間的老頭,在2017年的夏天,去了天堂。
吳清友用自己破碎的心臟,完整了無數(shù)人的生命。
“每一個驚艷的產品,背后都會有一個固執(zhí)的掌舵者不計代價地推動著他們前進。這樣的掌舵者不多,而且越來越少?!庇腥嗽@樣感嘆。
在2017年最后一個月,這個感嘆屬于僑福建設企業(yè)機構集團主席、僑福芳草地創(chuàng)立人黃建華——在吳清友去世半年后,又一個文化商人在睡夢中離開了這個世界。
據(jù)報道,上世紀90年代,潘石屹旗下的高管就嘲笑過“僑福芳草地”的設置圖紙。與當時設計前衛(wèi)的SOHO尚都相比,僑福芳草地的設計外觀看起來平淡無奇。它們僅一路之隔。
2004年,黃建華從去世的父親手里接手僑福芳草地項目。項目中間經歷了漫長的施工,以至一度讓人覺得已經爛尾,而且在預算上超出預期近兩倍。
不計代價在黃建華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耙驗樵谑┕み^程中我發(fā)現(xiàn)很多地方可以做得更好,只要我有能力負擔這個費用,我就很樂意去做?!?/p>
時過境遷,這個當時看起來平淡無奇的建筑成為北京乃至全國高端商業(yè)地產的標桿,每天有無數(shù)人經過,感慨里面商業(yè)和藝術結合的精巧。如果幸運的話,他們會剛好被從透明屋頂灑落的陽光打到身上。在這里,亞洲最長的室內步行吊橋貫穿整個空間。
僑福芳草地看起來像是一個逆襲的故事。這也適用于他們的締造者黃建華。
在英國讀書后,黃建華想自力更生,一臉懵懂地帶著自己的建筑圖紙找工作,最后找到的工作是在建筑師事務所洗廁所、倒咖啡。后來回到臺灣,父親給他安排的崗位是建筑工人,每天要挑水泥、挑磚。黃建華用工人們的語言和他們交流,覺得能融入。直到后來,他有了自己可以鍛煉的工地。從施工到蓋房子的圖樣,全都要自己弄。一次,建筑發(fā)生意外,半夜時磚全部倒了。他嘗到了失敗的滋味,也學會怎么站起來。
黃建華癡迷于收藏,體內的一部分基因來自在英國留學的時候。他14歲時就去了那兒。那里有青春、搖滾、叛逆、披頭士,他會跟著游行,也喜歡達利,買達利的海報,天天掛在家里。經年后,他把達利的海報掛在芳草地里,每天成千上萬的人在抬頭仰望時,都能和他分享到相同的快樂。在這個空間里,哪怕是5塊錢喝一杯茶,也說不定轉頭就和鄭板橋的字、黃永玉的畫遇見。
在朋友眼中,黃建華是一個好玩的人,拍照總會做些搞怪的動作。他鶴發(fā)童顏,銀發(fā)飄飄,像一個老頑童,卻不喜歡別人管他叫爺爺,覺得會把自己叫老了。黃建華酷愛收藏,早些年經常去北京潘家園淘寶、到十里河買建材,走街串巷,喝酒聊天,日子過得率性灑脫。
有朋友曾在知乎上回憶:“黃先生愛唱歌,去吃爐端燒,碰到過他一兩次,每次都招呼一大堆人。在一個冬夜,酒散時,黃先生堅持要給我們每個人一個擁抱。他那臺灣普通話和爽朗的笑聲,在冬夜傳出很遠、很遠?!?/p>
他收藏了數(shù)不清的當代藝術作品以及45件達利作品、14萬瓶紅酒、70多件石窟佛像、40多件青銅器等。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投到了芳草地里,這投入在現(xiàn)在看起來都是驚人的。
早年,他花了100萬元從油畫家陳逸飛那里買下過兩幅畫,800萬元賣出一張。后來,他后悔死了,想花1500萬元買回來,卻未能如愿?!堵?lián)合早報》提到另一個故事,一次,黃建華答應給保利拍賣范曾大張傳統(tǒng)水墨畫(買價600萬港幣),說是可以拍到1500萬港幣,“最后他在拍賣場真舍不得,‘舉手又拍了回來”。
黃建華也喜歡寫詩,一首接著一首?!八蔷┏谴蠖屈S,天生大氣不太狂,廣交九流掌風向,詩酒自娛友滿堂。酒千杯,詩百首,不曾正眼看侯王?!蹦钦娴木褪撬|S建華平時穿著T恤、牛仔褲?!耙婎I導,也是這個德行。”他自嘲。
在一次采訪里,他提到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其他時間都在娛樂自己,工作的時候特別興奮,哪怕是一些小事情,積少成多,所以我的房子確實多多少少和別人不一樣”。
施工時,黃建華常愛在工地上轉,細微到玻璃選哪一種、垃圾桶什么樣,他都要一一挑選。有一次,走進大樓中控室的空間,里面的沉悶和雜亂讓他失望,他立刻讓改,把中控室打造成了《星際大戰(zhàn)》中太空艙的樣子,這成了著名的“僑福一景”。
那個好玩、熱愛工作的老頭在2017年12月2日走了。留下了芳草地,留下了藝術空間的可能性和未來。他去世時,很多未曾相識的人在各個虛擬的和現(xiàn)實的空間懷念他。
在2017年的尾聲,在人們不停地追求和速度有關的極致時,我們回頭時,總能看到這些人的身影。
另一個被頻頻提及的名字是羅志華,2018年是他去世10周年。
人們說,他的離開像是實體書店夢想被壓垮的隱喻。2008年春節(jié),香港“青文”書店老板羅志華整理貨倉時,一不小心,書倒了,他被層層疊疊的書壓在下面,幾天后,開始有臭味傳出,沒人理會。又過了幾天,味道越來越大,有人破門而入,才發(fā)現(xiàn)他的遺體被埋在書堆下面。
上世紀80年代始,由于租金越來越貴,香港專售人文社科書籍的小書店紛紛由地面搬上殘舊大樓的二、三樓,這里一度是香港前衛(wèi)文化人和知識分子的聚集點。梁文道說:“羅志華的死其實是一個象征;他象征我們的過去;如果不幸的話,甚至象征我們的未來?!蔽覀兠總€人都無法置身事外。
2017年,吳清友和黃建華他們相繼離我們遠去。在吳清友去世時,有人在知乎上這樣緬懷他,或許也適用于他們——“當回歸原子狀態(tài)時,他們不僅經歷了人性的偉大,還有物性的神奇——從DNA的編碼,到碳氫氧的渙散,他們完整了無數(shù)人的人生?!?/p>
(梁斌怡薦自《東西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