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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

2018-08-15 00:46王祥夫
長江文藝 2018年20期
關(guān)鍵詞:阿澤煙盒鏡子

□王祥夫

阿澤發(fā)現(xiàn)劉小藥比以前胖多了,頭發(fā)也像是少了許多,劉小藥還不到掉頭發(fā)的時候,但確確實實他的頭發(fā)比上次見少了許多。阿澤在心里想,人也許一胖就會掉頭發(fā),阿澤用手抓抓自己的頭發(fā),把身子側(cè)了一下,想照照對面的鏡子,這個飯店里有不少鏡子,鬼才知道飯店老板怎么會在店里安這么多鏡子?劉小藥這時候已經(jīng)把他的那條圍巾從脖子上取了下來,其實這種季節(jié)已經(jīng)很少有人圍圍巾了,槐樹花都已經(jīng)開落了。阿澤隨口問了一句,你怎么現(xiàn)在還圍圍巾?劉小藥說,脖子最怕受涼。好像怕阿澤聽不清,劉小藥舉起手比畫了一下,指指自己的脖子又說了一句,脖子這地方千萬不能受涼。阿澤就笑了起來,把手伸過去拍了拍劉小藥的肩膀,說你比熊都壯,還怕涼。

喝什么酒?阿澤問。

當(dāng)然是白酒。劉小藥說。

阿澤和劉小藥畢竟已經(jīng)有兩年沒見面了。阿澤想起了他們上大學(xué)在一起游泳的情景,那時候阿澤和劉小藥天天早上要在一起游兩個小時的泳,游泳的時候劉小藥會偷偷從后邊襲擊一下阿澤。那時候他們游完泳總是喜歡洗涼水澡,他們站在游泳館的一大排水龍頭下,一會兒洗水溫適宜的,一會兒又會猛地跳到龍頭下沖一下涼水,那可真是刺激,那會兒他們可真是充滿了活力。在學(xué)校讀書的時候,阿澤和劉小藥是上下鋪,到了后來呢,他們說好了,一個月一換,這個月劉小藥睡下鋪,下個月阿澤睡下鋪。

上大四那年,阿澤知道了劉小藥的秘密。其實那也不是什么秘密。有一天,阿澤請劉小藥出去吃飯,當(dāng)然他們喝了些酒,而且是白酒,那種酒鬼們都比較喜歡的高度酒。阿澤和劉小藥每人都喝了那么三個小扁瓶,也就是每人都喝了六兩,然后又上了一箱啤酒,酒店這時候人已經(jīng)不多了,但還是不斷有人進來,所以阿澤和劉小藥也不急著走,他們就那樣喝啊喝啊。喝到最后劉小藥突然趴在桌上大哭起來,這讓阿澤嚇了一跳,因為他沒一點點準備。

劉小藥趴在桌上大哭。

你怎么了?阿澤說,你不應(yīng)該哭啊,咱們喝得好好的。

劉小藥還是哭,不停地哭。

我沒說錯什么吧?阿澤問。

這時候已經(jīng)快凌晨一點了,店里已經(jīng)沒有別人,飯店的服務(wù)員很客氣地對阿澤和劉小藥說他們也該收拾一下了,時間不早了,因為他們明天一早還要開門。但劉小藥就是不肯走,幾乎和服務(wù)員吵了起來。阿澤對服務(wù)員解釋說劉小藥喝多了。后來店長也出來了。店長是個中年人,人真的很和氣,頭上扎著一塊很好看的蠟染布,后邊打著結(jié),其實是一種帽子。他一邊鞠躬一邊對劉小藥說,時間真是不早了。但劉小藥真是醉了,說什么都不肯走。也就是阿澤和飯店服務(wù)員把劉小藥架起來往外走的時候,劉小藥突然從口袋里把什么掏了出來。是皮夾。然后阿澤就看到了那張照片,劉小藥說這天是他母親去世第十個年頭的忌日,所以自己才會這樣失態(tài)。阿澤看了一下劉小藥母親的照片,照片上劉小藥母親的樣子真是嚇人,臉已經(jīng)不是一張臉,臉上布滿了燒傷留下的疤痕。后來阿澤才知道是劉小藥的父親把大半瓶硫酸都灑在了劉小藥母親的臉上。這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這件事對劉小藥刺激實在是太大了。劉小藥一直把那張照片放在那個皮夾子里,那個皮夾子可不小,里邊還放著一個小圓鏡子。劉小藥還告訴阿澤,他的母親在手術(shù)后找到了一面鏡子,自己看了一下自己,可能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自己,然后就從醫(yī)院的二十三層病房的窗口跳了下去。

劉小藥告訴阿澤,說他只有這么一張母親的照片,其他照片都讓他那個混蛋父親給燒了,全部燒了。劉小藥還給阿澤看過那面小圓鏡子,說他的母親就在這面小鏡子里,永遠待在這面小鏡子里了。

我那時才上初一。劉小藥對阿澤說。

你爸呢。阿澤還是問了。

從里邊出來不久就死了。劉小藥對阿澤說他的父親其實早就該死了。

阿澤把手伸過去放在劉小藥的手上,阿澤不知道說什么好。

沒什么。劉小藥說。他把阿澤的手抓住,用力抓住。

我不該讓你喝這么多。阿澤說。

劉小藥這才對阿澤說美術(shù)系的周芬芬喜歡上他了,所以才讓他今天的心情這么亂。也就是這天早上,周芬芬用手機發(fā)信息給劉小藥說馬上就要畢業(yè)分手了,也不知劉小藥是什么意思,也許就要錯過了。

是她主動的。劉小藥說。

這又不是什么壞事。阿澤說。

這不可能。劉小藥說,這不可能。

這有什么不可能?這是正常的,去約她,去開房。阿澤說。

婚姻是一場謀殺。我這一輩子都不會結(jié)婚。劉小藥說。

你心里的陰影太大了,這不好。阿澤說。

今天談這事本身就是個錯誤。劉小藥說。

問題是人家周芬芬也不知道你母親的事。阿澤說。

劉小藥真是喝多了,劉小藥的身子真重,后來阿澤只好把劉小藥背在身上。劉小藥的出氣很重,吹著阿澤的脖子。后來兩個人就都摔在了學(xué)校的草坪上,就那么在草坪上睡著了。直到太陽升起。有人開始跑步了,塑膠跑道上有許多露水,每有人跑過就“咯吱咯吱”作響而且還會濺出水來。

我這一輩子都不會結(jié)婚,也不會喝酒。劉小藥對阿澤說。

那抽煙呢?阿澤問劉小藥。那時候,阿澤已經(jīng)開始吸煙了,每天一包。

煙我也不會抽。劉小藥說。

阿澤馬上就給劉小藥點了一支,笑嘻嘻地說,近朱者必須赤。

因為是你給我的。劉小藥說,要是別人的煙我根本就不會接受。

我就喜歡抽煙。阿澤說,不抽就覺得難受。

媽的,煙就是你的命。劉小藥說。

后來,好像是有兩次吧,是劉小藥,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了什么,居然是煙,而且是阿澤經(jīng)常吸的那種“南京”煙。這讓阿澤很吃驚,問劉小藥哪來的煙?你又不抽煙。劉小藥說是去參加什么聚會,人人都有一盒。劉小藥這么說阿澤居然相信了。后來又有一次,劉小藥又慢慢從口袋里掏出了什么,又是煙。而且還是阿澤喜歡的那種牌子。再到后來,阿澤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再就是畢業(yè)的時候,那天晚上同學(xué)們都喝了不少,幾乎鬧了一夜,好像人們都沒了睡意,學(xué)校的草坪上,湖邊的椅子上到處都是人。那天晚上劉小藥從上鋪把什么扔了下來,天都快亮了,阿澤實在是困得要死。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枕頭邊上是一條煙。是劉小藥給他買的。也就是那天,阿澤才知道了劉小藥的秘密,才知道了劉小藥為什么總是有零花錢的秘密。

你怎么有錢給我買煙?阿澤問劉小藥。

我告訴你,你可別對任何人說。阿澤說,嘴里還在吃著什么。

阿澤說,我向蝎子向活佛保證,不會對任何人說。

劉小藥就悄悄告訴阿澤他去捐精的事,捐一次會得到五百元的報酬。

阿澤真是吃了一驚,嘴張得老大,看著劉小藥。

你說什么?阿澤問。

我都告訴你了。劉小藥說,我不會再重復(fù)第二次。

問題是,阿澤想知道劉小藥一共捐了多少次?

記不清了。劉小藥說他自己也記不清有多少次了。

劉小藥其實是不想說,這種事最好不說。

在那一剎間,阿澤像是不認識劉小藥了,一直看著劉小藥,想象不出他在精子銀行里會是個什么樣子,躺在那里還是站在那里,怎么回事?阿澤笑了起來。阿澤笑的時候劉小藥也跟著笑,有那么點不好意思。

你說,怎么做?阿澤問。

其實很容易。劉小藥說。

我可來不了。阿澤說。

你記著不記著我們那次去毛團實習(xí)。劉小藥問。

阿澤想起來了,想起毛團公園里廣玉蘭樹上落下來血餅子似的種子,正好落在阿澤的肩上,那天阿澤穿著一件白襯衫,那可真是狼狽極了。

那次我也捐了。劉小藥說。

你是怎么找到的那種地方?阿澤問。

可以打電話詢問嘛。劉小藥說,這還算什么事。

阿澤還是很想問問細節(jié),做了個手勢說,多少下才可以?

什么多少下?劉小藥問。

那個,還有哪個?阿澤說。

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個是什么。劉小藥說。但實際上他已經(jīng)明白了。

就這個。阿澤又比畫了一下。

劉小藥說,這沒什么意思,不說這好不好,咱們說點別的。

阿澤說,你說這個沒意思,那你說什么有意思?

有意思的就是我不結(jié)婚,但我有孩子。劉小藥的兩只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看著阿澤,又重復(fù)了一下,我雖然不會結(jié)婚,但我有很多很多孩子。

這可真是絕門兒。阿澤說。

我不想結(jié)婚,但我想我應(yīng)該有很多孩子。劉小藥又重復(fù)了一句。

阿澤忽然覺得有些傷感,點一支煙給劉小藥,說能結(jié)還是要結(jié)。

這個,我快被你教出來了。劉小藥舉舉手里的煙,嗆了一下。

如果碰上合適的……阿澤說。想開導(dǎo)開導(dǎo)劉小藥。

那我也不結(jié)。劉小藥說,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我的孩子就行,我的孩子可能比你們?nèi)魏稳硕级唷?/p>

阿澤想想,說這倒是,你到處捐。

只要可能我就去捐,不結(jié)婚其實沒什么,我的孩子遍天下。劉小藥說。

你老了怎么辦?阿澤說,一個人不能總是在父母的陰影里活著。

你信不信,劉小藥說,我父親要是活著我會殺了他,他老了一定會是這種結(jié)果,被他兒子殺了,好在他死了。

阿澤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了,老半天才說,問題是他已經(jīng)死了嘛。

他不管我倒也罷了,怎么會把一瓶硫酸都潑到我媽的臉上。

是不應(yīng)該。阿澤說。

我媽長得很漂亮,那一陣子我父親總是說她在外邊又搞上了。劉小藥說。說出事之后他媽在醫(yī)院里住了整整四個月,但后來還是又出事了,因為鏡子,在醫(yī)院里,有個規(guī)定,就是不能給面部燒傷的人照鏡子,除非醫(yī)生同意,所以想在醫(yī)院燒傷科找面鏡子還真不那么容易。劉小藥說那天的情景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他去了醫(yī)院,他從東邊的那個大門進來,然后往左手拐,那時候丁香花剛開,空氣里都是丁香的香氣,往左拐然后再往西走就是住院樓,太陽從西邊照過來真是晃眼,劉小藥說他當(dāng)時什么都沒看到,只聽到“砰”的一聲,那聲音也不算是太響,就像有人從樓上往下扔一個麻袋,緊接著樓上就有人喊叫了起來,劉小藥根本就沒聽到上邊喊什么,也沒想到跳下樓的那個人會是自己的母親,直到他進了電梯,上到了二十三層,到了母親的那間病房,病房里的另一個燒傷病人正被嚇得抖作一團,那個病人的臉上都是紗布,身上也是,因為包著白紗,一般人根本就不會知道那是個女的,而且是個年輕姑娘。

你媽跳樓了。那個包著白紗的姑娘哆嗦著,像在打擺子。

劉小藥往外跑的時候聽見那個姑娘尖叫著說,都怪那面鏡子都怪那面鏡子。

哪來的鏡子。劉小藥又跑回病房,那面小圓鏡子就在窗臺上,劉小藥把那面小鏡子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那是一面很小的圓鏡子,人們平時放在口袋里的那種。

劉小藥擠進了電梯,電梯里人可真多,有人提著飯盒,味道很怪,是一種油的味道,或者是什么菜的味道。有人捧著一束鮮花,黃色的康乃馨。有人舉著一個吊瓶,吊瓶下邊卻沒有人,還有一個人提著一籃水果,香蕉一根一根地向上戳著。

年紀輕輕擠什么!有人對劉小藥大聲說。

我媽跳樓了!劉小藥聽見了自己的尖叫。

電梯里馬上就沒人說話了,好一會兒,有人小聲說,就不能給燒傷病人看鏡子,這個醫(yī)院是怎么搞的,聽說那個病人看到鏡子里的自己了。醫(yī)院出什么事總是傳得很快,人們都知道剛才有人跳樓了。

劉小藥對阿澤說自己直到現(xiàn)在還總是在做那個噩夢,夢見老媽臉朝下躺在地上,人薄得像一張紙片,周圍全是血。后來有警察出現(xiàn)了,有好幾個人拉著劉小藥不讓他過去,那場面實在是太血腥了,但劉小藥還是看到了兩個警察在用兩把鐵鍬慢慢慢慢把地上紙片樣的人鏟起來,鏟的速度很慢,圍觀的人不知道是誰猛地嘔吐了起來,空氣中忽然彌漫出一股很不好聞的韭菜味。直到后來,在學(xué)校,那天阿澤去打飯,阿澤打飯總是和劉小藥在一起,阿澤忘不了那次學(xué)校食堂的主食是韭菜餡兒包子,快到打飯窗口的時候劉小藥忽然拔腿就往外跑,跑到外面就“哇哇”吐了起來。

你怎么啦?阿澤也跟著跑出來。

劉小藥吐得眼里都是淚。

韭菜。劉小藥說。

韭菜怎么了?阿澤問。

我受不了韭菜。劉小藥又說,又吐了起來。

后來,劉小藥才把那天在那種場合聞到了韭菜的味道告訴了阿澤。

所以我一聞到韭菜味就不行了。劉小藥說。

你受刺激太大了。阿澤說,這是條件反射。

后來,還是劉小藥問阿澤,你猜猜是誰給了我媽鏡子?

那天他們是在學(xué)校的草地上曬太陽,阿澤當(dāng)然猜不出是誰,阿澤看著劉小藥,劉小藥看著另一邊,有人在那邊挖什么東西,已經(jīng)挖了不少了,好像是在挖什么野菜,劉小藥朝那邊吐了口唾沫說,操,給我媽拿鏡子的是我爸。

阿澤聽見自己嘆了口氣,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說話了。

你說他是個什么男人?他就是想要我媽死。劉小藥說。

阿澤拍拍劉小藥說,咱們不說這個好不好。

我長這么大只記著他們總是不停地吵架。劉小藥說。

人與人的命運不同,有喜歡你的你還是要結(jié)婚。阿澤說。

我不可能結(jié)婚,我不想害自己也不想害別人。劉小藥用手撐了一下地站了起來,朝那個人走了過去,離那個人不遠還有一個人也在挖野菜。劉小藥本來想問一聲她們挖的那是什么野菜,但劉小藥不想問了,只說了一句,草地都是讓你們這些人挖壞的,你們比兔子的破壞力都大。

劉小藥又朝另外那個人走過去,把這話又重復(fù)了一下。

草地都是讓你們這些人挖壞的,你們比兔子的破壞力還大!

讓阿澤想不到的是劉小藥突然就火了起來,突然抬起腳把那個人挖好堆在那里的野菜踢飛,踢得到處都是,挖野菜的也是被嚇壞了,站起來,什么都不敢說。阿澤從后邊抱著劉小藥,在那一剎間,阿澤能感覺出劉小藥在顫抖。

走吧走吧。阿澤對劉小藥說,在這里挖野菜的差不多都是學(xué)校里的人,說不定他們就是哪個老師的家屬。后來劉小藥安靜了下來,阿澤把胳膊搭在劉小藥的肩上摟著他往草地西邊走,草地西邊是另一個活動區(qū)域。有小孩出現(xiàn)了,是學(xué)校附屬幼兒園的孩子們在做戶外游戲,很多小孩在那邊跑來跑去。

跟你說句話。劉小藥小聲對阿澤說。

你說。阿澤說。

也許,那些小孩中間的某一個就是我的孩子。劉小藥說。

也許吧,這事可還真說不定。阿澤說,也朝那邊看,那個阿姨,可真是胖。

我不結(jié)婚,但我有孩子。劉小藥又說。

阿澤從側(cè)面看了一下劉小藥,他覺得劉小藥挺可憐。阿澤想抽支煙。

劉小藥用手做了幾下動作,笑了起來,我的孩子最大的也許都有五六歲了。

最近怎么樣?沒去捐?阿澤問。

我有一個多月沒去了。劉小藥說。

阿澤和劉小藥有兩年多沒見了,上次見面還是同學(xué)聚會。這次見面,阿澤發(fā)現(xiàn)劉小藥真是比以前胖多了,頭發(fā)也像是少了許多,劉小藥還不到掉頭發(fā)的時候,但確確實實他的頭發(fā)比上次少了許多。阿澤在心里想人也許一胖就會掉頭發(fā),阿澤帶劉小藥去了飯店,在靠窗口的地方選了個座。

咱們快兩年多沒見了。阿澤對劉小藥說。

空調(diào)好像沒開。劉小藥說。

你現(xiàn)在肯定沒腹肌了。阿澤說。

以前也沒嘛,那不能算是腹肌。劉小藥說。

游泳的時候還有嘛。阿澤說。

劉小藥笑著說,記不清了,也許是排骨吧。

阿澤把服務(wù)員喊了過來,點了菜,又問了一下空調(diào)開了沒。

阿澤想知道劉小藥這兩年來都有些什么變化,其實阿澤只想知道劉小藥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關(guān)于他頻頻出國的事他并不關(guān)心。阿澤對出國沒什么興趣。阿澤想,也許劉小藥已經(jīng)改變了主意。比如,看上了哪個姑娘;比如,也許要結(jié)婚了。阿澤很想知道這些。但劉小藥對這些問題不感興趣,他在看墻上掛的那些破爛兒,這家小飯店的墻上掛了不少工藝品,而且每個單間的門口都還掛著一個木牌子,每個牌子上都寫了一句話,而每一句話大多又與佛教分不開。還有陶罐,大大小小的陶罐,里邊插著蘆葦什么的,還有那種老木匾,上邊也都是好聽的老話,“詩書傳家”什么的。這些東西都是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收來的。最重要的是,這個小飯店有自釀啤酒,所以阿澤比較喜歡這個地方。

你跟我說,你跟女人上過床沒?喝著啤酒,阿澤問劉小藥。

我不要女人。劉小藥說。

那畢竟不一樣。阿澤說,用手做了一個動作,能一樣嗎?

你什么意思?劉小藥看著阿澤。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結(jié)婚,但你可以和女人上床。阿澤說。

結(jié)婚我肯定不會了。劉小藥把話鋒一轉(zhuǎn),說他最近去尼泊爾的事。

那地方不錯。劉小藥說。

我也想去,但就是沒有時間。阿澤說咱們從上大學(xué)一直說到現(xiàn)在但就是沒一起去成,想不到你單獨去了。這么說的時候阿澤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藍天雪山佛塔,還有膚色很黑的人群,還有那種看上去多少有點怪的服裝,那種比半大大衣短一點的衣服,尼泊爾人總是穿這種衣服,上邊的衣服好像不那么薄,但下邊卻是光著的兩條腿,也不知道他們是冷還是熱。

聽說那邊跟西藏差不多,奶茶其實不難喝。阿澤說。

我吃了不少方便面。劉小藥說自己到處走,在吃上邊從來都不挑,但一般來說就是吃方便面。我?guī)缀跏裁磁谱拥姆奖忝娑汲赃^了。劉小藥說自己在尼泊爾就是整天吃方便面。原來還以為那種地方不會有方便面,想不到各種牌子的都有,還有老干媽。

劉小藥這么一說阿澤就笑了起來,想起他們在學(xué)校搶著吃老干媽,那時候他們吃得可真兇,一瓶老干媽兩頓就吃光。

老干媽。阿澤笑著說。

老干媽干煸牛肉絲是一絕。劉小藥說。

你會做飯菜了?阿澤說以前你可不會。

我現(xiàn)在做得很好。劉小藥對阿澤說。

一個人的飯可不好做。阿澤說,不是做多了就是做少了。

那太簡單了,劉小藥說,要想省事就吃餃子,又快又方便,而且既有肉又有菜,到超市買點肉餡兒,再買那種搟好的餃子皮,從做到吃連四十分鐘都不到。劉小藥說最近他最愛吃芹菜豬肉餡兒的那種,芹菜最好不要剁得太碎,只要用水一焯,再用一塊布把水?dāng)D去就行。把弄好的芹菜和肉餡兒拌一拌,最好不要放別的調(diào)料,只放一點好醬油就行。

茴香餡兒的也不錯。阿澤說,看著劉小藥。

從做到吃也就四十多分鐘。劉小藥又說。

阿澤說,我是最愛吃韭菜雞蛋餡兒的那種。但阿澤馬上想起劉小藥是不吃韭菜的,阿澤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把這事忘了,你不吃韭菜。

接下來,劉小藥又說到了尼泊爾的事,說想不到他們那里也會接受捐那個。說話的時候劉小藥的臉上幾乎要放出光來,我雖然不結(jié)婚但我的孩子比你們誰的都多,連尼泊爾那邊都有了。

劉小藥把手放進了口袋,取什么?是煙,他把煙取出來了。

你現(xiàn)在抽煙了?阿澤感到了小小的意外。

阿澤覺得劉小藥的那個煙盒有點怪,怎么外邊纏著一層膠帶紙。

我生存的意義你知道嗎?劉小藥問。

阿澤不知道劉小藥的話是什么意思,看著劉小藥。

他媽的你別笑,我的生存現(xiàn)在具有國際意義了。劉小藥笑著說,我的孩子連國外都有了。劉小藥看了看那個煙盒,里邊只有一根煙了,劉小藥就又從口袋里掏,這回又掏出了一盒煙,阿澤一下子就看出那盒煙是什么牌子,是南京牌。劉小藥把煙盒拆開,一般人拆煙盒只須拆一個小口就行,劉小藥卻把煙盒都拆了開來,阿澤看著劉小藥把盒里的煙都倒了出來,然后再一支一支把煙放在剛才掏出來的那個舊煙盒里去,那個舊煙盒上纏著透明膠帶紙。

劉小藥總算是把煙都放到了那個舊煙盒里去了。

你這是干什么?阿澤問。

不干什么。劉小藥說。

倒騰來倒騰去。阿澤說。

牌子一樣。劉小藥說。

你捐得跨國了,國際需要你。阿澤笑著說,開了一句玩笑。

管他需不需要,反正我要去。劉小藥說。

不可能吧?阿澤說,只是為了去捐一下。

劉小藥卻突然說起尼泊爾的那種羊毛套頭衫了,說尼泊爾的那種羊毛可真好,又細又暖和,再冷的天只要穿上尼泊爾的那種羊毛套頭衫都不會覺得冷。

我給你帶回來一件,下次我?guī)Ыo你。劉小藥說。

誰知道你下次會在什么地方,你現(xiàn)在是國際播種機。阿澤說。

阿澤這么一說劉小藥就笑了起來,說這就是不結(jié)婚的好,沒負擔(dān)。

播種機。阿澤拍了一下劉小藥。

合理化的播種機。劉小藥也笑。

老播!阿澤說,我以后就叫你老播。

我希望有人給我拍個紀錄片,那才有意思。劉小藥說。

你下次準備去什么地方?阿澤問劉小藥。

如果可能的話我去日本。劉小藥說美國和英國那種國家可能不會接受一個黃種人的捐贈。到時候會出現(xiàn)一大批混血兒,亂套了。

阿澤接過劉小藥遞給他的一支煙,嘆了口氣說,不管怎么說,還是結(jié)婚好。老也不見面,咱們不說這。劉小藥說。

想不到你現(xiàn)在也抽煙了。阿澤說。

還不是你教的。劉小藥吸了一口,看看手里的煙,然后站起來,是去衛(wèi)生間。阿澤看著劉小藥往那邊走,往右邊一拐。阿澤把杯里的啤酒干了,里邊也剩不多了,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再給劉小藥那個杯里續(xù)滿。阿澤又夾了一個干炸丸子放在了嘴里,干炸丸子味道很好。這個小飯店的菜式都還說得過去,但這家小飯店最好的地方是允許人們抽煙。一般來說,喝了酒嘴會很干,但一抽煙,嘴馬上就不干了,這很怪。

阿澤把劉小藥放在桌上的那盒煙拿了過來,又取出一支,但他忽然愣住了,那個煙盒,被膠帶紙纏了一層,原來是個舊煙盒,煙盒上居然還寫有一行字。阿澤把它拿起來,是,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上邊的字是自己寫的,那是兩年前的事,他和劉小藥分手,也喝了酒,劉小藥那天喝得有點多,劉小藥去廁所的時候阿澤就用筆在他的煙盒上寫了這么一行字:干吧,天下好女人很多,有合適的就干,干完就成家!阿澤看看手里的煙盒,再朝那邊看看,忽然笑了起來,心里突然又很感動,都兩年了,這個煙盒居然一直被劉小藥帶在身邊,還在上邊纏了一層膠帶紙。阿澤朝那邊看著,劉小藥還沒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衛(wèi)生間緊挨著柜臺,有人在那邊不知結(jié)賬還是在買酒,又有一個人過去了,柜臺的左邊是一個紅色的冷藏柜,柜里放著許多飲料和啤酒,緊靠著冷藏柜是收款機。

這時候劉小藥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了,他一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就去了柜臺那邊,阿澤知道他要做什么,馬上就站起來走了過去。

你不能結(jié),我來。阿澤把錢一把又塞回到劉小藥的褲袋里。

結(jié)我的,為什么我不能結(jié)。劉小藥對收款的說。

不許收他的錢。阿澤對收款的服務(wù)員說。

收款的服務(wù)員倒是很幽默,她對阿澤和劉小藥慢條斯理地說,要不我收你們雙份兒好不好,你們下次來就不用再結(jié)了。

這倒是個好主意,但誰知道過幾天他在哪里,也許去日本了。阿澤笑了一下,看著劉小藥。

播種到日本。劉小藥也笑了起來。

老播!老播!老播!阿澤笑著,拍拍劉小藥。

阿澤又要了一瓶啤酒,他和劉小藥又回到了剛才的座位上。

來,再來一下。阿澤對劉小藥說,碰了一下。

下次喝還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劉小藥說除了日本自己還想去泰國,今年一定要去泰國。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又碰了一下,這是最后一杯,時間不早了,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半多了。

從小飯店出來的時候阿澤把那個寫了字的煙盒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你還留著它。阿澤說。

劉小藥沒說話,其實什么也不必說。

這時候倒是阿澤話多了起來。

下次再見面時我會把它還給你。阿澤又拍拍口袋,太有紀念意義了。

你認出你的字來了?你居然也沒忘掉。劉小藥說。

唉,真他媽快……阿澤說,突然有些傷感。

從小飯店出來,他們徑直去了賓館,他們準備先好好睡一覺,晚上呢,晚上去做什么?這連他們自己都沒想好。劉小藥一上床就睡著了,他喝得有點多,睡覺的時候他翻了一個身,有什么從他的褲子口袋里掉了出來,掉在了地上,是一串鑰匙,還有幾個硬幣,還有亮亮的一個圓形的東西,是那面小鏡子……

選自《紅豆》201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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