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父親走了兩年之后,作家裘山山和姐姐才去整理父親的房間。在一個很舊的樟木箱,她們發(fā)現(xiàn)了滿滿一箱信件。
這是父親保留的他們一家四口的家書。從母親第一次用毛筆給父親寫的小楷,到裘山山長大后用鋼筆寫給家里匯報成長的“草書”,到裘山山兒子出生時給父母發(fā)的電報,從豎排到橫排,這些發(fā)黃的信紙上是一個家庭半個世紀走過的風風雨雨。
裘山山從中選取了一部分信,再加上一些老照片,編寫了《家書:青年時期寫給父親母親》一書。這是一本寫了40多年的書,記錄了她的家族故事,也留下了時代的印記。
這是一個特殊的家庭。裘山山的父親裘采疇是一名鐵道兵,“鐵路修到哪里,他就要在哪里”,母親徐淑娟則是新中國較早期的職業(yè)女性——浙江日報的編輯。二人各自有事業(yè),不能經(jīng)常相聚。裘山山長大后又在重慶入伍,姐姐下鄉(xiāng)去陜西做知青。一家四口,常?!八姆痔煜隆?。在那個通訊不發(fā)達的時代,書信成為了他們彼此之間維系感情的唯一媒介,把四散天涯的家人連接成一個整體。
1947年4月4日,裘山山母親寫給父親的第一封信是他們這個家所有家信的鼻祖。這用毛筆手書的一紙娟秀小楷,一下子就把父親征服了。直到晚年裘山山父親仍能背出信的全文。
采疇君:附在我姊夫函中之件悉。
你是我姊夫的好朋友,也就是我姊姊的好朋友,間接地也就是我的朋友。你愿我是你純摯的朋友,當然我也希望你是我純摯的朋友。
據(jù)姊夫來函云,貴校功課很忙,希望你能在忙中抽閑,多多地給我指教。
再談,祝安好!
淑娟手泐
從此,兩個年輕人鴻雁傳書,1950年底,他們計劃完婚。不料,1951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裘采疇遠赴朝鮮修建鐵路。由于部隊有保密規(guī)定,他未把這一切事先告知未婚妻。
裘采疇突然“人間蒸發(fā)”,徐淑娟十分焦急??伤翡J地察覺到這可能跟這場戰(zhàn)事有關(guān)。于是,她安慰自己靜候消息。
三個月后,徐淑娟終于收到了裘采疇從朝鮮寄回來的一封信,真是“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一別三年。兩人的感情在一封封來期不定的書信中堅貞不渝。直到1953年,他倆才完婚。
裘山山覺得不可思議,“要是當下,三個月不聯(lián)系,兩個人早就吹了”,更何況,還讓一個女孩子一等就等了三年。
分離和等待是他們家的常態(tài)。不過,在那個年代,錦書托情的,不僅僅是裘山山一家。裘山山清楚地記得,1970年代,在重慶北碚的部隊家屬基地,昏暗的燈光下,一個個“軍嫂”排著隊讓母親代筆寫信。
比如給鄧阿姨寫,她說一句母親寫一句,介紹孩子的情況,詢問丈夫的身體,鮮有感情表達。其他阿姨就在旁邊起哄:加上“親愛的我想你”,加上“你快回來看我吧”。鄧阿姨就紅著臉打她們。
1973年,裘山山13歲,她寫下了人生第一封信,是寫給在大巴山里修路的父親的。這封信被父親保存下來了。
翻開父親留下的一摞摞信件,裘山山仿佛鉆進了往事的大倉庫,里面堆滿了過去的日子。
起初,對于要不要把家書整理出來公之于眾,裘山山有些猶豫。最終上海文藝出版社兩位編輯的一句話打動了她:“這不僅是你家庭的記錄,更是對一個時代的記錄,書信正在消失,有必要讓大家對它以及那個時代有所了解。”
1977年,在連隊當兵的裘山山渴望入黨,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家庭她就沒底了:她的父親出身地主家庭,還是“臭老九”,在部隊干了幾十年,立過8次三等功,卻始終沒能入黨;母親的問題更嚴重,1957年被錯劃成“右派”。但年少的裘山山還是渴望被組織接納,于是寫信詢問父親還是否有可能入黨。
50歲的父親像寫檢討一樣,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寫了4頁,向女兒解釋為何沒能入黨:“第一次在朝鮮,有一位同學揭發(fā)我參加過國民黨青年軍,等到這事弄清楚了(確實沒有其事),已是幾年后了,情況變了。第二次在1956年到1957年,因“反右”擱下了。第三次在石家莊,李伯伯當支部書記,我又一次寫了自傳和申請書,政治部、總支、小組都表了態(tài),認為可以發(fā)展,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又擱下?!被厥淄滤唤锌骸扒嗌綖樽C獻青春,白發(fā)依然是白丁?!?0年后再看這封信,裘山山依然為自己當初揭父親傷疤而滿懷歉意。
幸而一年后,1978年她父親終于入黨了,圓了一輩子的夢,裘山山為他買了兩瓶茅臺慶祝。1979年2月,裘山山的母親也得以平反。父親保留了當時來自《浙江日報》的文件和信件。那年春天的家書中,春光燦爛。
可惜的是,裘山山父母從戀愛到結(jié)婚的信件在文革中全部燒掉了。“因為其中有不少他們對時政的議論,在如履薄冰的年代,他們怕惹來更大麻煩,不敢保留?!爆F(xiàn)在留下的一包,僅僅是她母親平反后的若干信。比之前幾十年,實在是很少一點點。只有裘山山母親寫的第一封信被她父親小心翼翼地保留下來了。
在現(xiàn)存的一箱子信里,裘山山給父母寫的信最多,有五百多封,因為從18歲離家當兵后,她就不在父母身邊了。尤其是1995年前,電話不便,完全靠寫信。
在那些信里,有少女的青春煩惱,有中年的雞零狗碎,也有時代浪潮中普通人的起起伏伏。1990年前后,“全民經(jīng)商”,裘山山夫婦雖以寫字為生,卻也受到了沖擊。比如裘山山在1988年的這封信中寫道:“近些日子來我周圍的朋友都被‘錢弄得惶惶不可終日。走到哪兒都談錢,談做生意……”
不同時期人寫的家書,反映了不同時期的時代面貌。在書中,裘山山多次感嘆與父母生動雋永的書信相比,自己的家書僵硬死板,充斥著誓詞體、“樣板戲”味。
在寫給媽媽的一封信中,她提到父親曾揶揄她的革命文風:“爸爸說,西寧四面有陡峭的山峰,洶涌的黃河穿城而過,如果我這個‘小木柁詩人去了,又會發(fā)起詩興:‘啊,多么偉大,多么壯麗!”裘山山父親畢業(yè)于北洋大學,曾用文言文寫論文。她曾慫恿父親用文言文給她寫信,還替他起了個頭:“山山吾兒,見字如面……”沒想到三十年后,一檔書信朗讀節(jié)目《見字如面》風靡一時。
一直到1997年,裘山山還斷斷續(xù)續(xù)給父母寫信。她不記得什么時候徹底結(jié)束通信改為電話交流的了。只記得有一次父親對她說,你那么忙,就不要寫信了,一個星期打一次電話好了。然后就此擱筆了。
母親寫給裘山山的最后一封信是2009年。那時裘山山在當人大代表,80多歲的母親希望她寫一個關(guān)于反對過度包裝的建議案,還把報紙上的資料剪下來一并隨信寄給她。
而今,書信本身已經(jīng)成了博物館的展覽品。2016年10月26日,中國人民大學家書博物館揭牌成立。博物館內(nèi)有一部分名人家書,如鎮(zhèn)館之寶是陳獨秀、胡適往來的13通信件,是《新青年》編輯部同仁之間的通信,但更主要是收集普通人的民間家書。副館長張丁從事家書保護工作十多年,在開展收集家書活動時,他和團隊經(jīng)常碰到這樣的困難:很多老百姓不是認為自己家書沒有價值,就是認為過于私密,寧愿燒掉,也不愿拿出來共享。在拿到裘山山的這本書后,張丁說自己幾乎是如饑似渴地讀完了全書,她的家書“復(fù)活了一個時代的記憶”。他還把其中的幾封信推薦給了《見字如面》節(jié)目組。
張丁發(fā)現(xiàn)前來家書博物館參觀的朋友常常感嘆,看到這么多書信,才想起了那些曾經(jīng)的歲月,比如北伐、長征、抗戰(zhàn)、下鄉(xiāng)、恢復(fù)高考、出國、裁軍等,這些都是國家所經(jīng)歷的大事件?!坝行┘視淖髡呤沁@些大事件的參與者、見證者,家書從個人視角記載了這些大事件的點點滴滴,從而使這些大歷史具有了血肉和表情?!?/p>
在《家書》一書中,隨處可見白紙黑字和腦中印象博弈的畫面。比如,“這封信還讓我看到了提干后的工資,我也完全忘了,我一直以為是50多元。事實上居然排職也有69元?!?裘山山寫道,“真的很感謝自己那個時候什么都告訴爸爸媽媽,讓我得以在三四十年后的今天,清晰地看到當時的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