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昊
權威型領導解決問題的方式簡單而有力,這與其說是政治家自己的個人特征,不如說是選民們對此前受控于現有體制僵局而畏縮不前、缺乏權威的政客們的失望。
盤點2017年的西方國家政治,極右翼的崛起被認為是最主要的政治潮流。2017年是歐洲的大選年。3月荷蘭議會選舉,極右翼自由黨在150個議席中贏得20個議席,勢頭不??;4月法國大選,最受矚目的法國領袖勒龐進入第二輪總統(tǒng)選舉;9月德國大選,德國另類選擇黨成為第三大黨,這是半世紀來極右翼政黨首次進入德國議會;10月奧地利大選,極右翼的自由黨的得票率也排在第三,確定參與聯合執(zhí)政。而在選舉之外,支持民族主義、反歐元、反全球化、反伊斯蘭等主張的極右翼勢力也在多個國家異軍突起。
不過,歐洲正在興起的這股政治潮流真的是極右翼嗎?要回答這個問題并不容易。一個可能的答案是:極右翼政客們當然是極右翼,但極右翼的支持者卻并不一定。他們期待的并不是一個排外的政黨,而是可靠的政治生活。而這兩者都需要新的、強大的權威的出現。
“極右翼”的核心訴求
支持這一答案的理由就在所謂“極右翼選民”的訴求之中。極右翼政黨和候選人之所以在短時間內迅速崛起,是因為他們迎合了民眾對于許多社會問題的反感。其中最大的一個就是移民問題。
這一代去往歐洲的移民和以前的幾代移民有很大不同。上世紀50年代之后從西亞、北非涌入歐洲的移民,經濟上多數貧困、受教育程度不高、渴望融入歐洲。他們接受歐洲的一切,他們所從事的低端工作也有效補充了歐洲低端勞動力的不足。但最近十幾年來,進入歐洲的移民在經濟上、技術上、受教育程度上和歐洲本土的普通人相差無幾,從而形成了更多的教育、福利和就業(yè)方面的競爭。
在2015年敘利亞難民潮中,數百萬的敘利亞難民大多數原來在國內已經是中產階級身份。他們向歐洲的移民被稱為“改善型移民”,這引起了許多歐洲人的不滿,更不要說移民所帶來的社會問題了。
對于這些由移民帶來的問題,所有國家的極右翼政黨都祭出了“堅決排外”的大旗。認為移民帶來的問題,只要禁止移民就可以解決。是的,在線性思考的水平上,只要禁止移民,一切不都解決了嗎?至于由此所帶來的人道主義問題、人權問題、國家封閉和有可能的經濟崩潰,都不在他們考慮的范圍之內。
很難相信類似的簡單方案能夠解決復雜的移民問題,但對于政客來說,重要的不是解決問題,而是讓人們相信他們能夠解決問題。他們利用人們對移民安全和文明沖突的恐懼,把智力降低到民眾中的最低水平,宣稱只要排外就可以解決移民問題,從而有效地調動起民眾的排外情緒。
真正的問題不是極右翼政黨,而是極右翼民眾
一個公民并非生來就是排外、反移民的,就像一個人并非天生就是愛國的一樣。每個人都是被生活教育出來的。民族國家最重要的內核是認同。如果人們相信共同體的存在,它就存在。如果人們不相信共同體,它就不存在。
人們從什么時候覺得他們失去了國家呢?就是在他們失去了對生活的控制的時候。
過去20多年,整個西方世界的市場經濟體系逐漸失去自我調控功能。隨著自由主義經濟競爭的加劇,市場經濟帶來了不可避免的兩極分化后果。在經濟全球化的加持下,這種兩極分化只會越來越嚴重。
同在一個國家,當一部分人以1%的數量,擁有90%以上的財富,所有的經濟發(fā)展和技術變革都在為少部分人的財富積累提供方便時,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他們還會認為這個國家是他們自己的嗎?在現代社會,大多數社會問題都和兩極分化有關。 而把社會問題歸咎于最無辯駁能力的移民,成了精英轉移民眾視線的最佳手段。這相當于對民眾說:你們工作機會的失去,不是因為少數精英霸占了資源和不公平的分配機制,而是那些移民來搶工作的結果;社會治安的惡化,不是因為兩極分化帶來社會矛盾沖突增多,而是新移民本來就有很多犯罪分子,等等。看看極右翼民眾的數量迅速擴張,顯然,這個策略成功了。
全世界的精英合謀控制了財富和資源,而不同國家的窮人為了爭奪剩下的一點可憐的資源而彼此仇視。這就是所謂反移民、排外等極右翼現象的實質。當然,這樣來解釋極右翼來源的言論,本身就有極具“極右翼”的色彩。
對政治的失望與對強者的呼喚
每當社會遇到巨大問題難解之時,人們就會渴望超越平庸之輩的權威人物的出現,改變世界和改變人們自己的命運。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民眾把前進的希望越來越寄托在強勢的領導人身上希望他們能夠運用自身的權威和能力,高效及時地對各種不可測的局勢給予有力回應。在這個意義上,人們呼喚的不是左或右,而是強人。那些參加選舉的極右翼政黨的領導人,無論男女,他們的外形無一例外都是高大健壯,一幅可以依靠的形象。這已經暗示了民眾的政治需求。
在2017年的歐洲選舉中,勒龐等極右翼領導人的共同點不僅在于外形,還在于氣質,他們共同的氣質都在于“反體制”和“強勢”。反體制是因為原有的體制無法解決問題,無論是兩極分化、經濟下滑、就業(yè)緊張,還是移民問題,都需要對原有體制做重大改變,但那些靠原有體制上位的傳統(tǒng)政治家顯然做不到這一點。2016年的大選,希拉里作為傳統(tǒng)政治家堪稱完美的履歷,到頭來反而成了她的弱點。
所謂“強勢”,無論在何種國家、何種體制下,強人政治都在崛起。美國的特朗普、俄羅斯的普京、印度的莫迪都已經成為各自國家的政治強人。極右翼的政治家雖然沒有機會強勢入主最高領導人位置,但他們回應選民的期待,卻都帶有強烈的“特朗普色彩”,就是試圖用簡單有力的手段“一刀切”地解決問題,不會顧及那么多的民主原則。
權威型領導解決問題的方式簡單而有力,這與其說是政治家自己的個人特征,不如說是選民們對此前受控于現有體制僵局而畏縮不前、缺乏權威的政客們的失望。美國政治學者馬修·馬克威廉姆斯(Matthew MacWilliams)通過數據指出,特朗普支持者們的最大共性,不是收入、種族、教育,而是對權威型領導的渴望。
民主政治不等于投票完事
權威主義領導人若想獲得成功,必須要超越精英集團,直接訴諸民眾。而如果具有了某種理念(例如極右翼理念),就不需要僅僅依靠自己的魅力去領袖群倫了。這時的他會尋找到和大眾直接對話的共同話語。大眾動員和強力領袖、最高權威和大眾之間可以直接聯系、去中介化。領袖和大眾之間的相互呼應、彼此激勵,會帶來極大的動員效果。
說到底,權威主義是人們在政治上的偷懶。因為民主政治不單是要民眾投票這么簡單,而是要民眾自己解決他們自己的問題。而隨著社會的復雜化,這些問題看起來越來越難解決,甚至是無解的。此時人們會很自然地想要改弦更張。極右翼和新權威主義只是選擇之一罷了。
不過,權威主義不但能夠幫助解決問題,也能制造更大的問題。德國人當年對希特勒的期待,與其說是對反猶太主義的認同,不如說是對一個強大政治權威的渴望。但這個權威在用極端民族主義、反猶主義的方式有效地“振興”了德國的同時,也將德國帶到了毀滅的邊緣。是的,無論在何時,當人們放棄自我選擇的自由、拒絕自我選擇的責任,他們的自由很可能也就到此為止了。而這將是更多災難的起點。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