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恩
明正德青花阿拉伯文
五峰山形筆擱(圖二十六)
此件青花筆擱原屬露伊絲·史東(Louise Hawley Stone)舊藏,1988年贈與貝爾先生。其器為五峰造型,通體飾卷草紋,底層以青花勾輪廓內(nèi)填青料,繪纏枝如意靈芝紋,兩面各一個圓形開光,開光內(nèi)書阿拉伯文字。底以青料書“大明正德年制”雙方框六字楷書款。此器造型穩(wěn)健獨特,充滿伊斯蘭風(fēng)情,青花些微暈散且發(fā)色亮麗清晰、自然凝翠,紋飾布局嚴(yán)謹(jǐn)規(guī)矩,乃正德時期的典型藝術(shù)風(fēng)格。筆擱,或稱筆格、筆山、筆枕,到了清代還有筆床等,乃為架筆之文房用品,以防毛筆污損他物。筆擱的源流普遍認(rèn)為已不可考,但翻閱史料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北宋文人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到南宋趙希鵠的《洞天清錄》及南宋臨安古玩市賈所編《百寶總珍集》中羅列的文房清玩種類,筆擱并不在其中。直到明代屠隆在《考槃馀事》一書的《文房器具箋》中首列“筆格”,因此大致可以推定筆擱應(yīng)是在明代中晚期才出現(xiàn)的新文房。目前傳世的明代山峰形筆擱,帶紀(jì)年款的除了正德年以外,幾乎都在嘉靖或萬歷年燒制,如英國牛津大學(xué)阿什莫林博物館(Ashmolean Museum)藏“明嘉靖青花五峰筆山”(圖二十七)、原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明萬歷青花五峰龍紋筆山”(圖二十八)、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明萬歷五彩五峰龍紋筆山”(圖二十九)、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明萬歷青花三峰龍紋筆山”(圖三十)、英國大維德基金會及大英博物館藏“明萬歷五彩三峰龍紋筆山”(圖三十一)等。雖正德朝以前筆山幾乎不見有傳世,但傳謝環(huán)繪于明正統(tǒng)二年(1437)的《杏園雅集圖》可以清楚見到兩只三峰形筆擱(圖三十二),可知至少在正統(tǒng)年間,士大夫已將筆山納入文房清玩的范疇。
貝爾伉儷珍藏的明正德阿拉伯文筆擱極為珍稀,正面開光內(nèi)阿拉伯文字為alqalam aqbqlu(The pen iS before),背面開光內(nèi)書min kul shayin(allelse),兩面文字合并直譯為“筆在一切之前”,帶有歌頌士人與士大夫文化的寓意。類似藏品大維德基金會藏一例(圖三十三),此外原法國盧芹齋C.T.Loo與美國普孟斐先生(Robert H.Blumenfield)舊藏一例(圖三十四),1941年于紐約展出。在各大博物館的藏品中,北京故宮博物院(圖三十五)與大英博物館各藏一例(圖三十六)等。此種帶有波斯文或是阿拉伯文的瓷器,屬于伊斯蘭教之中國化的衍生藝術(shù)品,即俗稱之“中國穆斯林漢形制文物”。關(guān)于波斯與伊斯蘭文化對中國瓷器的影響,在學(xué)術(shù)界多年來一再被探討,早在上世紀(jì)50年代西方學(xué)者約翰-波普(John Pope)就取伊朗阿達(dá)比神廟(Ardebil Shrine Collection,Iran)中所藏元明瓷器做了綜合性論述,而后巴松·葛雷(Basil Gray)、瑪格麗特·曼德莉(Margaret Medley)、日本學(xué)者三杉隆敏、臺灣學(xué)者施靜菲等都對此議題或有涉獵。中國著名考古學(xué)者馬文寬先生更具體地指出,明代青花瓷仿伊斯蘭金屬器、陶器、玻璃器造型至少有19種,而明代瓷器上所見具有伊斯蘭風(fēng)格的紋飾也有12種之多123]。2014年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明朝改變中國的五十年”特展中,策展人柯律格(Craig Clunas)也以此議題作了主題式展覽,特意挑選與明朝瓷器器形相近的伊斯蘭金屬器皿并列展出(圖三十七)。近期中國學(xué)者戴柔星則以《伊朗阿德比爾神廟收藏中國瓷器的歷史背景與概況》㈨為題譯注了約翰·波普及三杉隆敏的論述。中國最早出現(xiàn)裝飾有阿拉伯文字的瓷器可上溯至唐代,揚州博物館庋藏一件唐代長沙窯青綠釉背水壺(圖三十八)或為目前已知最早帶有伊斯蘭色彩的中國陶瓷。隨著歷史演繹,東西貿(mào)易頻繁,到了明朝與伊斯蘭世界的交流日益增加,波斯與阿拉伯文才更廣泛地被運用為瓷器的裝飾。瓷器上書寫阿拉伯文,在永樂、宣德時期的青花瓷器中已有發(fā)現(xiàn)。永宣時期此類器物最著名的要屬模仿伊斯蘭銅鎏金器座造型的“明永樂青花花卉阿拉伯文無擋尊”,英國大英博物館庋藏一例(圖三十九),另北京故宮博物院、天津博物館及河北省民俗博物館各藏一例。永宣時期之后迎來傳統(tǒng)所謂的“空白期”,但此類瓷器仍不缺席,北京故宮博物院與山西博物院就各藏一件“明天順青花波斯文三足爐”(圖四十)。在瓷器上出現(xiàn)阿拉伯文或波斯文雖不是正德官窯首創(chuàng),但在該時期卻突然大量生產(chǎn),無論在器形種類、紋飾設(shè)計、書寫文字取材方面都有革命性的發(fā)展,其原因多少與帝王的信仰哲學(xué)抑或穆斯林的中國化有關(guān)。關(guān)于此議題至今學(xué)術(shù)界眾說紛紜,本文稍后會作討論。裝飾波斯文與阿拉伯文的瓷器,在正德以降也有些許傳世,如大維德基金會藏“明萬歷青花斗彩開光偽阿拉伯文六出戟投壺式瓶”(圖四十一),類似藏品大維德基金會藏有另一件純青花無彩料,北京故宮博物院也藏類似斗彩投壺式瓶一件,但遺憾的是頸部以上已被截去。筆者在此用“偽阿拉伯文”(pseudo-Arabic)來稱此瓶的裝飾,原因就在此瓶開光內(nèi)所書的阿拉伯文并非真實的文字,而是模仿阿拉伯文書寫的裝飾性文字,以語言的角度來看并無實際意義。由于書寫的是偽阿拉伯文,且燒制于正德朝之后,極有可能是仿正德時期之作,也間接證實了萬歷年代或許已無參與瓷器燒制的穆斯林官員。
伊斯蘭文化由唐宋至明呈現(xiàn)著不斷發(fā)展的趨勢,來往貿(mào)易日漸昌隆,明代伊斯蘭教和穆斯林人數(shù)取得更廣泛的發(fā)展,據(jù)《明實錄》統(tǒng)計,從洪武至成化的百年間,西方來穆斯林近70批,其中正統(tǒng)元年的一次來歸就達(dá)1700余口。盡管正史上確實記錄了移居中土的伊斯蘭教徒,但正德時期大量產(chǎn)生的“中國穆斯林漢形制文物”到底原因為何仍是一個有待考究的議題。過往有學(xué)者支持此類器物乃作為出口伊斯蘭世界之用,也有一派主張是為了任命于朝廷的穆斯林宦官(Muslim Eunuch)所訂制,或正德御窯廠乃由穆斯林宦官所主導(dǎo)的看法。另外也有支持明武宗朱厚照本身就是穆斯林,此類瓷器乃圣諭命御窯燒制,皆為宮廷用瓷器。明14-17世紀(jì)出口大量瓷器到受波斯及伊斯蘭文化影響的西亞與東南亞國家,如伊朗阿達(dá)比神廟(Ardebil Shrine Collection)中可見許多在中國燒制的帶有波斯文或阿拉伯文的瓷器。加拿大多倫多阿迦可汗博物館(Aga Khan Museum,Toronto)藏有一件“明永樂甜白釉阿拉伯文僧帽壺”,在壺把處有莫臥兒帝國第五位君王沙迦罕王(Shah Jahan,1627-1658)署名的1643年礬紅款,種種實例均可佐證明代伊斯蘭世界對中國瓷器貿(mào)易的需求。盡管瓷器貿(mào)易為事實,但此類書寫伊斯蘭文字的瓷器是否真為出口市場而燒制,筆者認(rèn)為是兩個不同的命題。首先就文字內(nèi)容而觀,正德時期常以《可蘭經(jīng)》箴言、圣訓(xùn)格言以及贊頌真主阿拉和貴圣穆罕默德的字句題寫在器物上,如英國大英博物館藏有兩只“明正德青花阿拉伯文七孔花插”(圖四十二),臺北故宮博物院亦藏一例。此器兩側(cè)有菱形外接圓形開光,內(nèi)書阿拉伯文,兩面文字合并漢譯為:“真主阿拉會護佑其國土及后裔”,底書正德年款。如此贊美伊斯蘭教并同時為國家祈福的文字內(nèi)容,大大增加了此類器物是正德皇帝在宮中御用瓷器而非貿(mào)易以及外交用瓷的可能性。除正德一朝,其他時期伊斯蘭文字裝飾的瓷器常常都無法解讀,如上述明萬歷時期的“偽阿拉伯文”瓷器。而永宣時期的“阿拉伯文無擋尊”,雖然因有原伊斯蘭銅鎏金器座上的文字可以對照,勉強能夠臆測,但若嘗試直接翻譯瓷器上的文字,亦是無法解讀,應(yīng)是不擅阿拉伯文的繪瓷匠人直接模仿抄錄。由這些傳世器物的比較,間接證明了正德時期確實有穆斯林官員介入瓷器的燒造。再觀器物種類,正德時期燒制的阿拉伯文瓷器,有很大的比例都屬于中國文房清玩的范疇,如貝爾伉儷收藏的青花阿拉伯文筆山,或上述的青花七孔花插。其他文房如收藏于英國大維德基金會的“明正德青花阿拉伯文插屏”(圖四十三)、法國巴黎吉美博物館(圖四十四)及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圖四十五)庋藏的“明正德青花阿拉伯文硯臺”、常見帶有伊斯蘭文銅鑄的“爐瓶盒三事”等。從以上傳世的正德文房雅玩中可以看出,此類器物與宮廷用器造型基本相同,設(shè)計傳統(tǒng)且具有中國特色。插屏、硯臺、筆山這類文房四寶是典型衍生自書法文化的中國器物,需要熟悉中國文化才能夠使用,對于并非以毛筆作為主要書寫工具的伊斯蘭世界來說,可說是毫無用武之地,更加證實了帶有伊斯蘭文字的器物是為了明代宮廷所需而造。以往許多學(xué)者在探討伊斯蘭文化對中國瓷器的影響時,多著重在三大方向:“器形的模仿”、“紋飾的影響與融合”、“伊斯蘭文字的裝飾”,但卻少有人討論此類別的瓷器與明中晚期文人社會價值觀的關(guān)系。受伊斯蘭文化影響的中國瓷器歷史淵遠(yuǎn)流長,但多為模仿伊斯蘭日?;蚣漓胗闷鞯钠餍?,或是藉伊斯蘭文字作為裝飾,但到了正德一朝,將伊斯蘭文化的影響帶到了文房用品,此乃是完全不同的境界。書法與文房四寶,是大中華文化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且是明代士大夫自豪的生活藝術(shù),若沒有帝王的介入,伊斯蘭文化的影響著實很難達(dá)到如此境界。雖然明武宗的宗教信仰如今仍是個謎團,但能確信的是如此海納百川、兼容并蓄的社會價值觀,造就了瓷器藝術(shù)發(fā)展上輝煌的一頁。正德時期傳世的筆山除了貝爾伉儷所藏的類型,另一個較為常見的青花筆擱,其山峰造型取材自伊斯蘭紋飾(圖四十六),北京首都博物館藏有一例(圖四十七)。另外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圖四十八)、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圖四十九)、英國牛津大學(xué)阿什莫林博物館(Ashmolean Museum)(圖五十)、英國大維德基金會(圖五十一)、英國維多利亞與阿伯特博物館(V&A;)(圖五十二)等也有相同藏品。此筆山除了富饒趣味的伊斯蘭風(fēng)情造型外,更值得注意的是開光內(nèi)書寫的阿拉伯文字內(nèi)容。正面青花書khama(pen),背面則寫dan(holder),中文直譯就是“筆架”。在文房用品上標(biāo)示如此白話的說明文字,不假修飾,且是在書法必須的基礎(chǔ)用品筆山上作為紋飾的一部分,直指此器的功能,此舉似乎大大地違反了明代士大夫的生活藝術(shù)美學(xué)。但若以給不懂漢文化的穆斯林官員使用的角度來看,如此刻意的說明就合情合理了。在這一只小小的文房用品上,我們便可見到明代文人寬大的心胸及兼容并蓄的社會價值觀。
明隆慶青花詩文碗
上一段落筆者探討了青花器上的伊斯蘭文字,而此段落則回歸陶瓷器上的詩賦及漢字文化。明朝遷就于時代背景,士大夫階層的藝術(shù)文化蓬勃發(fā)展,筆墨文房的定義也從案頭擴充到生活及飲食美學(xué),此件器物就屬于廣義文房中的茶室用器?!堕L物志》中所列文房用品亦可見“茶盞”增錄于齋館軒室陳設(shè)別門。此“明隆慶青花詩文碗”原屬英國里埃斯科R.F.A.Riesco舊藏,甚為稀世難得,就筆者多方爬梳數(shù)據(jù)顯示,同款式目前傳世僅有四件:除貝爾伉儷收藏一件外,另有一只庋藏于倫敦大維德基金會(現(xiàn)陳列于大英博物館九十五號房),一只庋藏于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由美國傳奇富豪Vincent Astor基金會贈),以及2015年4月7日香港蘇富比曾售出一只(拍品編號3725)。除香港蘇富比售出該件題詩有所不同外,其余三只在紋飾與題詩上基本雷同。
于陶瓷器上題詩作賦,在中國可說是由來已久,最早或可追溯到唐代長沙窯的茶酒用器。長沙窯,又稱銅官窯,遺址位于長沙市望城區(qū)銅官鎮(zhèn)至石諸湖一帶。長沙窯開辟了用詩歌、警句、格言裝飾瓷器的先河,它也是目前世界上所發(fā)現(xiàn)詩詞民諺最多的古瓷。書寫于長沙窯器上的詩賦,多不見于全唐詩,且用詞白話,并非詰屈聱牙、晦澀難懂的內(nèi)容。這些白話的民間詩歌最顯著的共同點,即是多與該器物的直接或間接用途有關(guān)系。舉唐代酒器瓜棱執(zhí)壺為例,湖南省博物館藏有多件詩詞完整的瓷壺,上題五言絕句如“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哢春聲”(圖五十三)、“自入長信官,每對孤燈泣。閨門鎮(zhèn)不開,夢從何出入”(圖五十四)、“一別行千里,來時未有期,月中三十日,無夜不相思”(圖五十五)、“去歲無田種,今春乏酒財,恐他花鳥笑,佯醉臥池臺”(圖五十六)等等。以上四首絕句描寫了春酒春慶、孤寂傷感、相思無期、寒酸落魄等情境,無論身處何境,都是飲酒佳時,暗指了該瓜棱壺乃是酒器。唐以降,至元朝,瓷器上也有很多文字裝飾,但多為記事而非抒已寄情,最具代表性的一例即是現(xiàn)藏于大維德基金會的元青花至正瓶(或稱大維德瓶),上書“信州路玉山縣順城鄉(xiāng)德教里荊塘社奉圣第子張文進喜合香爐花瓶一付祈保合家清吉子女平安至正十一年四月良辰謹(jǐn)記星源祖殿胡凈一元帥打供”(圖五十七)。以詩賦抒懷者雖不多亦是可見,如現(xiàn)庋藏于高安元青花博物館,出土于1980年11月29日江西第二電機廠基建工地元代瓷器窖藏的一只高足杯,其上題寫“人生百年常在醉,算來三萬六千場”,暗指了該高足杯的用途為酒器(圖五十八)。到了清代,以詩文裝飾瓷器更是屢見不鮮,最具代表性的一個品種即是“清乾隆三清詩茶碗”[(倫敦大英博物館藏有礬紅彩一例(圖五十九);臺北故宮博物院則藏礬紅青花各一例(圖六十、圖六十一)],此為乾隆皇帝專用飲啜三清茶的茶碗,外壁均書刻乾隆御制《三清茶》一首,全詩為:“梅花色不妖,佛手香且潔。松實味芳腴,三品殊清絕。烹以折腳鐺,沃之承筐雪。火候辨魚蟹,鼎煙迭聲滅。越甌潑仙乳,氈廬適禪悅。五蘊凈大半,可悟不可說。馥馥兜羅遞,活活云漿澈。據(jù)儉遺可餐,林逋賞時別。懶舉趙州案,頗笑玉川譎。寒宵聽行漏,古月看懸塊,軟飽趁幾余,敲吟興無竭?!痹娮鲀?nèi)容直接連結(jié)了三清茶的烹煮配方、品嘗秘訣、賞茶心得等,亦是一例題詩與器物作用直接相關(guān)的作品。
貝爾伉儷所藏“明隆慶青花詩文碗”(圖六十二),外壁滿飾詩文,碗心繪一農(nóng)婦教子圖,就其體量及造型而言,應(yīng)是一只茶碗無疑。但相比清代三清詩茶碗,其題詩所訴內(nèi)容竟與茶無明顯關(guān)聯(lián),不禁難人尋味。再者明代以詩賦裝飾瓷器本就極為少見,更彰顯此碗獨一無二的歷史價值。該碗腹題詩內(nèi)容為宋代謝枋得的《蠶婦吟》,與英國大維德爵士所藏及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所藏文字內(nèi)容相同?!缎Q婦吟》全詩內(nèi)容為:“子規(guī)啼徹四更時,起視蠶稠怕葉稀。不信樓頭楊柳月,玉人歌舞未曾歸?!泵枋隽硕霹N鳥(子規(guī))四更晨啼喚醒蠶婦檢視桑葉,深怕桑葉不足影響蠶絲收成。同一刻夜深月明時,高樓歡宴之聲卻依然通透,歌女(玉人)們還未歸來入睡。整首詩傳達(dá)了一個辛辣且諷刺的對比情境,將蠶婦之辛苦與玉人之歡愉置于同一時間內(nèi),讓讀者感受因身份不同而苦樂不均的情況。但相比蠶婦的辛苦是為了農(nóng)作蠶桑,玉人的歌舞并非自己縱情享樂,實為身不由已。全詩意境與明代中晚期政治環(huán)境相呼應(yīng),帝王無力治國,宦官亂政,朝綱紊亂動蕩,士人失去一展治國雄圖的機會,身不由己或郁郁不得志者大有人在。此首《蠶婦吟》或適當(dāng)?shù)乇磉_(dá)了文人們的心情,也讓我們看到了明代晚期文人在寄情山水,與壺友品茗論道時亦不忘一顆報國之心。
此碗采用宋代謝枋得的詩作也是別有用心。以詩賦造詣而言,謝枋得在南宋文學(xué)史上并無法名列前茅,但就風(fēng)骨而論,能與他相提并論的當(dāng)朝士人,卻是屈指可數(shù)。身處南宋末代,內(nèi)憂外患交織,憂國憂民,直言進諫,卻逢權(quán)奸賈似道當(dāng)國,遭貶隱居,最后只能以詩賦寄意抒情,到南宋滅亡后也堅決不重新人仕途降元。謝枋得代表著充滿無力感的知識分子,以及那無法力挽狂瀾和椎心泣血的傷痛。雖處不同的時代,但明末士人對于謝枋得的境遇及背景有太多的即視感,選擇《蠶婦吟》裝飾茶盞也合情合理了。
“明隆慶青花詩文碗”目前已現(xiàn)世的四件之中,唯有蘇富比2015年上拍的該只隆慶詩文碗(圖六十三)上的題詩不同。該文出自于唐代詩人楊巨源的《城東早春》:“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此七言絕句抒發(fā)了士人懷才不遇的心境速寫,先以新春之際比擬壯志滿腔的扶國之才,再以滿是看花人來喻人才需及早培養(yǎng)與發(fā)掘。此詩與《蠶婦吟》相比可說是同工異曲,都描述了一個援朝衛(wèi)國、甘灑熱血的宏愿,卻身不由已,任由時代洪流淹沒自己的尊嚴(yán)與理想。
若宏觀政治環(huán)境,此碗燒制的年代加上詩文內(nèi)容,更讓她披上濃厚的革命色彩。自永樂至天順年間(1403-1464),明朝政權(quán)趨于穩(wěn)固,而且上下圖治,社會承平,加上先前朱元璋大興文字獄的威嚇,詩壇大興恭順平和、歌詠承平的“臺閣體”及只言虛幻玄理的“道學(xué)體”,在詩賦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處處受禁錮,迎來史上一波低靡。到了正德、嘉靖及隆慶年間,則是明朝國力由盛轉(zhuǎn)衰的過渡,但相反卻是明詩的鼎盛時期?!安枇昱伞薄ⅰ扒昂笃咦印毕群髮α藷o新意恭順平和的臺閣體提出反動,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fù)古風(fēng)氣,后又有公安派“三袁”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講求時代原創(chuàng),更奠定了此時期明詩的歷史定位。在詩賦創(chuàng)作興盛好比唐代的時期,明代卻幾乎不見陶瓷上有詩文裝飾,此現(xiàn)象筆者認(rèn)為或與文字獄有頗深的關(guān)聯(lián)。與紙張相比,陶瓷似乎并非一種容易傳播知識內(nèi)容的媒介,但相對于紙張較易銷毀,且創(chuàng)作時較有隱私,陶瓷創(chuàng)作過程牽連到的工作階層更多,且燒造好后是一個不可逆的創(chuàng)作,詩文內(nèi)容反而能接觸到更廣且階層更復(fù)雜的讀者。明代文字獄從太祖以來就不曾間斷,對文人士子的政治迫害在嘉靖時期更是再度迎來一波高峰,常有規(guī)模之大牽連上百上千人受累。由于對文字獄的恐懼,明代陶瓷上的詩文創(chuàng)作或因此被加以局限。明朝歷代文字獄的威嚇到了穆宗初期稍見改善,士人好比乍見云破天青,迎來了著名的“隆慶新政”。明穆宗用人不疑、勵精圖治,政治環(huán)境相比嘉靖時期可說是內(nèi)外穩(wěn)定、地方割據(jù)勢力銳減,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文字獄方面,除了晚期的“皇明通紀(jì)案”外,案件也基本較少。整體而觀,“隆慶新政”極可能是明代唯一的詩文茶碗在此時期燒造的主要原因。
四、小結(jié)
貝爾伉儷所藏的明清瓷器,除了筆者在本文所探討的三件外,其余每一件器物也都值得深入研究,發(fā)掘其背后精彩的歷史故事。諸如“明宣德青花蓮瓣紋蓮子碗”、“清雍正仿成化青花梵文花鳥紋茶鐘”等,無論是其珍稀程度或歷史意義,都值得成為一個獨立的研討項目。在卡蒂納陶瓷博物館中,與貝爾伉儷藏品并列展出的還有麥克唐納伉儷珍藏日本瓷器(The William and Molly Anne Macdonald Collection of Japanese Porcelain),此系列藏品中有許多是為出口貿(mào)易市場燒制,其中也包括深受中國明清瓷器影響的柿右衛(wèi)門燒(Kakiemon)與伊萬里燒(Imari)。同展間亦有許多當(dāng)時歐洲模仿中國與日本瓷器的作品,與麥克唐納藏瓷及貝爾藏瓷相映成趣。策展人的巧思讓我們感受到全球化的瓷器貿(mào)易與不受國界局限的瓷文化。
(責(zé)任編輯:李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