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慶義
無論是用中美貿易摩擦、中美貿易沖突還是中美貿易戰(zhàn)來定義當前的中美經貿關系,都表達了同一個意思:中美經貿關系變得很緊張、很嚴峻。無論學者還是官方是否同意使用中美貿易戰(zhàn)這個說法,用它來描述當前嚴峻的中美經貿關系,將極大降低大家的理解障礙從而降低相互交流的成本。事實上,早在今年3月美國對華301調查報告公布并宣布將基于此推出針對中國的限制措施時,筆者就撰文指出,在此背景下,再討論中美是否會爆發(fā)貿易戰(zhàn)意義不大,因為中美貿易戰(zhàn)已經打響,需要討論的是未來中美貿易戰(zhàn)的強度?,F(xiàn)在看來,筆者仍然堅持原來的判斷?,F(xiàn)在中美雙方征稅清單落地只不過意味雙方不再只是放空槍,而是已經開始沖鋒。中美貿易戰(zhàn)打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頗有愈演愈烈之勢,舉世關注。大家最關注的話題無非是:中美貿易戰(zhàn)將走向何方?其影響如何?
判斷中美貿易戰(zhàn)的未來走勢是最受關注的話題,對其預測也充滿風險。但筆者愿意嘗試做一個分析,多著墨于此問題。關于該問題,無外乎兩個子問題:貿易戰(zhàn)將持續(xù)多久?烈度會有多大?
中美貿易戰(zhàn)的起因很明確:美國挑起、中國反制,源于美國對華經貿政策開始變得強硬,而非中國調整對美經貿政策。美國挑起貿易戰(zhàn)源于自身的訴求得不到滿足,試圖用強硬的手段施壓中國。美國的訴求,其實絕大多數(shù)都是美國一直擁有的訴求,只不過特朗普上臺后,美國的要價更高、耐心更少。因此,分析中美貿易戰(zhàn)的持續(xù)期就是分析美國對華經貿強硬的態(tài)勢將持續(xù)多久,接下來就需要找到美國對華經貿強硬的原因。如果影響美國對華經貿強硬的因素不變,則中美貿易戰(zhàn)將持續(xù);如果因素發(fā)生變化或不確定,則中美貿易戰(zhàn)難以持續(xù)。
筆者認為,美國三大政策調整疊加導致了特朗普政府對華經貿政策的強硬姿態(tài)。目前在分析特朗普政府對華經貿政策強硬的原因時,通常只強調某一方面,即美國貿易政策或對華政策的調整。事實上,特朗普政府對華經貿政策強硬并非單純地源于其調整了貿易政策,抑或調整了對華政策,而是其貿易政策、對華政策、經濟政策等三大政策同時調整的結果。
美國貿易政策調整,是由小布什總統(tǒng)時期的推進多邊貿易自由化,過渡到奧巴馬總統(tǒng)時期的區(qū)域貿易自由化,再到如今的迫使對方實行貿易自由化。特朗普上臺以后,美國逐步從原來的重視貿易帶來的絕對收益轉變到現(xiàn)在的重視相對收益,越來越看到貿易帶來的不利之處。特朗普政府考慮的是相對福利,即美國福利提升和外國福利提升的相對值。比如,特朗普認為中國入世后獲得巨大收益,美國的收益卻沒那么大,從而相對中國而言,美國“損失”了。這種轉變導致特朗普政府對推進貿易自由化的興趣下降,注重迫使對方實行貿易自由化換取自身相對福利的提升。這體現(xiàn)在其“自由、公平、對等”的貿易理念中。
美國對華政策調整越來越傾向于限制中國。在奧巴馬政府時期,美國開始實施“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政治、軍事、經濟等各層面均向亞太地區(qū)傾斜。美國“亞太再平衡”的主要目標就是針對中國。在貿易領域,美國主導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TPP)談判的高標準性質明顯具有客觀上將中國排除在外的意圖。美國各界對華態(tài)度逐漸達成一致,即越來越傾向于將中國視為競爭對手,并限制中國。特朗普政府上臺后,美國對華政策則更加明晰。在其《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中,美國明確將中國和俄羅斯并列作為其競爭對手。
美國經濟政策調整是將削減貿易逆差重新作為重要施政目標。在里根政府時期,美國曾將削減貿易逆差作為重要的施政目標,日本作為當時對美貿易差額的主要國家,成為其針對的對象。美國成功迫使日本降低了對美貿易差額。而之后的小布什總統(tǒng)和奧巴馬總統(tǒng)則沒有將削減貿易逆差作為其重要的施政目標。特朗普上臺后,又重新將削減貿易逆差作為其重要的施政目標。特朗普在經濟領域的減稅、加強基礎設施建設、重談《北美自由貿易協(xié)定》(NAFTA)、實施貿易保護等措施均為了削減貿易逆差。特朗普還明確希望中國短期內能削減1000億美元的對美貿易順差、并于2020年前削減2000億美元貿易順差。
美國的貿易政策、對華政策、經濟政策三大政策的同時調整導致了對中國強硬的經貿政策,僅僅調整其中任何兩項都不會導致該政策的出現(xiàn)。比如,奧巴馬僅僅調整了貿易政策和對華政策而未調整經濟政策,美國沒有在對華經貿政策上表現(xiàn)出像今天這樣的強硬姿態(tài),而是利用TPP和《跨大西洋貿易投資協(xié)定》(TTIP)等對中國進行戰(zhàn)略上的限制。與此同時,中美雙邊投資協(xié)定談判還在繼續(xù)。如果特朗普僅僅是調整對華政策和經濟政策(將削減貿易逆差作為重要經濟政策目標)而不調整貿易政策,則美國不會退出TPP、重談NAFTA,也不會對其盟友征收關稅,而且對中國的要價不會那么多、那么高,自然對中國經貿政策也不會如此強硬。如果美國僅僅調整貿易政策和將削減貿易逆差作為重要經貿政策目標,則美國的策略應該是和中國進行談判,限制中國對美國具有出口優(yōu)勢的產品,而非拿知識產權、“中國制造2025”等作為限制的對象。
筆者認為,特朗普在總統(tǒng)任期內不太可能改變其三大政策,因此美國對華經貿政策強硬的態(tài)勢在特朗普任期內也不太可能發(fā)生改變。一旦如此,中美就不太可能通過談判完全化解貿易戰(zhàn),中美貿易戰(zhàn)就會持續(xù)下去,只不過烈度可能會有變化。那么,換個新總統(tǒng),美國的三大政策是否會有所調整或改變呢?從貿易政策來看,特朗普政府放棄推進區(qū)域貿易協(xié)定,致力于通過雙邊談判迫使對方讓步,未必符合美國利益。不斷推出得罪盟友的措施更是讓特朗普政府成為眾矢之的。特朗普政府貿易政策調整存在超調行為,未來新總統(tǒng)上臺應該會矯正這一超調行為。從對華政策來看,美國對華政策的調整不會以總統(tǒng)更換為轉移。未來美國會持續(xù)將限制中國作為對華政策基調,不會輕易改變。奧巴馬政府時期逐步形成的對華政策會一直延續(xù)下去。從經濟政策來看,美國為維護其自身美元國際貨幣地位需要輸出美元,必然要維持貿易逆差。加之不同的總統(tǒng)其經濟政策有較大的變動性,未來的新總統(tǒng)是否會將消減貿易逆差作為其施政目標具有較大不確定性。
從三大政策調整的角度來看,筆者認為,特朗普之后的新總統(tǒng)將不會像特朗普這樣表現(xiàn)出對華經貿政策的強硬姿態(tài),中美貿易戰(zhàn)將僅限于特朗普的總統(tǒng)任期內。
那么,在特朗普任期內,中美貿易戰(zhàn)的烈度會如何演化呢?即烈度的演進是線性上升、線性下降、抑或是非線性地時好時壞呢?今年以來的中美貿易關系演進態(tài)勢表明,中美經貿關系越來越趨于緊張。美國目前已將對中國加征關稅的產品金額提升到2000億美元,相信中國會有相應的反制措施。從特朗普政府的行事風格來看,2000億美元落地的可能性依然很大,但是金額可能會下降。這意味著在即將到來的一段時期內,中美貿易戰(zhàn)還會升級,但此后的走勢存在較大不確定性。美國的中期選舉是一個時間節(jié)點。如果中期選舉后,美國國內因貿易戰(zhàn)而導致的相關受損方對特朗普政府施壓,特朗普調整施政重點,則中美之間仍然存在通過談判緩解中美貿易戰(zhàn)的可能。但即便在短期內得到緩解,未來中美之間貿易沖突仍會不斷,即在特朗普總統(tǒng)任期內,中美之間通過談判一勞永逸地恢復到特朗普上任之前的經貿關系已不太可能了。況且,中期選舉后中美貿易戰(zhàn)升級的可能性也不小,結果是,美國又推出新的加征關稅措施,中國繼續(xù)反制。
最終等中美之間互相對彼此的進口加征關稅的“名額”用完,即對所有的進口商品都加征了關稅,中美貿易戰(zhàn)如果再繼續(xù)升級,只能是擴展到投資領域,升級為中美貿易投資戰(zhàn)。雙方在投資領域均施加對來自對方投資的限制,設置投資壁壘、提升投資成本。這種可能性并不小。而且,美國很擅長使用通過對中國企業(yè)投資加強審查進行限制的方法。美國正在推動的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的改革就是,為增強“國家安全”加大對外國收購公司的關注,并重點審查支持全球恐怖主義的國家,以及中國和俄羅斯等“值得關心的國家”。
但是,中美貿易戰(zhàn)升級到金融領域的可能性很小,即中美之間不會爆發(fā)涵蓋貿易、投資、金融領域的全面經濟戰(zhàn),畢竟雙方都承受不起全面經濟戰(zhàn)帶來的不利后果。特朗普再瘋狂,也不至于在金融領域對中國施加限制。那樣做,意味著中美之間的關系將轉變成類似美俄之間的關系。美國同時對俄羅斯和中國下手,這會讓美國力不從心。
總之,從中美貿易戰(zhàn)的烈度來看,美國的中期選舉是一個時間節(jié)點,中美貿易戰(zhàn)升級或緩解的可能性均存在,并且存在擴展到投資領域的可能。但中美貿易戰(zhàn)升級到金融領域的可能性很小,雙方都承受不起全面經濟戰(zhàn)帶來的惡果。
關于中美貿易戰(zhàn)的影響,首當其沖的是影響雙方的貿易,但由于彼此貿易只占雙方總貿易的一部分,對雙方總貿易的影響將在可控范圍內。其次受關注的是對國內生產總值(GDP)的影響,以及相伴隨的就業(yè)損失。國內外有不少基于經濟學層面的模擬分析??偨Y起來看,只要雙方將貿易戰(zhàn)局限在加征關稅的范疇,即便雙方對彼此所有進口產品加征關稅,對雙方GDP的影響也都很有限。
但上述影響都是基于經濟學模型的分析,是易于分析的。中美貿易戰(zhàn)的很多影響事實上很難量化分析。第一,由于不確定性帶來的經濟層面的影響。不確定性來自多方面,比如中美貿易戰(zhàn)給雙方金融市場帶來負面影響,導致出現(xiàn)金融問題,從而引發(fā)較大范圍經濟的負面影響。又比如,中美貿易戰(zhàn)給世界經濟增長帶來的負面影響,進而反作用于中美兩國經濟。第二,中美貿易戰(zhàn)給雙方認知帶來的影響和改變。對于中國來說,通過此次貿易戰(zhàn)有關方面意識到中國未來要面臨更嚴峻的外部環(huán)境,需要調整對中美關系的認識,提升業(yè)務能力,更專業(yè)地應對美國的指責和制裁,意識到自主創(chuàng)新的重要性;對于普通民眾而言,也需要普及貿易知識,調整對美國的看法;對于企業(yè)而言,需要重新評估在美國市場做貿易、投資的風險。對于美國來說,也需要相應調整對中國的認識。第三,中美貿易戰(zhàn)給雙方關系帶來影響。貿易領域的緊張關系必然也會影響到雙方的政治關系。對雙方來說,都會重新評估彼此的關系。
討論中美貿易戰(zhàn),如果回溯歷史,提到最多的是日美貿易摩擦史,另一個則是大蕭條時期美國“以鄰為壑”的加征關稅行為。但事實上,在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時期,美國的貿易保護僅源自于自身貿易政策調整,而不涉及美國和其他國家的雙邊關系,可借鑒性有限。從技術層面來講,在大蕭條時期,美國只是單純地降低自身的貿易開放度。其后的日美貿易摩擦則僅來自美國將削減貿易逆差作為政策目標,并未調整與日本的關系,也未調整自身整體的貿易政策,沒有四面樹敵。
日美貿易摩擦和今日的中美貿易戰(zhàn)有明顯的不同之處。第一,日美關系和中美關系不同。日美存在同盟關系,美國并未將日本作為競爭對手,只是出于自身經濟利益的考慮限制日本對美國的出口。當前的中美關系則明顯更為復雜。第二,日本并未做明顯的反制。當時的日本考慮到對日美關系的維護,并未進行堅決反制,主要是盡量滿足美方要價,對自身行為做出約束和改變。中國則進行了堅決的反制。第三,當時日本的發(fā)展水平明顯高于當前的中國。日美貿易摩擦起源于日本許多高端產品對美國市場和企業(yè)的沖擊,是日本的優(yōu)勢產業(yè)太強。但今日的貿易戰(zhàn),并非由于中國高端產品對美國市場的沖擊,相反,是由于中國要發(fā)展自身并不具有優(yōu)勢的高端產品。
因此,日美貿易摩擦的可借鑒性主要體現(xiàn)在技術層面,即美國當時對日本出臺了哪些限制措施,對日本的影響如何。除此之外,很難找到日美貿易摩擦對今日中美貿易戰(zhàn)的借鑒作用。由此,此次中美貿易戰(zhàn)將考驗中國在崛起過程中應對外部挑戰(zhàn)的能力,歷史能告訴我們的有限,只能靠自己去摸索應對。
總結起來,中美貿易戰(zhàn)很可能是特朗普時代獨有的符號,未來新總統(tǒng)上任,盡管中美經貿關系也可能不順利,但不會像特朗普時代這么緊張。中美貿易戰(zhàn)的影響,能模擬出來的結果都說明對雙方影響不大,但是真正的無法模擬的影響則很多。如果我們想通過歷史來透視此次中美貿易戰(zhàn),就會發(fā)現(xiàn),日美貿易摩擦可借鑒的很有限。中美貿易戰(zhàn),可以說是對中國應對能力的一場考驗。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國際貿易研究室副主任、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