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喜

明朝時期，在蘇南一帶有個地方鬧水災，一時間，災民眾多，而物資供應嚴重不足，百姓苦不堪言。

恰巧這時候，李飲八家中發(fā)生了一樁命案，他的妻子被人下毒害死了。

李飲八是這地方的知縣，而他的妻子名叫胡素素。

據(jù)李府的仆人王二說，李知縣在當天夜里與胡素素起過爭執(zhí)，兩人爭論了許久，李知縣揮袖離去。而正是他離開不久后，當時本在柴房的另一個仆人蘇三突然聽到胡夫人的房中傳來一陣茶碗摔碎的聲響，待到蘇三匆匆趕去時，發(fā)現(xiàn)胡夫人已經(jīng)雙眼發(fā)白倒在了地上，魂歸西天。

二人一致認為是李知縣下的毒，便將他告上公堂，由常州知府胡德明來審理這樁案子。

在審案前，李飲八請來了狀師陳鴻來幫他辯訴。

要說這陳鴻，可是大有來頭的人物。曾是中過科舉的狀元，口才極好，文風犀利。只不過，他高中之后，為人剛正不阿，不滿官員間的腐敗現(xiàn)象，不斷與其作對，不惜犧牲自己的仕途。這可惹惱了朝廷的官員，上奏皇上，將陳鴻罷免并永不為朝廷錄用。

陳鴻性格因而變得憤世嫉俗，并且恃才傲物。后來成了有名的狀師，不再談論善惡是非，且有顛倒黑白的本事。

李飲八邀陳鴻進了府內(nèi)，擺下佳肴與他共享。陳鴻謝過款待直接問道：“李知縣，您現(xiàn)在命案加身，還請您把所知道的當日情形告訴我?！崩铒嫲藝@口氣說：“這事我當真冤枉，那天我與夫人只是犯了些小口角，爭吵過后，覺得屋內(nèi)太壓抑，便出去緩和心情。待到回來時，她就倒在了地上，仆人們執(zhí)意認為是我下的毒?！崩铒嫲怂坪跬纯嗖灰?，“我們夫妻二人相伴多年，我怎么會如此狠心來毒死她?！?/p>

陳鴻問：“那日你們是為何事爭吵？”李飲八垂下頭說：“只是尋常小事。”陳鴻又問：“知縣大人，您有沒有什么仇家呢？”

李飲八好像想起來什么，說：“有一人，他名叫李正生?！标慀檰枺骸斑@李正生是什么人？”但李飲八無論如何也不肯說。陳鴻站起身預備要走，說：“李知縣，您既然請我來為您辯訴，就得掏心掏肺跟我把實情說清，不然按照我朝律法謀害妻子，可是要砍頭的死罪！”

李飲八猶猶豫豫地對著一旁的下人小聲說了些什么，然后讓他們都退下后，這才慢慢道來一件往事。

這事得從李飲八還未成為知縣時說起。那時的他還只是一個落魄窮酸的書生，已娶了妻子，名叫巧兒，并且育有一子，正是李正生。可他一心想要考取功名，為了進京趕考，他與妻兒分離了整一年。等到中榜回鄉(xiāng)時，自己卻尋不到母子的音訊，不知他們二人是死是活。

而李飲八隨后又被胡素素的父親舉薦來到了如今的地方做了知縣，并順理成章與胡素素成親，便將她們母子二人的事暫放在了腦后。

說起來，李知縣所管轄的地方實在是風水不好，常年鬧饑荒不說，到了雨季要是控制不好就會水災泛濫，這不，前幾日又被大水沖塌了河堤。李知縣忙前忙后，查看災況時卻遇到了巧兒，他以為他們母子二人早已經(jīng)不在人世間，不曾想還能再次遇到。李知縣喜極而泣，讓人好生安置他們，自己則回家向妻子說明，想要將巧兒重新迎娶入門。

“不想我與巧兒并不能如愿，素素知道我要納小妾，便擺出一副臉色給我看。她在官宦世家中長大，嬌生慣養(yǎng)，容不得別人，我只當她是心中有些不滿，不承想……”李飲八哽咽一下，繼續(xù)說道，“她竟會下毒手！等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巧兒被她扔進了河水里，與水災中被打撈出來的尸體埋在一塊?！?/p>

說完，陳鴻提出二人一同出去查看巧兒的尸體。那是一具從河水里撈上來的尸體，陳鴻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到藏在衣服下的傷痕，像是被人活活打死再扔入河中的。

陳鴻感嘆不已，說：“這么說李正生是您的親生骨肉。我想，任何一個孩子看到自己的母親被打成這副模樣，都不會就這么算了。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復仇，找準時機，乘著你與胡素素二人不和的時機，毒殺胡素素，再讓你擔上罪名，一舉兩得！”

初審當天，陳鴻向知府胡德明說出了案件的疑點，并提出李正生如今不見蹤影，怕是有意躲藏，正在四處尋找，所以請知府緩和日期再給李飲八定罪。而胡德明卻說：“據(jù)本官所知，胡素素本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大家閨秀，平日里，與人交好，極有素養(yǎng)。這樣的人又怎么會只是因為自己的丈夫想要納妾而生出殺心呢？我看你的這些說法從根本上就是沒有依據(jù)的，本官不同意你緩和日期的請求。即日斬首！”

陳鴻先是被知府口中的胡素素震驚到了，與他所猜想的完全是兩副模樣，連忙說道：“知府大人，請三思，如今也并沒有證據(jù)證明胡素素是李飲八所殺！”

知府說：“那兩位仆人的證詞便是證據(jù)！”陳鴻靈機一動，走到二人身邊，對著仆人王二說：“王二我問你，夫人死的那天晚上，”接著又壓低聲音說，“晚飯有什么菜式？”王二一邊側(cè)著身將耳朵靠近陳鴻，一邊大聲回答：“??？老仆那晚確確實實看到李大人與夫人爭吵，絕對不敢隱瞞！大人明察！”

原來王二患有輕微的耳疾，像陳鴻那樣壓著嗓子說話，他是聽得不太真切的。

陳鴻轉(zhuǎn)過身，對著面色不太好的知府說：“大人，您看，王二是隨胡素素嫁到李知縣府中時一直追隨的老奴才了，按理說他的證詞本不該有假，可他如今已經(jīng)上了年歲，已有些耳聾眼花，又怎么辨出吵架的人是不是李知縣與夫人呢？只怕是向著自己的主子，下意識地以為就是李飲八在房中，這證詞還可以相信嗎？”

而后，陳鴻又向跪在一旁的蘇三招招手，說是要詢問一些細節(jié)。蘇三緊張地急急忙忙起身，向陳鴻走去，走起路來竟然踉踉蹌蹌的。

這下不僅知府，連李飲八也覺得意外。陳鴻說：“知府，蘇三雖然眼不盲，耳不聾，可他常年在柴房待著，兩條腿日日被寒風吹著，平日里雖然看不出來，這一起身就疼得厲害，也就不可能立馬快速地趕到胡夫人的房中，這期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沒人知道。所以，這兩位證人的證詞只可參考，事情真相尚不可確定??！還請知府寬限日期，待我找到李正生后，還案情一個真相！”

胡德明無話可說，于是下令：“按照律法，李飲八暫時打入大牢，3日后，如無新的證詞證明其無罪，便定罪斬首！”

李飲八被關(guān)押進了大牢，而陳鴻直到第3日才來看望他。一進牢內(nèi)，陳鴻說：“李大人，我已經(jīng)將李正生找到，接下來只要將他屈打成招，您就能釋放。”李飲八得意地笑道：“好，這樣本官就放心了。不愧是陳狀師，能言善辯，心思縝密?！标慀櫽终f：“只是……這個法子怕是到了胡知府那兒會不太好使。”

陳鴻察覺到，那日胡德明審案時急于立案，像是成心要處死李飲八一樣，這里面怕是另有隱情。

李飲八嘆口氣說：“是啊，他若是能快快處死我，那他的那些秘密就不會被人知道了?！?/p>

陳鴻說：“什么秘密？”李飲八說：“他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無非是那些小盈小利的事情而已，陳狀師就不要過問太多了?！?/p>

陳鴻面露怒色，李飲八事到如今還將真相隱瞞自己，便說：“李大人，我陳鴻為人辯狀從沒輸過。這么說吧，無論您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我都能讓您贏！但您如此不信任我，到頭來只會砸了我的招牌，害了您自己。”

李飲八聽了這話，暗暗下定決心說：“好，既然他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了！”陳鴻點點頭，李飲八再次講述了之前的事情。

一切還得從這場水災說起。這兒的洪水之所以常年泛濫，其實是因為那些河堤早已經(jīng)年久失修，滿是破損，上方不止一次批下銀兩用來修補河堤。只是，當時的腐敗之風盛極，賑災的銀兩物資從官員那兒層層克扣下來，等到了百姓手中早已經(jīng)是所剩無幾了，哪兒還有錢去修河堤、賑災情。那河堤終于撐不住垮了下來，大水淹沒大街小巷，百姓淹死的淹死，餓死的餓死。

李飲八與胡德明也是其中貪污的官員之一，他們不顧百姓死活，依然不斷從原本就少得可憐的銀兩物資中獲取利益，甚至聯(lián)合眾人暗中將此事瞞了下來，皇上到如今對此事竟然毫不知情。而偏偏這時李飲八夫人被殺，胡德明怕這件案子調(diào)查得過細了，將此事也暴露出來，還是直接把他斬首保險。

陳鴻嘲諷說：“沒想到這災況竟然是你們這些當官的一手造成的！那你的妻子殺害巧兒一事是編造的？”李飲八繼續(xù)說：“沒錯，我的妻子壓根不知道有這么個人存在，我也從沒提起過巧兒?！?/p>

原來，當年李飲八中榜，巧兒并沒有杳無音訊，就在家中等候丈夫的歸來。哪知李飲八一心為了仕途，看中了有背景的胡素素，對巧兒翻臉不認人，于是巧兒心生怨恨，日日咒罵他。

陳鴻又問道：“那巧兒的尸體是怎么回事？”李飲八面上毫無悲色，只說：“陳狀師，我所做的只是為了求生而已?！?/p>

陳鴻立即明白過來，巧兒不是被胡素素殺害，卻是真的死于這場水災。他記起當日看巧兒尸體上的傷痕是血跡鮮紅，而那日李飲八同他看尸體前，曾安排過一旁的仆人做什么事情，竟是鞭尸偽造傷痕，只為了讓陳鴻相信是胡素素殺了巧兒！

“李大人，你為了脫罪如此不擇手段，心里不會愧疚嗎！”陳鴻問。李飲八笑道：“陳狀師你不也一樣嗎？當時我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查到賑災這一塊，就只能出此下策。若是胡知府那時能配合我一點，這件事也不會讓外人知道的。”

陳鴻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說：“那么這就說得通了：李正生自小受巧兒的影響，又被你拋棄，流落街頭，淪為災民，心中對你和胡夫人心中懷有恨意。再加上你當官的失職，間接導致了他母親的死亡，所以對你更是起了殺心，決定將胡素素殺害，再栽贓給你。如今李正生已經(jīng)被我派出的人抓到，到時候，他會因為殺人罪而被處死，而你的罪名會被定為貪污受賄，摘去你的烏紗帽足以?！?/p>

李知縣牽扯起嘴角，勉強笑說：“陳狀師，不，陳狀元，你剛剛不是說不管我是好人還是壞人，只要不砸你的招牌就行了嗎？這烏紗帽我還想留著呢?！庇终f，“況且，我夫人真不是我殺的，剛剛不是說了嗎，李正生才是殺人犯?！?/p>

陳鴻冷靜下來又問：“我的確想幫你全身而退，但明日的再審還缺一樣證物來證明你的清白，只要能證明是因為你間接害死了巧兒，就能判定李正生殺人，到時候你就可以得到釋放?！?/p>

李飲八猶豫半晌，往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張紙說：“我的確有一份收據(jù)沒有來得及處理，正好放在我身上。”

等到接過李飲八遞過來的貪污賑災銀兩收據(jù)，陳鴻檢查過后突然大笑說：“哈哈哈！這下，李知縣您可以安心地赴黃泉了，死前您可是積了德啊！”

李飲八一驚，說道：“陳狀師，你在說什么？”陳鴻說：“李知縣，還要裝到什么時候？從你我二人第一次見面時開始，我就知道人一定是你殺的。你何止殺了一個胡素素，你和那么多死去的災民也脫不了干系！我想要的就是讓你們?yōu)樽约旱呢澙吩獾綀髴！?/p>

當陳鴻發(fā)現(xiàn)胡德明有心要殺李飲八時，就猜到事情里面沒有那么簡單。他本不愿意再管官場間的事情，但是，當知道李飲八竟然為了利益做了這么多喪盡天良的事情的時候，他決定不再坐視不管。

“你的妻子是個善人，行善積德，只可惜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日日相敬如賓的丈夫真面目竟會是這般模樣。那一天，正巧被她看到了你還沒來得及處理的這張收據(jù)，了解了這其中的真相，一時氣急與你爭吵開來，也就是王二看到的那一幕。我猜你夫人剛正不阿，執(zhí)意要將此事稟報，而你聽說她要告發(fā)此事，頓時起了殺心。于是便趁她不注意，在她的茶杯中放了朱砂，待到藥性發(fā)出來，你早已經(jīng)離開，并想好了如何處理的對策，是嗎？”

李飲八額頭直冒冷汗，說：“陳狀師果然厲害，但這只是你的猜測而已。這收據(jù)我確實只是剛好帶在身上，可前面的猜測是沒辦法被證實的，我與我的夫人感情深厚，又怎么會因為這種事就殺害她?！标慀櫿f：“那么，殺人的果然還是李正生？畢竟除了你之外，只有他有作案動機了?！?/p>

李飲八點點頭。陳鴻笑說：“可是，李正生早在你夫人死之前一天，因為災糧不足而餓死了?！崩铒嫲苏痼@地看著陳鴻，這世上竟早已沒有李正生！

“李正生的尸體就在亂葬崗巧兒的旁邊，一樣是死于那場水災，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當年你拋棄他們時，他還是個孩童，如今長大成人你早已經(jīng)認不出來吧。”陳鴻又說，“你刻意將我的注意力引到李正生身上，又將巧兒也殺害，想要造成你夫人殺死她的假象，編出一段滿是漏洞的瞎話來騙我，李大人你如此喪心病狂的做法，真當我看不出來嗎？”

李飲八無話可說，第二日，因陳鴻沒有抓到李正生，胡德明宣布案件不再重審，將李飲八即日處死。

而3日之后，朝廷收到一紙狀書，包括胡德明在內(nèi)一眾貪污賑災銀兩的官員，陳鴻全數(shù)將其狀告。皇上命人將其一一懲治，并將貪污的銀兩及查抄官員得來的錢悉數(shù)直接由皇宮重新發(fā)放到蘇南，蘇南的災情終于得到了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