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墨

血腥味！濃烈的血腥味！

我陡然興奮。瘦骨嶙峋、饑腸轆轆，腿力不濟的我，伸舌垂涎地向著血腥味，奔跑！

血腥味里還夾雜著另一種氣味，越來越濃烈，蓋過了血腥味，吞沒了血腥味，那是一種久違的氣味，熟悉的氣味，芬芳的氣味！對，那是梔子花獨有的清香味。

這股濃烈的梔子花清香味讓我越發(fā)興奮。梔子花清香味源自一山凹處的灌木叢。我鉆進灌木叢，梔子花的清香頃刻把我淹沒。

一個女人仰躺著，身旁歪斜著一只盛有草藥的竹籃子，身下是一爿篾篩子大小的草叢。她的雙手揪住身旁的灌木，似乎要把灌木株連根拔起；兩腿岔開，撕裂般地喊叫、擠壓……一個血團轟隆滾落，隨后，一聲響亮的啼哭響徹山林。女人長吁一口氣，被汗水和血水淹沒……

梔子花的清香汩汩流淌。

必須拯救這位彌漫著梔子花香味的女人，我跑出灌木叢，站立在就近的一塊巖石上，向著山腳的笛村呼喊。村民們聽到了我的嚎叫，紛紛奔出家門，聚集著，沖上山來，他們手里握著武器。將近時，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我跳下巖石。我懼怕那些要我命的武器，我必須躲藏。

寂靜，只有嬰兒的歌唱。

我重新跳到巖石上，村民們正往山下撤退，有的還在山腰，有的已退至山腳。我繼續(xù)嚎叫。村民們復(fù)沖上山來，愈來愈近。我又跳下巖石，我懼怕那些要我命的武器，我必須躲藏。

寂靜，只有嬰兒的歌唱。

我再次躍上巖石，矗立，眺望村民們紛紛往山下撤退，更猛烈地嗥叫。

村民們再次沖上山來，手里握著武器。夕陽歸家關(guān)門休息了，等待明天一早再出來。山林灰暗下來，梔子花的香味一陣陣波濤般地在我體內(nèi)洶涌。

巖石上，我?guī)h然不動，村民們愈來愈近?！敖裉爝@狼咋了？是催命叫魂嗎？”我聽到了人聲。有飛刀“嗖嗖嗖”飛來，我沒有躲避，我不能躲避，直至飛刀毫不遲疑地插入我的身體。我從巖石上滾落下來，掙扎著向著灌木叢爬行，我必須誘“敵”深入。

“中了！中了！追！別讓它跑了?！?/p>

我聽得清晰，我微笑著。

我吻了一下仍在歌唱的嬰兒額頭，依偎在產(chǎn)婦的身旁，緩緩閉上雙眼，迷糊中聽得嘩啦嘩啦聲響，那是人類紛紛沖進灌木叢的腳步。

我笑了，我斷定自己露出了微笑。

我埋葬在桅子花的清香里。

所幸，母女平安，我也平安。醫(yī)生說，要沒有我“呼救”“帶路”，后果不堪設(shè)想。這話我愛聽。有著梔子花香味的女人就叫梔子，那天誕下的女嬰取名月牙。

梔子就和大家講起“月牙”的故事，其實，也是我的故事。

那是前年的事兒了。我被卡在亂石中，奄奄一息。她小心翼翼地扒拉開兩邊的亂石，把我捧在懷里，發(fā)現(xiàn)了我前額上的白色“月牙兒”，說：“原來是只可愛的‘月牙狼！”

她掏出上山做活隨身攜帶的創(chuàng)口藥敷在我脖頸的傷處，又扯下一只袖管把我的傷脖包扎起來。我聞到了梔子花的香味。梔子又打開竹筒，揀出米飯里的肉粒讓我吃。最后，她把少一只袖管的衣服脫下來攤在地上，把我輕輕捧起安放在上面，吩咐說：“別亂爬，等媽媽回來就好了！”梔子花的香味一直在我的生命里。

我成了英雄。

笛村百姓絡(luò)繹不絕地慰問我，紛紛送來雞呀鴨呀犒勞我。我沒有回歸山林，因為山林里連一只野兔也沒有了，鏟車、挖掘機的轟鳴聲越來越逼近，再說我媽媽已在一次被獵人圍剿中跳崖犧牲，如狼牙山壯士。

自從安居梔子家，我就沒有停止過思考。在古生物時代，食肉性動物中進化最為完美的三種頂級動物是泰坦鳥、劍齒虎和狼。但是，泰坦鳥和劍齒虎都已滅絕，只有我們狼生存了下來。憑啥？團隊合作、智慧勇敢，正如達爾文所說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如今，我成了一匹孤狼，無法團隊合作，但智慧還在。我必須徹底顛覆人類對狼固有的“兇殘狡詐”的印象，成為一匹比狗更聰明，更有義氣，更忠于人類的“月牙狼”！而這一切必須從改變飲食結(jié)構(gòu)做起。

我閉上雙眼，強硬把剩菜、剩飯?zhí)钸M嘴里，嘩啦啦吐得翻江倒海。我告誡自己：有那么多生肉吃嗎？梔子家都被你吃窮了，你忍心嗎？餓肚子就會垂涎家畜，還會咬人。這不自絕死路？適者生存啊！我閉上雙眼，強硬把剩菜、剩飯?zhí)钸M嘴里……眼淚吧嗒吧嗒砸在地上，一個坑，一個坑的。

不再嘔吐了，后來還吃出了香味來。我成功了！我重試嘗嘗生肉，竟然嘔吐不止。適者生存！

我長胖了，尾巴漸漸縮短，兩只前足不時有提起的欲望。我看家護院，我給梔子當保鏢，我逗月牙玩耍。我決不給人類添麻煩，不做壞事，只做好事；我與人類和諧共生。這是我月牙狼創(chuàng)造的奇跡！奇跡！

由于我吃的是熟食，勁力減退，不再兇殘，但頭腦越加發(fā)達。我見到人就搖尾巴，敞開肚子讓人撓，舉起前足與人握手；有人不相信我會吃剩菜、剩飯，我就讓他們親眼看見，哪怕我的肚子撐得難受。

我的名聲越來越大，報社、電視臺記者就登門采訪我，還給我錄影，我成了明星。

我坐在電視機前，看著屏幕里的自己，喟嘆道：怎么越看越不像狼呢？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