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雨夾雪,下了兩天一夜,又剛過完春節(jié),大留和二屋急著回油田,一連去了三趟車站,都說沒車。他們懊喪地往回走,柳樹上滿是樹掛,銀雕玉琢一般;路面上結(jié)著一層冰,稍不留意就會摔倒。
大留說:咋辦?
二屋說:再耽擱不得了,三年合同這就期滿,是走是留還不是人家一句話么,不就是七八十里路嗎?走!
大留說,聽你的。明天5點鐘咱們在這見。
說著話,到了村口,他們就分了手。
大留起得不算晚,快到村口的時候,見雪地上站著兩個人,他知道是二屋和他對象。大留不好意思驚動他們,站住,等著兩個人分開。二屋和他對象是中學(xué)同學(xué),二屋追她追了許久,她就是不同意,嫌二屋家里窮。二屋到油田當(dāng)了輪換制石油工人,在鉆井隊里發(fā)了一件印著“石油鉆井”四個字的皮夾克,回到村里一晃,她不知怎么就愿意了。大留耐心地等了一會,見他們?nèi)圆环质?,怕耽誤了趕路,大聲咳嗽一聲走過去。他們才分開了。
二屋說:才起?不怕睡歪了腚!
大留想說什么,沒說出來,他們告別二屋的對象上了路。
風(fēng)很硬,又飄起雪花來,為了驅(qū)趕寒冷,他們只好快走,可腳下太滑,走不快,兩人都摔了幾個骨碌,走了一陣身上便熱起來。
兩個人都是那種悶著葫蘆不開瓢的人。默默地走了許久,天才亮。大留突然說,屋哥,你說會讓我們回來嗎?
二屋無聲地笑了笑,說:我們才把技術(shù)學(xué)到手,現(xiàn)在隊上干活的還不全靠我們這些輪換工,把我們?nèi)虬l(fā)回去,那干凈,井不打了?
聽二屋這樣分析,大留覺得有道理,心里增添了許多信心。忽然又想起什么,說:聽說指揮部年前又到農(nóng)村招工,全是我們山區(qū)的,不知道真假。
二屋說,要留也得留你這樣的,個大,有力氣,能干,還有眼色。
大留知道二屋在挖苦自己,不久前自己做了一回冤大頭。那天夜里,起完鉆,別人都到值班房里睡覺,大留和二屋不敢睡,跑到泵房幫著副司鉆檢修泥漿泵。本來泵房屬于副司鉆的崗位,但他們干,副司鉆卻在一旁叼著煙卷看。他們換好缸套活塞,再裝上缸蓋就算完事了。這時候副司鉆走過來,似不經(jīng)意的一腳把缸蓋踢進了泥漿池。大留二話沒說,穿著一身棉衣就跳進了泥漿池。泥漿沒過了大留的胸口,浮力又大,往下潛不容易,何況又穿了一身棉衣?多虧大留身大力不虧,幾次下潛,總算把缸蓋撈了上來。他爬出來,連根頭發(fā)絲都看不見,整個人活像一尊泥塑……
大留覺得有一股熱熱的東西從心里往上涌,燒得喉頭發(fā)干,發(fā)疼,急忙把頭低下;好久那股熱熱的東西才下去,說:屋哥,如果我不往泥漿池里跳還能跑了你?
二屋聽他這樣說,心里一陣激動,趕快安慰大留:忍吧,等有一天我們轉(zhuǎn)成了正式工,我不揍得他叫親爹就不是我爹日出來的。
兩個人再無話,各自想著心思向前走。
大留弟兄好幾個,一個娶上媳婦的也沒有。他不想再回去,回去了他要打一輩子光棍。
下午3點多鐘,他們趕到隊上,鉆井隊卻搬遷了。兩個人又累又餓,從提包里掏出帶的蒸饃啃了一氣,饃太干,咽不下去,就抓把雪放嘴里嚼。遠(yuǎn)處有一座新立的井架,估摸有七八里路,吃完了他們繼續(xù)趕路。路過舊井場的時候,大留被絆了一下,發(fā)現(xiàn)雪地里埋著一只刮刀鉆頭,他們一起扒出來,還是只新的。二屋說:咱們找個地方藏起來,賣給地方打水井的,聽說能賣好幾百塊呢!
大留說:這是只金鋼石鉆頭,上萬都不止呢!
二屋沒說話,吃力地抱起鉆頭向一墩紅柳走去。大留在后面跟了一截,說,屋哥,咱們扛回隊里去吧,說不定對咱們留下有利。
二屋手一松,鉆頭跌進雪里,他直起腰笑著說,好主意!想不到你小子還有這一手。大留受到表揚,也不好意思笑起來。
二屋說:七八十斤重呢。大留卻不搭話,彎腰抱起,一發(fā)力上了肩。他們一起向井架走去。
走出一里多路,大留熱汗淋漓起來。二屋接過去,走了一陣,大留身上的汗消下去了,風(fēng)一吹渾身冰涼,不等二屋支持不住,就接過來。兩個人身上一陣熱,一陣?yán)?,直走到天黑,才精疲力盡地走進鉆井隊用野營房圍成的小院。雖然大留肩膀被壓得生疼,兩條腿也稀軟稀軟,可他還是勉強支持著,想這樣去見隊長。
小院里有一棟做會議室用的簡易房,燈火通明,全隊人在那里開會。隊長在講話,這時已接近尾聲:我們隊的輪換工合同期滿,按合同規(guī)定從今天起開始辭退,按上級要求,辭退分三批,下面我公布第一批被辭退人員名單:茍大留、茍二屋、劉三孩……
聽到隊長念自己的名字,大留渾身再沒絲毫力氣,身子一軟,肩上的鉆頭向他壓下來,他咕咚倒在雪地上,鉆頭跟過來,他哼了一聲,再沒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