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

退之的故事或者蜂巢

只因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

希望才賜予了我們

——瓦爾特·本雅明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蘇軾

事實上，這是“我”和“我”的故事。當今天的“我”，遇見未來的“我”。

在故事開始之前劇透主要情節(jié)，是小說家的大忌，作者這樣做，不過是想提請讀者，忘記小說中今天的“我”與未來的“我”，甚至忽略故事。下面，讓我們進入故事：

故事開始的時間，是2016年。未來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今我有個習慣，在寫作前，會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瞎轉(zhuǎn)?？萍?、財經(jīng)、文化、娛樂、軍事、歷史，各種論壇、主頁、貼吧……沒有預期目標，轉(zhuǎn)到哪兒算哪兒。瞎轉(zhuǎn)的過程，是讓心漸漸從現(xiàn)實世界抽離的過程。這純屬個人習慣，談不上好壞，也沒有科學依據(jù)。2016年1月27日21時，今我在“量子吧”，看到一個署名“我在未來”的，說他生活在2180年，如果想知道未來的事，可以加他微信，當然，加他微信要收費，問問題也要收費。

帖子里留有他的微信二維碼，二維碼下有八個字：

掃碼加我，會有奇跡。

帖子點擊量不高，后面有幾十條留言，都是罵他的，你他媽想錢想瘋了之類，還有人罵他腦殘，騙人太沒技術(shù)含量。今我想，這個自稱我在未來的家伙，也許是個科學怪人。今我有個朋友Dr.梅，一個典型的科學怪人，同時進行多個領(lǐng)域跨學科的研究。無聊時就愛在論壇上裝神弄鬼，順便普及量子糾纏的知識。憑直覺，我在未來就是這種人。今我掃了他的微信二維碼。跳出收費框，顯示收費十元。不過十元，輸入密碼，支付，看有何奇跡發(fā)生。收款成功，沒有動靜。帖子里也沒有說輸入后怎么加他。今我重新掃描，結(jié)果，還是十元收費框。一般人到這里，知道上當受騙，就不會再支付了，在帖子后留言罵他幾句完事。今我卻想，我在未來也許是個高人，高人總愛出怪招考驗人，《史記·留侯世家》所載張良遇黃石公不就是如此么？我在未來就是今我的黃石公也未可知。鬼使神差，今我又支付了十元，還是沒有奇跡發(fā)生。今我的犟勁上來了，又掃，還是十元對話框，又支付十元。一口氣支付到第八個十元時。微信收到一條信息：

你他媽有病?。?/p>

發(fā)信息的正是我在未來。

今我復：有，腦子不拐彎，就想知道，掃你二維碼，有何奇跡發(fā)生。

我在未來發(fā)來一串陰險的笑臉符號：掃碼收錢，不就是奇跡么？

今我復：哦，原來這樣，我還以為你真的是在未來，想請教你一些問題呢。

我在未來回：問吧，一問十元。

今我說：你真生活在未來？

我在未來復：好問題，先發(fā)十元。

今我發(fā)十元紅包給他。

我在未來復：是也不是。

今我說：是也不是，什么意思？

我在未來復：十元。

今我發(fā)十元。

我在未來復：是也不是的意思，就是說，也是，也不是。

今我說：能不能說句肯定的話？

我在未來復：這是另一個問題，十元。

今我又發(fā)十元。

我在未來復：不能。

外加一串傻笑的符號。

今我說：騙子，不和你玩了。

把他拉黑。過了兩分鐘，我在未來又發(fā)來陰險的笑臉，說：拉黑我？開不起玩笑？告訴你吧，對于你來說，我生活在未來，對于我來說，我活在當下。故，也是，也不是。

今我說：靠，不是拉黑你？怎么做到的？

我在未來復：十塊。

今我說：別這樣玩我了哥們，我一次發(fā)你一百，你回答我十個問題，可否？

我在未來復：可。簡單，我在未來，科技比你發(fā)達一百六十年，你拉不黑我。

今我說：你是黑客？

我在未來復：這算問題嗎？

今我說：算。

我在未來復：擱我們這邊，這技術(shù)三歲小孩子都會。

今我說：你在未來什么時候？

我在未來復：2180年。

今我說：哦，那算是我玄孫。

我在未來復：占便宜??？無知的人類！你是今我，我在未來。

今我說：少打機鋒。問你正經(jīng)問題，你們那個時代，有蜂巢思維矩陣嗎？

我在未來停了會兒，復：果然是你。這個問題不收錢。

今我說：太陽從西邊出了。

我在未來復：曾經(jīng)有過，后來沒了。

今我問：為什么？

我在未來不答，問：……你叫今我？寫小說的？

今我說：你怎么知道？

我在未來復：傻呀，看了你的朋友圈。

今我說：嚇一跳，以為我的大名傳到了2180年。

我在未來復：還真是。

今我說：別玩我，我的文字速朽。

我在未來復：你的一個小說，寫到了我爺爺。

今我說：是嗎？什么小說？

我在未來復：《退之的故事》。

今我說：我沒寫過這樣的小說。

我在未來復：你很快就會寫。

今我說：我在小說中寫了些什么？

我在未來說：蜂巢思維。你在這個小說中還寫到了我。說是我給你講的這個故事。不過，你寫的這個故事真實發(fā)生過的，是我爺爺?shù)墓适隆９适掳l(fā)生在2113年?？墒?，你在2016年寫下了這個故事，而且說是生活在2180年的我給你講的。是不是有點繞？我很好奇，如果我能進行時間旅行，一定會回來和你面談，但我不能進行時間旅行，我是不多幾個掌握時間通信的人，這一切都怪我爺爺，如果他沒毀掉拉奧教授的“阿瑞斯計劃”，我這代人早就可以時間旅行了。

今我說：你就瞎扯吧。我好奇的是《退之的故事》，退之是什么人？

我在未來復：退之是我爺爺啊。對不起，我要切斷聯(lián)絡，安全時再聯(lián)系。

說完，我在未來就消失了。今我再給他發(fā)微信，已經(jīng)發(fā)不出。

過了一周，今我正在寫《蜂巢》，電腦上突然跳出微信對話框。奇怪，我并沒有登錄微信電腦版。今我正在納悶。是我在未來。

今我說：你小子不夠意思，把我拉黑。

我在未來解釋：對不起、對不起，我接到了Kepler-452b星人靠近的信號，那可是群吃人不吐渣的蟑螂。

今我說：開普勒-452b？2015年NASA發(fā)現(xiàn)的天鵝座類地行星，距地球1400光年，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最接近地球的系外行星。看來，你是個內(nèi)行啊，吹牛吹得還算靠譜。只是，蟑螂是什 么鬼？

我在未來說：一種外星怪物。

今我說：越編越有鼻子有眼了。

我在未來說：隨你怎么想。

今我說：給我講講你爺爺退之的故事吧。

我在未來說：你自己寫的小說，還要我講？

今我說：你不是說，你先講了，我才能寫嗎？

我在未來說：好吧，我要找的人應該就是你。我爺爺是華人，姓司徒，名退之，司徒退之。我祖上從中國廣東開平到美國金山做勞工，到我爺爺已是第八代。司徒是顯赫的家族，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洪門致公堂堂主司徒美堂這樣的英雄人物，祖上強大的基因，經(jīng)過英、法、印、非、俄的多次混血，到我爺爺司徒退之，已看不出華人的樣子，不過，司徒家族敢于擔當?shù)幕颍谖覡敔斏砩弦廊坏靡员４?。甚幸。我爺爺?shù)墓适?，你理解起來可能會有些困難，他一生追求的東西，是人人當然且必然擁有的，人人當然且必然擁有，自然談不上珍貴，也就不被珍視。正是因為人類對于太容易擁有的事物不夠珍視，也就輕易地放棄了擁有它的權(quán)力。

今我說：人人當然且必然擁有，且不被人珍視的東西？是什么？

我在未來說：自主思維。通俗一點說，就是，你的思維屬于你，愛想什么就想什么。

今我說：這不是廢話么，還有人可以限制別人想什么？

我在未來說：所以我說人人當然且必然擁有，且不被珍視。你所處的時代，每個人，每時每刻，愛想什么就想什么，思維是自由的，沒有人能限制你，甚至，你在大腦里殺人、放火、貪贓、枉法、色膽包天，也沒誰管得著。人類制定了諸多的道德規(guī)范和宗教戒律來限制思維自由，但這種限制是蒼白無力的，只要你的思維沒有通過語言或者文字表達出來并上升為思想和行動，你就擁有思維的自由。你可能因為說不能說的話，寫不該寫的文章而獲罪，但你不會因為想了不該想的事而獲罪。

今我說：是的，這世上不乏思想犯、行為犯，從未有過思維犯。

我在未來說：就算將你關(guān)在最為秘密堅固的監(jiān)獄里，也沒有什么東西能夠禁錮住思維自由飛翔。肉身可以鎖定，而思維可以在瞬間神極萬古八荒。事實上，世上最快的速度并非光速，也不是量子糾纏的速度，而是“思維速”。按照愛因斯坦的理論，只要有比光速快的飛行器，人類可以通過時間旅行回到過去或者去往未來，但光速比起思維速來簡直不值一提。我們的思維，可以隨時隨地去到任何過去或未來。想象力能到達的地方，思維就能瞬間到達。人類放任思維自由，并非因為人類對自由的尊崇，僅僅是因為，人腦是宇宙中最為隱秘而獨立的堡壘，人類技術(shù)尚無法捕捉思維，因而無法給思維劃定牢籠。因此，現(xiàn)在突然來了個一百六十年后的人，對你說，你們真幸福，愛想什么就想什么，你一定不以為然。就像你去到六萬年前，對智人說，你們真幸福，不用吸汽車尾氣，智人也會一臉蒙圈。

今我說：你生活的時代沒有思維自由嗎？

我在未來說：有。但在我爺爺生活的時代，差點就沒有了，是我爺爺改變了這一切。

今我說：司徒退之？這么說來，你爺爺是個大英雄。

我在未來發(fā)來一個苦笑的表情，說：英雄？我爺爺現(xiàn)在是人類的罪人。

今我說：怎么會呢？

我在未來說：你聽我從頭講來。你先想象，如果有一天，你的思維不再神秘，別人可以像看直播一樣看見你的思維，是不是很可怕？不要認為這是天方夜譚。我知道，在你生活的2018年，科學家們已經(jīng)在嘗試人腦機器互聯(lián)，用意識控制機器已經(jīng)初步實現(xiàn)，科學家們又在嘗試人腦與人腦間的互聯(lián)，夢想著有一天，像你們今天享受互聯(lián)網(wǎng)一樣享受腦聯(lián)網(wǎng)。但是這項技術(shù)的進展緩慢，直到我爺爺所處的時代才有所突破。但我爺爺是個神奇的人，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能看到別人的思維甚至意識，而他的思維也能被別人看到。而這一切，沒有借助任何科技手段，他是天生有這種能力。當然，“看”字不準確，準確地說，他和另一個人的大腦實現(xiàn)了互聯(lián)。就像一個人同時擁有兩個大腦一樣，但兩個大腦各想各的事，總是打架，而且相互猜疑，這樣的結(jié)果，當然是兩敗俱傷，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和另一個大腦在碰撞中學會共處，直到另一個大腦的主人離世，而他則離群索居，躲進小樓足不出戶十五年，直到維達找到他。我爺爺?shù)墓适?，就從他四十六歲那年，維達來找他那天講起吧。那天，我爺爺司徒退之被門鈴聲吵醒。長期的索居，他的作息時間已經(jīng)混亂，完全不遵從宇宙運行的規(guī)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困了就睡，餓了就吃。當時，物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已經(jīng)十分發(fā)達，他這樣足不出戶依然可以活得很好。門鈴聲響了，他記得自己并未點餐，也未曾購物。他轉(zhuǎn)過身去，裹緊被子繼續(xù)睡覺。

今我說：打住，你明顯在杜撰，你爺爺記得什么不記得什么，你從何得知？

我在未來說：我爺爺我奶奶撰寫過回憶錄，加之我合理的想象，可以么？別打斷我，當時，門鈴聲持續(xù)不斷地響起。什么人才會這樣沒有禮貌？我爺爺想。他從門禁系統(tǒng)里，看見了后來成為我奶奶的維達。不可能。我這是在做夢。我爺爺想。他一骨碌爬起來，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他看見費莉西婭——他去世了十五年的女友，他曾經(jīng)最愛的女人，此刻正在摁響門鈴。費莉西婭還是十五年前的樣子。費莉西婭已經(jīng)過世十五年，門外的人不可能是費莉西婭。不管是誰，我爺爺決定請她進來。這可是十五年來，他第一次讓外人進到家里。來人就是維達。他給維達倒杯白開水，自己也倒上一杯。維達自報家門，說她叫維達，是科技管理委員會TMC的工作人員，這個委員會是2050年新增的聯(lián)合國隸屬機構(gòu)，對安全理事會負責。當然，她還有個身份，拉奧教授的學生。維達說，拉奧教授經(jīng)常對我講起您，說學長您是他最出色的學生。我爺爺說，我已經(jīng)不是他的學生。維達說，你們?nèi)A人不是講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么。我爺爺說，道不同，不相為謀。維達說，學長您是誤會拉奧教授了，拉奧教授一生都在為人類福祉而奮斗，被人誤解，被您的導師非曼辱罵，從來不改初心。中國有句詩怎么說？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我爺爺說，拉奧派你來當說客？那我只好請您離開。維達說，我是拉奧教授的助手，但不代表拉奧教授，我代表TMC來請學長參加“阿瑞斯計劃”，共同對付WA病毒的。

今我說：“阿瑞斯計劃”是什么？WA病毒又是什么？

我在未來說：關(guān)于“阿瑞斯計劃”，我后面再介紹，先說WA病毒，它是超級物聯(lián)網(wǎng)病毒，就相當于你們今天的計算機病毒，WA病毒攻擊摧毀了當時的醫(yī)療系統(tǒng)。我爺爺對WA病毒不陌生，他甚至知道WA的制造者，那個自稱“克洛諾斯”的人，其實并非個體的人，也不是團隊，而是數(shù)十名編程高手結(jié)成蜂巢思維矩陣制造出來的。這是人類有史以來遇到的最麻煩的物聯(lián)網(wǎng)病毒。單憑個人或者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團隊，無法找出殺死病毒的方法。

今我說：不會也建一個蜂巢思維矩陣來對付它？

我在未來說：問題在于，當時，因為以我爺爺?shù)膶煼锹淌跒槭椎囊淮笈茖W家反對蜂巢思維矩陣，認為矩陣是違反人道主義的，是人類的災難，他們推動國際社會立法，禁止制造蜂巢思維矩陣。

今我說：WA的制造者呢？

我在未來說：據(jù)說是恐怖分子利用蜂巢思維矩陣制造了WA。但沒有恐怖組織宣布對此負責。想要清除WA病毒，只能組織成更為強大的蜂巢思維矩陣。在WA病毒的倒逼下，讓蜂巢思維合法化的呼聲很高，加之其時非曼教授已經(jīng)離世，反對者群龍無首，聯(lián)合國決議通過了蜂巢思維矩陣合法化。那些臭蟲又接近了。

今我說：臭蟲？

我在未來說：就是那些外星怪物。總之比臭蟲還要惡心。

退之的故事吸引了今我。

我在未來是什么人？物理學家？小說家？還是真如他所言，是從未來聯(lián)系到我的？

今我有太多問題想問他，可是，沒辦法聯(lián)系他。今我找到好友Dr.梅，將這段奇遇告訴Dr.梅，讓他想辦法追蹤我在未來。Dr.梅很興奮，他是個對一切不合常理的有著不合常理的信超的人。問題是，量子吧里那個帖子消失了，今我的通信記錄，還有給我在未來發(fā)紅包的記錄都消失了。明明發(fā)出紅包，對方也收了紅包，微信紅包記錄里沒有，銀行賬號也沒扣錢。我在未來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蹤或者證實他存在的 記錄。

Dr.梅一笑，說：看來遇上高手了，我最喜歡和高手過招。

Dr.梅在今我的手機和電腦上裝了追蹤軟件，他信心滿滿地說：只要我在未來出現(xiàn)，我就能鎖定他，而且，神不知鬼不覺。

隔了一周，我在未來再次聯(lián)系今我。今我問他，怎么消失這么久？

我在未來說：對不起，那些蒼蠅們似乎盯上我了。

今我說：怎么又變成蒼蠅了？

我在未來說：那些開普勒-452b星來的怪物千變?nèi)f化，又丑又臭。它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在聯(lián) 系你。

今我說：聯(lián)系我有什么可怕？

我在未來說：當然可怕。你認為是現(xiàn)在決定未來，還是未來決定現(xiàn)在？

今我說：這還用問，當然現(xiàn)在決定未來。

我在未來說：未來也可以決定現(xiàn)在。比如說，我從未來聯(lián)系你，卻決定了你的現(xiàn)在，而且可以改變你的現(xiàn)在。而你的決定，也可改變我的未來。

今我說：就算這樣，又有什么可怕？

我在未來說：那些跳蚤害怕我通過聯(lián)系過去改變未來。

今我說：跳蚤……好吧，來自開普勒-452b星的怪物還真是千變?nèi)f化。你繼續(xù)裝，裝得再像，我也不會相信你。除非你能說出明晚CCTV新聞聯(lián)播的頭條內(nèi)容。

我在未來發(fā)來一個冷笑，說：想驗證我？我當然能查到，只是，我不想把有限的聯(lián)系時間用在這樣無聊的問題上。你要是不信任我，我們的聯(lián)系到此結(jié)束。

今我說：我信任您。

我在未來說：信任你還安裝軟件追蹤我？

今我說：算你厲害，我朋友說他裝的軟件，神不知鬼不覺。

我在未來說：你的朋友沒說錯，是神不知鬼不覺，我不是神也不是鬼，我在未來。你這朋友也算個人才，我又有求于你，就給他留點線索吧，如果他是天才，這線索會讓他受益一生。

今我說：那我替朋友謝謝你。我還是想知道，你爺爺為什么會成為人類的罪人。

我在未來說：我上次講到哪里了？

今我說：你講到聯(lián)合國安理會通過了蜂巢思維矩陣合法化的決議。然后，你奶奶維達找到了你爺爺。

我在未來說：我接著講。我爺爺問維達是怎么找到他的。據(jù)維達回憶錄中記載，我爺爺沒有回絕她。他將身子縮進那張陪伴了他十五年的藤條椅里，那是春末夏初的午后，也是一年中最為美好的季節(jié)，不冷不熱，萬物生長，繁花盛開。我奶奶維達穿了件黑色繡花絲綢短裙，這短裙是十五年前的老款，當年我爺爺和費莉西婭一起到中國旅行時，在中國蘇州給費莉西婭買過同款。你大約明白了，一個長相酷似我爺爺前女友費莉西婭的女子，穿著我爺爺當年送給費莉西婭的同款裙子，只能說明這一切都出于精心設(shè)計，目的是讓我爺爺對維達產(chǎn)生好感。以我爺爺?shù)闹腔?，當然一眼就能看穿。?jù)記載，我爺爺身體不好，怕冷。他的居室溫度常年恒定在28℃，略高，他就會感到不安；略冷，又超過了他能忍耐的限度。他穿著薄的絲絨襖，脖子上圍著鐵銹紅色的圍脖。他不時喝白開水，讓自己不至于因冷而打寒戰(zhàn)。后來，我奶奶寫道：“他蒼白的臉上，看不到一絲血色。我真擔心他隨時可能死去?！蔽覡敔斉吕涞拿∈鞘迥昵奥湎碌?。我爺爺說，像我這樣默默無聞的人，不發(fā)表論文，沒有工作，甚至已經(jīng)記不清上次走出這幢小樓是什么時候，我是被世界遺忘的人。維達說，學長，您錯了。據(jù)維達回憶錄中的記載，當時她坐在我爺爺對面，微笑著。我爺爺?shù)奈恢煤透叨?，一低頭就能直視她飽滿而白得耀眼的胸部。維達有一張精致而生動的東西方混血的臉，淡金色的長發(fā)直落肩頭，淺藍色的眼如同純凈的藍珀。維達說，被世界遺忘的人是不存在的，只要您還沒有遺忘世界。我爺爺說，您怎么知道我沒有遺忘世界，你們究竟了解我多少？維達說，您出生于2068年冬天，有個比您大十五歲的哥哥，因為四歲那年得肺炎而失聰，智力也受到嚴重影響，您和哥哥感情很好，所有人，包括您父母，都無法與您哥哥交流，只有您能理解哥哥那些咿咿呀呀的語言。您的父親是普通數(shù)學教師，母親是會計師。您出生時很健康，別的小孩三歲前經(jīng)常感冒發(fā)燒，而您三歲前幾乎從未進過醫(yī)院。您從小就顯現(xiàn)了驚人的數(shù)學天賦，小學到高中只用了六年，十三歲考取麻省理工學院，師從物理學天才奧克土博，十六歲考取數(shù)學大師非曼的研究生，在天才輩出的麻省理工，您是傳奇。十八歲那年，您哥哥病逝，打擊接蹭而至，您的初戀女友，一名中國和波蘭裔混血女孩，費莉西婭，死于車禍。雙重打擊下，您一蹶不振，從此您隱姓埋名，將自己封閉起來。您的數(shù)學天賦一夜間消失。2098年，您父母相繼離世。此后十五年，您再沒有離開過這幢小樓。五年前，您的數(shù)學能力又神奇般地回來了。這五年，您寫下了多篇論文，每篇都震驚數(shù)學界。您還證明了百年數(shù)學難題“楊—密爾斯理論與質(zhì)量漏洞猜想”，但是您沒有將論文交由權(quán)威渠道發(fā)表，也沒有備案。您無償公布研究成果讓全世界分享，卻又煞費苦心，抹除了一切可以指向您的信息。

今我忍不住插了一句：“楊—密爾斯理論與質(zhì)量漏洞猜想”被你爺爺證實了？

我在未來說：當年，楊振寧和米爾斯發(fā)現(xiàn)量子物理揭示了在基本粒子物理與幾何對象的數(shù)學之間令人注目的關(guān)系?；凇皸睢谞査狗匠獭钡念A言，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實驗室中所履行的高能實驗中都得到證實。盡管如此，既描述重粒子、又在數(shù)學上嚴格的方程沒有已知的解。特別是，被大多數(shù)物理學家所確認并且在他們對于夸克的不可見性的解釋中應用的質(zhì)量缺口假設(shè)，從來沒有得到數(shù)學上令人滿意的證實。這個世紀難題，一直到2108年，才由我爺爺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我爺爺卻將這樣偉大的成果匿名發(fā) 表了。

今我說：退之先生很偉大。

我在未來說：我爺爺是在下一盤大棋。匿名發(fā)表如此重要的論文，是這盤棋的手筋。目的，是要引來拉奧教授。

今我說：拉奧不是你爺爺?shù)膶焼幔?/p>

我在未來說：可是他們反目成仇了。

今我說：為什么？

我在未來說：我后面會講到。我爺爺聽完維達的話，說，維達小姐能這樣斷言，我也不用再否認什么，我好奇的是，你們怎么找到我的，我想我已經(jīng)隱藏得足夠好。維達說，這對我們來說并非難事，您發(fā)表論文時抹除了一切痕跡，甚至在閱讀與論文相關(guān)內(nèi)容時都加了密，正是因為您的這一行為反常暴露了您。十五年來，您足不出戶，可您并沒有隱居，您隱居的只是肉身，您的生活離不開物聯(lián)網(wǎng)，您在網(wǎng)上閱讀，下載論文，購物，點餐，甚至生病的治療記錄，領(lǐng)取失業(yè)人員社會保障金的記錄都是線索。您在哪天讀到什么文章，在哪篇文章的哪個句子停留多長時間，在閱讀哪篇文章時心跳和呼吸會發(fā)生變化，都有據(jù)可查。事實上，您走過的痕跡遍布網(wǎng)絡。我爺爺說，我大意了，聰明反被聰明誤。維達說，別人可能，您不可能。您連“楊—密爾斯理論與質(zhì)量漏洞猜想”這樣的難題都能解，怎么會犯這樣的錯誤？我爺爺笑著說，中國有句俗語，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維達說，一個十五年來足不出戶，體弱多病的前麻省理工學院傳奇天才，為何偏偏在網(wǎng)絡上沒有留下對轟動數(shù)學界的論文的下載和閱讀痕跡？拉奧教授認為，只有兩個原因，其一，您因為失去了數(shù)學才能而對此絲毫不關(guān)心。其二，您有意抹去了這些記錄。第一種可能很難成立，您索居，卻對世界充滿好奇，不可能對此不感興趣。那么只有二，您有意抹去痕跡。您為什么抹去痕跡？只有一個原因，您就是論文的作者。拉奧教授認為，當今世上，除了您，他想不出還有誰能對“楊—密爾斯理論與質(zhì)量漏洞猜想”給出滿意的數(shù)學公式。另外，自從WA病毒出現(xiàn)后，您就沒有停止過尋找解決之道?；蛘哒f，您早就知道怎樣解決問題，只是尚未下定決心。這幾天，您閱讀了加雷特·瓊斯的《蜂巢思維》和羅伯特阿克塞爾的《合作的進化》，您還重溫了兩部老電影，《八月的霧》和《穿條紋睡衣的男孩》。這些痕跡，足夠我們找到您?；蛘哒f，您是故意留下這些痕跡，指引我們找到您的。我爺爺說，是你這樣認為，還是拉奧這樣認為？維達說，拉奧教授認為您是個不負責任的人，您是想置身事外，可是我認為，您有意留下線索讓我們找到您。我爺爺說，你很可怕。維達說，我不會傷害您的。我爺爺說，公民已無隱私可言，只有隱藏在我們大腦深處的意識屬于最后一方凈土，而現(xiàn)在，你們要奪走最后這方凈土，人類的心靈將變成整齊劃一的工業(yè)產(chǎn)品，多可怕。維達說，退之先生，我們需要您的幫助，您是解決WA病毒不可或缺的人選，您也知道WA病毒對整個世界造成的破壞，您一直在尋找解決方案，憑一己之力，是無法解決WA病毒的。我爺爺說，那么，拉奧為什么不親自來？維達說，拉奧教授說您對他有誤會，他是真誠想請您一起為人類做出貢獻的，如果您同意見他，他可以隨時和您進行VR對話。我爺爺沉默了許久，說，那就見見吧。維達興奮地說，謝謝您退之學長，您答應和拉奧教授通話，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維達歡喜地過去抱著我爺爺，在我爺爺臉上親了一下。我爺爺盯著維達，說，你就是費莉西婭。維達說，你說是那就是。我爺爺通過了拉奧教授的VR連線請求。拉奧教授激動地對我爺爺說，退之，你肯再見我，真的太高興了，我就知道，你是不會置人類災難于不顧的。我爺爺說，你能找到維達，也算用心良苦，十五年過去了，人生有幾個十五年，拉奧教授，你老了。拉奧教授長嘆一聲說，是的，我老了，你也瘦了。我爺爺說，當年，我和導師非曼先生反對您的研究，您不聽我們的勸阻，反而動用了不該動用的手段，現(xiàn)在，您看看，世界被弄成什么樣子了。拉奧教授說，我也沒有想到會弄成這樣，我的學生里出了敗類，研究成果到了恐怖分子手中。我爺爺說，當年非曼就預言了這樣的結(jié)果。拉奧教授說，是的，我好心辦了壞事，可是現(xiàn)在惡果已經(jīng)造成，只能面對它，解決它。我爺爺說，怎么解決？拉奧教授說，你明知怎么解決，我們已選出最優(yōu)團隊名單，您是不可或缺的成員，只要您同意，馬上可以啟動矩陣。我爺爺說，為了制伏一個魔鬼，就制造另一個更強大的魔鬼？拉奧教授說，退之，我們制造的是天使，不是魔鬼。我爺爺說，你怎么確保制造的是天使？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誰也無法預知后果。拉奧教授說，退之，魔盒已經(jīng)打開，我們別無選擇。難道您忍心看著世界秩序毀于WA病毒。我爺爺長嘆一聲，說，我倒情愿WA病毒肆虐，讓人類回到21世紀之初。拉奧先生說，人類不可能回到一百年前的世界了，就說您吧，別說一百年前，就是在五十年前，您能足不出戶十五年而無生存之憂？我爺爺說，我自然明白，也知道，現(xiàn)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我們要解決問題，我擔心的是，誰能保證我們制造的是天使，而不是更加強大的魔鬼。拉奧教授說，人類開發(fā)利用了核能，核能可以造福人類，也可制成核武器毀滅世界，蜂巢思維矩陣本身不過是強大的腦聯(lián)網(wǎng)，是人類的一柄利器，器物本身沒有正邪之分，就看掌握在什么人手中，做什么用途，在魔鬼手中是魔鬼，在天使手中就是人類的福音。我爺爺說，得了吧，還是十五年前的論調(diào)，你怎么保證矩陣掌握在天使手中？人類本就是天使和魔鬼的復合體，人性深處，有天使也有魔鬼，一旦矩陣建成，掌握矩陣的天使就會變成魔鬼。拉奧說，沒有時間討論這個問題了，就在我們談話的這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因WA病毒破壞無法就醫(yī)而死去，現(xiàn)在，WA病毒只是破壞了醫(yī)療系統(tǒng)，一旦入侵交通系統(tǒng)，國防系統(tǒng)，就是人類的末日。我爺爺說，你這是道德綁架。

我在未來講到這里，停頓了一會兒，說：你覺得，我爺爺該如何選擇？

今我說：當然先加入矩陣解決問題。

我在未來說：可是這違背了他的科學信仰。

今我說：那就不加入？

我在未來說：不加入又違背了人道主義精神。

今我說：那還是加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在未來說：如果我入地獄卻修成魔鬼，這地獄還要入嗎？

今我說：退之先生遇到了電車難題的悖論。

我在未來說：我爺爺看似已經(jīng)別無選擇，他被道德綁架。如果不入矩陣，是見死不救，是全民公敵；如果加入，會帶來不可預知的后果。矩陣要消滅的，是每個人最為珍貴的自由思維的 權(quán)利。

今我說：這無異于飲鴆止渴。

我在未來說：這樣的難題，并沒有難倒我爺爺。我爺爺做出了另外的選擇。事實上，早在十五年前，他的導師非曼和拉奧鬧翻后，他就做出了選擇，并且為這一天精心準備著。他不相信拉奧能將矩陣交到天使手中。他相信拉奧說這話時是真誠的，因為這時他身體里的天使主宰著他，一旦矩陣建成，手握無敵利器，誰能保證拉奧和他所說的天使們不會變成魔鬼？但是我爺爺故意裝著被逼無奈地答應了拉奧的請求。VR交流結(jié)束之后，我爺爺問維達怎么看。維達說，我相信拉奧教授。我爺爺說，有個疑問，我沒有問拉奧，但，我希望你認真思考。維達說，學長請講。我爺爺說，既然WA病毒的制造者是反社會反人類的，那么，他為何不利用WA病毒直接攻擊各國國防系統(tǒng)、金融系統(tǒng)、交通系統(tǒng)，讓世界直接癱瘓爆發(fā)戰(zhàn)爭，而只是攻擊醫(yī)療系統(tǒng)，造成全民恐慌但實際上保守了力量，以WA病毒的能力，入侵摧毀這些系統(tǒng)輕而易舉。維達說，也許，恐怖分子尚有仁慈之心。我爺爺說，為何到現(xiàn)在為止，沒有哪個恐怖組織宣布對此負責？倒是一些政客和軍方高層，不停散布WA病毒可能攻擊各國的軍事金融系統(tǒng)的言論制造恐慌，WA病毒的制造者，到底想達到什么目的？維達說，先生，我沒有細想過。我爺爺說，維達，你是可以信任的人嗎？維達說，我向您保證。我爺爺說，你能保證不向拉奧透露我們談話的內(nèi)容？維達說，我站在正義的一方。我爺爺說，那么孩子，假設(shè)，我是說假設(shè)，WA病毒的制造者，就是你的導師拉奧，他用這樣的方式綁架全世界，讓人無法反對或拒絕加入他的蜂巢思維矩陣，就如我一樣，如果不加入，就背負罵名和良心的譴責。維達說，拉奧教授不可能這樣做的。我爺爺說，我們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不要急于贊成，也不要急于反對，當然，這只是我的懷疑，無論是拉奧，還是什么人，他們背后，肯定有強大的軍方和政府背景，目的無非一個，蜂巢思維矩陣合法化，一旦合法化了，誰敢保證，WA病毒被控制后，不會出現(xiàn)另外的難題，比如出現(xiàn)一種流行病，然后以對抗流行病為借口，將全世界最偉大的醫(yī)學家聚集在一起，制造一個超強的醫(yī)學研究矩陣。然后出現(xiàn)金融問題，再把金融人才集中在一起造金融矩陣，這樣的矩陣會越建越多，最后，人類最有智慧的大腦，就成為政客們的科技奴隸，而且是沒有自我意識的科技奴隸。可是，維達說，可是，蜂巢思維矩陣聯(lián)網(wǎng)，一旦解決問題，就會關(guān)閉矩陣，每個加入矩陣的科學家，都會獲得自由，獲得自我意識啊。我爺爺說，誰能保證解決WA病毒后會關(guān)閉矩陣？這時，加入矩陣的人已經(jīng)沒有自我意識，他們只有一個集成大腦，而這個集成大腦又是以目標為導向的。如果你是拉奧，或者你是TMC有投票權(quán)的觀察員，你會在這些科學家們失去了自我意識后，再恢復他們自由嗎？你是否會想，反正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自我意識，也不會因此感到痛苦，而集成大腦如此強大，人類還有太多問題，為什么不交給這個超級大腦來完成呢？你是否會想，反正這些人也感受不到痛苦，就讓他們犧牲小我，成就大我，讓他們?yōu)槿祟惙瞻?。維達，你敢保證你不會這樣想？你敢保證如果有人提議你不會心動？我奶奶維達沉默了許久，說，我不敢保證。那么，退之學長，我可以做些什么？我爺爺說，很好，我等的就是你這樣問我。我一旦加入矩陣，就只能任人擺布，人類的未來，掌握在你的手中。維達說，可我沒有這個能力。我爺爺說，如果我擔心的這一切發(fā)生，到時，會有人來找到你，你按照他說的去做就行。維達說，我怎么知道來找我的人是你的人？我爺爺說，他會念四句中國詩人蘇軾的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你記下了嗎？我奶奶維達說，我記下了。我爺爺說，然后，你回讀泰戈爾的詩句：天空中沒有翅膀的影子，而我已飛過。對方再說出蘇軾詩的后四句：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我奶奶說，聽起來很刺激，有點像百年前的特工接頭，只是，為什么會是這兩首詩？我爺爺說，不為什么，我喜歡而已。

我在未來說到這里，說：今天就先講到這里吧。很奇怪，今天我們講了這么多，那些屎殼郎居然沒動靜。

今我說：你真在未來？

我在未來說：你覺得呢？

今我說：我越來越相信你了。

我在未來說：你怎么看我爺爺?shù)倪x擇？你是贊成建立蜂巢思維矩陣還是反對？

今我說：在我生活的今天，已經(jīng)有人在討論這個問題，現(xiàn)在大家討論的，不是要不要建立蜂巢思維矩陣，而是蜂巢思維是否真的可行。我們現(xiàn)在主流的科學家們認為，人腦意識是不能兼容的。但是，如果說將人變成沒有自我意識的行尸走肉，無論理由多么充分，我堅決反對。

我在未來說：在我爺爺?shù)臅r代，反蜂巢思維矩陣也是科學界的主流聲音，自從WA病毒出現(xiàn)后，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弱。誰都明白，作為一柄大殺器，蜂巢思維矩陣若拱手讓給世界秩序的破壞者，將是更大的災難。

今我說：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

我在未來說：可是，你認為哪種選擇是輕？我們常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而現(xiàn)在，為了解決近憂，一定要舍棄遠慮嗎？一旦蜂巢思維矩陣合法化，到時，必將出現(xiàn)科技獨裁，以集體和人類大義的名義剝奪獨立思維的自由?？墒羌みM的聲音一直存在，他們認為應該聯(lián)合人類最優(yōu)秀的大腦組成智慧無窮的矩陣，集中力量辦大事，人類將成為宇宙頂級生物。到時，個體的人不再存在，個體思維不再存在，對人的定義也將重寫。這樣的論調(diào)，受到許多熱血青年們追捧。我爺爺在想辦法毀掉蜂巢思維矩陣，你認為，他這樣做正確嗎？是否違背了人類歷史的 進程？

今我說：如果人類連自我的意識與思維都沒有了自由，和低等動物有什么區(qū)別？

我在未來說：你對人的定義，建立在你現(xiàn)有的認知上。我生活的時代，人類已經(jīng)不再是純粹的人類，大多數(shù)是人與機器的合體。我們的記憶已經(jīng)被儲量超大的芯片代替，我們已經(jīng)不是你所理解的人類了。

今我說：可是，你現(xiàn)在的思維是獨立的，意識是自由的。

我在未來說：誰規(guī)定人類的思維就要獨立？你朋友Dr.梅來了，我先撤。

果然，Dr.梅就來了。

今我說：天，你真的來了。

Dr.梅說：什么意思？

今我說：剛才，我還在和我在未來聊天，他對我說你來了，我先撤，果然，你真的來了。

Dr.梅說：這怎么可能？

今我說：怎么不可能。對了，你怎么來了？

Dr.梅說：你和我在未來聯(lián)系上了，我當然要過來。

今我說：你怎么知道我們在聯(lián)系？

Dr.梅說：你們剛聯(lián)系，我就知道了。

聽Dr.梅這樣說，今我心里閃過不快，顯然，Dr.梅不僅用軟件追蹤我在未來，也監(jiān)控了今我。

Dr.梅看出今我的不快了，賠著笑說：我只是裝了報警器，他聯(lián)系你我就知道，你們具體說什么，我是不知道的。

今我說：沒騙我？

Dr.梅舉起右手說：我以科學的名義發(fā)誓。

今我笑著說：信你啦，算我小心眼。不過，你遇上高手了，你說你的軟件神不知鬼不覺，人家剛和我聯(lián)系就發(fā)現(xiàn)了。

Dr.梅興奮地說：放心，我是遇強則強。

Dr.梅下載了他安裝的軟件捕捉包，說：我這個通信捕捉軟件，能查出他是什么人。

軟件捕捉包下載完畢，打開文件包，Dr.梅驚叫了起來：天啦，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今我說：怎么啦？

Dr.梅說：他使用的是量子通信技術(shù)，這個技術(shù)，領(lǐng)先我們一百年，我沒辦法追蹤他。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留下痕跡？

今我說：對了，我在未來說，這是送給你的禮物，如果你是天才，將會受益終身。

Dr.梅渾身發(fā)抖，跪在地上抱頭痛哭，弄得今我不知所措。

Dr.梅哭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兩眼發(fā)呆，抱起他的電腦就走。今我說，你搞什么鬼？Dr.梅頭也不回，嘴里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太神奇了，不可能，不可能，太神奇了。后來，Dr.梅沒再同今我聯(lián)系，今我也聯(lián)系不到他，今我問過Dr.梅的助手，助手說，Dr.梅整天將自己關(guān)在實驗室里，像著了魔。

我在未來再次消失。今我無法聯(lián)系到他。他講的退之的故事，卻讓今我找到了寫作的靈感。退之，維達，拉奧，非曼，費莉西婭，我在未來給了今我一組人物，但是，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有怎樣的細節(jié)？我在未來說今我曾經(jīng)寫過小說《退之的故事》，這篇小說預言了未來，那么，在這篇小說中，究竟寫下了什么？

我在未來已經(jīng)消失一個月零三天了。

他真的生活在未來嗎？

他出了什么意外？

他被那些臭蟲或者蟑螂殺死了嗎？

今我將他正在寫的《蜂巢》毀掉，開始寫作《退之的故事》——

許多年前，當父母和身邊的人都認為哥哥愈之是白癡時，退之意外發(fā)現(xiàn)，他能和哥哥共享大腦信息。那是神奇的感覺，也是痛苦的經(jīng)歷。當人們都認為他是天才，他哥哥是白癡時，只有他知道，哥哥那損傷的大腦深處，隱藏著常人所沒有的卓越。是哥哥用他的智慧引導退之開發(fā)大腦，獲得早慧的能力。也是哥哥讓退之早早明了，當人的大腦能夠共享，是多么深重的災難。一個人可以無死角地明了另一個人大腦深處哪怕一閃而過的意識，而他大腦深處那些大大小小的不堪與丑陋，同樣也裸呈在哥哥面前。好在，哥哥不會說話，無法用語言表達他的思想，而且，除了數(shù)學天賦，哥哥在其他方面的確是白癡。他曾經(jīng)為此有那么一瞬間小確幸，同時意識到，這小確幸給哥哥造成了傷害，哥哥內(nèi)心的痛苦，以及黑暗，同樣讓他不寒而栗。兩個大腦共處，如同零和博弈的囚徒，退之在和哥哥漫長的博弈中，漸漸學會了壓抑內(nèi)心的黑。為了弄清他和哥哥的大腦共享之謎，他選修了拉奧教授的課程，認知神經(jīng)學、神經(jīng)生理學、計算機神經(jīng)學。他的導師非曼認為他不務正業(yè)，數(shù)學是科學王冠上的鉆石，一個天才的數(shù)學家分散精力學習神經(jīng)學，簡直暴殄天物。最為重要的是，導師非曼十分反拉奧。

拉奧就是小丑。魔鬼。希特勒。他的研究，將是人類的災難。

退之聽不進勸告，甚至認為導師和拉奧，是兩個天才間的瑜亮之爭。那時拉奧在進行腦聯(lián)網(wǎng)研究，已經(jīng)取得了實質(zhì)性進展，能用意識指揮機器人，為植物人建立康復系統(tǒng)。拉奧堅信他的研究將造福人類。在和退之的交談中，他得知了退之和他哥哥的故事。拉奧如獲至寶。他鼓動退之和他哥哥接受他的研究。拉奧發(fā)現(xiàn)了秘密，他的研究變得順利起來。非曼知道后，向退之下了最后通牒，說如果你繼續(xù)和拉奧在一起，那么，我們斷絕師生關(guān)系。退之左右為難之際，費莉西婭出現(xiàn)了。

費莉西婭是麻省理工學院咖啡館的服務生。她的理想是當作家，麻省理工學院會集的這些奇怪的天才讓她著迷。當時，陷在兩位導師間的退之，經(jīng)常逃到咖啡館里發(fā)呆。他和費莉西婭相遇，很快墜入愛河。他戀愛了，他感受到了哥哥的不快，他知道他的戀愛深深刺激了哥哥。但幾乎只是一瞬間，他又收到了哥哥的祝福，以及這祝福背后的傷痛。因為愛情，退之將哥哥暫時放在了第二位，他時時感受到來自哥哥大腦的抗議，同時，他也開始反感哥哥的抗議。他要有獨立生活，獨立思維，他開始痛恨聯(lián)系他和哥哥大腦的那莫明其妙的力量。他多想有個開關(guān)，關(guān)閉他和哥哥大腦間的通道。他的這些想法讓哥哥瘋狂而且傷心。有那么一段時間，哥哥的傷心欲絕，加深了退之的反感，最后變成厭惡。哥哥的意識如影隨形，在他和費莉西婭親吻時，哥哥用更加激烈的方式對抗他。兩個曾經(jīng)相互信任的大腦，由和諧走向?qū)?。對抗以哥哥認輸和死亡結(jié)束。退之清楚，哥哥的死與他有直接關(guān)系。是我殺死了哥哥。為什么我不能給哥哥多一些的理想。我們曾經(jīng)是那樣相互信任理解，心中有一點對對方的惡念升起時，馬上就會反省。他想，我這是怎么了。當他意識到這點時，一切已經(jīng)無法挽回。哥哥在深夜走向了樓頂，當時退之和費莉西婭在一起，他忽略了哥哥的意圖。哥哥向弟弟表達了歉意，為他一直試圖控制弟弟的意識而懺悔，并剖析了內(nèi)心深處因為羨慕妒忌而生成的怨毒，哥哥真誠地為弟弟送上了祝福，希望弟弟好好愛費莉西婭，也希望弟弟珍惜他死之后的獨立而自由的大腦。哥哥在臨死前，向弟弟發(fā)出了警示，讓他遠離拉奧。哥哥認為拉奧一定會建立起人類大腦相連的通道，從而讓人類從獨立意識的個體組合成具有強大集體意識的集成大腦，到那時，恐怕連擁有獨立意識這樣的想法都將成為不可能。哥哥在黑夜中從高樓一縱而下。像一只黑色的鳥兒飛過。

哥哥的死，讓退之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當兩個共享大腦無法調(diào)和時，一定是強勢大腦控制弱勢大腦。哥哥選擇了死亡成全弟弟。哥哥無疑是偉大的，崇高的，可是哥哥卻提醒著弟弟，要警惕偉大與崇高背后的東西。哥哥的死，也成了退之和拉奧反目的導火索。拉奧動用了特殊部門，將哥哥的大腦搶走進行研究。他聲稱，愈之是上帝賜給人類的禮物。我在未來說相信愈之如果活著，也會同意他這樣做的。哥哥死而不能安息，這是退之不能容忍的，拉奧卻指責退之自私與狹隘，認為個人利益服從集體利益，在人類共同利益面前，死后貢獻出大腦，是應有之 義務。

和拉奧決裂的退之，一度消沉。好在有費莉西婭，見退之沉浸在悲痛與憤怒中，費莉西婭勸退之和她一起出去走走。他們從美國出發(fā)，游歷了中國、印度、俄羅斯，最后到費莉西婭父親的故鄉(xiāng)，位于波蘭南部的克拉科夫，他們參觀了離克拉科夫六十千米的奧斯威辛集中營。退之清楚地記得，那是個陰沉的冬日，當他和費莉西婭走進奧斯威辛那用鐵枝焊著Arbeit macht frei（勞動帶來自由）的鐵柵門，看到那一排排在寒風中透著刺骨寒意的房子時，寒意從腳底直入全身。正是從那天起，他開始怕冷。在集中營，他看到堆積成山的猶太人的皮箱、皮鞋、餐具、牙具、剃須刀，還有那重達十八噸的女人的頭發(fā)，和由人發(fā)織成的毛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了人類內(nèi)心的黑暗是怎樣的深淵。

他明白，費莉西婭帶他到集中營的用意。

費莉西婭說，希特勒之所以讓當時的德國為之瘋狂，正是以重振德意志為名，以自由、尊嚴、為民族爭取生存空間為名，事實上，希特勒用意識形態(tài)打造了超級蜂巢思維矩陣。如果說人類對于這類蜂巢思維已經(jīng)有了警惕，那么，當納粹思想隱藏在科學背后，打上為人類造福的幌子時，則具有了很大的欺騙性，而且一旦成為事實，將不可逆轉(zhuǎn)。

退之明白了，為何導師非曼將拉奧稱之為希特勒。

謝謝你，費莉西婭，是神讓我在迷失前遇見你，你是上天送給我最好的禮物。

走出集中營，退之的手，和費莉西婭的手，就緊緊握在一起。費莉西婭的愛，讓退之寒冷到極點的心，漸漸感到一絲溫暖。他重新回到導師非曼身邊。然而之后沒多久，就發(fā)生了車禍。費莉西婭死于車禍，退之也受了重傷，兩根肋骨骨折。退之一直以為，這場奪走費莉西婭生命的車禍只是意外，他的導師非曼則懷疑不是意外，是謀殺。

退之說，費莉西婭陽光、熱情，與人為善，怎么會有人想到謀殺她呢？

非曼說，費莉西婭是替你死的。他們的目標是你。

退之知道，導師說的他們，是指拉奧和他背后的支持者，那是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墒撬琅f不敢相信，拉奧，一個將科學研究視為生命，時時將人類命運、偉大奉獻掛在嘴邊的人，會是殺人兇手。

非曼說，他是為了得到你的大腦，現(xiàn)在他們有了你哥哥的大腦，如果再得到你的大腦，他的研究，將能獲得決定性的突破。拉奧是科學狂人，在他的眼里，你們兄弟倆的生命，和他的研究相比，一文不值。當然，他會偷換概念，將個人野心，替換成人類福祉。

當然，這一切，只是非曼和退之的懷疑，他們拿不出證據(jù)。退之決定再去找一次拉奧，他要證實自己和非曼的猜測。他見到了拉奧，拉奧矢口否認了退之的指控。退之知道，以拉奧的智商，他真要殺人，就不會留下任何證據(jù)。退之請求拉奧，讓他再看一眼哥哥的大腦。拉奧知道，他無法拒絕退之的這個請求，他答應了。退之在見到哥哥的大腦之后，一言不發(fā)。也是從那天開始，他決定了，他這一生想要創(chuàng)造的東西，不如想要毀滅的東西重要。一個計劃，開始在他的腦子里成熟。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計劃，包括導師非曼。

退之突然病倒了。哥哥和費莉西婭的相繼離世，摧毀了他的意志。他崩潰了，精神失常。他退學了，他將自己隱藏起來，像水滴藏在大海中，沙粒藏在沙漠里。

在他隱居的那些年里，拉奧主導研究的人腦互聯(lián)技術(shù)獲得了革命性的突破，蜂巢思維矩陣在理論上和技術(shù)上漸漸成型。退之像偉大的圍棋高手，在遠離主戰(zhàn)場的地方開始布置著一粒粒棋子，然后，靜靜等待著。

他將自己埋伏成了石頭。

終于，他等到了這一天。

維達出現(xiàn)了。

這是他所沒能預料到的。他料到他撒下的誘餌一定能引來拉奧，但是他沒料到，拉奧找到了維達，一個神似費莉西婭的女孩，拉奧事實上算準了維達一定能打動退之，這樣，維達在拉奧的手中，就是一枚可以要挾退之的棋子。拉奧算準了退之是他的威脅，而解除威脅最好的辦法，是控制退之，控制退之最好的辦法，是將他變成矩陣中沒有自我意識與思維的一員，他算準了退之無法推托，為了勝算更大，還找到了維達。現(xiàn)在，退之要做的，則是將維達從拉奧身邊，爭取到自己這邊來。按照我在未來的講法，退之顯然做到了。

十五年的埋伏，獵物終于出現(xiàn)。大戰(zhàn)在即，退之想出門走走。十五年來，他第一次想出門透透氣，他已經(jīng)有十五年沒有看過門外的世界了。他熱愛自然，熱愛外面真實的一切，厭倦了在虛擬世界里的生活，他已經(jīng)太久沒有讓雙腳踏在真實的大地上了。

真實的大地！

這個念頭在他的大腦里一閃而過。他感到憂傷絲絲縷縷。他的腦子里想起了他喜歡的旋律。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他已經(jīng)太久沒能體驗這樣的情感，他甚至會時常有錯覺，覺得他只是一縷意識，而他的肉身，這怕冷而多病的，十五年來自我囚禁的肉身，不過是虛幻的存在。

什么是真實的大地？

我是真實的存在嗎？

維達是真實的存在嗎？

蜂巢矩陣是真實的存在嗎？

十五年來，他一直生活在虛擬的網(wǎng)絡世界里，那么，走出這道門，走出這幢小樓，外面會有一個真實的世界嗎？

怎么確定外面的世界是真實的？

維達，能陪我出去走走嗎？十五年沒有出去過了。退之請求維達。

維達說，當然，這是我的榮幸。

退之從藤椅上站起來，雙腳已經(jīng)麻木。

他決定出去走走，看看真實的大街，真實的河流，真實的植物，真實的人群，聽聽真實的市聲與喧囂。這個想法居然讓他多多少少有了一些興奮，一些忐忑，如同少年決定了向心愛的女神表白。他在衛(wèi)生間將自己的臉收拾得干干凈凈。臉上沒有血色，剛刮盡了雜亂胡須的下巴顯得格外鐵青。他找出了多年不穿的白襯衣、藏青色的西裝、鐵銹紅色的護脖，和十五年沒有再穿過的皮鞋。十五年來，他日益瘦削了，當年合身的西裝，現(xiàn)在穿在身上顯得空空蕩蕩，鏡中的他有些滑稽，他將圍脖取下，找了條圍巾。他還是覺得冷，又找了頂禮帽。

我這樣穿著，是不是顯得很怪異。退之問。

維達上下打量著退之，說，像上個世紀的老派紳士，很好。

外面的世界并沒有給他太多的驚喜和不適，事實上，他每天都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只是現(xiàn)在，他重新確認了這個世界的真實存在，而不是虛擬空間的樣子。急迫的心情一下子有些落空。街道是他熟悉的，順著這條街，穿過廣場、醫(yī)院，再前行三百米就是穿城而過的河流忘川。路上只有他和維達兩個行人。終于，在廣場上見到了零星的幾個人，散步，或呆坐。沒有人對退之這古怪的裝束表示驚訝。

穿過廣場。在真實的世界行走和在虛擬的世界并沒什么二樣。他甚至懷疑，現(xiàn)在進入的才是虛擬世界。唯一不同的是有風，有海洋的氣息。穿過廣場，人漸漸多起來，越往前走人越多，甚至有些擁擠了。這是退之沒有想到的。人類已經(jīng)可以足不出戶工作、生活。退之抬頭看到醫(yī)院的招牌。互聯(lián)網(wǎng)醫(yī)療經(jīng)過近百年的蓬勃發(fā)展，人類已經(jīng)習慣通過網(wǎng)絡就診，只有那些需要手術(shù)的重病，才需要到醫(yī)院治療，WA病毒攻擊的重災區(qū)正是醫(yī)療系統(tǒng)。幾乎陷入癱瘓的醫(yī)療系統(tǒng)，將病人重新逼回實體醫(yī)院。而實體醫(yī)院，已經(jīng)沒有能力接診如此多的病人。退之陷在醫(yī)院門前的人潮里，不能前進，也不能后退，后背的衣服已經(jīng)汗?jié)瘢杏X到要暈倒了。是維達抓住他的手將他拉出人群。

維達說，您看到了，情況一天比一天糟。

看來，我已別無選擇。退之說。

我知道，先生會選擇犧牲小我的。

我，能抱抱你嗎？退之突然說。

維達輕輕張開雙臂。退之將維達抱在了懷里。

費莉西婭，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退之說。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屬于退之的意識，將停留在這個夜晚。停留在他輕輕擁抱著維達，像嬰兒抱著母親。他記得他內(nèi)心的恐懼像潮水一樣漸漸退去。他記得他赤著雙腳，踩在忘川邊的泥沙里。后來他倚在維達肩頭，在忘川邊的長椅上睡著了。

醒來時，他已經(jīng)成為蜂巢思維矩陣的一員。

我在未來再次聯(lián)系上今我。

今我問：這段時間你去哪了？

我在未來說：九死一生，茍延殘喘。

今我問：為什么？

我在未來說：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

今我說：什么錯？

我在未來說：上次，我送給你的朋友一個禮物，你記得嗎？

今我說：Dr.梅拿到禮物就瘋了。

我在未來說：他沒瘋。我太大意了。我居然沒有問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后來才意識到，你的朋友是Dr.梅。他拿到我送的禮物，在十年后，將在數(shù)學和量子物理兩個領(lǐng)域取得驚人的成就。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問題是，他將成為非曼的導師，而非曼是我爺爺退之的導師，他們一脈相承。如果我沒有犯下這錯誤，將禮物送給Dr.梅，就沒有非曼的成就，沒有非曼，我爺爺就不會和拉奧教授抗衡。我知道Kepler-452b星來的那些怪物，為什么每次接近我，卻又像故意在放過我是為什么了，它們是在誘導我、逼迫我和你們聯(lián)系，天啦，那本《退之的故事》，一定是它們故意讓我看到的。這都是我的錯，我要是不聯(lián)系你，Dr.梅就不會收到我送出的禮物，人類就不會毀掉拉奧的“阿瑞斯計劃”，這樣，Kepler-452b星的那些鼻涕蟲們就不敢入侵地球。我真是笨，我是罪人。不，你一定要幫我。只有你能幫我。

今我說：你的意思，從未來送來的禮物，改變了我所處的現(xiàn)在，從而改變了未來。

我在未來說：正是這樣。

今我說：你把我弄糊涂了，你究竟是站在誰一邊？不是你爺爺？你聯(lián)系我是要幫助拉奧？

我在未來說：我不是幫拉奧，我是在幫我們自己。你耐心聽我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會明白的。我爺爺一覺醒來時，已經(jīng)成為蜂巢思維矩陣的一員。這個地方，是當時世界最為隱秘的所在——人類蜂巢思維矩陣控制中心。中心位于地下1200米深處，能抵抗當時世界上威力最大的核彈轟炸。來自世界各地的108名矩陣成員坐成一個環(huán)，他們剃著光頭。光頭上，有腦機相連的接口。當然，在聯(lián)網(wǎng)前，他們被告知，他們光榮地成為了人類第一個正義的集成大腦的成員，他們將集中智慧，找到解決WA病毒的方法。在聯(lián)成矩陣之后，他們將沒有自我，108人組成的大腦，將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阿瑞斯。

今我說：阿瑞斯？

我在未來說：阿瑞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戰(zhàn)神。是誰命名的不清楚，也許是拉奧教授，也許是他背后的支持者。他們希望這個蜂巢思維矩陣如阿瑞斯一樣戰(zhàn)無不勝。在聯(lián)入矩陣前，108人都簽署了承諾書，愿意為人類的集體裁利益放棄個人思維的權(quán)利。當然，他們也得到了承諾，在解決WA病毒后，蜂巢思維矩陣將關(guān)閉，他們會重新獲得個人意識。他們以阿瑞斯的共同名字存在的時間，取決于他們解決WA病毒的時間。但所有人都相信，這個時間不會太長久，最多十天半個月。而這十天半個月，將是他們漫長人生中最為華彩的樂章。如果世界再次面臨個人智慧無法解決的難題需要用到他們的智慧，他們中的一些人可能被再次征召。

今我說：這108人都是些什么人？

我在未來說：這108人，無疑是當時能找到的最為豪華的世界最強大腦，他們中有我爺爺這樣的數(shù)學天才、有來自世界頂級科技公司的首席程序大師、有IEEE先鋒獎得主、EFF先鋒獎得主、世界黑客大賽冠軍、美國計算機奧林匹克大賽冠軍……可以說，這108人中的每個人都是傳奇。在矩陣啟動前，沒有人對他們的能力產(chǎn)生絲毫懷疑，但是，他們在合成為一個大腦后，究竟具有怎樣驚人的智慧，誰也無法預知。當然，也有風險，只要其中有一個人還保持個體意識，有獨立的思維能力，整個聯(lián)網(wǎng)的大腦將陷入對抗與混亂。為了矩陣安全，108人先組成54對，兩人腦腦相聯(lián)，確保相聯(lián)的大腦完全融合，才將全部54對大腦聯(lián)在一起。據(jù)我奶奶維達后來在回憶錄中的記載，一切進行得超乎想象的順利，108人的大腦組成了這個世界上的最強集成大腦“阿瑞斯”，而他們的個人意識，在矩陣啟動的瞬間就已經(jīng)消亡，或者可以這樣說，作為個體的司徒退之已經(jīng)不存在了，這108人不再是個體的人，他們是戰(zhàn)神阿瑞斯。那真是壯觀而又讓人恐懼的場景。蜂巢思維矩陣的厲害之處在于，他讓1+1遠遠大于2甚至大于10。我奶奶說，當時連拉奧教授都以為，阿瑞斯對WA這一戰(zhàn)將會是艱難的，然而阿瑞斯的強大遠遠超出拉奧教授的預期，阿瑞斯只用了13小時28分鐘，就找到了解決超強病毒W(wǎng)A的方法。當時幾乎所有人都跳了起來，掌聲經(jīng)久不息。這是人類的壯舉。TMC觀察組的科學家、政客，紛紛走到拉奧教授面前，和他擁抱，向他道賀，聯(lián)合國秘書長，各國領(lǐng)袖，當時都通過VR在實時觀看，他們第一時間向拉奧表達了祝賀?？偨y(tǒng)們將能想到的溢美之詞都送給了他，甚至稱拉奧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比愛因斯坦還要偉大。我奶奶維達后來回憶說，她當時也無比激動地和拉奧擁抱，她還親吻了拉奧。她說當時她就想，退之是錯的，這的確是人類的壯舉，人類從此突破了大腦的極限，我們能將全世界最強的大腦組合在一起，人類從此開始了新紀元。當然，拉奧教授應該受最高禮遇，可是那108位智慧的大腦，更應該接受贊美。聯(lián)合國秘書長當時通過VR系統(tǒng)，發(fā)表了他的看法，他認為，在這個全世界歡慶的時刻，不能少了那些英雄，現(xiàn)在應該將那108位英雄請出來，和大家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悅。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項目總指揮拉奧教授。我奶奶后來回憶說，她當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害怕我爺爺?shù)念A言成真。當時，觀察室里響起了齊聲呼喊，歡迎英雄，歡迎英雄。他們是在歡迎那108位英雄。拉奧教授舉起了雙手，做了請大家安靜的手勢，整個觀察室頓時安靜了下來。各國元首也在遠程靜候拉奧教授發(fā)言。拉奧教授先對所有人鞠躬，連說了三聲謝謝大家。說，現(xiàn)在，大家都在等著我們關(guān)閉蜂巢思維矩陣，讓我們的英雄獲得個人的意識，分享這一幸福，我也很想這樣，但是，現(xiàn)在，我很遺憾地告訴大家，我們的英雄，暫時不能分享這一偉大的勝利，要為他們注射藥物，深度睡眠二十四小時，才能出來接受全世界的致敬。我奶奶維達聽拉奧教授這樣說，當時感覺掉進了冰窖。她知道，拉奧教授的科研團隊以及他背后的支持者們都知道，拉奧教授在說謊，沒錯，關(guān)閉矩陣后，是要為他們注射藥物，但是，他們恢復的時間不是二十四小時，而是十分鐘。拉奧教授說，各位觀察團的成員，各國元首，我有一個問題，提出來，請大家思考。我們數(shù)十位科學家，為了這個超級蜂巢思維矩陣花費了十多年的研究，投入了大量人物、物力、財力，我們?nèi)祟惖谝淮危哉x為名，掌握了阿瑞斯這樣的超級集成大腦。阿瑞斯的潛能究竟有多大尚不得而知。解決WA病毒，我們以為要十天，結(jié)果只用了13小時28分鐘，阿瑞斯的能力大大超出了我們的預期，我相信大家和我一樣，渴望知道阿瑞斯能力的邊界究竟在哪里。人類面臨著太多難題，我們不能解決超光速飛行，我們不能進行時間旅行，我們還面臨能源枯竭的威脅，人類被各種疾病所困擾，人工智能遇到了從弱人工智能向強人工智能發(fā)展的瓶頸，外星高智能生物，隨時可能來到地球，毀滅地球。我們在方方面面都面臨著挑戰(zhàn)，而這一切，也許阿瑞斯能提出解決方案。將來，我們能將一千名科學家，一萬名科學家的大腦聯(lián)網(wǎng)，組成更加強大的超級大腦。在組成更龐大的蜂巢矩陣前，我們要對阿瑞斯做深入的研究與觀察。我的問題是，女士們、先生們，我們?yōu)槭裁床焕^續(xù)使用阿瑞斯，為人類謀福祉，為我們謀福祉？為什么不讓它引領(lǐng)人類走出地球，走向更為光輝的未來，而是在使用13小時28分鐘之后，就匆忙將其關(guān)閉？這是對全人類不負責任，對人類未來不負責任。對于組成阿瑞斯的這108位英雄來說，一旦他們組成集體大腦，他們的個體事實上就不存在了，他們得到了升華，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果關(guān)閉矩陣，恢復他們的自由意識，讓他們選擇，他們也會選擇為了人類前程而放棄自我。女士們先生們，這是人類發(fā)展的重要拐點，你們，見證了阿瑞斯奇跡的每位科學家、政治家，人類的未來何去何從，將由你們決定。而對于我們的英雄，我想說，人生是短暫的，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榮耀與幸運，在人類歷史的紀念碑上刻下他們的名字。犧牲別人，成就自己。犧牲108人，成就全世界。我的問題，希望各位三思而行。

今我說：拉奧說的有道理，我們從小就被教育，為了人類，為了主義，奉獻自生命，在所不惜，何況區(qū)區(qū)的自由思維。只是，誰又有權(quán)決定他們這108人的命運？

我在未來說：拉奧的話一說完，所有人都沉默了。我奶奶維達卻站了出來，我奶奶說，你們將這108人的命運，當成了簡單無情的數(shù)學題。就算我們不在乎這108人的權(quán)利，一旦開了先例，矩陣將越來越龐大，將會有越來越多智慧的人類成為這臺機器的一部分。拉奧沒想到我奶奶會反對他。他盯著我奶奶質(zhì)問，維達，我問你，如果你是這108人中的一員，現(xiàn)在，全人類都需要你奉獻，你怎么選擇？我奶奶說，我不知道。

今我說：后來呢？

我在未來說：當時無法達成共識。TMC做出了臨時決議，阿瑞斯的命運，提交聯(lián)合國大會討論，在聯(lián)大討論出結(jié)果前，蜂巢思維矩陣先進入休眠模式。

今我說：聯(lián)大討論的結(jié)果肯定是繼續(xù)運行矩陣。

我在未來說：你怎么知道？

今我說：人都是自私的，這是典型的損人利己的選擇題。不過，人們將這損人利己包裝成人類命運，變得冠冕堂皇罷了。

我在未來說：的確如此。本來，我爺爺?shù)拿\無非兩種，如果聯(lián)大會議決定，用少數(shù)人的犧牲，換取絕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保留作為人類利器的阿瑞斯，那么，我爺爺未來的人生，將是行尸走肉，沒有自己有情感，思維，甚至不知道退之這個人是誰，也不會有去問我是誰這樣的意識，他將作為龐大集成大腦的組成部分，為人類貢獻智慧直到他老死。然后，終于有一天，地球上的所有人類將成為一個整體，在五百年或者一千年后，當人類在銀河系外回望地球，或者在平行宇宙回望我們所處的宇宙時，他們會記得，人類之所以有今天，是因為有這樣一群人的犧牲，雖說這犧牲并非自愿，他們的名字將載入史冊。當然，歷史記住的，更可能是拉奧教授和他的團隊，而我爺爺他們，不過是無關(guān)緊要的零件。

今我說：退之先生命運的第二種可能，是聯(lián)大會議否決了拉奧教授的議案，退之先生繼續(xù)隱居生活，當然，他和你奶奶相愛了，他們生活幸福，直至白發(fā)千古。

我在未來說：歷史選擇了前者。人類的自私，決定了聯(lián)大會議的結(jié)果，阿瑞斯將繼續(xù)完成新的使命。我爺爺和其他107人在沒有自我意識的黑暗中集中力量辦大事。當然，為了確保矩陣不被用來為害人類，對于它將完成的使命，聯(lián)大會議議定了嚴格的程序，確保每個任務都是人類面臨的，最為迫切的，而且有利于全人類的。聯(lián)合國安理會九個常任事理國，對于蜂巢矩陣要完成的任務擁有一票否決權(quán)。事實上，蜂巢思維矩陣不再掌控在拉奧教授的手中。九位常任事理國各派一位代表，每位代表掌握一套高級代碼，只有九位代表依次輸入正確代碼，矩陣才能啟動任務。因為矩陣的存在，一些長期困擾人類的科技難題相繼得以解決。但問題還是接踵而至，當初選擇這108人，是為解決WA病毒而挑選的?，F(xiàn)在，面對新的問題，需要新的智慧加入。聯(lián)大幾乎每月一次召開專門會議，商定矩陣的擴大人選。一年下來，矩陣由108人，擴充到6000人。人類開始了坐享其成的時代，各個領(lǐng)域最頂尖的人才，都成為了這巨大集成大腦的組成部分。各大學和科研機的天才們，相繼失蹤。消息被嚴密封鎖，外界所能知道的，是這些頂尖科學家，都被請去參與“阿瑞斯計劃”，至于“阿瑞斯計劃”的具體細節(jié)，則是世界最高機密。一年來，人類每小時都在刷新科研成果。以至于，加入神秘的“阿瑞斯計劃”，成為了當時天才科學家們的夢想。如果照這樣的速度發(fā)展下去，人類用不了五十年，就能走出銀河系，走向河外。

今我說：想想也是激動人心的。雖說，對被選中的人來說，太過殘酷。應該建立退出機制，輪流換崗。

我在未來說：你想到的問題，當時也有人想到了。他們也曾讓其中的幾位年紀比較老的科學家退出蜂巢思維矩陣。但是這些退出矩陣的人，并沒有完全忘記這段作為智能奴隸的經(jīng)歷，他們要么變成瘋子白癡，要么因試圖將秘密曝光而被監(jiān)禁。拉奧意識到矩陣出了問題，但問題出在哪里，他卻找不出來。他提議，將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案交給阿瑞斯，而阿瑞斯給出的方案，居然是關(guān)閉蜂巢思維矩陣。也就是說，阿瑞思選擇了自殺。掌控阿瑞思，不斷給他出難題的政客們，忽略了一個實事——這個已經(jīng)成為整體的超級集成大腦，他終竟在想些什么？他是否也如我們?nèi)祟愐粯樱[藏了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想完整無誤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一個辦法，加入腦聯(lián)網(wǎng)，成為其中的一員，可當你成為其中的一員，又沒有了自我意識，也不可能去探究這個問題。他們將這一難題再次交給阿瑞思，阿瑞思的回答是，這是我的隱私，你們無權(quán)知曉。這樣的回答意味著，阿瑞斯作為科技奴隸，他在完成指定任務時，還擁有不為人知的自由意識……我又要轉(zhuǎn) 移了。

今我說：你還沒有講完。

我在未來說：后面發(fā)生的故事，和你小說中所寫的一樣。

今我說：可我還沒有寫這個小說。

我在未來說：你會繼續(xù)寫的，你寫下的是什么，未來就是什么？

今我說：那，你聯(lián)系我，究竟想要我干什么？

我在未來說：以后你就會明白的。

今我說：你還會聯(lián)系我嗎？

我在未來說：我轉(zhuǎn)移到安全地方后會聯(lián)系你的。

我寫下的是什么，未來就是什么。

今我還是不太理解這句話的邏輯。

也許，這個“我在未來”就是一個閑著無聊的人在和我開玩笑吧。

但是，如果這一切是真的呢？

后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退之先生不是告訴了維達接頭暗號嗎？

退之先生不是在下一盤大棋嗎？

維達。對，現(xiàn)在，維達是關(guān)鍵。

自從退之的預言成真，維達就一直在等待接頭的人出現(xiàn)。她相信，退之既然預言了這一切，而且已經(jīng)想好對策，他一定有辦法解救越來越多陷入矩陣的人。維達對他們充滿了同情，她在享受他們的智慧帶來的紅利，但作為知情人，她無法心安理得享受這紅利，內(nèi)心被強烈的罪惡感籠罩。她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當然，這樣說也不準確。據(jù)說，聯(lián)入蜂巢思維矩陣的人，已經(jīng)沒有了自我意識，也不知道何為痛苦。在拉奧的團隊里，和維達有相同想法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不敢表露出來，只要誰表露出對拉奧的懷疑與不忠，拉奧就會將此人送入蜂巢思維矩陣。拉奧現(xiàn)在是矩陣人選審查委員會的首席科學家，拉奧和提名委員會，事實上掌握著生殺大權(quán)，他們隨時可以以正義為名，將人變成一堆沒有自我意識的肉。維達只能將希望寄托在退之安排的接頭人身上。維達等了一年，接頭人也沒出現(xiàn)。就在維達將要放棄希望的時候，有陌生人訪問她的VR對話。這是相當于今天的微信之類的社交工具，不過，通過VR，兩人可以在虛擬現(xiàn)實中交流。對于陌生訪問者，維達不通過對方的請求，他將無法來訪。

對方發(fā)給維達的請求是四句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正要入睡的維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迷迷糊糊地。突然她驚醒了。接頭人終于來了。她無數(shù)次試想過接頭人出現(xiàn)的情景，沒想到，接頭人會通過VR來訪，要知道網(wǎng)絡雖大，卻沒有秘密可言，這一切，被無處不在的大數(shù)據(jù)分析篩選跟蹤著，是最不安全的接頭方式。

維達沒有絲毫猶豫，回復了接頭暗號：

天空中沒有翅膀的影子，而我已飛過。

接頭人發(fā)來四句：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維達知道暗號無誤，通過了對方的VR請求。

虛擬的空間，接頭人并沒出現(xiàn)。

維達說：您可以現(xiàn)身了。

接頭人說：維達，你看不到我。

維達說：為什么？

接頭人說：回答你之前，我先提醒你，要有心理準備，不要害怕，我不會害你，也害不了你。

維達說：退之先生安排的人，當然不會害我。

接頭人說：其實，我們是老熟人了，我對你很熟悉，你對我也很熟悉，有一段時間，我們天天在一起。

維達說：聽您的聲音不熟悉。

接頭人說：我的聲音是模擬的。

維達說：那，您可以現(xiàn)身嗎？

接頭人言語間透著無限悲傷：我也想，可是，我沒有肉身。

維達說：沒有肉身？

接頭人說：是的。你知道退之的哥哥嗎？

維達說：司徒愈之？司徒愈之不是死于車禍了嗎？

接頭人說：我就是司徒愈之。我的肉身死于車禍，可是，我的大腦，被拉奧保存了起來。

維達說：我知道，我曾經(jīng)和拉奧教授一起，研究過您的大腦。

接頭人說：所以，我說我們很熟悉。

維達說：您真的是司徒愈之？您的大腦沒有死亡？

接頭人說：是的，我成功騙過了拉奧。你們研究我這么多年，卻沒發(fā)現(xiàn)這一點。你還記得嗎，有一次，退之請求拉奧，讓他再看我一眼，我是指看我的大腦一眼。

維達說：記得，當時我和拉奧都在場。

接頭人說：那是我車禍之后，第一次和退之的大腦互聯(lián)。本來，我是想，將大腦的意識封閉起來，車禍傷及了我的大腦，讓我意外獲得了自由控制意識狀態(tài)的能力。我想就這樣在黑暗中死去，再也不去打擾弟弟的生活?？墒峭酥贿M來，我就明白了。費莉西婭死了，退之懷疑費莉西婭是拉奧指使謀殺的，而拉奧想要殺的人是他，目的是想得到他的大腦。我告訴弟弟要冷靜，不要讓拉奧發(fā)現(xiàn)我的大腦并沒有死亡，否則，他走不出拉奧的實驗室。

維達說：可是，當時退之先生一點也看不出異常。

接頭人說：我們的大腦信息互聯(lián)，這一切的交流，不過電光石火之間。后來，你們認為我沒有研究價值了，將我冷凍了起來，這反倒給了我和退之大腦互聯(lián)的自由。這十五年來，我的大腦和退之的大腦一直保持著聯(lián)絡。也就是說，現(xiàn)在，此刻，作為蜂巢矩陣組成部分的退之的大腦在想什么，我能感知到。

維達說：現(xiàn)在退之在想什么？

接頭人說：他現(xiàn)在沒有自我意識。

維達說：為什么現(xiàn)在才聯(lián)系我？

接頭人說：我在等機會。

維達說：現(xiàn)在機會來了？

接頭人說：來了。

維達說：那么，我該怎么做？

接頭人說：這十五年來，退之一直在尋找蜂巢思維矩陣的漏洞。拉奧很了不起，他的蜂巢思維矩陣是沒有漏洞的。要找到漏洞，只有制造漏洞。要制造漏洞，必須要蜂巢思維矩陣中的某個大腦開始復蘇，獲得自我意識，這個意識會像病毒在矩陣的大腦中蔓延，干擾矩陣運行，慢慢喚醒矩陣中更多的大腦，蜂巢思維矩陣也將因此而崩潰。問題是，所有加入矩陣的大腦，都不會自我復蘇，因此，拉奧認為他的矩陣是無懈可擊的。

維達說：我明白了，加入蜂巢思維矩陣的個體大腦無法復蘇，可是，您和退之先生的大腦是相連的，您能將您的意識通過退之先生的大腦，像病毒一樣打入蜂巢思維矩陣。

接頭人說：正是。為了防止拉奧想到這一點，退之隱居十五年，故意做出躲避拉奧的樣子。越是這樣，拉奧越不會放過退之。因為退之在同他決裂時，明確告訴過拉奧，要用這一輩子的才華，來對抗拉奧的蜂巢思維矩陣。拉奧知道退之是少有的天才，他害怕退之毀了他的矩陣，最安全的辦法，就是將退之變成矩陣中沒有自我意識的一員。這樣，他才會高枕無憂。退之借力打力，順勢而為。但他知道拉奧多疑，越是想要成為矩陣中的一員，越要做出想盡辦法不讓拉奧找到的樣子，他相信，拉奧一定會找到他。也只有這樣，拉奧才不會起疑心，若是退之主動要求加入矩陣，拉奧反倒會起疑心。

維達說：可是，為什么要等一年后才來找我？

接頭人說：拉奧的矩陣防御嚴密，你是知道的。108人的矩陣，我只要試圖喚醒退之，很容易被拉奧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矩陣越來越龐大，矩陣龐大了，防守起來就困難，我也就有了機會。

維達說：那么，我能做什么？

接頭人說：“阿瑞斯計劃”是拉奧這一輩子的夢想，他絕不會允許矩陣被毀。你現(xiàn)在要做的，是配合我，擾亂拉奧的心神，最好能將他變成矩陣中的一員。這樣，就能確保我喚醒退之的計劃不被他發(fā)現(xiàn)。

維達說：可是，怎么能擾亂拉奧的心神？怎么能將他變成矩陣中的一員？

接頭人說：這些年來，拉奧在研究我，我也在研究拉奧。你知道，現(xiàn)在對于拉奧來說，最痛苦的是什么嗎？

維達說：是什么？

接頭人說：空虛。他做成了人類前所未有的事情，而未來，他再沒有難題要解決了，所有的難題，都可交給越來越龐大的蜂巢思維矩陣來解決，他的個人智慧在矩陣面前不值一提。他一定會因此而產(chǎn)生強烈的虛無感?？墒怯幸稽c，能激起他的挑戰(zhàn)。他親手制造了矩陣，卻永遠不知道，矩陣是否和人類一樣，隱藏了其真實的想法?，F(xiàn)在，拉奧懷疑阿瑞斯保留了自我意識，可是，阿瑞斯究竟隱藏了一些什么想法，他無從得知，作為矩陣的一員，究竟是什么感受，真的再沒有了一點自我意識嗎？這些問題，對于拉奧來說，是無解的，也是他最想知道的。你只要引導，要想知道問題的答案，只有變身為矩陣中的一員，余下的，就交給時間吧，以我對拉奧的了解和他的自負，他會行動的。

維達說：可是，你和退之，為什么這樣相信我，將這樣重大的任務交給我？

接頭人說：這個問題，等你解救出退之后，問他吧。

維達說：還有，你這樣聯(lián)系我，不怕被拉奧發(fā)現(xiàn)嗎？

接頭人說：我只是一縷意識，來于虛空，隱于虛空。意識是這宇宙間最快又最無形跡的存在，拉奧捕捉人類意識，前提是將人類大腦通過腦機接口連接在一起，對于聯(lián)網(wǎng)之外的意識，拉奧無法捕捉，誰也無法捕捉，這就是人類需要擁有意識自由的意義所在。如果有一天，蜂巢思維矩陣進化到不需要使用腦機接口，強大到能隨時捕捉人類意識從而控制人類的思維，人類雖然存在，卻比毀滅更加悲哀?，F(xiàn)在，未來系于你一身。你準備好了嗎？

維達說：我沒有準備好。

接頭人說：你會準備好的。

一切如接頭人所言，拉奧教授陷入了無限自得又無限空虛。維達假裝在無意間問了拉奧教授一個問題：老師，您覺得，阿瑞斯，終究在想什么？他在執(zhí)行我們給出的指令之外，是否也會和我們?nèi)祟愐粯?，有不為人所知的意識。

拉奧盯著維達，許久，混沌的眼里，兩朵火苗在跳躍，但這兩朵火苗只是跳躍了一下，瞬間就熄滅了。

拉奧嘆息道：這個問題，只有上帝知道。

維達說：老師，對于阿瑞斯來說，您就是上帝啊。

拉奧沒有理會維達。但是，維達看得出來，拉奧內(nèi)心的野火被點著了。他被強烈的好奇和不甘所左右。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已經(jīng)再沒有需要自己動腦解決的難題了。

維達說：那些加入矩陣的人，他們真的沒有了自我的意識了嗎？還是說，他們，其實是知道阿瑞斯的想法的。只是我們以為，他們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識。

拉奧說：你為什么會想這些問題？

維達說：我只是好奇，我以為，您作為阿瑞斯的上帝，會有答案。

拉奧的眼里那團亮起的火，又死灰一樣熄滅了。

過了一段時間，拉奧教授突然問維達：維達，你有沒有考慮過加入矩陣，成為阿瑞斯的一部分。

維達想了想，說：老師，我想，但也害怕。

拉奧說：為什么？

維達說：想，是因為，從當您的學生開始，就在從事“阿瑞斯計劃”，加入矩陣，我才真正能和矩陣融為了一體。害怕，是因為……我留戀現(xiàn)在的生活。

拉奧說：我理解……阿瑞斯是我畢生的心血。

拉奧說完，坐在一邊發(fā)呆。他不甘心，自己創(chuàng)造了阿瑞斯，卻不知道他是否有自我意識，不知道作為其中的一員究竟是怎樣的感受。體驗的沖動，在他的內(nèi)心如一粒種子，被維達種下。接下來，維達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靜靜地等候它發(fā)芽，生根，越長越大。拉奧的耳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個聲音對他說，加入我吧，拉奧，加入了，你就體會到了。另一個聲音說，不，拉奧，你不能加入，一旦加入，你將失去自我意識，你也享受不到加入矩陣的快樂。另一個聲音說，拉奧，你不加入，這一輩子，心血就白費了，這是多么迷人的體驗。拉奧左右為難。邁出，無異宣布了作為人的拉奧教授的死亡；不邁出，他又無法克制好奇心，甚至于對退之的忌妒，憑什么我一生的心血，卻讓他這個反對者體會到其中的真諦。拉奧教授飽受折磨，他病倒了，一日比一日消瘦，心中的魔鬼如影隨形。

他拒絕治療。

維達說：老師，您病了，不能這樣，您要治療，您不能倒下，世界需要您。

拉奧教授說：有了阿瑞斯，世界已經(jīng)不需要我。

維達說：老師，阿瑞斯需要您。

拉奧苦苦一笑：別安慰我了，阿瑞斯也不需要我，阿瑞斯解決不了的問題，誰也解決不了，不是阿瑞斯需要我，是我需要他。我這病，治不好，我心里清楚。

看著拉奧被心病折磨，維達心情也是復雜的。畢竟，拉奧是她的導師，而且，為了他認定的科學，將一生投入其中?？墒?，看到那成千上萬的人，如同在蜂巢里的蜂蛹一樣，被禁錮在矩陣里，他們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意識，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她的心里更加難受。她知道，拉奧快要崩潰了。終于，有一天，拉奧問維達，如果老師要求你一起，加入矩陣，你愿意嗎？維達說，維達永遠追隨老師。拉奧說，孩子，我可以抱抱你嗎？維達張開雙臂，拉奧將維達抱在懷里，老淚縱橫。那一刻，維達想起了退之，退之也曾經(jīng)請求她的擁抱，退之也曾經(jīng)在她的懷里老淚縱橫。

拉奧說：謝謝你孩子，你還年輕，還是老師自己加入吧。老師一生的心血在這矩陣里，這矩陣就是我的歸宿，我的墳墓，我要走了，能和自己的心血融為一體，老師很幸福。

拉奧加入了矩陣。他沒有想到，這個矩陣，不是他的歸宿，也不是他的墳墓。

拉奧加入矩陣后，愈之就開始喚醒退之的自我意識。退之作為第一個從矩陣之中蘇醒的人，在愈之的幫助下，自我意識越來越明確。他復蘇了。復蘇如同病毒，在矩陣中迅速蔓延。自我意識剛剛沉睡的拉奧，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意識獨立于矩陣之外，他沒有和矩陣融為一體。他不知道阿瑞斯在想什么，他還有自我的意識和獨立的思維。同時他看見，那上萬人，從矩陣中蘇醒了過來。

拉奧的心血毀于一瞬間。

故事到這里，將要結(jié)束了。就在今我要寫下大結(jié)局時，我在未來又聯(lián)系上了他。

今我說：你說得沒錯，我寫了《退之的故事》。

我在未來說：我不僅知道你寫下了什么，還知道你將要寫下什么。

今我說：那你說說，我會怎樣安排他們每個人的結(jié)局。

我在未來說：拉奧發(fā)現(xiàn)他一生心血被毀，承受不了這巨大打擊而發(fā)瘋，這并不是他最終的歸宿。矩陣被毀后，矩陣囚禁上萬名科學家的殘暴罪行也被曝光。接下來，就是對罪魁禍首的審查。聯(lián)合國組成了調(diào)查組，經(jīng)過長達兩年的調(diào)查，最后證實，所謂恐怖分子制造WA病毒純屬陰謀，WA病毒正是在一些國家的高層與軍方的秘密支持下，由拉奧教授組成的黑客矩陣所制造的，目的就是逼迫國際社會承認蜂巢思維矩陣合法化。一大批支持蜂巢思維矩陣的官員、政客下臺，反對者登臺唱戲，作為這一罪行的始作俑者，已經(jīng)瘋了的拉奧，沒有逃脫掉最后的審判，被海牙軍事法庭以反人類罪處以絞刑，由他主導的有關(guān)蜂巢思維矩陣的一切資料全部銷毀，防止人類再次利用它。

今我說：拉奧被處以絞刑，這是我沒料到的。

我在未來說：你沒料到的事多了。你說，我爺爺后來怎樣了？

今我說：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大反派已經(jīng)得到懲處。退之先生當然成為了英雄，是他以十五年的蟄伏，毀滅了蜂巢思維矩陣。他應該有個幸福的結(jié)局。他和維達結(jié)婚，并且生下了你的父親。夫妻恩愛，直至白發(fā)千古。而同樣作為功臣，愈之的大腦，在完成任務后快速萎縮，最后，他的意識消失在茫茫宇宙之中。你爺爺退之并沒有因計劃成功而欣喜。他后來的人生，再沒有從事任何科研活動。他死后，如他所愿，在墓碑上刻下了一句詩：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你的奶奶維達，在你爺爺去世后，撰寫了回憶錄。她活了一百零三歲。

我在未來說：基本準確。這年，我爺爺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當年深入地底1200米的蜂巢思維矩陣中心，改成了紀念館供人參觀，以警醒人類曾經(jīng)越過科學邊界犯下的罪惡。但是，隨著時間推移，當時被征入矩陣的一代人相繼離世，到我這代人長大時，人們對于當年發(fā)生的事情，有了不一樣的認識。主要原因，是蜂巢思維矩陣短短一年時間的存在，解決了許多困擾人類的關(guān)鍵問題，后來的數(shù)十年，兩代都在享受著蜂巢思維矩陣帶來的紅利。而這紅利，慢慢被消耗殆盡。于是人們開始討論，如果當年矩陣沒有被毀，世界現(xiàn)在將會怎樣。他們得出結(jié)論，是我爺爺退之阻止了人類的進步。人們總是習慣跳出歷史當時的語境來看問題，他們認為我爺爺是短視的，而拉奧看到的是人類更遠大的未來。在我還小時，關(guān)于我爺爺退之和拉奧教授的討論就沒有停止過，隨著時間推移，對我爺爺不滿的人越來越多，曾經(jīng)籠罩在他頭上的光環(huán)漸漸消失。普通民眾對拉奧教授的正面評價越來越多，當然，在科學家和學者眼中，我爺爺依然是正義的英雄，他堅持的，被認為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根本所在。社會上，漸漸形成了兩派，一派是以精英為代表的退之派，而另一派則是人數(shù)眾多聲勢浩大的拉奧派。兩派的意見勢同水火。拉奧派發(fā)動了全球簽名征集，征集到了數(shù)千萬條簽名，要求聯(lián)合國為拉奧平反，并且重新展開蜂巢思維矩陣研究。這所有的簽名者，都申明如果重建蜂巢思維矩陣，他們自愿為了人類的未來加入矩陣。

今我說：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人類總是這樣，好了傷疤忘了痛?？偸菍^去并不太久的歷史缺少真正反思，從而讓悲劇重演。在我所處的時代就是如此。

我在未來說：事實證明，你錯了，我爺爺也錯了。我爺爺是人類的罪人，而拉奧教授，曾經(jīng)是人類的希望。我爺爺以正義為名，毀滅了這希望。

今我說：怎么會這樣？不是說，退之先生，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嗎？

我在未來說：那是因為人類缺乏遠見。當年拉奧教授冒被絞死的風險和全天下的罵名發(fā)展蜂巢思維矩陣，他曾經(jīng)說過，他憂心外星人入侵地球。他認為，我們不能心存僥幸，認為外星人會給我們足夠時間慢慢按常規(guī)發(fā)展。

今我說：外星人真的到了地球？

我在未來說：事實上，早在一年前，地球就淪陷了?，F(xiàn)在統(tǒng)制地球的，是來自天鵝座的Kepler-452b星人。地球人的科技在他們面前不值一提，我們根本沒有抵抗的能力。人類已經(jīng)面臨滅絕，只有少數(shù)幸存者，深入地底工事，堅持游擊戰(zhàn)。我就是一名幸存者。我之前也將爺爺當作英雄，當作人類的良知與驕傲。現(xiàn)在我后悔了，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蜂巢思維矩陣，如果矩陣沒有被毀，發(fā)展到現(xiàn)在，就不是Kepler-452b星的怪物滅絕人類，而是人類滅絕Kepler-452b星怪物。你說，我爺爺，是英雄還是罪人，是天使還是魔鬼？

今我說：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我在未來說：這一切，都是你的罪過。

今我說：這與我有何關(guān)系？我不過是小說家，不過是虛構(gòu)了你爺爺?shù)墓适隆?/p>

我在未來說：可是，在你虛構(gòu)的故事中，我爺爺毀掉了蜂巢矩陣，導致了現(xiàn)在的惡果。

今我說：我不這樣寫，那該發(fā)生的，一樣會發(fā)生。

我在未來說：我在打游擊時，意外在一間廢棄的圖書館里發(fā)現(xiàn)你寫下的《退之的故事》，你在故事中寫到，我從未來聯(lián)系你，而且寫到了聯(lián)系你的方法。我想，這里面，也許有玄機，冒著被Kepler-452b星鼻涕蟲發(fā)現(xiàn)的危險，在你的時空留下帖子，沒想到，還真的聯(lián)系到了你。我想，這也許是拯救人類的一個可行之法。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過是Kepler-452b星怪物們的陰謀，就是要讓我通過你的手，成就Dr.梅。現(xiàn)在，只有你能幫助我補救我的過錯了。

今我說：怎么補救？

我在未來說：你一定知道有關(guān)時間旅行的祖父悖論。

今我說：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雖然不能進行時間旅行，從未來回到過去，從而阻止你的爺爺退之先生，但是你能進行時間通信，你聯(lián)系我，希望我阻止你爺爺，不讓他的計劃得逞。

我在未來說：是的，這就是我冒著被發(fā)現(xiàn)的風險，一次次聯(lián)系你，并且對你講清事情來龍去脈的原因。

今我說：可以，依據(jù)祖父悖論，我如果阻止了你爺爺?shù)挠媱?，你爺爺將一輩子成為那臺蜂巢思維機器上的一員，直到他死去，那么，你爺爺就不可能和維達結(jié)婚，就不會有你父親，也不可能有你，你就不可能從未來利用時間通信和我聯(lián)系。

我在未來說：事實上，我聯(lián)系你，運用的是量子隱形傳態(tài)和事后選擇技術(shù)，這一技術(shù)，在量子理論上，可以解決祖父悖論。這樣說吧，如果我能通過你改變我爺爺?shù)倪x擇，則會制造出另外一重宇宙，原來的宇宙空間里，拉奧教授的蜂巢矩陣被破壞了，人類有可能被Kepler-452b星怪物滅絕，但在另一重宇宙空間，拉奧教授的蜂巢思維矩陣沒有被毀，并且?guī)恿巳祟惪萍即蟊ㄊ降陌l(fā)展，Kepler-452b星怪物在地球人面前不值一提。地球人從而發(fā)展出了穿越平行宇宙的能力，有可能穿越到我所處的這重宇宙，以未來的科技，來解決我們這重宇宙人類面臨毀滅的問題。

今我說：聽起來很復雜，可是，我要怎樣做呢？

我在未來說：很簡單，你只要在小說出版前修改結(jié)局，我爺爺沒有毀滅蜂巢矩陣，而是為矩陣服務，直到生命結(jié)束。

今我說：可這只是我虛構(gòu)的小說，虛構(gòu)的小說怎么能影響或者改變未來？

我在未來說：虛構(gòu)的小說，怎么又能預言未來？這里面，一定有因果關(guān)系。事實上，站在我的時間，只要通過時間旅行或者時間通信回到過去，對過去做一點改變，整個歷史都會改變。

我說：你已經(jīng)改變了，你送了禮物給我的朋友Dr.梅，而他，將改變歷史。

我在未來說：我送禮物給他，是歷史本該有的一部分。

我說：那么，你從未來聯(lián)系我，也是歷史本該有的一部分，你如何改變？不論我如何修改小說的結(jié)局，你看到的，都是最終的定稿。所有的改變，都是唯一的事實。

我在未來說：……你說的也許有道理，可是，我還是想讓你試試。比如你改變這部小說的結(jié)局，就沒有我，你就不可能聽我對你講的這個故事，從而，你也不會寫下這個小說。我們都是陷在時間迷宮里的人，我不知道，這樣是否能改變未來，從而引領(lǐng)我們走出迷宮。但，我想請求你試試。

今我說：可是，我還有疑問，我怎么知道你真是從未來通過量子隱形態(tài)和事后選擇技術(shù)和我聯(lián)系的？或者，我懷疑你就是來自Kepler-452b星的鼻涕蟲，你在欺騙我，你希望我改變什么呢？是否我按你的要求修改了，就正中了你的詭計？再說了，我不會修改我的小說，站在今天的角度，以及我對人的認知，我反對蜂巢思維矩陣這樣的科技怪獸，而且，如果我的寫作真能預言歷史，那么，我有什么權(quán)利助紂為虐，視上萬名科學家的生命與自由于不顧？

我在未來說：可是，你又怎么可以視全人類的災難于不顧？

今我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眼前人都顧不上，何以顧全人類？

我在未來說：罷了，Kepler-452b星人包圍我了。求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就中斷了聯(lián)系。從此，他們再沒有聯(lián)系。

今我選擇堅持原來的小說結(jié)局，退之毀掉了蜂巢思維矩陣。

今我堅信，如果人類連思維的自由都失去了，這個物種也就失去了繼續(xù)存在的價值。早一百年滅絕晚一百年滅絕沒有區(qū)別。他不能拿人類兩百年后的處境，來指導今天的選擇。

可是，他這樣的選擇是對還是錯？

寫完《退之的故事》，今我決定出去走走。他突然意識到，今我，我在未來，這兩個名字之間，暗含了他尚不清楚的命運秘密。

是今天決定了未來，還是未來決定了今天？

今我能做的，只有祈禱，為我在未來祈禱，為人類的未來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