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張菡芝
文/ 水生煙
我覺得我就像蝴蝶,是黑色的毛毛蟲變的,而哥哥才是蜻蜓。
1
林小布第一次圍觀情敵打架,是在十三歲那年,兩個男生在小樹林里約架,雙方?jīng)]有爭吵,卻悶聲地動了手。風(fēng)吹樹葉沙沙響,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蟬發(fā)出聲嘶力竭的鳴叫。
林小布的表姐就站在她身邊,十六歲的姑娘低頭摳著手指上的指甲油。林小布搖著她的胳膊,一個勁兒地催促:“快讓他們別打了!”
表姐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擔(dān)憂,卻沒有吭聲。
林小布急得跺腳,又苦于不知怎樣相勸,因此丟下表姐轉(zhuǎn)身便跑?;丶抑蟮牧中〔既耘f忐忑不已,埋怨著表姐沒有及時阻止他們的沖動對峙。
那時的林小布哪里懂得,青春期男生心理與情感上的躁動,又哪里是旁人能夠阻止得了的。而長大之后的男生,應(yīng)該不會再用拳腳的方式尋求解決辦法了吧?林小布想,這是她近乎同時收到陳衍和陳楚河的微信時,從心底里忽然冒出的想法。她沒有回復(fù)他們。
22歲的漂亮女孩,已經(jīng)見識過了示好的眼神和言語,那些經(jīng)驗和女孩子與生俱來的敏感成就了她對情感的解讀與感知能力。
第二天,林小布去醫(yī)院看望祖母時,又見到了那兩位穿著白大褂的實習(xí)醫(yī)生。陳衍的個子快有一米九了吧,林小布暗暗地想,陳楚河要比他矮一些,林小布的視線微抬,便看得到他笑得光芒萬丈的臉。他們一前一后走過來時,五月初夏的陽光正穿過走廊里的玻璃窗,將明亮與微暗共同鍛造的光塊印在地面上。
同樣挺括、潔凈的白色,讓陳衍顯得愈發(fā)沉靜白皙,卻使皮膚古銅的陳楚河看起來又黑了三度。林小布翹起了唇角。彼時她正經(jīng)過走在后邊的陳楚河身邊,她的笑容落在他的眼底,說不出是存心或者無意,他的腳步晃蕩了一下,窗外恰好來了風(fēng),白大褂的一角便輕輕拂到了她的裙擺上,呈現(xiàn)出細(xì)微而隱秘的交織。
他在她去給祖母倒痰盂的路上攔住了她。她向一旁躲出兩步,抬眼看他,“你干嘛?”
他歪著腦袋看她,她才看清他笑起來時左頰有一個酒窩,他問:“你剛才為什么笑?”
她斜了他一眼,“關(guān)你什么事?”繼而轉(zhuǎn)過頭去。陽光落進(jìn)來,大幅大幅的明亮,光線挪移,她瞇起眼睛,卻有笑容忽然漫上來,像潮水一波一波漫上沙灘,留下小魚小蝦白貝殼,小螃蟹的腳爪,在平滑白沙上留下印記。細(xì)致又隱秘。
2
陳衍和陳楚河是同時認(rèn)得林小布的。那天陳楚河開著車,副駕上坐著陳衍,他們停在人行道前,一位搖著輪椅的阿叔正吃力地移動在斑馬線上,綠燈變了紅燈,阿叔卻才走到馬路中間,他急躁起來,雙臂奮力地?fù)u動著車輪。
林小布就是這時從馬路的另一邊跑了過來,她的藍(lán)白條紋T恤和背帶褲,以及跳蕩的馬尾,在奔跑中愈發(fā)顯得青春又明媚。
她對等待著的車主們躬身致謝,然后快步將阿叔推過了馬路。陳楚河扶著方向盤,緩緩地開動了車子,扭過臉,看見她正笑著揮手與阿叔說再見。
等到陳衍和陳楚河到了實習(xí)的醫(yī)院,居然在病房里見到了林小布。
陳楚河握筆記錄的手,便不寫字了,他看著站在床邊的林小布,問:“早上雙腿不方便那人,你認(rèn)識?”
林小布頭也不回地回答:“不認(rèn)識?!彼缴硐胍獙⒆婺傅念^部墊高些,可惜她的力氣小,已經(jīng)很努力,卻仍舊沒能做到。
“我?guī)湍?。”陳楚河將查房記錄放在床頭桌上,彎下身去。
幫祖母調(diào)整好了一個舒適的高度,林小布才回過頭來,說:“謝謝?!?/p>
陳楚河笑起來,“不用謝,”他說:“如果你愿意,以后隨時叫我?!?/p>
林小布抬起眼睛,他的目光清澈,看起來滿含真誠??墒撬€沒等說出感謝的話,他卻賤兮兮地輕聲補(bǔ)充一句:“你這樣的女孩子簡直就是我的理想型。”
林小布于是紅了臉,剛想斥責(zé)一句,卻有一道嗓音從身后響起,“輕佻!”
她嚇了一跳,扭頭看見陳衍沉靜的臉。他的聲音里仿佛有著某種威嚴(yán)或震懾力,他看了陳楚河一眼。陳楚河微微垂下了眉眼,卻對著林小布指了指自己的胸牌,上面有他的名字:陳楚河。林小布忍不住笑了。
五分鐘后,陳楚河又來了。他說:“真高興認(rèn)識你,林小布。”他告訴她,他剛從護(hù)士站找到了她的資料信息,他說著,笑容就溢了滿臉,像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樣。他跟在林小布身后,對正要出門的她問道:“你要去哪兒?”
“醫(yī)生辦公室啊?!绷中〔蓟卮?,俏皮地問:“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那你需要我?guī)兔??”陳楚河跟了過去,林小布的烏黑馬尾蕩啊蕩,在病房門口的拐角處,因為躲閃同病房的病人家屬,陳楚河一側(cè)身,林小布的發(fā)梢剛好掃在了他的眼睛上,他輕呼了一聲,林小布轉(zhuǎn)過臉,清澈的眼珠看著他,眼神中像是隱隱有著笑意,“怎么了?”
“我……”他忽然覺出了臉頰上的一抹熱燙,自心尖耳際處生發(fā),“我可以追你嗎?”
“不可以?!彼t了臉,快速回答一句,拔腿就走。
“嘿!”陳楚河又低聲輕呼著,追了上去,“我是說真的。”
林小布并不回答,走了幾步之后方才頭也不回地問他,“你不怕你哥罵你輕佻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哥?”陳楚河眼中的光彩像是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如同云彩遮蔽了日月星光。
林小布沒有回答,只是淺淺一笑,繼續(xù)向走廊另一頭走。走出了十幾步,她轉(zhuǎn)過頭,陳楚河沒有追上來。他仍舊站在原地,若有所失的,有些落寞的模樣。
林小布有些詫異想,不是他自己在走廊里喊那個高個子男生哥哥的嗎?怎么了?
3
陳楚河宣布了他要追求林小布的豪言壯語之后,卻遲遲沒有展開行動,這讓林小布憑空生出了許多微妙的期待和失望。
林小布的父母從外地回來時,驚異地發(fā)現(xiàn)祖母居然多了兩個親孫子。他們以穿著白大褂的實習(xí)醫(yī)生身份,在祖母的病房中公私兼顧著。任誰也不難看出其中緣故。
林媽媽私底下對林小布說,覺得還是哥哥陳衍更穩(wěn)重,談吐間專業(yè)知識也豐富,相比之下陳楚河的不安定因素便多了些,她曾看見他一個人坐在病房外邊的天臺上,憂心忡忡地低垂著腦袋。林媽媽說:“表面上嘻嘻哈哈的一個人,背后卻是這樣,有點分裂呢?!?/p>
林小布對媽媽的話上了心,再見不到陳楚河時,便跑去天臺,他竟然真的在那里。
推門的聲響讓陳楚河扭過頭來,伸食指抵在唇上,“噓!”
他指著欄桿上的鳥兒給她看,“是來自遠(yuǎn)方的鳥兒在這里歇腳?!彼p聲說,指了指身邊的位置,“坐?!?/p>
“你怎么知道?”林小布坐在他身邊,問道,“也許這里就是它的家呀?!?/p>
陳楚河搖搖頭,說:“這個城市里有很多鳥,但這種花色和體型的還是第一次見到?!?/p>
“你常常到天臺上來?”
“是啊,”他看著她笑,“這個城市的鳥兒就和這里的人一樣多?!?/p>
林小布不知道怎樣應(yīng)答,她覺得說這話時的陳楚河一點兒也不快樂。她在裙子的口袋里摸到了兩顆巧克力,便遞給了他一顆,另一顆剝進(jìn)了自己嘴里。
陳楚河接過那顆糖,孩子似的在鼻端聞了聞,卻沒有剝開,他把它握在掌心,然后站起身說:“我先走了?!?/p>
“喂!”林小布跟著站起身。巧克力融化了,唇齒間一片甜膩香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攔住他,卻莫名地覺得耳根發(fā)熱,于是掩飾地伸手指了指空空的欄桿,“你看,它飛走了。”
陳楚河笑笑,“我也要走了,不然一會兒我哥又要罵我輕佻。”
“和女孩子說話就是輕佻嗎?”
“別的女孩子或許不是,但和你估計不行?!?/p>
林小布輕而易舉地從他的話里聽出了歧義,她急惱地紅了臉,搶白了一句:“你什么意思?是覺得我本身很輕佻嗎?”
陳楚河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辯解,卻終于什么也沒有說,轉(zhuǎn)身大步離開了。
林小布忿忿地回到病房,陳衍正坐在祖母床前,見到林小布進(jìn)來,便將手里削好的蘋果一分為二,一半遞給了祖母,另一半遞到了林小布面前。
“我不吃。”林小布怒氣未消,悶悶地回答。又覺得這樣的語氣不該是對著陳衍的,因此笑了一下,努力緩和了語氣,說:“我有些胃疼,不想吃?!?/p>
“嚴(yán)重嗎?”陳衍的目光中流露出關(guān)切來,“我找點藥給你?”
“不用不用!”林小布慌忙搖手,為自己的拙劣借口懊悔不已,“一會兒就好了?!?/p>
陳衍還想要再說些什么,一轉(zhuǎn)臉卻見陳楚河站在門口,“有事嗎?”
林小布看著陳楚河,卻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看自己,他對陳衍說:“哥,爺爺打不通你的手機(jī),他讓我們晚上回家吃飯?!?/p>
陳衍應(yīng)聲出門后,祖母洞察一切地沖林小布眨眼,說:“小布喜歡的是那個黑小子吧?”
林小布嘟起嘴巴,委屈巴巴地嘟噥:“可是我覺得他有點躲著我?!?/p>
奶奶笑起來,“小孩子的游戲,就是一個躲著一個追著,才更有趣呀。”
林小布忍不住笑了,“可是,在后面追著的那個人會不會很丟臉?”
“棄權(quán)才丟臉?!蹦棠陶f。
4
陳衍是在奶奶出院那天向林小布發(fā)出看電影的邀請的,因為當(dāng)著家里人的面,林小布一時不知所措,她看向奶奶,老人家卻像是沒有聽見似的,而林媽媽說:“去吧,小布,年輕人不要總呆在家里。”
陳衍轉(zhuǎn)過臉,對林小布露出沉靜微笑。林小布扭臉?biāo)念?,沒有見到陳楚河的身影。
林小布沒有去赴約。她打開電腦想要繼續(xù)剛寫了兩百多字的畢業(yè)論文,這時卻一個字都憋不出來。腦子里一遍遍滾動播放著天臺上陳楚河說過的話。他若即若離的模樣。如果沒記錯,在他們剛剛認(rèn)識的那個下午,他就說過要追求她的呀,怎么,說說而已?難道,他真有著陳衍所說的“輕佻”?不,林小布想,他不是。他的性情本應(yīng)是熱烈爽朗直來直往,但為什么他又會是如今這副欲說還休的模樣?
林小布拿過了手機(jī),而陳楚河的號碼便在這時顯現(xiàn)在了手機(jī)屏幕上。
“你在哪兒?”他的聲音很輕。
“家里?!绷中〔即稹?/p>
陳楚河的聲音便有些急躁起來,“你怎么能騙他呢?”
“我沒騙他!當(dāng)時我就沒答應(yīng),之后他也沒有再確定過我的意見?!绷中〔嫁q解著。
陳楚河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有些無奈地說:“林小布,他和我們不一樣?!?/p>
當(dāng)時的林小布完全不能理解他話里的含義,她只知道之前的耿耿于懷正從心底緩緩地漫上來,她說:“陳楚河,我要見你?!?/p>
陳楚河不答話時,她沖動又急躁地說:“你不是說你要追我嗎?”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說:“你別讓我哥一個人呆在外邊?!?/p>
“為什么?”
“因為……”陳楚河遲疑了一下,終于回答:“因為二十五年來,他第一次主動約會一個女孩?!?/p>
林小布不知怎樣應(yīng)答,一時怔在了那里。
“明天,明天我們再見面,好嗎?”陳楚河說:“對不起,小布。”
后來的林小布想起當(dāng)時他說的這句對不起,覺得如同風(fēng)箏線,不知道風(fēng)會將它席卷多遠(yuǎn),同時也不確定它能不能撐過此去經(jīng)年。
只是當(dāng)時的自己,只要一想到可以一整天與他呆在一起,已經(jīng)無法抑制心底的雀躍。
5
林小布到達(dá)電影院時,電影只剩下十幾分鐘就要散場了。陳衍仍舊等在入口,臉上的表情平靜而憂傷。“對不起。”林小布愧疚地快走幾步,說著路上打好了腹稿的拙劣借口,“對不起,家里有點事兒來晚了?!?/p>
“沒事?!标愌苣樕系膽n傷斂去,唇角竟泛起一抹笑容,他問:“是奶奶的身體又不舒服了嗎?”
林小布只有順桿爬的份兒,“是啊是啊?!币贿呎f著,一邊在心里連連呸了幾聲,暗叫童言無忌。
“我們就不進(jìn)去了吧,已經(jīng)快散場了。”陳衍攔住想要向放映廳沖的林小布,笑著說:“我們改天再來?!?/p>
林小布覺得自己的眼睛在那一刻突然瞪得很大,幾乎瞪到了眼眶外面,好在陳衍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徑直走在前面,出了電影院。
走在路上時,初夏的夜風(fēng)有著絲絲寒涼,拂在林小布的手臂上,陳衍一聲不發(fā)地脫掉自己的外套,披在林小布的肩上。
林小布用力地咽了口唾沫。他的衣服上有著清新的類似植物的香氣,他看著她,似乎想要說些什么話,嘴角動了動,卻又作罷,只是微笑著轉(zhuǎn)過頭去。林小布看著路燈下他沉靜溫暖的側(cè)臉,心里忽然想,這是多好的男生啊,可惜自己喜歡的不是他。是的,天大地大,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最大。
喜歡一個人,就是可以對他無限包容、言聽計從,比如第二天上午陳楚河打來電話,說:“你再等我一下,醫(yī)院這邊有點事。”
林小布應(yīng)了。本來他們約好的是十點鐘,此時她已經(jīng)出門,漫無目的、百無聊賴地走在路上,夏日的陽光毫不吝惜熱量,林小布走到一棵樹的蔭涼下,不想再走了,公交車晃晃悠悠停下來時,林小布沒有猶豫地跳上了車。公交車又搖搖晃晃地開走了,她發(fā)了張街景照片給陳楚河,“忙完了跟我聯(lián)系,你來找我,或者我去找你?!?/p>
半小時后,公交車駛離了市區(qū)。林小布眼見大片大片青綠的稻田,遠(yuǎn)處的青山和日光下耀眼白亮的前路。
林小布下了車,踮著腳走過了一段田埂,入目處竟有小橋流水,紅蜻蜓小心翼翼地停在尖尖禾苗上,歪著腦袋看看她,又不慌不忙地飛走。
林小布坐在水邊等著陳楚河,閑著無聊,便碎碎念地發(fā)了微信給他,“總覺得蜻蜓有種不慌不忙的氣質(zhì),優(yōu)雅、沉靜,但蝴蝶就顯得有些張揚,內(nèi)心像是有著抑制不住的慌張?!?/p>
陳楚河的回復(fù):“我覺得我就像蝴蝶,是黑色的毛毛蟲變的,而哥哥才是蜻蜓?!?/p>
林小布編輯了一行字,卻又逐字刪除。那行字,他因此無緣得見——“可我喜歡蝴蝶啊”。
大約一小時后,陳楚河來了,隔著一塊稻田喊著她的名字,大力揮舞著胳膊。遠(yuǎn)景中的白云、藍(lán)天,觸手可及的秧苗尖刺刺地摩擦著小腿,林小布站起身,“我在這里!”她大力搖手,踩著田埂向陳楚河跑了過去。
林小布跑得快了,田埂又窄,她停下來時一步?jīng)]站穩(wěn),差點跌進(jìn)水田。陳楚河慌忙扶了她一把,低沉的嗓音就在她的耳際,打趣道:“是剎車裝置出了故障嗎?”
林小布輕輕地笑了,她覺得身體里一上午積攢下的太陽的熱度,在這個時刻全部迸發(fā)了出來,熱燙從心底發(fā)散出來,熏蒸出額上的汗粒和臉頰上的紅暈。她掩飾著向他的身后看了一眼,“這算是狹路相逢嗎?”
陳楚河不說話,卻拿出一頂米白色的漁夫帽,替她戴在頭上。
林小布笑起來。帽子有點大,她走在他前面,迎著風(fēng),便伸出兩只手按在帽子上,忍不住咯咯地笑。傻乎乎地一直笑。裙擺被風(fēng)揚起來。
他們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她問他名字的來歷,“是因為你爸爸喜歡下象棋嗎?”
“不是我爸,”他答:“是爺爺,我出生的時候,他剛好在院子里下象棋?!?/p>
林小布笑起來,“這也太不走心了吧?”
陳楚河沒笑,他的眼睛望著遠(yuǎn)處,從身邊拾起一塊圓石,用力地投擲出去,看石塊在水面上激起漣漪。
林小布扭頭看他的眼睛,他眼中的光芒時而跳蕩時而黯然。他說:“我哥,他有跟你表白嗎?”
林小布搖搖頭,寧靜地看著他。他輕皺著眉頭。林小布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終于忍不住說:“不是我們倆……互相喜歡嗎?”
陳楚河沒有回答,沉默許久之后說出的話,卻讓林小布在一瞬間有了想要動粗的沖動。他說:“可是怎么辦?陳衍他喜歡你啊。這么多年,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關(guān)注一個女孩子?!?/p>
6
兩天后,陳楚河約林小布一起吃飯,林小布見到他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很雀躍,雖然他的關(guān)注點仍舊奇怪,他問她:“我哥找過你嗎?”
林小布看著他比古銅色還要深兩度的臉,莫名覺得好看,額發(fā)略長地遮著額頭,她笑瞇瞇地不答話,卻用手指輕輕的撥拉了一下他的頭發(fā),笑著說:“和兩天前比,是黑與更黑的區(qū)別呢。”
陳楚河笑起來, 像縱容小孩子一樣,任由她的手指調(diào)皮地纏繞、輕扯著他的頭發(fā)。
“我還想和你去郊外。”林小布嘟噥著,撒嬌似的,問:“好嗎?”
陳楚河沒有回答,又問:“我哥沒有找過你吧?”
林小布搖了搖頭。于是他如釋重負(fù)般地舒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林小布抓住了他的胳膊,晃了晃,有些央求地說:“陪我去吧,好嗎?”
陳楚河笑著,應(yīng)了。
他們約的是午餐,為了方便林小布,陳楚河選的餐廳在她的學(xué)校附近,而他自己卻要騎著單車往返一個多小時。陳楚河匆匆離開時,林小布從背包里掏出自己喜歡的巧克力,替他塞在衣袋里。她不知道等陳楚河回到醫(yī)院后,從衣袋里掏出巧克力,已經(jīng)變成半融化的可可脂。盡管如此,空閑時坐在天臺上的陳楚河,仍舊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紙,孩子似的小口小口很珍惜地吃掉了它,心尖里也彌漫了絲滑甜意。
他不知道林小布說了謊。陳衍給她打過電話,他問她是不是曾在近郊住過,那里有樹林也有河水。他問她是不是有差不多年齡的姐妹,那個短頭發(fā)的姑娘沉靜又安寧。林小布愣愣地回答著,是啊是啊,那時候我和表姐一起住在奶奶家。
林小布不解其意地問:“怎么,那時候你就認(rèn)識我?”
陳衍笑著并不答話,于是林小布斟酌了一下又問:“那,你是認(rèn)識我表姐?”
陳衍沒有回答。
7
周末,陳楚河和林小布又坐著公交車去了郊外。這一次他們的座位緊挨在一起,不知是因為車窗里灌入的清爽的夏風(fēng),還是女孩飛揚的發(fā)梢,或者不過是車窗玻璃裁切后的陽光,柔和地照在她的額角、臉頰,一切的一切,細(xì)膩、溫存又明亮,于是那些盤桓在他心底多年未曾出口的心事,終于在那一刻,涌到了唇邊。
陳楚河和陳衍是堂兄弟,父輩中陳衍的父親是最優(yōu)秀突出的一個,這似乎直接奠定了陳衍在祖父祖母心中的地位。又因為陳衍身體不好的關(guān)系,多得家人關(guān)照,幼年時的陳楚河因此學(xué)會了用調(diào)皮闖禍來獲得關(guān)注。初中一年級,陳楚河的父母離婚,各自重組家庭后,是陳衍的父母接納了他,他為此感恩,頑劣性情收斂不少。是在那一年,陳衍與人在小樹林約架,導(dǎo)致先天性心臟病發(fā)作。手術(shù)室外祖父打了陳楚河一巴掌,他認(rèn)為一貫沉靜穩(wěn)重的陳衍做出這樣的事,全是因為頑劣弟弟的影響,他責(zé)怪他沒有照顧好體弱的兄長。陳楚河的眼淚撲簌簌地落,卻只是一聲不吭。他并不知道哥哥與人打架的過程與緣由,當(dāng)時他正在河里游泳,因為捉到了一條長著紅色鱗片的鯉魚而歡欣不已。
兩年后,陳衍看起來似乎與健康人無異,那時,陳楚河參加?;@球隊,一天下午有隊員生病,陳楚河看著場外身高一米八七的陳衍正蠢蠢欲動,便慫恿他上了場。陳衍不過略一遲疑,而后奔跑、跳躍、傳球,竟很快地樂在其中。他自己也忘了醫(yī)生關(guān)于不能做劇烈運動的囑咐。那天晚上,陳衍再次病發(fā),住進(jìn)了醫(yī)院。那是他有生以來住院最久的一次,綿延了整個秋冬。
陳楚河看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行道樹,輕聲說:“我對我哥持有的負(fù)罪感,從未有過消退,盡管哥哥和伯父一家,從來沒有對我有過指責(zé),但越是這樣,我越是不安。我甚至想過,如果我哥需要我這條命,我也愿意給他。”
“所以,其實你根本是為了陪哥哥,才讀的醫(yī)科?”
陳楚河低下了頭。林小布看著他被風(fēng)拂起的濃黑頭發(fā),輕聲說:“其實你可以用讀醫(yī)科的分?jǐn)?shù),去讀任何你喜歡的專業(yè)?!?/p>
“我做不到?!标惓诱f,“多年的慣性,讓我覺得我應(yīng)該照顧他。而且,本來他恢復(fù)得很好,如果不是我拉他打球,也許他不會病發(fā)。”
許久,他們誰也沒有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林小布終于輕聲開口,“哥哥已經(jīng)長成大人了,弟弟卻還停在小時候?!彼龘u了搖他的手臂,央求似的,說:“楚河,你忘記那些事吧。”
陳楚河忽然轉(zhuǎn)過臉,將額頭抵在林小布肩上,聲音低低地說:“我根本不想當(dāng)醫(yī)生,小布,我多想做一個自私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他抬起頭,看著林小布的眼睛,“可是,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一個女孩的時候,剛好就聽見他在向醫(yī)生咨詢?!?/p>
“咨詢什么?”
“他的病。他可不可以談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而無論醫(yī)生怎樣回答,都無異于對我判處了死刑?!彼粗难劬?,“因為我和他喜歡的是同一個人。小布,你懂我的意思了嗎?”
林小布沒有回答,只是轉(zhuǎn)過臉漫無目的地看向了車窗外面。車輪顛簸,沒一會兒,窗外入目處忽然出現(xiàn)大片的向日葵花田,密密匝匝的金黃花盤撲面而來,林小布忽然握住了陳楚河的手臂,指著窗外,有些突兀地說:“哪一處不是新天新地啊,楚河,我們逃走吧?”
林小布轉(zhuǎn)過臉,他的眼神熱切,有著從未有過的光芒。她笑起來,忽然發(fā)覺,一切歡欣與喜悅只在此時此地,再無其他。
8
回程的公交車要擁擠許多。陳楚河原本和林小布坐在一起,后來陳楚河給一位老人讓座后,便拉著拉環(huán)站在過道里,又有乘客一擁而上時,他便離她的座位漸漸遠(yuǎn)了。
林小布扭頭看他時,總會剛好撞見他的目光。他望著她笑,漆黑的瞳仁明亮又清澈。仿佛一個溫存對視便饗足,林小布笑著轉(zhuǎn)過臉去。
進(jìn)入市內(nèi)的某一站,林小布再回過頭時,卻沒有找見陳楚河的身影。她站起身,視線慌慌地掠過手臂和人頭,仍舊沒有看見他的身影。腦子里快速思考了一下,將頭探向車窗,才發(fā)現(xiàn)他正站在車下,公交車緩慢移動,漸漸加速。他站在車尾,笑著看她,輕輕揮著手。
不知為什么,林小布的眼淚一下子就溢滿了眼眶。
林小布于是明白,逃跑計劃不過一場浪漫假想。但她再沒有想到,陳楚河居然一個人逃跑了。
兩天后的凌晨,林小布接到了陳衍的電話,剛剛接通,他出口便問:“陳楚河和你在一起嗎?”
剛從深睡中驚醒的林小布有些急惱,“他怎么會和我在一起?”
回應(yīng)她的是陳衍少有的急躁,他問:“他有和你說什么嗎?比如他打算去哪兒之類的話?”
林小布愣怔了一下,忽然睡意全無,大聲問:“他去哪兒了?”
陳衍兇了她一句:“我知道的話還會問你?”
林小布扁了扁嘴巴,忽然哭了起來。那一刻她恍然大悟,陳楚河誤會了,陳衍根本就不喜歡她,一點兒也不。單從他對她說話的語氣中已經(jīng)全然體現(xiàn)。比如陳楚河,他就不會這樣兇她,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
陳楚河的微信在第二天下午抵達(dá)了陳衍的手機(jī),“哥,我去了我一直想去的地方。一切好,勿念?!?/p>
陳衍將截圖發(fā)給林小布看。而林小布等待許久,卻始終沒有等到他發(fā)給自己的消息。
她發(fā)給他的所有信息,如同落花浮水,全然失了行蹤。哪怕她罵他:你個傻瓜,二百五!又哪怕她苦口婆心碎碎念,他始終沒有回復(fù)。
兩個月后,在一本地理雜志上,林小布看到了一組照片,取景地是雅魯藏布江沿岸,頁面上方有著小小的攝影師照片??床磺迕寄颗c神情,但她直覺那是他。于是她開始關(guān)注他。下一期中,她仍舊看到他的作品,在一組龍舌蘭花的圖片中,附著一首巴赫曼的詩歌:
時間之箭輕輕搭在太陽弓上
當(dāng)龍舌蘭從巖石中長出
在它上方你的心將在風(fēng)中搖晃
并與時間的目標(biāo)同步
她按照上面的ID,找到了他的微博。她沒有想到他的微博簡介會這樣直白而又簡單:林小布的陳楚河。在現(xiàn)實維度,他固執(zhí)地回避情感,卻在另一維度,承認(rèn)了心有歸屬。他只發(fā)過一條微博,來自幾個月前:因為遇見了她,忽然就想認(rèn)真去過下半生。配圖是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花田。
初秋的烈烈艷陽,穿透了玻璃窗,落在她的臂膊和裙擺上,她卻全然不察。她在用文字給他講述一個故事:地點是許多年前的小樹林,有著先天性心臟病的男孩正倔強(qiáng)地?fù)]動拳腳,與晚自習(xí)后攔截了女孩的男生打架。讓他心動的那個安靜女孩,正在不遠(yuǎn)處看著他,憂心忡忡地?fù)钢稚系闹讣子?,他為此不遺余力,直到轟然倒地。因為自卑于自己的身體狀況,后來他沒有再聯(lián)系她,卻從來沒有忘記。直到有一天,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的妹妹,林小布。他抑制不住地,想要向她打聽她的消息。
這些,當(dāng)然是陳衍說給林小布聽的。在那場談話的末尾,林小布忍不住問:“陳楚河呢,你們打架時,他在哪里?”
“在不遠(yuǎn)處的河灘里摸魚。”陳衍笑起來。
林小布覺出了眼睛里的熱辣。這一道時間和空間的謎題,如果當(dāng)時沒有因為那條紅色鱗片的鯉魚,他們會不會早就相見、結(jié)識、圓滿?
誰知道呢。林小布低頭看雜志上的圖片,頁面上有著植物的特征簡介:
龍舌蘭,十年或者幾十年才會開花,形成世界上最大的花序,高達(dá)7-8米,白色或者淺黃色的鈴狀花朵,多達(dá)幾百朵。開花后母株會枯死,因此被稱為世紀(jì)植物。
他拍到了龍舌蘭開花。
她在等著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