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芳
希臘人鐘情于大海,羅馬人則熱愛土地;希臘人是水手,而羅馬人則是農(nóng)夫。
但羅馬人完全吸收了希臘的奧林匹亞諸神——把宙斯轉(zhuǎn)變?yōu)橹毂犹兀绽兂芍熘Z,阿瑞斯變成馬爾斯,阿弗洛狄德變成維納斯。
出發(fā)意大利之前,我就對自己說,我要去地中海邊,一個人,無拘無束,看海,聽海,和海對話。
到達(dá)拉斯佩齊亞港口城市是下午兩點半,大雨。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在雨中淋了近半個小時才找到酒店。艾菲塔卡梅爾露娜酒店的小伙子ALEX,21歲。他告訴我,雨會持續(xù),建議先在小城逛逛,明天陽光燦爛,去海邊是最好的。對于來自中國的我,他頗為好奇,問要坐多久的飛機才能抵達(dá)東方。我微笑著回答:14個小時。
相對于喧囂、流光溢彩的羅馬來說,拉斯佩齊亞小城顯得安靜、樸素、隨意。
街角的垃圾也會有,但并不突兀。小城主干道店鋪林立,因為是過冬季節(jié),衣服店比較受歡迎。我鉆進(jìn)小店買了一條圍巾、一條牛仔褲和一支潤唇膏,像當(dāng)?shù)氐木用褚粯游也换挪幻κ殖諷tick溜達(dá),我甚至聽到鴨子和鵝的歡叫聲??Х葟d大都有專設(shè)的陽光房,透明簡潔,男人女人慢慢品啜著咖啡或者葡萄酒。路邊一只拉布拉多犬邊走邊舔舐它女主人的纖纖細(xì)手。
跋涉千萬里,一個人來聆聽地中海的潮汐聲。我對大海是懷有某種執(zhí)念的,一個人在南極看冰山漂浮氣壯山河,一個人在日本鐮倉海邊撿火山石,一個人在澳洲大洋路駐足觀望被南太平洋風(fēng)暴侵蝕成的“十二門徒”。
巨大的自然力量撼動著渺小的我,什么也不去想,放任天涯的感覺相當(dāng)不錯。
我脫下靴子,坐在蒙特羅拉沙灘上,眺望海面遠(yuǎn)處——諸神升騰而出:阿弗洛狄德、波塞冬、奧德修斯……各種藍(lán)色交織在太陽的光芒中,碎金浮動,峰巒簇起,浪花翻滾。
閉上眼睛,聽大海有節(jié)奏地呼吸,海水與沙石的咬嚙聲竟那般溫柔。我已經(jīng)被自己任性慣了,我喜歡這樣隨心所欲地行走,完全聽從心靈的召喚——我從床上起身,摸到枕邊的筆記本,拉開窗簾,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意大利瘋子在唱詠嘆調(diào),我寫下。昨晚吃的意大利通心粉早就被消化了,我在地圖上查找拉斯佩齊亞五個漁村之間的路線。
海面上,一只海鳥飛翔,似乎無限接近天空,但又永遠(yuǎn)抵達(dá)不到。它如同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
1822年7月1日,雪萊與友人Edward Williams駕駛“唐璜”號,從住地意大利西部海灣萊里奇出發(fā),向南駛往里窩那,7月8日回程途中,在接近航程終點的拉斯佩齊亞海峽離岸十六公里處遭遇驟降的暴風(fēng),兩人皆溺亡,尸體被沖回岸上。
雪萊在海上暴風(fēng)雨中探險行進(jìn)時是任性的。
他把自己的藏書搬上船,在海灣漫無目的漂了好幾天,一手掌舵,一手捧書。他的豪華帆船如同精靈一般,快速掠過其他船只。三十多歲的雪萊在鐘愛的大海里走了,遺體由好友拜倫及特列勞尼以希臘式的儀式來安排火化,并在第二年一月回到羅馬,這位浪漫主義詩人永遠(yuǎn)棲息于“新教墓園”。
我穿梭于五漁村,五分鐘的火車距離實在很方便,跳上車剛剛喘息會兒,又到下一站。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睦鲜交疖嚢盐页溯d到一個個恍若隔世的仙境,這是行走的驚喜。蒙特羅索、韋爾納扎、科爾尼利亞、馬納羅拉及里奧馬焦雷。一個又一個漁村緊挨著,各有特色。像一個又一個風(fēng)韻有味的戀人,在等待我的邂逅。
雪萊夫婦當(dāng)年一定也是這樣風(fēng)塵仆仆地在蒙特羅索上岸,并發(fā)現(xiàn)了這色彩斑斕的五漁村。他們還前往附近修道會的教堂,于高處飽覽蜿蜒綿長的海岸線,享用美妙的橄欖油鳳尾魚。
坐在馬納羅拉山巔的餐廳里,我可能享用的就是橄欖油鳳尾魚,肉質(zhì)太鮮美了——我追隨著雪萊的腳步,遙望湛藍(lán)的海水映著七彩的房屋。整個村莊在陡峭的懸崖上,這里是意大利最不安全的村莊,但它的神秘浪漫吸引了全世界越來越多的人來一探究竟。我要了一杯白葡萄酒,酒帶著淡淡的甜意,充足的陽光讓我像波德萊爾,像蜥蜴一樣,伸展開四肢,在陽光下打盹。
我放空,腦海中沒有任何想法,如同做瑜伽,不讓任何雜念造訪。只是單純地享受藍(lán)天、大海、陽光、滿山的葡萄園。
對面懸崖上彩色的房子讓人仿佛置身于童話世界,居住地是彩色的,語言是彩色的,夢是彩色的?;孟氪髱熈_爾德達(dá)爾童話中有一個好心眼兒巨人,他專門搜集好夢,趁孩子們熟睡的時候,用小號把好夢吹入到他們臥室里。馬納羅拉的漁民們也是從好夢中醒來,迎接那一片無邊無際晶瑩澄澈的海水。
我仿佛也成了孩子,在彩色夢境中逡巡。我向利古里亞這個古老的地區(qū)飛去,在葡萄園里和匹諾曹相遇。里奧馬焦雷漁村,我迷了路,柴垛下一簇白月季探出頭來,老母雞撲棱棱飛到我胸前,葡萄架下蹲著一只靈動狐媚的貓,仿佛山窮水盡。下山的路又陡又窄,我驚奇又緊張,一步一步拾級而下,拐角處豁然開朗,蔚藍(lán)大海正深情等待著我——瞬間,我成了海鳥,輕盈自在,于玫瑰霞色中與大海凝視。
隨身攜帶的札記本封面是綠色的,上有“淋漓”二字,是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設(shè)計的文創(chuàng)產(chǎn)品,札記中有中國美院創(chuàng)始人林風(fēng)眠的插圖。老先生主張調(diào)和中西藝術(shù),這在當(dāng)時是開風(fēng)氣之先的。
在海邊,聽一個英國歌手吟唱,也不曉得何時下載了這歌。此刻品味深得吾心。
“寂寥發(fā)聲的遠(yuǎn)方/潮漲海岸上的風(fēng)暴/萬能的雷霆,于我夢囈多語/云瀑軋過地平線/橫拂萬物/墓門,伊淚和枯枝被擊打揉捻可是我聽見了寂靜/靈動吾心/我聞所未聞/這般緘默的寂靜/沒錯,無聲勝有聲/壁壘之間游走/從沒有如此寂靜,像這樣靜若止水”
心滿意足的一天,在海邊兜游的一天,一個人歡笑著跳上火車,五分鐘以后又到站的一天。我想,那是最真實率性的我,將自我丟擲在天涯海角,盡情呼吸大自然的芬芳,而不被紅塵俗世攪擾——
水手遠(yuǎn)航歸來蹲在家門口抽煙,蓬亂的卷發(fā),狠狠深吸模樣讓人不由想到帕蒂·史密斯的《時光列車》;廚房里幫忙的女招待急急忙忙跑到屋外陽光下接電話,手上還戴著微波爐專用手套,她的頭側(cè)偏著,有壓抑不住的喜悅;韋爾納扎漁村上了年紀(jì)的老太太們,拄著拐杖,坐在石頭墻綠色木椅上聊天,面容慈祥。沙灘邊的小伙擺布著正方形布面,布面上有同心圓圖案,寓言著什么?海風(fēng)一吹,布亂了,他不厭其煩上前整理,用鵝卵石逐一壓好。
萵筍、山葵、檸檬、馬鈴薯、帶著牙刷般氣味的棒狀芹菜,橫七豎八裝在籃子里。女人們坐在農(nóng)舍小屋邊上,地中海充分的陽光讓食物滋養(yǎng)得相當(dāng)健壯。
我在大海光禿禿的岬角處盤膝靜坐,只我一人,與天地相融。這兒人跡罕見,只見海浪沖擊礁石似乎是在發(fā)泄什么,愛恨交加。如此接近自然,靜靜看著遠(yuǎn)處的古堡,停留上半個小時,我忘記了所有,那一瞬,似乎只與浪漫主義詩人雪萊相通,我明白了他的熱情,他短暫人生的最后一個時間段是在陽光與海水中安放。
海風(fēng)呼嘯,云霞涌動。
我看見海上升騰而起的帕爾修斯,他在刺殺美杜莎的時候避免了直視,他的力量永遠(yuǎn)來自拒絕直視,——卡爾維諾在談?wù)摗拜p逸”時說,“但不是拒絕他注定要生活于其中的現(xiàn)實。他隨身攜帶著這現(xiàn)實,把他當(dāng)作他的特殊負(fù)擔(dān)來接收?!?/p>
佛羅倫薩領(lǐng)主廣場涼廊中,切里尼驚世之作《珀爾修斯和美杜莎的首級》吸引了多少人目光!驕橫的美杜莎在珀爾修斯手中已無力掙扎,她的首級甚至還在滴血。珀爾修斯正義、勇敢、智慧,這個聰明的男人,宙斯之子,以完美的造型閃耀在海面上。
晨曦微露時分,人們還在熟睡,我行走于拉斯佩齊亞城市街道。鴿子自由散落,昨夜殘存的面包屑是它們最佳食物。我加快步伐往前走,九點我將離開這城市,然而我還未充分感知。我憑著直覺不斷地向前、向前,仿佛是神在指引。果然,我走到了椰子樹掩映下的海邊,蘆葦搖曳,不遠(yuǎn)處上百艘船帆游輪靜謐地停泊著。
圣潔的太陽從云層后跳躍出,光影灑在湛藍(lán)海面上,柔和與壯闊交織。我透過一個圓形鏤刻的圖案捕捉鏡頭,圖案是英文字母“M”,不遠(yuǎn)處一艘游輪迎著暖色起航。
我忘記了寒冷,不停按動快門。我把美圖發(fā)給知己,并附上一條微信:今天雙十一,給你買了艘游輪,千萬要笑納,貨到付款。我也告訴他,拉斯佩齊亞是意大利主要的軍事和商業(yè)港口之一。
匆匆買了一個三明治,我馬不停蹄回旅館收拾行李。我撥弄著意大利老式的門窗插銷,窺看街景。店主ALEX隔夜已經(jīng)提醒我,直接把鑰匙留在房間即可。拎著行李走下樓梯,拉上沉重的實木大門,迎著冬天的寒意,我搭上佛羅倫薩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