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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深處的火車

2018-08-06 01:10張毅
當代 2018年4期
關鍵詞:火車

作者簡介:張毅,祖籍高密,現(xiàn)居青島,有詩歌、散文、小說散見國內刊物。著有詩集《幻覺的河流》、散文集《花園原址》等。

去年夏天,我應一家出版社之約,寫一本關于蒸汽機的小說。在開往G城的動車上,我打開一本有關蒸汽機車的書。這本書是一個叫阿歷克賽·賽爾的英國人1926年寫的。

內容從瓦特發(fā)明蒸汽機開始,歷數(shù)世界鐵路發(fā)展史,蒸汽機是其中最重要的章節(jié)……我向外望去,窗外就是我曾工作過的膠濟鐵路。我看到一些消失的車站和人物像電影一樣迅速劃過……在構思時,我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就像一輛火車。開篇如同火車從站臺出發(fā),意境朦朧而溫情,中間內容恰似途中的旅客,平靜背后,卻有一段難測人生?;疖嚨秸?,小說也結束了。

是那種老火車,高高的煙囪,黝黑的機車和昏黃的燈光。

就從我上班那天說起吧。

那天是農(nóng)歷正月十六,天降小雪,高密的天空白茫茫的。早晨,我吃了三個高粱面餅子,跟著我爹到火車站報到。路上,風一陣大一陣小,吹落瓦楞上的雪粒。我爹在前邊走,我在后邊跟著。從站前街出來,走過一家布店、一家糧店和“胡家爐包店”,就能看到火車站鐘表樓了——那是這個小城最醒目的地標。鐘表“當當”響了幾聲,驚飛幾只尋食的麻雀,它們在空中撲棱幾下,落在路邊的樹枝上。小廣場聚集了一些生意人,賣糖人的、賣燒餅的、賣泥老虎的。一個中年人坐在馬扎上,眼前擺著一副象棋殘局。一個瞎子面前寫著“算命相面”。旅客背著大小不一的行李,有人上車,有人下車。我爹在前面邊走邊說:小天,你上班后要努力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干工作只要思想對了頭,就能一步一層樓。我跟在后面邊走邊答,我知道,爹,這話你說了九十九次了。我爹繼續(xù)說:小天,你得好好聽領導的話,領導指東,咱不能打西。領導讓趕鴨,咱不能趕雞。我說我知道,爹,這話你說了一百次了。我們爺倆前后走進站長室。站長室煙霧騰騰的,墻上掛著“抓革命,促生產(chǎn)”“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標語。站長是個胖子,嘴里叼著一根前門煙,一只腳踩在椅子上,正在搖磁石電話。他邊搖邊罵罵咧咧,不知道嘴里咕噥什么??匆娢业M來后,用手指指一邊的椅子,意思是你先坐下。我爹擺擺手說,王站長你先忙,不用坐。一會兒王站長把電話掛了。我爹湊上前,把兩瓶高粱酒、一條金鹿煙,放在站長桌前,又給他遞上一支煙,笑呵呵地說:王站長,我把兒子領來了。

王站長乜斜一眼,說:老丁你客氣什么,都是自己人,你還是我的入黨介紹人哩。

我爹把我推到站長面前:這就是我兒子丁小天。小天,快叫王站長。

我趕緊上前叫了一聲“王站長”。我爹說:王站長,以后孩子就交給你了。王站長說:你客氣啥,小天這孩子我小時候見過,一下長成大青年了,成了鐵路工人了,呵呵。接著他向四周看了一眼,叫道:張建民,你過來。外面進來一個人,我一看,那不是鄰居張建民嗎?張建民穿著一身鐵路制服,胡子拉碴的,袖子上被煙頭燒了幾個洞。張建民比我大兩歲。他學習不好,經(jīng)常逃學,還出走了兩年。

王站長對張建民說,這個丁……丁……啊……

丁小天。我爹說。王站長接著說:啊,這個丁小天以后就跟著你當學徒,教不好我收拾你個孫子。你先領著他出去看看,熟悉一下車站環(huán)境,讓他看看咱們車站的大好形勢。

張建民掃我一眼說,走,出去轉一圈,先熟悉一下環(huán)境。我和張建民走出站長室。

風挺涼,一股寒氣順著領口吹進棉襖,我打了個寒戰(zhàn)。站臺上站著一些旅客,他們有的搓著手,不斷走動著,有的著急地望著遠方。那輛開往青島的火車晚點了。鐘表樓時鐘響了幾下。一個姑娘身背一個琴盒,神情淡然地站在那里。她穿著一件黃軍大衣,垂到腰際的辮子,在風中搖擺。

男人在抽煙,女人在閑聊。你打哪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用高密方言問。五連。東北口音說。你去哪?俺去黑龍江,三棵樹。干哈?看俺姥姥。那疙瘩老遠了。得三天兩夜。你呢?俺去通化。

一個小女孩在哭。另一個小男孩在地上撒尿。

給她塊糖含著。不用不用,別慣她毛病。別客氣,都是出遠門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伸出手,把一塊高粱飴遞到孩子嘴里??蘼曂A?。這是誰的孩子?把尿弄到我鞋上了,欠揍。一個男人在吼?!芭尽保嵌獾穆曇?。小男孩的哭聲又開始了。

靠后站,靠后站,離警戒線遠點,你聽見了嗎?那個抽煙的,你耳朵聾了?擴音喇叭傳來一陣訓斥聲。抽煙男人連續(xù)退了幾步。張建民從旁邊拉我一把,走啊,怎么走神了?

臨道停著一輛貨車,十幾節(jié)油罐車排成一排,像一隊頭戴鋼盔的士兵。薄冰在太陽下一閃一閃的。檢車員不斷用錘子敲打車輪,傳來清脆的金屬聲。檢車員偶爾在車廂橫梁處用粉筆畫著記號。有節(jié)車廂兩端畫著一個骷髏,挺嚇人的。張建民指著骷髏問,這是什么意思,知道嗎?我說不知道。他說,這是拉危險品的車廂。我問,什么算危險品?張建民摸摸頭,想了一會兒說,我也不大清楚,大概炸藥吧。風裹起細砂粒,拍得車體啪啪作響,空氣中有股鐵銹味。檢車員一邊敲打,一邊朝我們走來。這個人張建民認識。這是新來的小丁,我的徒弟。張建民走在前面,大拇指朝后一蹺,把我指給身材矮小的檢車員。張建民接著問:沒有什么事吧?老李?老李說,沒有事。張建民說,沒有就好,大冷天的最好別有情況,有事就慘了。他遞一支煙,老李接了,點上,深吸了一口,說,最近檢查有點多,大概又要過“特運”了。

那個年代,這條鐵路經(jīng)常往來特運火車。比如運送中央首長的“專列”,運部隊物資的“軍列”,還有其他運輸?shù)摹疤剡\”。初中時,每次過“軍列”,我就踩著板凳,趴在窗上,看著一輛輛裝滿坦克的“軍列”從眼前駛過。

張建民把我領到一所舊房子前,說:這就是我們聯(lián)防組的值班室,說完后,“嘩啦”把門打開。里面光線暗淡,有股酸臭味道。一張舊桌子上,擺著搪瓷茶缸、鋁質飯盒。茶缸和飯盒生銹了,已有些年月了。一把竹編暖壺壓在上面。房子中間有個鐵皮做的爐子,爐火嗚嗚響著,鐵皮煙囪被火燒紅了。

遠處傳來汽笛聲。值班員揮動信號旗,紅白相間的臂板信號機“喀噠”落下,一輛火車噴著白煙,緩緩駛來。車輪與鐵軌摩擦著,發(fā)出尖利的金屬聲,在站臺上慢慢停下。車門打開了,旅客開始下車,上車旅客推擁著,與下車旅客擠成一個疙瘩,又慢慢散開。那個穿黃軍大衣的姑娘,隨著人流上了車,車門關上了。值班員舉起信號旗,向司機發(fā)出開車信號。火車開始很慢,漸漸提起速度,車輪越轉越快,隨后,在閃著寒光的鐵路盡頭消失了。

中午我請張建民吃飯,算是拜師飯。三爺爺?shù)摹昂覡t包店”有年月了。小時候,我每次路過爐包店就不走了,一是聽他講故事,二是惦記那鍋爐包,香噴噴的。沒人吃飯時,三爺爺坐在舊藤椅上,左手搖著蒲扇,右手敲著藤椅:楞哩咯楞、楞哩咯楞,八月十五霜打月,正月十五雪打燈……三爺爺經(jīng)常捋著胡子,給我講古,講高密人修鐵路時“抗德”的故事。那年,三爺爺七十八歲了,身板硬朗,聲音洪亮。講完后,就用油紙包幾個爐包,遞給我,說:個小吃閑飯的!我用手托著爐包,熱乎乎的,吃兩個,給弟弟留兩個。三爺爺見我來了,笑呵呵地捋著胡子,說:小子,上班了?我說,上班了,三爺爺。你以后不能再叫我“吃閑飯”的了,我已經(jīng)能掙錢了。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小子,跟你爺爺較勁了啊。那個中午,我請張建民吃了兩大籠爐包,喝了一瓶高粱白干。高度酒,我喝得暈乎乎的。

聯(lián)防組有四個人:張建民、白秋生、小肖和我。張建民是組長。聯(lián)防組主要任務是站場巡邏,和現(xiàn)在保安差不多。有時還要配合政治形勢和臨時任務。分白班夜班,“兩班倒”。

待了一段時間后,我覺得這個地方挺受用。閑散,平常沒什么事。白班出去,圍著站場蹈幾圈,回來看報喝茶聊天。晚上再蹈幾圈,看報喝茶打瞌睡。我是新來的,為了要求進步,經(jīng)常幫車站抄《通知》,比如上級文件通知、迎接檢查通知、打掃衛(wèi)生通知。那天,白秋生見我進來,很遠就伸出手,問:新來的?我握著他的手說:嗯。我叫白秋生,白天的白,秋天生的。他頓了一下,問,您貴姓?我說,我叫丁小天。他抬頭“哦”了一聲,說,有意思,有意思,我們的名字合起來,就是白丁,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嘛。握過手后,白秋生把手一擺,說:請坐。然后打開收音機,喇叭里傳來吱啦吱啦的聲音。他不斷扭動開關,聲音慢慢清晰起來。白秋生床頭擺著很多書:《天體物理學》《晶體管收音機組裝原理》等。還有一本奇特的書《世紀》。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的。后來知道,《世紀》是法國星相學家納斯特拉達馬斯關于預言人類未來的書。白秋生能組裝收音機,他把幾個晶體管、電容、電阻等用導線連接起來,用電烙鐵焊接在電路板上。很快,這些零件就“活”了,就有聲音了。開始的聲音咕嚕咕嚕的,像一個人在水里不停地吐水泡。后來聲音越來越亮,越來越俊,還講普通話: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八點鐘。我問,這些聲音從哪里弄來的?他笑著說,從天上。我看看天,什么也沒有。他繼續(xù)笑。

白秋生是青島知青,個子挺高,奇瘦,眼睛閃著理想主義的光芒,衣服總是整整齊齊。他最早下鄉(xiāng)去了內蒙古烏海,因受不了那里的環(huán)境,中途得了夢游癥,自己爬火車逃出內蒙古。他在高密下車,托人辦了就業(yè)手續(xù),成了一名鐵路職工。說起內蒙古,他眼神里就有一種蒼茫。他說:我一直想逃出去,但是那里太大了,到處是荒野,漫無邊際的……內蒙古草原,喚起他奇特的傷感。白秋生收集火車模型。他的火車模型有三大箱子。有不同時期、不同型號和不同廠家的蒸汽機車。我問他:你弄那么多火車模型干什么?他反問:你知道世界上什么跑得最快?我說當然是火車,他說,是,但不是咱中國的火車。十幾年前,日本的新干線高速列車,已經(jīng)達到270公里以上的速度。270公里?我驚奇地問。就是說,從青島到濟南只要兩個多小時?那可是太神了。他說是的。我有些不相信。他說,30年后,咱們國家也會有這么快的火車。

張建民沒事時常和小肖打牌,兩人臉上貼滿紙條,白花花的。小肖叫肖新春,是個臨時工,家在很遠的農(nóng)村,個子不高,臉黑黑的,眉毛很濃,頭發(fā)凌亂,神情憂郁,穿黑色土布褂子。他和幾個收廢品老鄉(xiāng),合租了一間鐵皮屋。鐵皮屋陰暗潮濕,房頂上的油氈布被積雪覆蓋著。我知道他下班后很少休息。他有一輛舊三輪車,經(jīng)常在貨場找活,幫人搬運東西,這樣可以多掙一份錢。一次,他要把八噸重的棉紗,搬運到10多公里外的地方。那天,他蹬著三輪車。從早晨開始,一直到晚上結束。來接夜班的時候,我看他臉色蒼白,氣喘吁吁的樣子,我同情地說,小肖,今天晚上我替你上班,你回去休息吧。他張著嘴半天才說出,沒事,丁大哥,我能行的。

小肖不在時,張建民讓白秋生和他打牌。白秋生說,自己不善打牌。他有時會叫我一起去小廣場,看那里的象棋殘局。我們去的時候,一幫人正圍在一起看棋。一個人蹲在那里看了半天,剛走幾步,臉色就難看了,又走了幾步,輸了,那人只好掏出三塊錢,認輸。白秋生神情淡然,觀棋不語。中年人抬頭看看他,挑釁地說,兄弟,下一盤?白秋生擺擺手,走了。中年人望著他的背影,說,看你個熊樣子,也不像個會下的。這話讓他聽見了。一日,白秋生過來,一屁股坐在馬扎上,他跳一步馬,中年人臉色由青變白。又拱一步卒,中年人臉色又由白變青。白秋生轉身起來,走了。中年人大呼,高手,尊姓大名?白秋生轉身,說,雕蟲小技,不足掛齒。中年人張著嘴,很久沒合上。

張建民經(jīng)常在大街上跑步,他是我們縣的長跑冠軍。一年四季,不管暴雨還是大雪,我們總能在黎明的大街上看見他跑步的身影。我跑步的習慣就是那時跟他學的。那年開春,我胃口大開,一頓能吃六個饅頭。我娘看著我狼吞虎咽,很快吞下六個饅頭、一碗稀飯,瞪著眼睛說,做下了做下了,你看這孩子,像個克朗豬似的,怎么能吃這么多。即使這樣,我還是吃不飽。那年月,我一見到點葷腥子就眼放綠光。一天,張建民神秘地說,小子,聽師傅的話,帶你去個地方。我跟著他,往貨場方向走去。在離貨場200米外的線路上,停著幾節(jié)廢舊車廂。他在車廂門外前后左右望了一圈,掏出鑰匙把門打開,帶我進去后,又把屋門從里邊鎖上。里面黑漆漆的.有股尿臊味。他寨寨窣窣地從草堆里掏出幾個鐵罐頭。他迅速用螺絲刀把鐵罐頭撬開,一股肉罐頭特有的香味撲鼻而來。吃吧,早晚吃夠了。我開始有些害怕,沒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已經(jīng)把一個罐頭吃完了。他把罐頭盒“嘩啦”扔到腳下,看我還在愣著,問,怎么?你不稀罕吃這個?我哪能不稀罕,我見都沒見過這種東西。我躲在漆黑的廢車廂里,狼吞虎咽,以最快的速度吃了三個肉罐頭,撐得我下午不停地打嗝放屁。從此我知道了,這些罐頭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我問他:你從哪里弄來這么好吃的東西?張建民神秘地笑笑,說:小子,好吃的東西多了,以后聽你師傅的,保你有好吃的東西。

站臺上看見那個穿軍大衣的姑娘后,我眼前一直有對大辮子在晃。上白班時,我總有意無意地往站臺方向看。太陽在樹梢上跳動幾下,很快隱到車站后面。站前街小店鋪的窗關了,門關了,燈也一盞盞滅了。熱鬧一天的站前街一下寂寥了。我把聯(lián)防隊的紅袖章套在胳膊上,拿起手電筒,開始了夜晚的巡邏。夜里,除去站區(qū)孤零零的燈光外,周圍一片黑暗。有夜航飛機從天空掠過,兩朵翼燈忽閃著移動,虛幻而飄逸,翼燈很快不見了,半晌,空中傳來隱隱的轟鳴聲。遠處那條河在流淌,只聽得見河水的聲響,卻看不到河流的姿態(tài)。一排等距離的燈光在黑色地平線上均勻地滑行,那是一輛夜行客車。火車慢慢靠近車站,“咣當”一聲停下。下車旅客操著不同方言,在夜色里吵吵嚷嚷地涌向出站口。車廂內亮著黃色燈光,顯得很溫暖。一個少年從窗口向我張望,我向他擺手,他也友善地向我擺手。他旁邊的小女孩依在大人肩膀上,已經(jīng)昏昏欲睡。臨道停著一輛貨車。高高的煙囪,黝黑的機車透出昏黃的燈光。機車不斷“噗噗”排著水蒸氣。一個值夜班的年輕人把水鶴移動過來,準備給機車加水。不遠處有個水塔,高高地豎在夜里。年輕人慢慢爬上火車頭,一個老師傅站在巨大的機車驅動輪旁,雙手握緊水鶴閘閥。年輕人把水鶴的鏈條往前用力一甩,水鶴轉動了。水鶴對準機車注水口,年輕人喊一聲“好了”。老師傅說,好的。年輕人飛快地轉動紅色閘閥,水流從水鶴口傾盆而出,如一道瀑布自夜空落下。

車廂里整齊地碼放著集裝箱。能看清模糊的字跡。品名:罐頭。生產(chǎn)地:山東高密。目的地:阿爾巴尼亞??吹健鞍柊湍醽啞边@幾個字,我的眼睛迅速穿過夜空,一直飛向遙遠的歐洲。那可是巴爾干半島上空的雄鷹,歐洲社會主義的明燈啊。大概從我記事起,我們就一直在援助世界上的窮朋友。什么古巴啊,阿爾巴尼亞啊,朝鮮啊,坦桑尼亞、贊比亞啊……長長一串名字。廣播里一直說,他們正在進行艱巨的革命斗爭??墒俏覀円膊桓辉0?,吃肉要用肉票,吃飯要用糧票,燒煤得用煤票。還有布票、肥皂票、洗澡票,缺了哪樣都沒法生活。我家四口人每月只有半斤肉票、二兩油票,每人每月25斤糧食。25斤糧食管鳥用啊,我和弟弟整天吃不飽。我弟弟這個餓鬼托生的,從小都是吃著碗里的,瞅著鍋里的。我們碗里經(jīng)??床坏揭粔K肉,有時連一點油花都沒有。我就不明白了,怎么這樣還要去支援那么多國家呢?為這事我問過我爹:咱們國家怎么和咱家一樣,怎么凈是些窮親戚???我爹一個耳光抽過來,說,臭小子,這話你可不能在外邊說啊。我爹看看周圍沒有人,又小心翼翼地說,雖然咱們生活也很艱苦,得勒著腰帶過日子,但為朋友要兩肋插刀啊。朋友有困難,咱當然得幫助了。我娘也在一邊幫腔,說,自古就是窮幫窮,窮不幫窮誰幫窮?幫人一口熱飯,勝過三匹大馬。毛爺爺不是說過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記得毛爺爺好像還說過,要胸懷全中國,放眼全世界,還有打敗美國侵略者,解放全人類之類的話。我《毛選》學得不好,一讀《毛選》就想睡覺,不知是什么毛病,覺得和小時候吃不飽有關系。但想到阿爾巴尼亞,我的感情突然神圣起來,覺得還是我爹說得對。我想起自己和張建民吃過的肉罐頭……那一定是張建民不知什么時間偷的。想到這里,心里不覺生出一種罪惡感。

一幫裝卸工在汽油燈下往車廂里裝棉花。汽油燈芯“啪啦啪啦”響著。高密是產(chǎn)棉大縣,每年秋末冬初,火車不斷把棉花運往四面八方。十幾個裝卸工分散在夜色里,形成一條默契的傳送帶。他們說著臟話,粗魯?shù)匦χ?,棉包在手中準確傳遞著。另一節(jié)車廂里有十幾匹馬。是一群剛集結的軍馬,脖子上有烙燙的編號。這批來自膠河農(nóng)場的軍馬,已達到服役標準。一匹毛色暗紅的馬,從柵欄里伸出半個馬頭,這匹馬借助光線看見了我。我和它對望了足足十分鐘。馬打著響鼻,馬蹄使勁敲擊車底。我聽到一匹馬蹄在響,接著是幾匹馬蹄在響,后來,十幾匹馬蹄在一起響動。車廂里傳出一陣陣馬蹄清脆的回響。馬有靈性,這些馬在用自己的方式和小城告別。多年后,我在北京大劇院觀看愛爾蘭舞劇《大河之舞》,當演員整齊的踢踏在現(xiàn)場響起時,我突然想起這個遙遠的夜晚,十幾個馬蹄在一起響動的情景,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這些馬在這里集結后,將開始一段漫長旅程。它們要經(jīng)過幾次火車編解,最后去往一個未知的目的地。它們的旅程因這個冬夜多了幾分蒼茫。

客車啟動了。過了片刻,貨車也啟動了。兩輛方向相反的火車交錯而行,很快消失在夜色里。站臺再次變得空曠寂靜。

值夜班時,巡邏完后沒事可做,我常和張建民到貨場倉庫逮麻雀。晚上除了貓頭鷹外,所有鳥都是瞎子。夜里寒光閃爍,呼出的熱氣藍瑩瑩的。麻雀縮在屋檐下,手電筒的強光刺得麻雀不辨方向,一動不動地等著束手就擒。張建民爬上梯子掏麻雀,我在下面接。他把一只麻雀遞給我,麻雀用驚魂未定的小眼睛望著我。我沒接好,麻雀發(fā)出微弱的聲音,伸開翅膀飛走了。我聽到它撞在一面墻上,又在地下“撲棱”幾下,向著夜空飛去了。接下來,張建民把麻雀脖子一扭,麻雀立刻就沒氣了。他把死麻雀遞給我,我摸摸,身子還熱乎乎的,但很快就涼了,我把麻雀裝在袋子里。一條狗向我們跑來,狗餓了,眼里有哀求的意思。我說,師傅,狗餓了,咱喂喂它吧。張建民說,你胡說什么,我們好不容易弄的下酒菜。他順手撿起一根木棍,朝狗頭使勁敲去。狗叫了一聲,很快就沒氣了。張建民說,幫我抬著。我和他一人提一條狗腿?;氐街蛋嗍?,張建民把狗掛起來,開始剝皮。他噌噌幾下,狗皮就完全脫離了。他把狗皮抖擻幾下,掛在尼龍繩上,然后清洗內臟。清理好內臟,就把狗扔進鍋里。隨著水溫升高,狗在鍋里慢慢收縮。我娘說,狗是忠臣,貓是奸臣。想起平常張牙舞爪的狗現(xiàn)在成了這個樣子,我心里挺難過的。張建民見我一直在看,就說,小天,你別光看,快把麻雀烤上。我把麻雀一只只掏出來,用鐵條做一個支架,放在爐蓋上,再把麻雀擺在支架上。爐火越燒越旺,鐵青色的爐蓋慢慢變成暗紅色,麻雀“吱啦吱啦”響著,身體迅速縮小,像塊小煤球。很快,麻雀特有的香味彌漫開來,饞得我“哧溜哧溜”地流口水。這時,狗肉煮得差不多了,張建民掀開鍋,一團蒸汽冒出來。他把煮熟的狗用木棍挑出來,放在案子上,狗肉“噗噗”冒熱氣。白秋生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背后了。他擠過來說:你們怎么弄得這么好的東西?冬天吃狗肉大補啊。張建民回頭看看他,說:補你的大腿,去把酒拿來。白秋生把窗臺上一瓶高粱白干遞給張建民,張建民用牙咬開蓋,酒氣彌散開來。他說,不喝酒的不能吃肉。張建民說完,自己咕咚灌了一大口。我和白秋生互相看看。白秋生接過酒瓶,也咕咚一口,臉色陡變,狗一樣伸出舌頭。我試著抿了一口,脖子梗了梗,眼角立刻浸出淚水。接著,我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狗肉肉緊,有點像馬肉。我問白秋生,是不是像馬肉?他邊嚼邊說:有點像,只是馬肉有酸味。白秋生在內蒙古下鄉(xiāng)時吃過馬肉。他說那匹馬老了,不中用了,他們趁著晚上,把馬帶到?jīng)]人的地方,偷偷殺了,吃完后把骨頭埋了。第二天向領導說,那匹馬晚上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掙開韁繩跑了。張建民邊吃邊問:怎么樣,白大書生?白秋生說:好,好吃,我還是第一次吃狗肉。他說著掏出一支煙,先讓了張建民,又自己叼了一支。狗肉吃完后,張建民一邊擦手一邊說:弄得滿身狗味,咱們去洗個澡吧。白秋生說:你們去吧,我喜歡沖涼水澡。白秋生一年四季沖涼水澡。他說沖涼水澡身體健康,他是在內蒙古下鄉(xiāng)時養(yǎng)成的習慣。

車站澡堂24小時開放。進澡堂要買澡票,一張澡票五分錢。張建民認識看門老頭,給他遞一支煙就進去了。水池里霧氣蒙蒙,昏暗燈光下,全是光溜溜的裝卸工,他們每天卸完貨以后,都要來這里沖洗。他們有的在水池里,不斷往身上撩水,有的趿拉著木拖板,挺著晃悠悠的陽物,在水泥地上吧嗒吧嗒的,來回走動。他們的陽物大小不一,粗細不均,樣子淫穢而丑陋。張建民脫下衣服,用手捂著私處,我用眼乜斜了一下,看見他那里黑毛茂密發(fā)達。澡池邊沿坐滿了人,我好不容易擠進池子,一屁股坐下,半個身子沒入水中,嘴里噓噓地吐著熱氣。澡池因為浸泡的人太多,水面漂著很多肥皂泡和污垢。我和張建民在池子里泡了一會兒,一個鑲金牙的裝卸工認出了他,說,張建民,你怎么也來洗澡?張建民沒理他。那個裝卸工湊過來說,咱們比比屌大小,怎么樣?張建民還沒理他。他用左手捂著私處,右手不斷撩著水。水泥地上,幾個裝卸工用陽物掛著螺絲,在地上來回走著。他們在進行“屌掛螺絲”比賽。這是裝卸工們一天的快樂時光。他們說著臟話,粗暴而放蕩,霧氣蒙蒙的澡堂里響起一陣陣笑聲。他們一邊笑,一邊談論著國家大事。比毛主席和西哈努克誰的官大,談女人為什么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無所不談,很是快活。我和張建民邊看邊笑。張建民撩水的時候,我看見他的陽物直挺挺的,奇大無比,像根粗壯的黃瓜。

往回走的時候,張建民告訴我,那個鑲金牙的裝卸工,外號就叫“大金牙”。這人不好惹,最好別理他。我看出張建民和大金牙好像有什么恩怨。

事情有些突然。那天我上白班,車站派出所搜查了我們的值班室。原來是車站上級接到客戶舉報,他們委托車站運輸?shù)娜夤揞^,在到達后發(fā)現(xiàn)有丟失,而這批肉罐頭是從高密站發(fā)送的。這件事情已經(jīng)給車站造成了惡劣影響。我們幾個人被分別找去談話,最后,白秋生被作為懷疑對象,雖然沒有可靠證據(jù),但有人說,他看見白秋生晚上圍著車廂轉悠。

白秋生有夜游癥,經(jīng)常夜里下床,赤裸著走出去。有天晚上,我看見他脫下背心短褲,然后赤裸著往外走,心里駭然。他出門后,我也跟著出了門。白秋生在一所舊房子前站住,嘴里念念有詞: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后來他走進房間,爬上床,呼呼大睡。我怕他這樣下去,說不定哪天出了問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張建民。他說,不要緊,我爹也有這個毛病,只是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能叫醒他。白秋生再次裸著身子走出去時,我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半小時后,白秋生回來了。第二天,他依然在《東方紅》樂曲中起床,穿衣拉屎尿尿刷牙洗臉吃飯出門,就像昨晚的事情沒有發(fā)生似的。

我知道罐頭事件和白秋生無關,但是,為了保護我?guī)煾担疫x擇了沉默。這是我第一次遇到人生難題時保持沉默。這件事情成為我和張建民共同的秘密。白秋生被車站給予嚴肅批評,責令離開聯(lián)防組,被發(fā)配去幫助貨主“押車”。

“罐頭”事件就這樣過去了。

幾場暖風吹過,白楊樹的葉苞開始膨脹,土地松軟了。路上有一行鞋印,歪歪扭扭的,是一雙新鞋的印跡。遠處,一個女孩正蹦跳著走在上學路上,印跡是她留下的。一對羊角辮在陽光下,一拱一拱的,顯出少年特有的朝氣。街上有兩個男孩在滾鐵環(huán)。鐵環(huán)的影子時而重合,時而分開,“唰唰”的金屬聲在暖風中回蕩。

我的講述里出現(xiàn)了一把小提琴。

那是個有月亮的夜晚,火車站一帶異常安靜。雞不叫,狗不吠。我在巡邏時聽到一種聲音,像是風聲,又像山澗溪流的聲音,我循這個聲音走去。這是站前街的一條窄巷,我沿黑漆漆的巷子走進一座大院。院子異??臻?,灰暗天空下,石板地面泛著白光。穿過黑暗的過道,眼前出現(xiàn)了模糊的光線,聲音來自院子里的一間廂房。我悄悄躲在廂房不遠處仰望,微明的燈光下,一個姑娘在拉琴,她有一對長長的辮子。雖然光線不是很明亮,但我還是看清了,她就是我在站臺上看見的那個穿黃色軍大衣的姑娘。我看見她站在房間里,屏住呼吸,用手調了調弦,然后用舒緩的動作運起弓來。曲子輕松明麗,細膩多情,時而繾綣溫存,時而如泣如訴,后來,曲子漸漸悲愴起來,我想起蒼茫的原野和風中的樹枝。一輛火車駛過,火車的轟鳴掩蓋了委婉的琴聲。月亮越來越圓了。慢慢的,幾個起伏之后,小提琴的旋律漸漸蓋過了火車的聲音……那個晚上,我在她窗外站了很久。

一個周末上午,我看見她在站臺上出現(xiàn)了,她穿著一件米色風衣,背著一把小提琴。她上車前似乎回頭看了一眼,她右手抓住車門的把手,身子往前一彈,迅速進入車廂,我也尾隨著進入車廂。車廂里站滿了人,她在窗口的位置坐下,我也在離她十米遠位置坐下。火車啟動了。陽光灑在她寧靜的臉上,她眉宇間有一絲淡淡的憂郁,像丁香在春日最后的閃耀。那是一輛溫暖的火車,車窗時而飄進火車頭的煤煙,春天的景色迅速退去,一些陌生的車站從眼前劃過:姚戈莊站、芝蘭莊站、膠東站、藍村站……車廂里雖然雜亂,卻溫馨而安詳。聽著咣當咣當?shù)穆曇簦倚睦镆魂囃?,覺得火車要把我?guī)蛞粋€神秘世界。

青島站到了。我跟在她后面,隨著涌動的人流向出站口走去。

我看見她穿過馬路,我也跟著穿過馬路;她坐上一輛公交車,我也跟著坐上那輛公交車;她下了公交車往一條林蔭道走去,我在后面緊緊跟著她。她在林蔭道拐彎時似乎往后看了一眼,我急忙往樹后躲去,她一定是看見了我。走了一會兒,我找不到她了,我的眼前全是高樓和汽車,我的心情沮喪極了。我覺得自己太沒有出息,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做,我為什么不去告訴她,說自己喜歡她呢。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穿過陌生街道,又失魂落魄地往海邊走去。第一次看見海時我有點頭暈,我不敢確定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是幻覺還是現(xiàn)實。我想,海怎么會這么大,海水怎么又這么藍呢?我使勁把眼閉上又用力睜開。海風“嗚嗚”地吹著,海面往來著很多大貨輪。好像退潮了,海在喧響著,遠處漂浮著幾個島嶼。這一天,雖然我把她跟丟了,但是看見大海,我的心情慢慢變得晴朗起來。

我終于打聽到了她的名字,她叫吳若云,在車站俱樂部工作。我第一次和她接觸是在看電影的晚上。

那時候,車站小廣場經(jīng)常放露天電影,都是老片子。一天傍晚,小廣場再次豎起白色幕布,我向正在拉幕布的人打聽放什么電影,他說是《多瑙河之波》。我起身回家拿上手電筒,往小廣場走去。那天我有預感,我覺得她一定會來看電影。這種感覺太奇怪了,但我相信自己的預感。路上,很多看電影的男女扛著凳子,陸陸續(xù)續(xù)來到小廣場。幕布下一只燈泡發(fā)著白光,人們一邊喧鬧著,一邊聽放映員大聲說話。我聽到放映員在麥克風里說,觀眾同志們,當前,革命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會越來越好。今天晚上,我們要放的電影是羅馬尼亞影片《多瑙河之波》。羅馬尼亞是我們的革命戰(zhàn)友,《多瑙河之波》是一部革命影片……我在人群里使勁往前擠著,希望能找到一個好位置。旁邊的人一邊推搡著我,一邊罵罵咧咧地說,一個大青年,在女人堆里擠什么擠,想賺便宜是吧?我裝作聽不見,硬是在人堆里擠出一個位置。放映員又講話了,同志們,大家不要吵了,大家要是再這樣吵,我們就什么也看不成了。放映員說完后,場面迅速安靜了。我看見在離我不遠處,有一張熟悉的臉,在燈光下一閃,又被人群擋住了。因為場子里的人實在太多,但即使這樣,我也能在眾多面孔中準確認出她,我知道今晚她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開始在人群里小聲喊她的名字:吳若云,吳若云。我連續(xù)喊了兩聲,我相信她可能聽到了,但是她沒有回頭。這時,燈光滅了,電影開始了……片子很舊了,畫面出現(xiàn)一道道劃痕,像夜空的閃電。風吹幕布“噗噗”作響,幕布上的人物不斷隨風聲變化著,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歪歪扭扭的,像一幅達利繪畫。電影中的人物在喇叭里大聲說話,底下觀眾在黑影里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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