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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

2018-08-06 01:10李鐵
當代 2018年4期
關鍵詞:孫武文武王麗

作者簡介:李鐵,男,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F(xiàn)在遼寧錦州市文聯(lián)工作。在全國各大期刊發(fā)表了《喬師傅的手藝》《杜一民的復辟陰謀》《冰雪荔枝》等中短篇小說。曾獲得《小說月報》百花獎、遼寧文學獎。

1

最后關頭,張如玉總會檢查一下杜文武是否戴套。這很重要,張如玉不想未婚先孕。更重要的是,杜文武是個已婚男人,她沒有奉子成婚的后路,有孕事,找麻煩的只能是她自己。杜文武抖著手里的家伙,說,戴了戴了,我也不想惹麻煩。張如玉撂下提著的心,閉眼,做享受狀。

事情在一個午后有了變化,杜文武的家伙不聽話了。他跪在張如玉身邊,陽光透過暗紅色窗簾耀在他臉上,他的臉像一塊被拎起的豬肝。杜文武說,緊張了緊張了。張如玉幫忙,總算聽話了,她說,戴套吧。戴上,又不聽話了。又幫忙,又聽話了。戴套,又不聽話了。最后不戴,聽話了。張如玉閉眼,不放心,睜眼,看見杜文武臉色繁復,表情夸張,經(jīng)過暗紅色窗簾過濾后的陽光在兩個軀體上流淌,呈一種渾濁的紫色。

完事,張如玉跳將起來,奔衛(wèi)生間,咕咚一聲,屁股堵住坐便器,用力嘩嘩地撒尿。起身,開淋浴頭,沖洗。左手握住水龍頭,對準要害部位,右手用力洗。動作粗魯,弄得生疼。

從衛(wèi)生間出來,張如玉想抱怨幾句,話到嘴邊咽下去了。做之前的氛圍里她是女皇,有足夠的勇氣要求和抱怨,做之后氛圍已不是那個氛圍,女皇降格為臣妾,杜文武成皇上了。張如玉草草穿衣服,率先告辭。

張如玉走在回家路上心情復雜。每一次約會結束,杜文武都提出要開車送她回家,她都婉拒了。一個人走著回家,是消化復雜心情的一個過程?;盍硕辏蝗痪陀辛藢儆谧约旱拿孛?,屈辱、內疚、敏感、麻木、緊張、興奮、頹廢等感覺兼而有之。在有這個秘密之前,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與一個有婦之夫有染,這個秘密從天而降,她還沒來得及認真思考,生米已做成熟飯了。

張如玉的父母都是紡織廠的職工,若干年前企業(yè)改制,百分之八十的職工失業(yè),他們家一下子陷入困境。父親買了輛三輪車上街拉客,母親到處打短工,張如玉職專畢業(yè)到餐館當服務員,生活勉強維持。母親對張如玉說,在餐館打工不是長久之計,得想法子找個穩(wěn)定工作。母親說到做到,她找到自己的姑姐,姑姐又求到自己的姑姐,姑姐的姑姐給張如玉找到了現(xiàn)在這份工作,進國企成了一名化驗員。人托人免不了打點,母親為了張如玉的工作,舍出了血本,把母親的母親留給她的一處房產(chǎn)變賣,才成就了這件事。要命的是張如玉進廠不到兩年,這家廠搞減人增效,張如玉上了減人名單。眼見母親花出的錢打水漂,張如玉慌了,買了禮物找了車間主任,車間主任說啥也不收禮。她又拎了禮物去找主任的上級,這個上級居然把她的禮物送到了廠紀委。事沒辦成還丟了臉,回家已成定局,杜文武出現(xiàn)了。杜文武是廠里分管人力資源的副總,實權派。張如玉被叫進他的辦公室,本以為大難臨頭,坐下大哭。杜文武遞給她一張紙巾,說,事情都在發(fā)展之中。她聽出希望,不哭了,瞪大眼睛看杜文武。杜文武說,我會替你想辦法,辦公室人來人往不方便說話,晚上找個地方,細說。張如玉完全是落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趕緊答應。晚上,在一間杜文武閑置的住房里,一番掙扎,她成了杜文武的人。

張如玉保住了崗位,有了自己的隱私。她跟杜文武提了兩個要求,一、戴套。二、她找到對象后終止和他的關系。杜文武一口答應。

張如玉經(jīng)常晚歸引起母親的懷疑,把她堵在屋里,問她,這么晚回,你都干嗎去了?她忍住慌,答,能干嗎,和艷子她們扎堆唄。母親又問,不是和男人扎堆?她紅了臉,答,你不信,去問問艷子嘛。

艷子是張如玉的初中同學,是她信口扯來臨時救駕的。她心虛得要命,要是母親一直追問下去,她肯定會崩潰。好在母親轉移了話題,說,你都二十六了,也該睜大眼睛,找一個對象了。張如玉長舒口氣,用手抿一把額頭上的汗,想一想自己做的事,就覺得是埋了一顆定時炸彈。

還是出事了,張如玉月經(jīng)遲遲沒來。她月經(jīng)一直很準時,到時沒來不是好事。盡管沒有電影電視劇里一懷孕就惡心嘔吐的反應,她還是害怕了。想找個人咨詢一下,找誰呢?思來想去,只能找杜文武。

她穿著化驗員的工作服把電話打過去,和杜文武有這種關系近一年,她還沒主動打過電話。電話通了,杜文武壓低聲音說正在開會,散會后給她回電話。她遲疑一下,還是在他按斷通話前說了一句,大姨媽沒來。杜文武反問,大姨媽,哪個大姨媽?不等她解釋,杜文武已經(jīng)明白。靜音、有人通過擴音器講話的聲音、腳步聲。杜文武的聲音再次響起,是毫不掩飾的興奮,顯然已走到會場外邊。杜文武問,還有啥反應?張如玉說,沒了,就是大姨媽沒來,都一周了。杜文武說,別緊張,下午去趟醫(yī)院就門清了。

當天下午,張如玉隨杜文武去了醫(yī)院。開單、取尿液、化驗、等結果。當結果出來,張如玉頓覺天塌。擔心的事終成事實,她沖杜文武說,咋辦?不等回答,她又說,打胎疼嗎?杜文武說,疼,打胎對人體的傷害很大,有一點辦法,也不能打胎。張如玉說,不打胎難道還能生出來,那我還有臉活嗎?杜文武說,別激動,咱從長計議。

從醫(yī)院出來,張如玉破天荒坐杜文武的車回家。一路上她一直重復“打胎”這個詞。杜文武則一直強調打胎的危害。他說你還小,你不知道,很多女人打過胎后就再也懷不上了,也就是說,再也做不了媽媽了,你愿意一輩子不做媽媽嗎?張如玉說,不愿意,可我也不愿意做未婚媽媽。杜文武說,還是想一個兩全之策吧。張如玉說,能有啥兩全之策呀?杜文武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我不會讓你承擔風險。張如玉扭頭看看開車的杜文武,一股暖流涌過全身,她想不到杜文武會這樣關心自己。

在隨后的幾天里,張如玉與杜文武天天見面,一直在“打”與“不打”間爭論。張如玉還是堅持要“打”,杜文武堅持“不打”。他說,不打是為了你的安全。她說,打是為了我的臉面。他說,給我生下來算了。她說,我不能未婚生子。他說,我有辦法讓你結婚生子。她說,你要離婚嗎?他說,不,我要你結婚,找對象的事我包了。她說,嫁禍于人,我做不來。他說,就算為我吧。她說,別說為你,為我都不行。他說,我三代單傳,有個兒子還在十歲那年出車禍沒了,想再生,老婆已沒了那個能力,我有沒有孩子還能將就,不將就的是我爹,他說咱家斷根了他死不瞑目。

張如玉也知道杜文武兒子出車禍的事,中年喪子是人生一大悲劇,她對身邊的男人生出一陣陣的惻隱之心。但這一陣陣過后,她還是理智地抵制了杜文武的“辦法”。

杜文武約張如玉一起去吃飯。途中,他把車開進醫(yī)院。他拉她進病房,看見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他的父親。心臟監(jiān)視器上有一條羸弱的曲線,氧氣罩,急促的呼吸,慘白的易碎如瓷的臉。張如玉還是第一次看見垂危的病人,凝視那張臉,她聯(lián)想到許多易碎的東西。

出病房,不知為什么,張如玉總覺得自己父母的臉會重疊在杜文武父親的那張臉上,這令她恐懼。杜文武在她的身后說,我爹也就是朝夕的事,可我無后他閉不上眼睛。張如玉心波如浪,腳下加快。杜文武也腳下加快,接著說,你是個善良的女孩,你應該理解我的心情。張如玉扭過頭怒吼,誰理解我的心情?張如玉突然覺得他與她的關系其實是一個陰謀,一個杜文武蓄意策劃的借腹生子的陰謀。

在餐館挨窗的一張方形餐桌邊相對坐下,張如玉心情反而平靜下來。從對面男人的瞳仁里她看見了自己。窗外有風,一棵梧桐樹嘩嘩作響。杜文武開始點餐。上菜,開吃。吃一會兒,杜文武說,咱們可以談談條件。張如玉繼續(xù)平靜,“條件”這個詞,令她清醒地認識到他們之間的關系。

杜文武說,如果聽我安排,你一輩子工作無憂。

張如玉說,還有嗎?

杜文武說,你可以進科室,不當工人了。

張如玉說,還有嗎?

杜文武說,我知道你入廠花了不少人情費,你花了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

張如玉說,還有嗎?

杜文武說,有些好處現(xiàn)在也無法預料。

2

孫一是杜文武給張如玉介紹的男朋友,比張如玉大八歲,算是個大齡青年。他是火車司機,工資獎金加起來,在工人中算是挺高的。他父母都是退休職工,有穩(wěn)定的收入,家境也不錯。張如玉問他怎么才找對象。他低著頭說,高不成低不就唄。張如玉看孫一的臉,他的五官棱角分明,粗糲,表情別扭,透出一股與長相不協(xié)調的靦腆。

第一次單獨約會去的是肯德基,二人各捏一個漢堡邊吃邊聊。顧客多,嘈雜,說話要喊才能聽見。張如玉喊,你以前搞過多少對象?孫一也喊,差不多有一百了。張如玉喊,老司機呀!孫一喊,大部分只見一面就吹了。張如玉喊,為啥?孫一喊,高不成低不就唄。張如玉喊,那小部分呢?孫一喊,最多的處了三個月。張如玉喊,三個月不短,該辦的事都辦了吧?孫一喊,辦啥事呀?張如玉反倒沒詞兒了。

第二次約會,是張如玉選的場所,一家咖啡廳。張如玉率先到場,選一偏僻的位置坐下。火車座的側面有一棵偌大的盆栽,南國植物的大葉子像一道屏障遮住她,透過葉子,她看得見整個大廳。不久,孫一走進來,找一圈才找到她。落座,點餐,孫一面對餐單顯得有些茫然。張如玉不想為難他,要過餐單主動點餐,她跟杜文武吃過幾次西餐,一點可憐的經(jīng)驗可以替孫一抵擋一陣。

吃過牛扒和比薩,服務員撤下餐盤,孫一抓起靠背上的外衣,張如玉想孫一一定以為像中餐館一樣,吃完沒有不走的道理。她想笑,忍住,說,不急,這里其實還是聊天的地方。孫一笑笑,臉漾了一朵紅,又撂下外衣。開聊,講工作,孫一說自己從實習開始,只用了兩年就當上了司機,當時他是全機務段最年輕的火車司機呢!他講這個話題很流暢,自豪感溢于言表。張如玉順嘴贊道,你挺聰明。孫一說,也不是聰明,每個人與某一項工作或某一個事物都會有種默契,也就說,對上點了,我就是與火車對上了點。張如玉說,那我就是與瓶瓶罐罐對上了點。二人都笑,陌生感漸漸消失。

張如玉說,過來坐唄。孫一愣住。張如玉說,面對面,距離感太強。孫一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他繞著桌子的一頭過來,坐下。平行的位置使二人間少了些局促。繼續(xù)聊,張如玉把一只手遞給孫一,孫一遲疑一下,接住,兩只手攪在一起。張如玉扭頭看孫一,發(fā)現(xiàn)他臉紅得厲害,像喝了過量的酒。一種犯罪感與屈辱感交織在一起,她暗罵自己無恥,手依然在與一只手攪動。

南國植物的陰影包裹住他倆。通過一只手,張如玉感覺到孫一整個人在抖,而她則平靜如水,老練得如一個蕩婦。

分手后張如玉一個人回家,路走一半,杜文武的電話打過來,問進展如何。她說,能如何?能這么快就把事辦了?杜文武說,知道嗎,這不是鬧著玩兒,我好不容易物色到個合適的人選,別耽誤,得加緊辦。張如玉也知道這事不是鬧著玩,辦得越晚辦砸的可能性就越大??蛇@畢竟是一件拿不到臺面上的事,對她、對孫一都不公平。

杜文武問了她和孫一約會的場所,聽她說在咖啡廳的火車座里,杜文武埋怨道,進包房,進包房嘛,有獨立的空間,事情就好辦了。張如玉腳下有風劃過,低頭看,是一只貓躥過去,鉆進墻根兒的一個排水洞。她覺得此時的杜文武就是一個誨淫誨盜的壞蛋,她呢,也好不到哪去,很像一只鉆進陰溝的陰險的貓。

這之后,每當張如玉和孫一約會結束,杜文武總會打電話問事情的進展。終于在第N次約會后,張如玉說,辦了。杜文武在電話里長舒口氣,停頓片刻,說,咱倆也該約一下了。張如玉說,我不是婊子,不能跟完他提上褲子再跟你。杜文武說,話別說這么難聽。張如玉說,你如愿有后了,也別太貪了吧?杜文武大概也覺得自己太貪了,他嘿嘿笑笑,沒再提約會的事。

跟孫一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和第N次就無法阻擋。他倆在一起,好像就沒有別的事可做,張如玉因為心懷愧疚,以積極的迎合作為補償方式。她在這件事上極盡所能,令孫一如入仙境。

性愛推動著二人的關系迅猛發(fā)展,一個月后,張如玉把自己懷孕的消息告訴了孫一。張如玉說這件事時心里小鹿亂撞,緊張得不行。不久,孫一帶她去見父母。在孫家的客廳里,孫一的母親盯住她肚子看了好一會兒,她順著對方視線也低頭看自己肚子。肚子平平,還沒到顯懷的程度。她努力鎮(zhèn)定,抬頭迎對方的目光。孫一母親有一張和孫一相似的臉,五官棱角分明,這使這張女性的臉失卻了應有的柔性,顯得生硬、粗糙。

孫一母親說,聽小一說,你懷上了?

張如玉紅了臉。

孫一母親說,這么快就懷上了,可真有能耐。

張如玉的臉愈發(fā)地紅。

孫一母親說,小一等到三十多歲,也錯過了不少條件好的,沒辦法,誰叫他不會搞對象呢!其實他是輛好車,缺的是個稱職的司機。

孫一說,媽,你瞎說啥呀!

孫一母親沒理會兒子,繼續(xù)對張如玉說,你可能就是那個稱職的司機,不過,稱職的司機是懂得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

張如玉一聲不吭,她聽得出孫一母親的話外音,未婚先孕有輕佻的嫌疑,遵守交規(guī)是對她以后生活的一種警告。

薰衣草花開得正盛時,張如玉和孫一舉行了婚禮。飯店是三個月前訂下的,當天,大堂四周的花瓶里插滿了紫色的薰衣草花?;槎Y前他倆去過一趟城外的薰衣草園,面對花海,張如玉兩眼放光,在花間小徑跑來跑去,快樂得像個孩子。孫一記住了這個時刻,默默訂購了薰衣草花。當張如玉身穿婚紗步人大堂時,第一眼便看見了兩旁的紫色花朵。她兩眼又開始放光,目光慢慢穿過花朵移向身邊的孫一。這個男人臉紅了,滿是別扭的羞澀。張如玉心頭一陣發(fā)熱,覺得孫一潛藏的情商正一點點被她激發(fā)出來。

杜文武也來參加婚禮,因為他是新娘單位的領導,又是月下老人,被雙方家長請為證婚人。杜文武在掌聲中登臺證婚,在他噴著吐沫星子講話時,張如玉把一只手插進水仙花般盛開的婚紗里,摸摸隆起的小腹,心頭滾過一陣陣隱憂。

婚后,張如玉產(chǎn)下一子,婆家高興,娘家也高興,杜文武更高興。杜文武偕妻來病房探望張如玉,這夫妻倆一臉喜慶,張如玉一臉茫然。張如玉看得出,杜文武的老婆也是一個知情者,在他們眼里,她不過是一個借腹生子的工具。張如玉扭過頭,正好看見孫一一張笑臉,一種恐懼感油然而生。

3

三歲的孫武強拿一根掃把當馬騎,他半躬身,一跳一跳,不像騎馬,倒像是一只青蛙。跳著跳著,腳拌蒜,一頭沖茶幾跌倒。頭撞在茶幾上的一只瓷瓶,瓷瓶和他頭一同著地,發(fā)出一聲脆響,瓷瓶碎片濺了一地。

婆婆奔過來,蹲下,捧起一把碎片痛心疾首。她轉頭沖孫武強吼道,兔崽子,作死呀!賠我的花瓶呀!聞聲從廚房奔過來的張如玉抱起孫武強,用手使勁揉他的前額,他前額已隆起一個雞蛋大小的腫塊,張如玉覺得自己的手也一點點鼓脹起來。

婆婆一連串地罵孫武強,孫武強的哭聲和頭上的腫塊絲毫沒有減弱她的憤怒。張如玉望過去,看見婆婆的臉在窗外射進來的陽光里像一張白紙。從孫武強出生,婆婆就不喜歡這個孫子,張如玉和孫一探討過,孫一也說不出所以然。張如玉只能歸咎于冥冥之中的一種力量,任何陰謀都是瞞不過天的。

孫一也趕過來訓斥了孫武強。這天是端午節(jié),孫一帶著一家三口和父母吃團圓飯。因為這只碎了的花瓶,這頓飯沒有吃好。

回到自己家,孫一主動替母親給張如玉賠不是。他說那個花瓶因為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摔碎了,母親心疼才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張如玉說,都怪武強。孫一說,也怪不得武強,他才三歲,正是淘氣的時候。孫一找出一瓶白酒,倒在手巾上一些,輕輕擦孫武強頭上的包。一旁的張如玉看得心里暖融融的。

第二天趕上孫一輪休。下午他去幼兒園接孫武強,看見杜文武正和孫武強在院子里玩滑梯。孫武強一個坎一個坎往上爬,再從斜坡這邊刺溜一下滑下來。杜文武從梯子和斜坡這兩側不停地往返,護衛(wèi),十分賣力,累得臉上掛著汗,那情形,就像是對自己的孩子。孫一驚訝,好奇,住了腳看,怎么看怎么覺得這一大一小兩張臉十分相像。以往也聽人說過孫武強長得像杜文武,他沒在意。現(xiàn)在在意了,細想過往,心頭一震,頓覺昏天黑地。

這天晚上,孫一和張如玉翻臉。他盯住張如玉的眼睛,問,杜文武和你是啥關系?張如玉慌了,結結巴巴說,能啥關系?上下級唄!孫一又問,孫武強和杜文武啥關系?張如玉更慌了,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孫一說,他倆長得咋那么像?

張如玉說,沒、沒覺得。

孫一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要不,咱出去問問別人?

張如玉說,沒、沒那個必要。

孫一說,我想起來了,懷胎十月,你咋九個月就生了?

張如玉說,早、早產(chǎn),提前個把月不稀奇。

張如玉嘴上硬,心里虛得不行。完全是靠本能在招架。

張如玉盯桌上電話機發(fā)呆,辦公室里其他人都下車間參加義務勞動去了,只有她沒動窩兒。杜文武沒失言,她生下孩子后就把她調到了財務部,同時又給了她一筆錢做補償。她把這筆錢全給了母親,在她那個風雨飄搖的家,這筆錢起到了遮風擋雨的作用??伤约海瑓s被扯進暴風驟雨。

她想給杜文武打個電話,把自己的處境告訴他,又不想與他再有瓜葛。這陣子孫一沒有和她吵,只是愛答不理,一腦門子官司。她知道這事沒完,她消極防守,毫無辦法。

電話響了,張如玉嚇了一跳。電話是艷子打來的,告訴她孫一去了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艷子是這家醫(yī)院的護士,她不是婦產(chǎn)科的,不知道孫一去婦產(chǎn)科干什么。艷子問,莫非你又懷孕了?張如玉強壓心頭驚慌,連說沒有。艷子說,那他去婦產(chǎn)科干嗎,不會是他讓別的女人懷孕了吧?張如玉胡亂敷衍,她知道孫一一定是在調查她。

撂下電話,驚慌已如潮水,她有一種被淹沒之感。坐不住了,她撒個謊請假提前回家。路過菜市場時買了許多菜,回到家便開始忙乎。煮了基圍蝦,拌了涼菜,燒了紅燒肉,還開了一瓶紅酒。忙乎完坐沙發(fā)上呼呼喘粗氣,等孫一回家。過了一陣,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她心跳加快,看孫一進門。孫一冷著臉,五官棱角陡峭。她遞過一杯溫茶,他接過,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脫外衣,一屁股塌進沙發(fā)里。她等了會兒,沒等來預想的風暴。

餐桌上,孫一喝了紅酒,飯菜吃得津津有味,只是不愛說話。對張如玉嗯嗯啊啊。一頓半小時的晚餐,張如玉覺得吃了半年。

到了上床時間,孫一率先上床,側臥,臉對墻。張如玉沖了澡,裹團濕氣爬上床,關大燈,點小燈,滿屋昏黃。張如玉也側臥,臉對孫一脊背,和孫一一樣擺成一個弓形。他凸的地方她凹,他凹的地方她凸。她一只手撫上他的身體,他沒躲,她心頭燃起一星希望。整個做愛過程孫一沒反抗一下,也沒主動一下,像在享受強奸。張如玉邊做邊感到恥辱,她別無他法,性成了她目前唯一可以懺悔、可以乞求的方式。

第二天早晨,張如玉拉開窗簾,陽光一瀉而入。她回身時看見孫一穿戴整齊,準備出門。

門被拉開,孫一站在門口背對著張如玉說,今天下午兩點,咱倆都請假,去給孫武強做DNA鑒定。出屋,關門。張如玉愣愣盯著門板,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張如玉大哭一場,哭過后突然不害怕了,有了一種破罐破摔的勇敢。

下午,張如玉請假,騎著自行車去幼兒園接了孫武強。然后,奔約定的醫(yī)院。路上,下雨了,張如玉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陰的天。雨不算大,有風,雨點撲臉上有一種痛感。她騎車,孫武強坐大梁上的幼兒筐里。她一身悲壯,像個一去不復返的壯士。

趕到醫(yī)院時她衣服濕透了,孫武強衣服也濕透了。她拉孫武強濕漉漉的手,在候診廳找椅子坐下。她不時低頭看表,兩點整,孫一沒有來。

兩點半,孫一還沒有來。

4

那年這座城市的一條商業(yè)街發(fā)生一起火災,起因是液化氣罐爆炸。一家門市房的外屋燃起大火,困住了里屋的兩個老人和一個孩子。一個路過的青年工人沖進火海,往返三次,救出了老人和孩子,他自己卻倒下了?;杳圆恍?,再也沒有起來。

這件事轟動了這座城市,經(jīng)過媒體報道后,感動了全國。這個工人被有關部門命名為“救火英雄”,被追認為烈士。這個救火英雄就是孫一。

一場即將進行的親子鑒定戛然而止。對于張如玉來說,不知是僥幸,還是更深的內疚。她經(jīng)歷了驚慌、悲傷、無奈、糾結等諸多情緒后,只能逆來順受。

辦完孫一的喪事,張如玉在家整整睡了兩天覺。第三天上午,有人敲門。她蓬頭垢面地開門,涌進一堆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廠里的胡書記指著另一個和他一樣有著高人一等氣質的人,說,這是鐵路機務段的牛書記。牛書記握住張如玉的手,說,孫一是我們的驕傲,作為英雄的家屬,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們,把英雄的事跡宣傳出去。

張如玉說,咋配合?

牛書記說,一、積極準備材料,隨英雄宣講團做巡回演講;二、做好英雄家屬該做的一切;三、撫養(yǎng)英雄的后代孫武強長大成人。

張如玉說,第二、三條我能做到,第一條嘛,好像不成,我不會演講。

胡書記說,講稿有人幫你寫,不會講練練就會了。

和這些人說了好一陣話,張如玉才發(fā)現(xiàn),杜文武也在這些人中間。她看他,他也看她,表情復雜。

這撥人走后,又有人敲門。張如玉開門,來人是公公婆婆。這之前,他們幾乎沒登過她的門。他們互無好感,逢年過節(jié),她隨孫一去婆家,純粹是走一走過場?,F(xiàn)在公公婆婆來,她不知該怎么辦,怎么辦都覺得別扭。

落座,婆婆拉過孫武強,從帶來的一箱牛奶中抽出一盒,用力插入吸管,塞進孫武強的手里。孫武強兇狠地吸,發(fā)出滋滋的響聲。辦喪事期間,張如玉和婆婆接觸得多一些,一個喪子,一個喪夫,同是淪落人,多少有一點同病相憐。在與孫一單位的交涉中,張如玉收放有致,表現(xiàn)得恰到好處,婆婆也因此對她多了幾分好感。又因為沒了兒子,孫子成了兒子的替代品,孫武強在奶奶眼里也就順眼了一些。

婆婆說,以后呀,不能讓孫武強受屈。

公公說,親媽咋能讓兒子受屈。

婆婆說,親媽不能,后爹說不準。

張如玉說,你們放心,我不會再找人了。

婆婆說,誰也不能守一輩子。

張如玉說,我就能守一輩子。

公公說,我們可沒這個要求,別讓孫武強受屈,我們就知足了。

張如玉開始跟宣講團到處宣講孫一的事跡。第一次講得磕磕巴巴,第二次磕巴了幾次,第三次不磕巴了。往后的講演她輕車熟路,行云流水了。她逐漸適應了英雄家屬的角色,能熟練地應對媒體的采訪。能坦然面對臺下黑壓壓的腦袋和黑洞洞的眼睛,坦然面對鮮花掌聲和照相機攝像機。生活變得忙碌起來。

因為經(jīng)常拋頭露面,她學會了化妝,打扮,當然這化妝打扮是有節(jié)制的,妝是淡妝,打扮也是簡潔合體。這段時間她特別愛照鏡子,盯住鏡子里那張臉,白皙、立體,有層次,有質感,有一種劫后的凄美。

到處講演也就是一兩年內的事,一兩年后,張如玉的生活歸于平靜。杜文武經(jīng)常找借口來看孩子,她躲避,冷淡,效果不佳。后來她干脆和杜文武翻臉,說你這是對英雄家屬的騷擾,如果你還這樣,我就把這件事公之于眾。杜文武這才收斂,有大概一個月沒來看孫武強。就在張如玉松一口氣時,一天晚上,杜文武帶著老婆登門了。

張如玉冷著臉接待。落座,杜文武從手包里摸出一張銀行卡,拍在茶幾上,說,這是你撫養(yǎng)孩子的辛苦費,你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我們想跟你商量商量,把孩子過繼給我們吧。張如玉一聽就炸了,堅決說不行。杜文武老婆說,你別激動,聽我說,你還年輕,總不能一個人過一輩子,為了你自己好,也為了孩子好,讓我們撫養(yǎng)孩子是最好的選擇。

張如玉說,我是他親娘,孩子我誰都不能給。

杜文武老婆說,杜文武還是孩子的親爹呢!

張如玉說,躲在烏龜殼里算啥親爹。

杜文武說,所以呢,我才想要回孩子嘛!

張如玉說,如果你敢當著全廠人的面,說孫武強是你親生的,這事還有商量,你敢嗎?

杜文武搖搖頭,不吭聲了。張如玉哈哈大笑,說,你不敢,所以,請你還是把腦袋縮回烏龜殼里吧。杜文武夫妻十分被動,出屋時,張如玉把那張卡丟在他們身上,喊,再打孫武強的主意,我就把這事公開嘍!

杜文武不敢公開,也就不敢輕易再要孫武強了。其實,杜文武對要回孫武強并沒抱太大希望,孫一沒了,孫武強可能成了張如玉活下去的唯一支柱。當然,也不排除另一種情況,把孫武強給他,她自己就可以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后種情況沒有發(fā)生也是正常的,不管孩子歸誰,這個孩子終歸是他杜家的血脈。從根本上講,他杜文武是有后,要回要不回孩子,他都該知足。

歸于平靜的日子過得飛快,孫武強眼見著長大。飛快是相對的,一個個生活細節(jié)像一個個陷阱,張如玉不斷掉下去,掙扎,絕望,抓住一根遞過來的棍子,爬上去,重新燃起希望。她牢記了自己在講演時的承諾,終生為孫一守身。這樣的承諾得到領導和媒體的贊許,又沒有誰真拿她的承諾當真。她還年輕,盡管孫一是英雄,但為他守寡也是愚蠢之舉。日子也是漫長的,也有一些好心人給她張羅對象,她一一謝絕。在許多人眼里,她成了貞潔烈女。

家里沒男人,男人活兒只能女人干。她家這片住宅區(qū)沒通煤氣,做飯都用液化氣罐,到了換罐的日子,張如玉就把一只鋼瓶扛在肩上,顫顫下樓。有一次,一腳踏空,從樓梯跌倒,鋼瓶像一顆炸彈從樓梯往下滾,她怕鋼瓶爆炸,驚叫一聲。就在鋼瓶要接近地面時,一雙手把它扶住了。

一個男人把鋼瓶扛到了肩上。從這以后,這個男人包攬了她家這個活兒。他叫朱錫剛,是廠里的一名工程師,年齡和張如玉相仿,未婚。未婚很重要,表明他目的的純潔性。很多人看見過他為張如玉扛煤氣罐。朱錫剛對張如玉的好絕不僅僅是扛煤氣罐,還表現(xiàn)在生活的點點滴滴,比如給孫武強買好吃的東西,幫張如玉干一些男人該干的活兒。任憑張如玉如何婉拒,他都不住手。

這年春天桃花開得有些早,還凍手凍腳呢,廠院里那一排桃樹已悄然開花了,深深淺淺的粉紅色花朵遍布枝頭。胡書記組織廠里一部分人去郊外植樹,大家拎著鐵鍬鎬頭去桃樹下集合,早到的人就對桃花指指點點。張如玉一手拎把鎬頭,一手拎只水桶。朱錫剛見了,去搶她手里的鎬頭和水桶,她不讓,一攻一守,拉拉扯扯,像在打架。張如玉急了,沖朱錫剛吼,你不要再幫我了好不好,我告訴你,我會為孫一守一輩子,你就死了這份心吧!眾人側目,朱錫剛臉漲如豬肝,倉皇而逃。

打這以后,朱錫剛再也不去找張如玉了。

5

廠里要開職工代表大會,忙于會務的王麗飄來飄去,像一只快樂的蝴蝶。王麗和張如玉同在一個科室,年齡要比張如玉小十多歲。在張如玉眼里,王麗就是個孩子,走路還帶著孩子的蹦跳,說話臉上還有少女的調皮。張如玉挺喜歡她,她也挺親近張如玉。

王麗把一袋子桌牌撂到屋角,湊到張如玉身邊說,張姐,你說開職代會,這桌牌應該工會主席擺中間呢,還是總經(jīng)理擺中間?張如玉說,當然是總經(jīng)理。王麗說,可工會主席是大會主席呀。張如玉說,大會主席是開會時的主席,總經(jīng)理是永遠的總經(jīng)理。王麗似懂非懂,一副天真相。張如玉還想說幾句,手機響了。打來電話的是孫武強,從聽筒里傳出的聲音甕聲甕氣。孫武強在上高二,一不留神,這小子已經(jīng)長大了。

孫武強說,媽,補課的錢我沒交老師,我不想再補課了。

張如玉說,為啥?

孫武強說,補了我也不會,何苦花這冤枉錢。

張如玉說,你必須給我交了,會不會是能力問題,補不補是態(tài)度問題。

張如玉氣咻咻按斷通話,孫武強這孩子哪都好,就是學習成績不理想。他也不是笨,弄電腦,弄一些電子產(chǎn)品,他厲害著呢!不知為何到了課堂,各門功課就學得稀里嘩啦。王麗撕開兩代速溶咖啡,自己沏一杯,給張如玉沏一杯。濃烈的咖啡香味迅速彌漫開來。

張如玉喜歡的就是王麗的乖巧,會來事。這女孩來自偏遠農(nóng)村,通過城里的親戚進了這家大型國企。王麗在大學是學財經(jīng)的,但實際工作一竅不通,完全是張如玉師傅一樣帶她。辦公室里沒有師徒一說,二人的關系卻如同師徒。

第二天,是召開職代會的日子。張如玉和其他人一樣,坐到自己該坐的位置。職代會最重要的議程就是總經(jīng)理做工作報告。總經(jīng)理姓杜,不是杜文武,杜文武已經(jīng)退休了,總經(jīng)理叫杜勝利,比杜文武小十多歲,正值盛年,作風霸氣。他偏愛開會,三天一小會,五天一大會,逢會必講,講得口滑時,兩三個小時剎不住閘。

杜勝利講了一個小時后切入一個重要話題,企業(yè)要在年內完成兼并重組。這是深化企業(yè)改革的需要,這一步必須走,誰也別想得過且過。不是被別人兼并,是兼并了兩個規(guī)模小一些的同類企業(yè)。重組后實行人員統(tǒng)一調配,將有一批人調離現(xiàn)任崗位。杜勝利在臺上講,眾人在臺下議論。議論聲越來越大。杜勝利一拍桌子,茶杯顫幾顫,險些跌下來。

杜勝利厲聲道,李立功,牛美楠,你們倆說啥呢?是你們到臺上講,還是我繼續(xù)講?會場點名是杜勝利的開會風格,這叫敲山震虎,點一兩個不守紀律的人,其他不守紀律的人就收斂了。

王麗的男朋友叫鄭呈貢,在市公積金管理處上班,家境不錯,是本地城里人。這很重要,對于一個外來的鄉(xiāng)下女孩來說,城里人是另一重天。想長久留在城里,有個固定工作只是一半,嫁給城里人是另一半。認識鄭呈貢后,王麗狠心與一個家在農(nóng)村的男同學分手,開始一門心思與鄭呈貢相處。

她和鄭呈貢是在團市委的一次聯(lián)誼活動中認識的?;顒又杏蓄I導講話,有文藝表演,最后是冷餐會,有涼食和紅酒。大廳里播放舞曲,有人開始跳交際舞。鄭呈貢主動邀請她,她后退,擺手,說不會。鄭呈貢說,第一次都不會,我?guī)憔蜁恕R苍S是紅酒起了作用,她勇敢起來,接過他的手。王麗從來沒有跳過交際舞,他帶一步,她走一步,走著走著,也能配合了。

快散會時,鄭呈貢要了她的手機號?;厝ズ蠹游⑿?,聊天。他們在微信里很快突破了一般關系,敲定了第一次約會。并且從第一次約會起,就有了兩性關系。這之后,他們每次見面都直奔主題,她在學校時有過戀愛經(jīng)歷,性是在積蓄很久了才有可能釋放一次。和鄭呈貢,性成了每次見面的主食。也許城里人的戀愛方式就是這個樣子吧,她想。

他們見面地點有時是飯館的小包、咖啡館的隔間、電影院。有時是快捷酒店的房間、她的合租屋。鄭呈貢是個因地制宜的好手,在小包或隔間里也能進行一場快餐式的性愛。當然,大餐還得靠房間。王麗是與兩個女工合租的房子,三居室,各占一室。那兩個人干的是倒班的工作,每個月總有那么三五天,那兩人的夜班會撞在一起,那時,整個家便只剩下王麗了。她會把情報透露給鄭呈貢,鄭呈貢絕不會浪費資源,每次都會趕到。王麗也不是對性愛特別著迷,她積極配合,更多的是沖鄭呈貢的城市身份。做這件事時,王麗清空自己,大腦一片空白,連對懷孕的恐懼也沒有。倒是鄭呈貢很講究,從第一次開始就一直堅持戴套。有時隋之所至,沒戴,到了關鍵時刻,他依然會摸出一只套來,好像他的身上永遠都有這個東西。

有一天,又是兩個室友的夜班撞在一起。王麗用微信把消息發(fā)給鄭呈貢,好半天沒回音。又發(fā)個笑臉,還是沒回復。連發(fā)三次,他才回復,說才看見,晚上我七點去吧。

下班,王麗買了鄭呈貢愛吃的炸雞架和啤酒。七點鐘他肯定吃過飯了,但到了十點左右他也許會餓,炸雞架和啤酒正好是他的夜宵?;氐郊遥觖惡鷣y吃了飯,然后收拾房間,布置床鋪,換了有情調的內衣。一切做完疲憊不堪,她看看表,已接近七點了。

坐下等他,想亂七八糟的事情。七點,沒來。七點半,還沒來。她打開微信,問咋還不到。沒回復。她按捺不住,撥通他的電話。問,你忙啥呢?他說,我有個朋友從外地來,我得陪,今晚過不去了。

王麗撂下手機,有些失落。過一會兒,她撿起手機,發(fā)現(xiàn)有新發(fā)的朋友圈,點開,是鄭呈貢發(fā)的洋酒圖片。她看了下衛(wèi)星定位,是一個叫“野狼出沒”的酒吧。

王麗穿了外衣,信步出門。很大風,吹得她頭發(fā)紛亂。不知不覺走到野狼出沒酒吧門口。這家酒吧門臉裝修成沉重詭異的黑色,櫥窗里有幾匹野狼的雕塑,每匹都有一雙駭人的亮眼。王麗沒進去,她在門口轉了無數(shù)圈,累了,塌在對面的石凳上。

時間緩慢滯澀,像一塊咬不動的橡皮糖。王麗咬來咬去,時間冥頑不化。終于咬動,看鄭呈貢從里面出來。她瞪大眼睛,發(fā)現(xiàn)鄭呈貢身邊還有一個年輕女人,他倆勾肩搭背,親熱得如同情侶。

王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沖過去的,她擋在二人前邊,像一匹母狼。鄭呈貢和那女人一臉驚詫。

王麗問,她是誰?

那女人也問鄭呈貢,她是誰?

鄭呈貢一時說不出話來。

王麗提高聲音,她是誰?

鄭呈貢看看王麗,又看看身邊女人,虎下臉說,她是我女朋友。

王麗說,那我呢?

鄭呈貢說,對不起,我們已經(jīng)結束了。

王麗的心一點一點疼起來,她覺得自己像一塊被人用過的紙巾,揉成一團丟進了垃圾箱。

6

王麗失眠了,閉眼睛怎么也睡不著。有時猛地睜眼,看見幽暗的房間里掛著鄭呈貢一張白臉。閉眼,這張白臉陰魂不散。

天光放亮,王麗才睡著。兩個室友下夜班回來,把她驚醒。問她咋沒上班,她只推說身體不舒服。第二天,兩個室友白班,她還是沒去上班。躺床上,除了上廁所,她一動不動。中午,敲門聲響起,她不理。敲門聲十分頑固,她以為是鄭呈貢,開門,來人是張如玉,手里拎著盒飯。

王麗撲在張如玉懷里大哭,說,我被鄭呈貢給甩了??迚蛄耍瑥埲缬癫琶撋?,把飯菜擺在桌上。王麗開了一瓶紅酒,給自己倒一杯,給張如玉倒一杯。王麗說,張姐,你得陪我喝。張如玉說,好。王麗說,我們都多喝點,喝多了心里暢快。

王麗邊喝邊痛說自己的失戀史,她說自己的初戀男友,說校園戀情,說忍痛割愛,說初識鄭呈貢,說他倆的交往。剔除性的部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與鄭呈貢的交往內容十分空虛。說著說著,她突然不說了,愣愣盯住酒杯發(fā)呆。

張如玉說,咋了?

王麗說,那女人還沒我好看呢!

張如玉說,那才證明他沒眼光。

王麗說,為啥,因為我是鄉(xiāng)下人?

張如玉說,別糾結了,人活著哪能都是順心事,不順心才是生活的常態(tài)。

張如玉說著說著敞開了心門,這些年藏著掖著,心里憋屈呀!她跟王麗講自己的家史,講自己的婚史。她說,你這點事跟我比算得了啥。說說就哭了,被封藏的幽暗歲月一股腦見了天日。王麗聽得心驚肉跳,張如玉的遭遇像滔滔河水淹沒了王麗的小小不幸。王麗兩眼也噙著淚水,覺得自己一下子從廢墟上站了起來。

講到最后,張如玉囑咐王麗,這是咱倆的秘密,牽扯到孫一的形象,千萬不能跟別人講。王麗點點頭,說張姐你放心,咱哪說哪了。二人都平靜下來,互視,滿眼的溫暖和柔軟。

企業(yè)重組的方案下來了,從科室到車間,要精減一批人。科室精減下來的下車間,車間下來的回家待崗,每月會領到一筆最低標準的生活費。

財務部精減指標是兩個人,下到張如玉和王麗身上一個指標。這樣,張如玉和王麗必有一人要下到車間當工人。

張如玉率先對王麗說,你年輕,留下,我下車間。

王麗說,你是老職工,你留下,我下車間。

二人爭執(zhí)不下,部主任感動得直搖頭,說,要都像你倆這樣,就實現(xiàn)世界和平了。部主任把情況匯報到管理層,杜勝利最后拍板,說張如玉畢竟是英雄孫一的家屬,應該照顧。王麗就這樣去了化學車間當了化驗員。

張如玉抽時間去化驗室看王麗。推開門,看見穿了白大褂的王麗很像當年的自己。王麗發(fā)現(xiàn)她,小跑拉她進屋。她一臉負疚,說,委屈你了。王麗笑道,不委屈,化驗員這活兒也不錯。張如玉不知怎么說才好,也就不說。岔開話題,把自己做化驗員時摸索的竅門告訴她。

張如玉離開化驗室時,看見一個小伙子來找王麗。小伙子長相不太順眼,她只看一眼,沒多想。走出不遠,聽見王麗和他吵起來。小伙子說,你別不識抬舉,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氣。王麗說,你別再找我,就是我最大的福氣。張如玉止住步子,聽小伙子說,我偏不讓你有這福氣,以后我還天天來。張如玉踅回,忍無可忍沖那小子嚷,你要再敢胡攪蠻纏,我跟你拼個你死我活。那小子被張如玉的氣勢鎮(zhèn)住了,咕噥幾句,溜了。王麗撲到張如玉懷里大哭,說這小子是杜總的外甥,是個無賴,追她有一段時間了,她就是想找城里男友,也不會找這號人呀!張如玉說,別怕,堅持自己就好,別說他是杜總外甥,就是杜總的兒子,咱們也不要怕他。

張如玉往回走時,看見不斷有人從各個車間走出來,通往辦公樓的水泥路上人越來越多,漸漸匯成一支隊伍。張如玉被裹挾進隊伍,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這些人氣勢洶洶,每個人都是一團氣體。而整支隊伍就是一個龐大的充氣體。

有一個人遞過一張寫了不少名字的紙,讓張如玉簽名。他說,同意提高待崗人員待遇就簽名吧。張如玉正要接紙,被一只手擋住。她看,是朱錫剛。朱錫剛沖那人說,人家是科室的,又不是待崗人員,憑啥讓人家簽字?那人梗著脖子說,今天不待崗,不代表永遠不待崗,提高待崗人員待遇,對咱們都有好處。張如玉想想也覺得有道理,就沒理睬朱錫剛,接了紙和筆,寫上自己名字。

7

張如玉被叫到財務部主任辦公室。主任冷著臉說,在崗人員就你一個在那上邊簽了字,你知道不,影響很壞,后果很嚴重。

張如玉說,啥后果?

主任說,你是英雄家屬,要端正態(tài)度才對。

張如玉說,同情弱者,這態(tài)度沒啥毛病呀?

主任說,你別跟我犟,告訴你吧,杜總對你很不滿意。

張如玉嘴上不說,眼睛發(fā)亮,梗著脖子,一副不服不忿的架勢。主任擺擺手,示意她坐下。她順勢坐在一旁椅子上,依然梗著脖子,保持原來的姿態(tài)。

主任點了支煙,淡灰色煙霧從指間緩緩上升,柔軟地飄向張如玉,一股煙草的味道嗆得她打了個噴嚏。煙霧中,主任臉色變得柔和許多。他說,別端著了,像打架似的。她這才意識到什么,盡量放松,脖子放軟。

主任說,能夠讓杜總滿意也不難,干好本職工作彌補吧。

張如玉點點頭。

主任說,杜總要轉走一筆資金,用于公司的發(fā)展。

張如玉問,啥發(fā)展?

主任說,這個還不便透露,但資金的去向要有個大家都能理解的理由,就做在設備的維護上吧。你是經(jīng)手人,你應該明白怎么做吧?

張如玉說,這是讓我做假賬呀?

主任說,別說那么難聽好不好,這些年公司待你不薄,你得把這事做妥。

從主任室出來,張如玉的思想一直在斗爭。回到辦公室,斗爭繼續(xù)。下班回家,還是斗爭。當年選擇用欺騙手段與孫一結婚是一次重大抉擇,眼下又是一次重大抉擇。

抉擇的結果,張如玉找主任表明立場,拒絕做假賬。主任臉發(fā)青,氣得說話都結巴了。

這年夏天雨多,隔三岔五就會有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降臨。東北不是多雨的地方,雨多了人就不自在。坐辦公桌邊,張如玉久久盯著窗外的雨線,雨腳噼噼啪啪敲擊玻璃,雨水順著窗臺洶涌地流淌。

同屋的兩個同事在交頭接耳地說話,張如玉的注意力移過去,他倆就住了嘴,低頭看電腦。這天一踏進廠院張如玉就覺哪兒不對勁兒,碰見她的人沒一個跟她打招呼。她走過去,又好像聽得見他們在嘰嘰喳喳地說話。她隱約感覺到他們有什么事在故意瞞她。

她終于按捺不住,主動出擊。問,你倆說啥呢?那兩個人相覷一下,都說沒說啥。她又問,是不是說我?那兩個人說,沒有,你多心了。她不好再問,扭頭又看窗外的雨。

電話鈴響,是機關黨支部的小胡。小胡就是當年廠里胡書記的女兒,這姑娘穩(wěn)重大方,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成熟。小胡說,張姐,我在會議室等你,有事和你說。

張如玉去了會議室,屋子挺大,光線卻昏暗。小胡坐在長條會議桌的一側,后背對著窗戶,窗戶上掛著漫天雨線,把小胡顯得像個蜘蛛。張如玉關門,坐她對面。

小胡說,張姐你別緊張,咱們開誠布公地談,傳聞不知你聽到?jīng)]有,因為這是牽扯到典型人物孫一的名聲,所以組織上非常重視,叫我跟你談談。

張如玉問,孫一咋了?

小胡說,有人講孫一的兒子,也就是你的兒子孫武強,其實不是孫一的骨血,許武強的生父是退休的杜文武,你是帶著身孕結婚,孫一被蒙在鼓里……

張如玉像被子彈擊中,又像是躲在浴室洗澡,室門突然大開,自己的裸體一下子暴露在別人面前。她呆住,聽不清后來小胡講了些啥。

她問,誰說的?

小胡說,大家都在說。

張如玉反過愣兒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王麗。除了杜文武夫婦,沒有第四個人知道這件事。而杜文武夫婦又顯然不會引火燒身。也就是說,是王麗說出了這個秘密。

張如玉沖出會議室,沖出辦公樓,闖進雨里,直奔化驗室。幾個穿白大褂的化驗員中沒有王麗。她問,王麗呢?有人答,王麗沒上班。張如玉沖出化驗室,闖進雨中,嘩哩嘩啦出廠院,打出租車去了王麗的出租屋,敲門,沒人應。

張如玉渾身被雨淋透,她靠著門板蹲下,片刻,腳底汪了一圈水。也不知是冷還是氣憤,身子不住地抖。走廊里光線越來越暗,不覺過多久,王麗的室友下班回來,掏鑰匙開門。張如玉搶先沖進去,找遍房間每個角落,沒看見王麗的影子。

那室友說,王麗搬走了。

張如玉問,搬哪兒去了?

室友說,不知道。

張如玉又闖進雨中,找遍王麗可能去的地方,還是連王麗的影子也沒看到。

8

上燈時分,門被敲開。張如玉開門,撞進眼球的是杜文武。她和杜文武多年沒聯(lián)系了,許武強一天天長大,杜文武也知趣地沒騷擾他們。

杜文武說,我找你談談。

張如玉說,沒啥可談的。

杜文武說,孫武強是我兒子,他不該叫孫武強,該叫杜武強。

張如玉說,不要臉。

杜文武說,不要臉的是你,本來我已死心了,咱各過各的生活,是你把這秘密公開,你不但抹黑了孫一,還抹黑了我,你是何居心?

張如玉說,不是我公開的。

杜文武說,不是你,難道還是我?這世界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我和你。既然公開,咱就明人不說暗話,我要要回我的兒子。

張如玉說,不可能。

杜文武說,沒啥不可能,大不了法院見。

二人的爭吵被剛放學的孫武強聽見了,他咆哮一聲,嚇跑了杜文武。

這件事對孫武強的打擊是不可想象的,他一向以英雄父親孫一為榮,現(xiàn)在這個榮譽像瓷瓶一樣落地粉碎。張如玉從沒見過兒子如此崩潰的表情,她也要崩潰了。

張如玉咬牙切齒恨起了王麗。不光是仇恨,更多的是疑惑,她不明白王麗為啥會傷害一個親如姐妹的人。她通宵無眠,發(fā)誓要找王麗問個究竟。

第二天天晴了,張如玉坐上通往王麗家的長途汽車。以前王麗說過,她家在一個叫大馬屯的村莊,離這座城市七十公里。公汽的終點站是管轄大馬屯的鎮(zhèn)政府所在地。通往鄉(xiāng)鎮(zhèn)的公汽老舊骯臟,前座的靠背上浸著一大片可疑的油漬。鄰座的漢子腳下麻絲袋里捆兩只活雞,兩只雞頭伸出袋外,眼睛亮亮地盯她。路況不佳,車身不停地顛簸,每顛一下,兩只雞都會發(fā)出驚恐的叫聲。

汽車到終點站,下車。一群電動三輪車司機圍攏過來,張如玉胡亂上一輛,說,大馬屯。電動三輪車發(fā)出響亮的喘息行駛在坑坑洼洼的鄉(xiāng)間道路上,有時塵土飛揚,使得車輪下猶如波浪。張如玉胡思亂想,更多時候腦袋里是模糊的,如塵埃。大馬屯到了,下車,打聽,張如玉隨一位好心的大嫂來到王麗家。矮墻圍成的院子,兩間看似搖搖欲墜的平房。院門沒鎖,推門進去,發(fā)現(xiàn)房門是上鎖的。張如玉心頭一沉。

引路的大嫂說,我說家里沒人你不信,看看,是沒人吧。張如玉問,王麗回來過嗎?大嫂說,沒有。張如玉又問,她家人都干嗎去了?大嫂說,她爸去醫(yī)院透析,她媽陪護,她還有個弟弟,因為偷竊進了監(jiān)獄。

張如玉只好返回。到家時已經(jīng)疲勞得不行,一下子將自己摔在床上,仰面朝天。此時已晚上十點多鐘,她突然想起孫武強。爬起,喊孫武強。沒人應。高中晚自習九點結束,每天此時孫武強早已回家。她找遍家里,沒孫武強,她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張如玉出屋,奔學校。學校漆黑一片,教學樓的每一扇窗口都沒了亮光。她問門衛(wèi)師傅,里面還有人嗎?師傅說,都走光了。張如玉有了不祥的預感,掏手機給孫武強的班主任打電話。班主任說,孫武強一天都沒來上學。

孫武強離家出走了。

張如玉開始滿世界找孫武強。孫武強沒有手機,上QQ只能用電腦,她在QQ上留言,孫武強沒回。她聯(lián)系親屬,問孫武強去過沒有?;卮鸲际菦]有。她又聯(lián)系孫武強幾個要好的同學,他們也說不知道孫武強去哪了。她又厚著臉皮聯(lián)系杜文武,也沒得到孫武強的消息。她找主任請假,主任說,超過三天恐怕不行。她問,不行能咋樣?主任說,開除。

張如玉不管不顧,去了孫武強最有可能去的北京。孫一有個叔伯弟弟孫雷在首都機場工作,和她家有些來往。她找孫雷的電話,手機通訊錄里沒有,找婆婆又怕招來謾罵。后來牙一咬,登上去北京的火車。

下車坐地鐵,又換班車,好一番折騰才到首都機場。又是一番折騰,找到孫雷。孫雷穿著機場工作人員的服裝,五官面相第一眼很像孫一。張如玉片刻恍惚,眨眨眼睛,鎮(zhèn)定下來。

孫雷說,嫂子你咋來了?

張如玉說,我來找孫武強。

孫雷說,他挺好的。

張如玉說,孫武強真在你這兒?

孫雷說,不是你讓他來投奔我的嗎?

張如玉松了一口氣,懸著的心落下來。她來找孫雷,找到孫武強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一,沒想到這么容易就找到了。她跟孫雷去見孫武強。一路上孫雷告訴她,是他介紹孫武強做了機場的保安。張如玉脫口說,他還是個孩子。孫雷說,夠十八了就是成年人,在外鍛煉鍛煉沒壞處。

在一個偏僻的轉角門處看見了孫武強,他穿保安制服,看體形像個大人。看臉,才看出一股稚氣。張如玉免不了埋怨,孫武強板著臉,一聲不吭。張如玉說,你就要考大學了,到了人生的關鍵時刻,沒有不回去上課的道理。孫武強說,回去我也考不好,我不回了。張如玉說,不回也得回。孫雷看出端倪,說,敢情他是自己跑出來的,我不知情,不知者不怪啊!張如玉說,不怪你,怪孫武強。孫武強瞪圓眼睛盯死母親,說,怪誰?張如玉想起杜文武,理虧了,說,怪我。

孫武強死活不回,張如玉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局面。面對孫武強倔強的面孔,她突然有一種強大的失敗感。轉身離開時,鼻子一酸,伸手摸一把,一手的淚水。

9

張如玉沖進醫(yī)院的透析室,里面正有兩個患者在透析,他們的胳膊、大腿上插著針頭和管子,管子里有殷紅的血流動。她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都不像是王麗的父親。

有個護士迎上來,讓她出去。她說我找人,報出王麗父親的名字。護士哦了一聲,說他剛透析完,回旅館了。

張如玉問,他住哪家旅館?

護士說,出醫(yī)院正門左拐有一條胡同,往里走都是小旅館。

張如玉出醫(yī)院,左拐,看見一條胡同,里面都是小旅館的招牌。往里走,不斷有人打招呼,問她住店嗎。張如玉跟每個打招呼的人提王麗父親的名字,人家聽了,搖頭,躲開她。她一路走下去,問過幾十個人,沒得到任何線索。

胡同的盡頭是一條大馬路,車輛大河般流淌。她轉回身,往回走,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熳叱龊耍砗笥腥顺读怂话研渥?。扭頭,看見一個中年婦女,衣著和膚色顯現(xiàn)著鄉(xiāng)下人的身份。張如玉從對方的五官中捕捉到了一絲熟悉的成分,她的眼睛睜大了。

婦女問,你找我們干啥?

張如玉問,你是王麗……

婦女說,我是她媽。

張如玉問,王麗和你們在一起嗎?

王麗母親說,我好長時間沒看見她了。

張如玉跟著王麗母親進了一家小旅館的門。繞過吧臺,走過只能一個人單行的走廊,走過一扇又一扇木門。王麗母親推開一扇門,張如玉跟進去,關門,里面已經(jīng)容不下第三個人。一張床上躺著一個中年男人,面容憔悴,眼神呆滯。

張如玉說,你們總該有王麗的聯(lián)系方式吧?

王麗母親說,我有她手機號。

張如玉接過王麗母親的手機,通訊錄里存下的王麗手機號和她存下的手機號相同。她搖搖頭,把手機遞回去。

張如玉說,你們咋聯(lián)系呀?

王麗母親說,都是她給我打電話,我給她打總是不通。

張如玉說,你們最近一次聯(lián)系,是哪一天?

王麗母親說,是我們來城里的那一天,她說她在醫(yī)院存了足夠的錢,夠她爸透析半年了。

王麗母親盯住張如玉,目光中多了疑惑。直到此時,她才對張如玉有所警惕。她問,你是誰?張如玉強作笑臉,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有事跟她商量。王麗母親半信半疑,但還是說,她去了廣東,說是去那里上班了。張如玉眼前一亮,她知道在廣東的某一座城市里,有一家他們廠的姊妹公司。王麗一定去那里上班了,而這一定是廠里某個重要人物的手筆。

張如玉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只覺得仇恨像雨后的雜草開始瘋長。對于這件事,她必須要找到王麗問個明白,講個清楚,看那丫頭片子有何話說。她心跳加快,血壓升高,感到渾身的血液開始在血管亂竄。她從來沒有這么恨一個人,恨得頭皮發(fā)炸,牙根發(fā)癢,恨不得立馬找到她,撲過去咬她一口。

張如玉于隆冬時節(jié)來到廣東的一個城市,離開東北時大雪紛飛,一下火車感覺就不一樣,空氣潮濕,微風撲在臉上有一股暖意。她拉著箱子,身穿臃腫的羽絨服走在人流中顯得有些另類。她在一個交通警察那里打聽到那家公司的地址,再找到公交站點,在站牌下脫掉羽絨服,開箱,胡亂找件單衣套在羊毛衫上。

中途又轉了一次公交,總算找到那家公司。跟門口的保安打聽王麗,人家不認識。也難怪,上千人的廠,不認識新來的王麗很正常。她想去人力資源部查找,保安不讓進。繞著公司大院轉了一圈,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牙一咬,先找地方落腳吧。

在附近找家小旅館住下。第二天六點多鐘,她又趕到公司門口。她站到保安的身后,兩只眼睛掃描儀似的掃描每一個走進大門的人。從七點到八點,門口沒了上班的人了,還是沒掃到想要找的王麗。保安沖他說,大嫂,沒人了,你找的人可能不在這兒。她反問,不在這兒在哪兒?保安一臉無辜,沒好氣道,我憑什么知道人家在哪兒?反而是張如玉答不出話來。

張如玉只得回旅館。到下午四點多,又去公司門口等。還是對下班的人流逐一掃描,還是沒找到王麗。張如玉回旅館,手機響了。電話是主任打來的,說她已被公司除名。她本能地問,為啥?主任說,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你也不是不知道,無故曠工三天以上就是開除。她無心爭辯,人有些麻木。

一連三天,張如玉都沒有找到王麗。她問把門的保安,你這兒招工嗎?保安搖頭,說不招,就是招,也不要三十歲以上的。

張如玉又去了職業(yè)中介所,人家給她介紹的工作大都是家政、保潔之類。她吼道,我在原單位是做財務的,好歹是個白領。人家也吼,那你回去做你的白領好了,何必到這兒找工作?張如玉氣焰頓消,坐下來不吭聲。

大街上,不好的情緒潮水一樣推著她走。路過一個碩大廣告牌時,她在牌下看見一雙穿皮鞋的女人的腳。那是一雙款式很特別的女鞋,她見王麗最后一面時,王麗穿的就是這樣一雙皮鞋,她倆還就這雙鞋好看不好看進行過激烈的爭論。盡管王麗喜歡得不行,張如玉還是苛刻地挑出了它許多缺點,首先是顏色,皮鞋以黑、棕色為主色調,白、紅、黃也容易讓人接受,這綠色雖為大自然的顏色,但放到鞋上,就顯得生硬、別扭、不自然……張如玉心跳加快,腳步加快,拐到廣告牌后側,她看見一個女孩正在打手機的背影,身材、發(fā)式、姿態(tài),就是王麗嘛!她吼叫一聲,沖過去。

10

張如玉撕扯女孩的衣服,女孩尖叫,手機落地。女孩轉身,長一張與王麗不一樣的臉。張如玉愣住,女孩不依不饒,非要張如玉賠償她的損失。女孩的叫聲引來一群人圍觀。

女孩說,我手機花六千多買的,用不到三個月,你就給六千吧。張如玉摸摸挎包,她知道自己包里的錢不超過五千元。女孩又說,不給錢休想走。張如玉撿起手機看看,遞過去說,還能用。女孩把手機擋回去,說,能用你用,拿六千了事??礋狒[的人也有一些跟著起哄,要張如玉賠錢。

一個收破爛的婦女把三輪車停穩(wěn),擠進人群,沖女孩說,整個過程我都看見了,這手機還能用,干嗎讓人賠那么多,要我看,賠你一千不錯了。女孩沖婦女嚷,有你啥事,一個收破爛的。婦女說,收破爛的也比你講道理。女孩說,你管閑事是吧,你要肯替她出一千,這事我就不追究了。那婦女說,這話是你說的,大家都給做個人證。說罷從腰間斜挎的包里摸出一沓票子,遞過去,拉了張如玉便走。

一個推車,一個跟著,看不見那女孩和那堆人了,張如玉才松一口氣。她道謝,找出自己的錢,遞過去,婦女不要。她堅持給,婦女才收。聊天,才知那婦女也是東北人,姓趙,張如玉就叫她趙姐。趙姐說,在這找活兒干,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如果你能放下身價,可以跟我一起收破爛。張如玉知道人家是好意,可收破爛她還是接受不了。

分手,留了手機號。

張如玉又開始找工作,整整一周,無果。又去了幾趟那家公司的門口,還是沒找到王麗。是回家鄉(xiāng)還是留在這里?她走在這座陌生城市的人行道上,往回和往前都是一把鋒利的刀。

張如玉掏出手機,給孫武強打了個電話。她本以為孫武強不接,但他接了,她反而不知說什么好。倒是孫武強搶先說,媽,我不想回去讀書了,我在這挺好的,就是考上大學,就是大學畢業(yè),也不見得找到比這好的工作。張如玉沒了勸兒子上學的心勁兒,她嗯嗯啊啊,很快結束通話。

再給趙姐打了個電話,說想跟她一起收破爛了。趙姐說,咱先別急著說收破爛,先到我這兒看看再說。張如玉按著趙姐的提示,找地鐵,坐七站,出站口往右拐,再往右拐,找了半天,找到兩座破舊樓房夾縫處的一個院子。院門是鐵藝的,往里望,院子不大,連接兩座樓房的是一個天橋般的二層小樓,小樓門前是磚鋪地面,挺干凈,沒有堆積如山的破爛。又打電話,張如玉看見趙姐邊接電話邊走出小樓。見面,拉她進屋。里面不小,堆滿了廢舊的電腦和手機。張如玉問,你只收廢舊電腦和手機?趙姐點點頭。

趙姐帶她進了里屋,里面有桌子、椅子和床。落座,她看趙姐,她其實此時才仔細地打量趙姐。這是個鄉(xiāng)下女人,偏瘦,皮膚粗糙,面相和藹。眼睛里有與面相不相稱的亮光。

趙姐說,你真想跟我干了?

張如玉說,真的。

趙姐說,你跟我干我也不會讓你出去收破爛,我讓你干的是件體面活。

趙姐說,你跟我來。起身出屋,通過一扇門,進了邊上的那座樓房。上到四樓,進了一個掛有咨詢公司的屋子。里面有辦公桌,長沙發(fā),像個辦公室。桌子后邊的椅子里坐著一個年輕男人。

趙姐說,這是我表弟小胡,咨詢公司的經(jīng)理,以后你就在咨詢公司。

小胡沖張如玉點點頭。張如玉問,我具體干嗎?趙姐拉她出屋,又進了另一個屋子,說,這間屋子也是我們的,你以后就在這屋子里工作。張如玉四下看看,屋子里擺了一圈破舊的電腦,都開著機,熒屏閃著詭異的光亮。張如玉有些糊涂,看趙姐。趙姐笑道,坐下,聽我跟你講。

趙姐講得很簡單,咨詢公司是幌子,說白了,這是一家私人偵探社。私人偵探國家不承認,只能叫咨詢公司。張如玉問,趙姐,公司是你的吧?趙姐笑笑,算是默認。張如玉更加糊涂,想不明白收破爛與私人偵探是種什么關系。

張如玉就這樣安頓下來。她退了小旅館的房,搬到了趙姐這里,吃住全在公司了。這之后,她一邊工作一邊尋找王麗。她的工作是檢查收購來的廢棄電腦,把還能運行的電腦插上電,開機,檢查各個文件夾,特別是檢查C盤里的隱藏文件夾,一些QQ聊天記錄就在一些子目錄下,而一些電腦的主人對此根本不清楚。還有一些電腦并沒有刪除一些聊天軟件,而密碼還設了保存狀態(tài),電腦啟動了,聊天軟件也就啟動了。聊天記錄里有肉麻的調情、赤裸裸的各種交易,人與人的隱秘關系暴露無遺。有的硬盤里還有沒刪除的A片、公司文件、備忘錄、日記……打開一臺舊電腦,就打開了一個人的隱秘世界。張如玉的工作任務就是把這些人的隱私拷貝下來,整理備用。

張如玉跟趙姐說,咱們這么干是不是侵犯了別人的隱私權呀?

趙姐說,咱們有隱私權嗎?

張如玉想了想,覺得自己是沒有的。

趙姐說,這些東西大多是沒用的,我們拷貝下來,它也是沉睡狀態(tài),只有搞某個人的材料時,一些東西才會被喚醒,才會為咱們賺錢。

張如玉成了一個垃圾里的淘寶者,一些電腦與手機里的一些未被刪除的隱秘被找出來,整理,拷貝。這些隱秘各異,色彩斑斕,一種怪異的氣息籠罩了她,她時而安靜,時而唏噓,時而幸災樂禍。

這個咨詢公司里的私人偵探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趙姐的表弟小胡,一個是趙姐本人。張如玉怎么也無法把趙姐和私人偵探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農(nóng)村婦女,說是收破爛沒人會質疑,可就是這個收破爛的,把收破爛與另一個神秘而不相干的職業(yè)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成了姊妹產(chǎn)業(yè)。公司接的活兒大多是調查第三者,小胡負責接活兒,趙姐負責干活??雌饋硇『窭习?,趙姐像打工的,事實正相反,趙姐才是老板。她一邊收破爛,一邊對被調查人采取跟蹤、盯梢、偷窺、偷拍。她的工作手段技術含量很低,所用的工具不過是兩部手機和一個用于記事的小本本,手機的記事本功能她都不掌握??删蛻{這個,她屢屢得手,業(yè)績驕人。被外界稱為捉小三第一人。

公司還有一個比捉小三的收入要大得多的業(yè)務,那就是出賣隱私,而隱私的來源就是收購來的廢棄電腦和舊手機。張如玉每天沙里淘金,眼界大開,覺得自己的隱私在眾多的隱私中,不過是小巫見大巫。這種感覺對調整心態(tài)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尋找王麗的腳步也放緩了。

放緩的腳步還是向前移動的。有一天,張如玉跟趙姐說,你是私人偵探,找個人應該不費勁吧?趙姐說,這要看找誰。趙姐盯住張如玉的眼睛,問,你想找誰?張如玉說,找我的一個仇人,叫王麗。趙姐說,你還有仇人?張如玉說,沒有仇人,我也來不到這兒。趙姐說,也是,誰沒有個仇人呢,我?guī)湍阏揖褪橇恕?/p>

張如玉把那家公司的名字寫在一個紙條上,交給趙姐。

當天晚上,趙姐就帶回了消息,說王麗就在那家公司財務部工作,住房是與人合租,在一個叫“寧靜港灣”的住宅小區(qū)里。

趙姐說,你要找她,我?guī)闳?,你罵她,我給你站腳助威。

張如玉說,不用,我自己足夠了。

上床后,張如玉好半天沒睡著,她想一個人在黑暗里好好想一想她和王麗的事。她和趙姐的臥房之間只隔了一層木板,趙姐在那邊翻身打呼嚕她都聽得見。她呼呼喘粗氣,覺得自己的喘息聲趙姐也聽得見。按剛來時的勁頭,她一刻也憋不住,會連夜去找王麗聲討。她翻身想一陣,翻過身又想一陣,想見了王麗該怎么說,想怎么樣把問題說到點子上。一想到王麗把臉低到褲襠的樣子,她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心里遠沒有預想的那種興奮。想著想著,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吃罷早飯,張如玉草草收拾一下自己,準備出發(fā)。剛要出門,小胡闖進來,沖她說,我接了一單生意,一個老板出大價錢要買一個人的隱私,你趕緊給我查查。張如玉扭頭看一旁的趙姐。趙姐也說,你給查查吧。張如玉只好坐下,打開一臺電腦,按小胡報出的名字,查到了寫有這個人名字的文件夾,這里面就有這個人的隱私。這個人的隱私是張如玉的工作成果,是在一堆廢棄的電腦里沙里淘金淘出來的,當時張如玉并未在意這個人隱私的內容,這個人的隱私和淘出來的其他人隱私一樣,作為她的工作成果,被分門別類放在特定的文件夾里備用。她不知道要買這個人隱私的老板是怎么知道他們擁有這個人隱私的,她也不知道小胡把這個人的隱私賣了一個什么價錢。打開文件夾,里面的內容令她露在衣服外邊的皮膚一陣陣發(fā)燒,這內容有男女關系的細節(jié),好像是她在隱藏的QQ聊天記錄里拷下來的,也有一些像是商業(yè)機密的東西,買進賣出的數(shù)據(jù)記錄。這些東西一旦落入買主手里,會對這個人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呢?她頭腦里瞬間閃過王麗的影子,身子哆嗦了一下。

小胡遞過一個U盤。她機械地插入,拷貝,刪除,拔出,遞給小胡。

小胡走了,張如玉起身,向外走。趙姐在她身后說,記住,需要增援的話,打電話給我。張如玉嗯嗯了兩聲,頭也不回出屋。

坐地鐵,車廂里罕見地有閑座位。她坐下,看手機,已是上午十點鐘光景,錯過了地鐵乘車的高峰時段。頭頂那根橫桿上有一串把手在晃動,那一串把手像一排張開的嘴巴。她兩手抱在胸前,仰頭看那一串把手,心頭掠過一陣陣隱憂。

下地鐵,又坐了一段公交車,來到了那家公司門口。保安認出她,沖她說,你怎么又來了,這兒沒你要找的人。她說,我找的是財務部的王麗。保安愣了一下,說,那你先給財務部打電話吧,他們讓你進去我就讓你進去。保安抓起話筒,撥號碼,喂了一聲,說有人要找王麗。話筒那邊說,王麗今天出去辦事了,不在班上。保安朝張如玉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說,沒在,沒辦法,改天再來吧。張如玉心頭一沉,扭身走開。

又費了一番周折,找到了“寧靜港灣”小區(qū)。門口還是有穿藍制服的保安,她往里走,保安沒理她。倒是她主動湊過去,問,師傅,打聽一下,王麗住幾樓幾號?保安說,小區(qū)里那么多住戶,我可記不過來,王麗?不認識。她說,她是和人合租的房子。保安說,那我就更不認識了。她一臉茫然。保安說,你給她打電話嘛。她說,我要知道她電話,就不用問你了。保安說,你要找人,得先知道業(yè)主的名字,然后到物業(yè)那里去查。張如玉心頭又一沉,知道自己這趟是白來了。

11

張如玉又去了一趟那家公司,王麗還是沒在。去“寧靜港灣”,也還是無功而返。說給趙姐聽,趙姐哈哈大笑,說,你注定干不了私人偵探,找個有明確地址的人都這么費勁兒,你看我,就是大海撈針,我也能把針撈到手。張如玉低頭不語。趙姐說,等我有空的吧,我?guī)湍阏业侥莻€王麗。

等趙姐有空是很難的,趙姐的工作相當繁忙。有時她騎著三輪車去收廢舊電腦和手機,有時輕裝上陣跟蹤盯梢,她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是極好的掩護,人們不注意她,她卻注意了別人,看似不經(jīng)意間,她已經(jīng)完成了拍照取證。在委托人抓住小三大打出手之時,她已經(jīng)拿了酬金,尋覓下一個目標了。

一天,一個中年婦女闖進咨詢公司,撲上去就抓撓小胡的臉。當時張如玉和趙姐都在場,她倆趕緊將婦女拉開,扭頭看,小胡的臉已經(jīng)桃花盛開。婦女完全是失控狀態(tài),在二人的拉扯中手刨腳蹬,大罵小胡,說你們缺德帶冒煙的,就是你們毀了我,你們把我的隱私告訴了別人,等于向全世界剝光了我的衣服,我以后可怎么活呀?趙姐勸她,日子長了,啥都淡寡了,過一陣子就好了。張如玉看趙姐親切的臉,心頭滾過一陣恐懼。

這件事對張如玉刺激很大,她覺得自己也參與進損人利己的事情中,自己和王麗又有什么區(qū)別?之后,再從廢舊電腦里淘金,她就悄悄做起手腳。一些清淡的隱私拷貝下來,一些重口味的隱私立馬刪除。這樣,一些秘密就被她成功地保守下來,人也輕松不少。

趙姐張羅給張如玉介紹對象,張如玉婉拒。趙姐說,這個人條件不錯,是個工程師,兩年前死了老婆,有個女兒遠在北京工作。這個人心眼也不錯,對人友善,還燒得一手好菜。趙姐反復說這個人的好,把張如玉說煩了,反問,這么好你咋不跟他?話出口張如玉就后悔了,趙姐對她這么好,她怎么能出口傷人。好在趙姐沒生氣,說,我和他不在一條水準線上,我一個鄉(xiāng)下人,不像你,城里人,還有文化。張如玉緩和了語氣,說,趙姐你就別操心了,我十多年沒找也過來了,現(xiàn)在真沒這份心思了。

趙姐沒罷手,有一天下午,領來了一個中年男人。張如玉正在對著電腦工作,冷不丁進來兩個人,把她嚇一跳。

趙姐介紹,這是老涂。

被稱作老涂的男人臉上掠過一絲與五官不搭配的羞澀,張如玉心頭一動,想起了孫一。老涂長得不像孫一,只這一絲羞澀很像。

趙姐說,老涂就是我給你說的那個人。

東拉西扯地說了些話,趙姐出去了。屋里剩下兩個人,繼續(xù)東拉西扯,張如玉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反感這個男人。到了下班時間,老涂要請張如玉吃飯,張如玉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從這開始,吃飯,散步,互送禮物,二人進入戀愛模式。張如玉覺得這是她這輩子最接近戀愛的一次與異性相處了。

張如玉又去了一趟那家公司,走到門口又掉頭去了“寧靜港灣”小區(qū),走到小區(qū)門口又掉頭往回走。不知為什么,她突然覺得自己對王麗不感興趣了。

回到住處時天色已晚,換衣服,身體有些抖。趙姐湊過來,盯她的臉,問,又沒找到王麗?她沒吭聲。趙姐說,別著急別上火,來,咱倆喝一杯,聽我講講我的故事。

張如玉跟趙姐進她的睡房,坐下。趙姐開了一瓶紅酒,像倒啤酒一樣倒?jié)M兩個杯子。趙姐說,喝點,助興。

趙姐講,我十八歲那年,有天晚上,一個人在村口走,被一個有名的混混拉進一間空房子。很簡單,混混強奸了我。我爹知道后拎了一把殺豬的尖刀,找混混,一刀殺了他。我爹判死刑,就在城邊河灘上被一槍要了命。我沒法在村里待了,一個人來到南方。先在一家電器廠打工,交了男朋友,結婚生子,后來離婚,兒子跟他爹。我一個人繼續(xù)打工,有一次電器漏電,我匯報給老板,老板為省錢,讓我們繼續(xù)用。終于出事了,一個同伴觸電身亡。老板讓我證明同伴是違規(guī)操作觸電的,我沒同意。老板找碴兒開除了我。三十歲那年,我開始收破爛。四十歲那年,我開了咨詢公司,這才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故事都不簡單……

喝過紅酒,這一宿睡得很沉。

第二天是老涂的休息日,老涂請張如玉到家做客。這意味什么張如玉是清楚的,她猶豫了一陣還是去了。守身十余年,也該放松一下緊張的身體了。

老涂的家是兩室一廳,廳是南北通透的格局,進屋讓人眼睛一亮。她是下班后去的,到他家已是晚六點多鐘。老涂下廚大展廚藝,燒的菜果然色香味俱佳。吃完飯在沙發(fā)上聊天,聊得很投機,二人各自痛說革命家史,不覺間都動了情。張如玉說起了孫一,說起了孫武強,但她沒說杜文武,說起了自己這些年的守身,說起了王麗的背叛。

不知過了多久,張如玉低頭看表,說,天不早了,我該回去了。起身,被老涂拉住手。一股暖流通過手涌遍全身。張如玉十多年沒接觸過男人,身體敏感得要命。老涂說,今晚別走了。她嘴說不行,身體沒動。老涂抱住她,開始解衣服,一邊解一邊說,我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這件事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講過,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講不出口的事情,我信得著你,我跟你講,你千萬不要說出去。張如玉腦袋轟的一響,打了個冷戰(zhàn),猛然推開老涂。力氣好大,把老涂推仰在沙發(fā)上。她草草穿衣,說聲我不聽,推門就走。

責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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